拖雷

她還沒出場，下面一陣騷動。

我還沒搞清楚怎么回事，身邊的人都興奮地喊董小菊的名字，董小菊，董小菊，董小菊就出場了，這個傳說中的女孩確實是個大美女，她穿著白紗一樣的裙子，俗話說俏不俏，一身孝，她身穿孝服一樣白的衣服確實很俏，柔軟的光線中，她嬌羞地看了眼臺下，我看見她的眼睛因羞澀而變得濕漉漉的。

教導(dǎo)主任站起身來，朝著亂叫的學(xué)生高聲制止道：“不要起哄，不要起哄?！边@個長著滿臉麻子中年女人，人們都叫她麻主任，麻主任的阻攔無濟于事，揮舞著手的學(xué)生們根本不聽她的管教，繼續(xù)尖叫著。麻主任的臉因慍惱成了紫色的，她一邊搖頭一邊無奈地說：“跟個小妖精一樣，有什么了不起的?！?/p>

臺上董小菊唱的是電視劇《康德第一保鏢》主題歌，她一開嗓子，人們就瘋狂了，她清亮的嗓子如同一只輕盈的云雀，在陽光與云朵之間自由穿梭，當(dāng)她唱到白蘿卜的胳膊紅蘿卜的腿時，全場震翻了，我們像喝醉了酒一般，徹底暈了。

那時我剛從另一所學(xué)校轉(zhuǎn)學(xué)過來，家里讓我轉(zhuǎn)學(xué)的目的，就是怕我學(xué)壞，原來我呆的那所學(xué)校里里外外全是賴皮。當(dāng)有一天我和一個叫大東的賴皮混熟后，我們家人就意識到了某種危險，大東是有名的賴皮，他坐過牢，他們想方設(shè)法把我轉(zhuǎn)到了學(xué)習(xí)聲譽好的這所學(xué)校。

到了這所學(xué)校的第一天，我就聽說了董小菊和他的男朋友布日古德。

董小菊唱完歌后，一個高個子圓臉的男孩在那里等著她，有人悄悄地告訴我：“那個男的，就是布日古德?！辈既展诺率敲晒抛?，長長的頭發(fā)，高高的個子，眼睛清澈有神，他倆走在一起當(dāng)時就是我們學(xué)校的一道風(fēng)景?？粗麄z的背影，我們很妒忌，很眼紅，很受傷，我們憑什么灰頭土臉，憑什么就沒有像董小菊這樣的美女相伴，憑什么？

后來有意思的出現(xiàn)了，教導(dǎo)處的麻主任在臺下攔住了董小菊，她質(zhì)問董小菊，你怎么燙頭發(fā)了？

董小菊的情緒還沒從演出喜悅中出來，她像答記者問一樣微笑地對麻子主任說我頭發(fā)天生是自來卷。

麻主任有點兒不依不饒地說昨天你還沒自來卷，今天怎么就自來卷了？

董小菊沒有心情理會這個滿臉麻子的丑女人，布日古德在等她呢，她淡淡地看了麻主任一眼，轉(zhuǎn)身走了。面對董小菊的冷漠，麻主任有點兒惱羞成怒，她一把抓住了董小菊的手臂，不讓她走，要理論理論，掰飭掰飭。就在這時布日古德沖了上來，他推了一把麻主任，然后把驚慌的董小菊護(hù)在身后，麻主任險些摔倒，她的狼狽樣遭到同學(xué)們譏笑，她不干了，想再次沖上來抓撓布日古德的嫩臉，她要把這張小白臉?biāo)撼啥詹家粯拥乃椴紬l，有老師看不下去，就拉住了麻主任。麻主任依舊高喊著：“小個泡，別走，看老娘明天怎么收拾你倆的?！?/p>

布日古德英雄救美讓很多女生們瘋狂地喜歡上他，董小菊弱不禁風(fēng)的樣子也讓我們?yōu)橹窕觐嵉埂＿@是我剛到時發(fā)生的，我對布日古德一點兒好感都沒有，我覺得這小子站在董小菊面前，像個戲子，戲子懂嗎，就是他表演得不錯，可他是個沒情沒義的男人。那時我就是這么想，總有一天，他的表演會失敗，他會狼狽地露出他的本質(zhì)，就像那句說猴子的著名話，猴子坐著的時候，什么都看不到，等它像往上爬時，屁股就暴露無疑。我要看到布日古德露屁股的時候。

這一天終于讓我等到了。一天放學(xué)，因為晚，學(xué)校里的人幾乎都走光了，在黯淡的光線中學(xué)校里安靜的像個墳垣，我推著自行車往學(xué)校外面走，突然有一個人跑到我面前，他滿頭大汗，左臉有個紅紅的印子，腫起老高，像是被人剛抽了一個大耳光。是布日古德，曾經(jīng)驕傲神情一點兒都沒了，他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我看見他，本想低頭走過去，沒想到他在我的面前，突然停下了腳步，一臉哀求地說：“同學(xué)，我用下你車子，有人打我?！?/p>

我問誰打他。他慌亂地說是個賴皮，他也不認(rèn)識。

他的眼睛很迫切，聲音像炸裂開的竹子。

我受不了這樣的眼神，尤其是一個曾經(jīng)趾高氣昂的人，突然一下子變落魄了，這我更受不了，我是個善良的人，沒有多想就把自行車給了他，我看見他疾跑幾步，分腿跨上自行車，左搖右擺絕塵而去。

關(guān)于布日古德挨打的事，我真的有點兒不好意思說，打他的人是我叫來的。事情從有一天我在街上遇到了久違的大東說起，那天大東在路邊燒烤攤上喝啤酒，他光著膀子，赤紅的上身像塊兒正燃燒的炭，我看見他時他沒有看見我，我想偷偷地溜走，可沒想到他轉(zhuǎn)身朝街上吐痰，一眼看見了我。

他叫我，我是多么不情愿過去，我已經(jīng)跟家里人保證和大東一刀兩斷，永不來往，可我要是不過去，大東會傷心的，會憤怒，我說過自己是善良的人，我就走了過去，大東朝著我呲牙笑了一下，他的牙黑黑的，全是煙垢，他說：“到新地方了，怎么也不理哥了？”

我連忙解釋說學(xué)習(xí)忙，每天累得要死。

大東喝了口酒，用手拍著肚皮，他的肚皮滾瓜溜圓，像顆西瓜。他說：“新學(xué)校還順心吧，有人要是欺負(fù)你，你就告訴哥，哥去收拾他?！?/p>

他這么一說，我就想起那個小白臉布日古德了，一想到他，我就會想起可愛董小菊，想起董小菊，我就一陣陣揪心的疼?？蓡栴}來了，布日古德沒有欺負(fù)我，沒有欺負(fù)我的人，我要硬說他欺負(fù)，這是不是有點兒耍無賴。大東看穿我的心思，他說：“別裝了，你肯定被人欺負(fù)了，告訴我，他的名字。”

于是我把卡在喉嚨里的名字告訴了他，那天離開大東時，我多少有點兒后悔，是的，我覺得自己很卑鄙。

再遇到布日古德的時候，是三天后的下午，金黃色的光線中，我看見布日古德和董小菊推著我的車子，像兩條快樂的鯉魚游到我面前。他臉上的紅腫已經(jīng)消失，又恢復(fù)成了討厭的小白臉，他把自行車還給我，他沒有說謝謝，也許當(dāng)著董小菊的面，他不好意思那樣。我倆裝出很熟的樣子，聊了一會兒天。董小菊就在一旁站著，這個女孩是我第一次近距離看，她樣子越看越愛看，我有點兒管不住自己的眼睛，他似乎也察覺出來，他尷尬地咳嗽了一下，然后讓董小菊去買雪糕，董小菊就乖乖地去買了。

我們?nèi)齻€人坐在操場邊的主席臺上，眼前金黃色的光線不見了，突然天上烏云密布，像是快要下雨了，董小菊遞給我雪糕的時候，我又認(rèn)真地端詳了她一遍，董小菊好看在眼睛上，她眼睛里有看不完的風(fēng)景，她笑起來，更是迷人，只要有高興的事，她的眼睛很快就笑成彎彎的月牙。endprint

她朝我笑了一下：“你是新來的？”

我點點頭，我聽同學(xué)們說過，董小菊不僅人長得漂亮，而且學(xué)習(xí)成績在全年級排第一，這樣的人會讓我感到自卑，來了這所學(xué)校，我除了上課睡覺，就是一個人胡思亂想，跟學(xué)習(xí)好的人在一起，我感覺自己就像個白癡。

我把自己苦惱說了出來。

布日古德拍了下我的肩，“老子跟你一樣，也不愛學(xué)習(xí)?！?/p>

董小菊并沒有參加我倆的說話，她舉著雪糕，邊吃邊看著陰郁的天，天上傳來了一陣悶雷，沒過多久，雨像密集的箭鏃從高空俯射下來，受傷的樹葉發(fā)出陣陣嗚咽之聲，我們哪都去不了啦，只能在這里等著雨停。

董小菊一下子興奮起來，她似乎很喜歡眼前這樣的雨景，她一把抱住了身邊的布日古德，在我的眼跟前，兩個人盡情地親吻著，這時候我心里痛罵大東，你為什么不再手重一些，最好打斷這家伙一條腿。

一道明亮的閃電，給天劃了一個大口子，我突然感覺自己像被世界拋棄了一樣，孤零零的。我很沮喪，沒有和他倆繼續(xù)說話的興趣，我撿了一塊兒石子，扔進(jìn)操場上的水坑里。

放學(xué)的時候，大東在我們學(xué)校門口，他衣服大敞，兩只手叉在腰間，像個偉人一樣站在低矮的學(xué)生中間，他一眼看見了我，他大叫著我的名字，從人群中喊了我。

他問我：“那個布日古德怎么樣，他不敢再欺負(fù)你了吧？”

他的聲音很大，我擔(dān)心別人聽見，就趕緊打岔說別的，他說：“今天我不是找他，是找你，明天是我生日，我專門通知你明天到我家喝酒?！?/p>

說完，他走了。

我心里有了負(fù)擔(dān)，大東過生日，我得準(zhǔn)備一件像樣的生日禮物，如果沒有，他會瞧不起我的，那天我沒回家，而是跑到了勸業(yè)場，勸業(yè)場里到處是賣的假貨、水貨、冒牌貨，看得我眼花繚亂，在一個賣表的攤位，一個理寸頭的人叫住了我，他問我：“買表嗎，全是世界名牌?！?/p>

本來我要走，他看出我的心思，立刻說：“不貴，十塊錢一塊兒，你看?！闭f著他從柜臺里亮出一塊兒金燦燦的手表，“這是勞力士的，你真心想要，八塊拿走。”

有了這個禮物，我心里踏實多了，第二天我逃了課，直奔大東家，他家離我們的學(xué)校不算太遠(yuǎn)，過了兩條街，再拐進(jìn)一條巷子就到了。他家是兩間平房還帶著一個小院，就他一個人住，他為什么沒有父母，我沒問過，他也沒跟我提過。我走近院子里的時候，就聞到屋里飄來一股燉雞肉的香味，我想這只雞一定是大東偷的，他窮的叮當(dāng)響，哪里有錢買雞吃。

那天我倆喝著酒，滿嘴流油吃著熱乎乎的雞肉，當(dāng)我祝福大東生日快樂時，一下想到了禮物，我就把那塊兒勞力士的手表遞給他。

他愣了一下，呆呆看著表，然后問我：“這表很貴吧？”

我揪扯著一條雞大腿，“當(dāng)然，這是勞力士，世界名表?！?/p>

大東的手在抖，這么貴的手表對他來說是天大意外，“你哪來的？”

我就說這塊兒表是偷我爸的，平日里他不帶，放在衣柜里，估計一年兩年發(fā)現(xiàn)不了。

大東眼睛里淚花翻滾，他被我感動了，他把表小心翼翼地帶到手腕上，人配衣服馬配鞍，帶上勞力士的大東看上去，一點兒不像賴皮，而是像個叛逆的富家公子?！皝?，為了這塊兒表，咱們倆干一杯?！?/p>

那天我都有點兒醉了，看著他又收拾桌子，又洗碗筷，我就對他說：“大東哥，你應(yīng)該有個女朋友了?！?/p>

大東把雞骨頭單獨找了一個袋子裝了，那是專門喂他養(yǎng)的一條黑背狗，“你以為爺不想找，可爺總遇不見，要么你幫爺找一個?！?/p>

大東的話勾起我惡毒的念頭，我想起那天雨中董小菊和布日古德激吻的情景，如果把布日古德?lián)Q成了牙黑又有口臭的大東呢，想到這里，我的內(nèi)心很快活，我告訴大東，我們學(xué)校里有一個騷丫頭，不知道他感不感興趣？

大東停下了手里的活兒，點著根煙，盤腿坐在我的面前，“說說，什么樣的？”

我就把董小菊的情況告訴了大東，大東聽了心上確實癢癢，他說：“明天爺就攣去?！睌伿俏覀冞@里的方言，就是勾搭。

我擺了擺手，我的意思這樣勾搭根本不行，人家學(xué)習(xí)好，是個體面人，你這么莽撞會把人家嚇壞的。

“那該怎么辦？”

我想到了一個主意，這是個餿主意，多年之后，只要回想起來，我的臉陣陣發(fā)燙。我對興致高漲的大東說：“你把她自行車氣門芯拔了，她就要推著車子到學(xué)校門口那里打氣，女孩子打氣不好看，這個時候你上去幫忙，就可以攣她?！?/p>

我的計劃讓大東激動地拍炕板，他說：“太好了，我假裝幫她打氣，這樣我就有機會了。”

他突然又問道：“布日古德在怎么辦？”

“這個好說，找個他不在的時間。”

接下來問題來了，大東覺得他自己去學(xué)校里拔氣門芯不合適，這件事還是讓我來完成。我怎么會情愿呢，是你大東去攣，又不是我去攣，干嘛要我去干這不光彩的事，可我又不敢和大東硬說，硬說這個家伙會翻臉，他翻臉比脫褲子都快，我不能不提防。

我拍著大東的腿，“好吧，我好人做到底，誰讓你是我哥呢?！?/p>

那天過后，我確實在找時機，布日古德像粘在董小菊身上的貼膏藥，兩人形影不離，一點兒機會沒有。天氣一天天冷了，風(fēng)變緊了，從北面來的烏云始終籠罩著我們這座城市，用不了多長時間，雪花就會降落下來。討厭的大東總是在纏著我，他像條癩皮狗，像個賤蛤蟆，他嘴上流著長長得涎水，真是一副賤樣。

機會來了，布日古德那天感冒沒來。我看見董小菊身單影只，一個人在學(xué)校里徘徊，樣子很孤單，我多么想去陪陪她，可你知道嗎，她這樣驕傲的女孩一定瞧不上我，她喜歡像布日古德那樣高大的男人。想到這里，惡毒的念頭又像火苗一樣把我燃燒起來。一想到丑陋的大東，我的心里就無比快意。

上課的時候，我假裝肚疼，一個人溜出了教室。外面很冷，北風(fēng)把整個學(xué)校吹得空空蕩蕩的，我感覺自己也像一片干枯的落葉，隨時會被風(fēng)吹到天上。我認(rèn)識董小菊的自行車，那是輛黃色的斯普瑞克，那種車子在我們學(xué)校很少見，我到了車棚，找到了車子，看了看四下無人，我就拔氣門芯，讓我沒想到的是這個氣門芯竟然這么牢固，像是和車輪一體的，我說過天氣在變冷，沒一會兒我的手就凍僵了，像雞爪子一樣，有點兒不聽使喚，操你媽的，我朝著車子踢了一腳。endprint

風(fēng)變緊了，我看了看表，再不抓緊就會放學(xué)，這個大好時機就會錯過，一不做二不休，我爬在地上，試圖用牙去咬。

“干甚呢？”這時身后突然一聲悶雷，把我嚇了一跳。

我轉(zhuǎn)過身，一看是麻主任，就立刻站起身來，拍了拍褲子上的土說：“早晨我把家門鑰匙丟了，在這里找?！?/p>

我的謊話讓麻主任信以為真，她一邊責(zé)怪我不小心，一邊也爬在地上四下尋找，找了一會兒，什么都沒找到，麻主任就滿頭大汗地爬起來，叮囑我，你找吧，我還有事，別誤了課。

她走了，邊走還邊嘟囔：“這孩子。”

我的牙夠不著氣門芯，真他媽的可惡，就差一點兒，我真希望自己要是長一嘴外呲的獠牙就好了?，F(xiàn)在我的手黑乎乎的，臉上也全是土和汗，說實話，我有點兒不想這么干了，我感覺董小菊就站在自行車的面前，瞪著眼睛在看我，她的樣子仿佛在說，同學(xué)要干什么呀？

對呀，我要干什么，這個問題我連自己都搞不清？

站了一會兒我突然想起了一個辦法，用圓規(guī)扎她車胎。后來我也是這么干的，當(dāng)尖尖的圓規(guī)頭扎進(jìn)了輪胎時，吱的一聲，然后響亮的爆胎聲，那聲音在寂靜的校園驟然響起時，我倉皇而逃，那一刻我知道自己成功了。

后來的事，我不說，你們可能也能猜的到，大東就在那天黃昏時分，站在校門口的修車攤前，瑟瑟發(fā)抖了三個小時后，終于攣上了董小菊。

你們可以說董小菊水性楊花、見異思遷，可我一點兒都不想評價她，她跟了大東好上，就充分證明了那句古訓(xùn)，男的不壞女的不愛。接下來，我想說說倒霉的布日古德。

是的，他真的很倒霉。

十幾天后的一個下雪天，布日古德叫住我。白晃晃的雪襯托著他臉色青綠青綠的，紅紅的眼睛上還掛著一串金黃的眼屎，曾經(jīng)風(fēng)光無限的布日古德終于像個喪家狗，這讓我心里很得意。他可憐巴巴地對我說：“你要是沒事的話，我請你吃豬骨頭去?！?/p>

吃豬骨頭是個幌子，他是想跟我喝酒，他的酒量不大，沒喝幾杯就喝醉了，喝醉了他就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告訴我：“董小菊跟別人好了?！?/p>

說完，他的頭就扎了下去，幾乎扎進(jìn)了褲襠里。面對這么一個脆弱的男人，我該說什么好呢，我想罵他球像，又想罵他傻逼，可這些詞在我的喉嚨里翻滾了半天，我沒說出口。

布日古德情緒開始還能控制得住，他只是在述說和董小菊關(guān)系有多好，多親密，他們家人對董小菊的印象也不錯，說著說著，他一下子嚎啕大哭起來。

“誰搶走你的女人，你他媽再把她搶回來?！蔽以诓既展诺驴蘼曋校悬c兒同情他了。

布日古德痛苦地?fù)u著頭，他說：“是學(xué)校外面的一個賴皮叫大東，對了，就是那個曾經(jīng)抽我一個耳光，你知道嗎，這家伙坐過牢，坐過牢的人我哪敢惹啊?！闭f完他又嗚嗚地哭泣起來，身體劇烈地抖動著，聲音隨著他起伏的身體，像海浪一樣，過了一會兒他含糊不清地說：

“我怎么這么倒霉，為什么會遇到這個魔鬼？”

我什么都說不出來了，我太卑鄙了，這場戲都是我導(dǎo)演的，我還能說什么，伴隨著布日古德的眼淚，我也淚眼婆娑起來。

布日古德突然拍了下桌子，把我驚了一下?！安徽揖筒徽伊耍伊怂t早有一天也會出事?！?/p>

我愣愣地看著他：“為什么？”

布日古德轉(zhuǎn)身謹(jǐn)慎地看了下骨頭館，骨頭館生意冷清，除了我倆就剩下在火爐旁打盹兒的老板，“我跟你說件事，你別跟別人說?！?/p>

我點點頭。

“董小菊是個賊?！?/p>

他的話，我沒聽懂，可看布日古德的樣子，他已經(jīng)酒醒了，不像在說醉話，接下來他給我講董小菊喜歡偷東西的事。布日古德說，董小菊家里條件也不錯，她父母全是老師，不缺吃不缺穿的，她偷東西，不是說見什么偷什么，她只揀自己喜歡的東西偷。有一次她去晚報社投稿，見人家桌子上有臺照相機，她看沒人在，就把照相機偷偷放進(jìn)了書包里。還有一次，那次布日古德也在，兩人又說又笑地坐著公共汽車，可沒到他們要去的地方，董小菊突然拉著他下了車。董小菊走路很匆忙，拐進(jìn)了一個胡同，布日古德才追到她，問她怎么回事？

董小菊從兜里抽出一個錢包，她說在車上拿的。

聽著布日古德的講述，我覺得他在說另外一個人，那個人在我腦子里應(yīng)該是穿著一身黑衣服，帶著黑墨鏡，會飛檐走壁的女賊，她怎么可能是董小菊呢，董小菊那么鮮亮，那么透明，她怎么會偷東西呢，我有點兒聽不下去了。

吃完那頓豬骨頭，我和布日古德成了好朋友。關(guān)于他為什么被大東打，他的女朋友為什么被大東攣走，這些秘密我已經(jīng)爛在肚子里，它和時間一起發(fā)酵，變成了大糞，被流水沖走了。

時光就這么匆匆過去了。十幾年后的某一天，布日古德成了北京一個賣假雷士燈的商人，他裝扮成一副成功人士的模樣，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我呢，成了一個本地小有名氣寫歌詞的，有一首內(nèi)蒙傳唱很廣的歌《牧地長調(diào)》就是我寫的，我就是聽了董小菊唱完白蘿卜的胳膊紅蘿卜的腿后，萌生了寫歌詞的念頭。

這一次布日古德請我吃的不是豬骨頭，而是我們城市最貴的海鮮城。

酒桌上他跟我炫耀完他的豐功偉績和財產(chǎn)后，我倆似乎找不到要說的話題，我倆在沉默了很長的時間后，說起了一個我們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董小菊。

我問他見過董小菊嗎？

布日古德用餐巾紙擦了擦自己的嘴巴說：“當(dāng)然，她在上學(xué)的時候天天找我蹭飯，對了，你不知道吧，她出事了。”

關(guān)于董小菊后來的話題就是這樣展開了，據(jù)布日古德說，董小菊那年高考考到北京的一所外語學(xué)院，學(xué)的是英語專業(yè)，她人長得漂亮，學(xué)習(xí)又好，大家都認(rèn)為她的前途一片光明。她畢業(yè)以后去了一家外企，那時我們還總見面，后來她嫌外企累，就辭了職。辭了職后，她認(rèn)識了歌星。

布日古德說出那個歌星的名字時，我知道她，電視上總看到她，長得高顴骨，大腦門，像個外國人一樣，有時候經(jīng)常在舞臺上跟人接吻，我懷疑她喜歡接吻，不管和誰一起演出，她總得來這么一下，有一次和一個老外，兩人唱著唱著，就親在一起，足足有三分鐘，親的老外顧不上唱歌，因為她墮落腐化的臺風(fēng)，報紙有評論還專門批評過她。endprint

“對，就是她，董小菊就是給她當(dāng)經(jīng)紀(jì)人兼翻譯，干上這一行，董小菊收入很高，每次同學(xué)老鄉(xiāng)聚會，總是她出錢?！辈既展诺抡f。

他繼續(xù)講，人家那個歌星經(jīng)常去國外演出，有時帶董小菊走，有時不帶，不帶的時候，董小菊就成了歌星的家里人，什么都托付給她，歌星很信任她，可就是這個時候董小菊的老毛病犯了，有一次趁歌星出國，董小菊就偷了人家的演出服去賣了，歌星的演出服都很貴，十幾萬，幾十萬的都有，董小菊干了那么幾次，就被人家發(fā)現(xiàn)了，歌星質(zhì)問過她，她說沒偷。于是她就辭了職，可后來人家歌星發(fā)現(xiàn)又丟了不少的首飾，人家就急了，報了警。警察告訴歌星，不能打草驚蛇，怕董小菊跑了，于是歌星約董小菊到希爾頓大酒店喝茶，電話里歌星說可能是誤會，跟董小菊表示個歉意，以后還是好朋友云云。董小菊很高興，就去了，剛進(jìn)酒店，警察就把她按倒在地。

布日古德說：“董小菊被判了三年，進(jìn)了監(jiān)獄，我去看了她一次，她很消沉，本來她想出國，這下有案底什么都泡湯了。”

我想象著董小菊穿囚服的樣子，月光清冷，她單薄的身影站立在鐵窗前，說實話想著想著，我就把她想成廣寒宮的嫦娥。一點兒都想不出她成為勞改犯的樣子，我說：“董小菊的生活很好，她為什么有這個愛好呢？”

布日古德說這個問題他也問過董小菊，董小菊說就是喜歡，沒有為什么，只要見到喜歡的東西，她總想著把它搞到手，搞不到手她的心會癢癢，茶不思飯不想。

說起董小菊，我眼前出現(xiàn)了若干年前那個雨霧氤氳下午，我們?nèi)齻€人吃著雪糕的情景，這么想，我一陣陣揪心的疼。

布日古德喝了口酒，他說：“你記得那

個賴皮大東嗎？”

如果不是布日古德提到這個人，我早就把這個人忘得一干二凈，我后來再也沒見過他，在畢業(yè)沒幾年，我就聽說他死了，是吸毒吸死的。

我點著根煙，飄蕩起來的煙霧，能遮蓋我虛弱的表情，然后明知故問地說：“是不是當(dāng)年董小菊跟好上的那個男的？”

布日古德撇了下嘴：“董小菊根本看不上他，跟大東在一起，董小菊另有目的?！?/p>

“什么目的？”

“她看上大東手上戴著一塊兒手表，勞力士的，你知道嗎……”

布日古德的聲音還在繼續(xù)，我的心突突狂跳起來，說實話，我有點兒后悔，后悔和布日古德一起吃飯，后悔聽到有關(guān)董小菊曾經(jīng)和現(xiàn)在的故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