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懷昭
就一部影片而言,《摔跤吧!爸爸》的影像艷麗、充滿異域風情。導演尼特什·提瓦瑞將一個簡單的女性成長的勵志故事演繹得細膩而精彩,真實卻傳奇。那么,把影片標榜為女性主義電影是否合適?影片對同為第三世界國家的中國來說,又有怎樣的啟示與意義?
一、被逼出來的女性意識
影片《摔跤吧,爸爸》敘述了印度摔跤手馬哈維亞辛格把兩個女兒培養(yǎng)成摔跤世界冠軍的艱難歷程。吉塔和芭比塔的命運原本與大多數印度女孩毫無分別:早早被嫁,生子,在廚房與菜市場中度過一生。因著一次偶然的機會,父親馬哈維亞看出了她們的摔跤天賦,于是她們的命運脫離了原本的妻子與母親的社會角色的既定軌道,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轉變。這是影片的顯性邏輯,而影片的深層邏輯乃是:女兒的女性意識處于混沌狀態(tài),需要以父親為首的男性權威來啟蒙。這種啟蒙貫穿了整部影片,從馬哈維亞對兩個女兒的帶領和摔跤訓練,到比賽策略的多次引導,乃至在成年吉塔獨自面對國際摔跤選手時,她所想起的仍然是父親小時候對她的教導。那句“爸爸不能每次都能來救你,我只能教你如何去戰(zhàn)斗的穿越時空,彌補了父親因被困在暗室不在場而導致的男性權威的缺席,從而又一次啟發(fā)了吉塔,使她得以迅速改變摔跤策略、以高難度的動作險勝對手。
在男性權威的啟蒙視域之下,女性意識的生發(fā)變得相當被動和艱難。影片中,父親馬哈維亞逼吉塔和芭比塔穿上男性衣褲、剪去她們的長發(fā)、讓她們吃雞肉補充營養(yǎng)等諸多舉措,招來了村人的議論和白眼,也使吉塔和芭比塔遭到男性的肆意嘲諷。女孩們被迫直面來自男權世界的有形箴訓和無形逼壓。因為不是主動覺醒,因此女孩們以為只要反抗父親的權威,不再進行摔跤訓練,回到舊有男女角色分工的社會秩序,身體的疼痛難熬和心靈的掙扎屈辱便會自動消失。然而事實并非如此,她們“無知”的惡作劇與父親的遠見卓識形成強烈對比。為了使女性的被動選擇順理成章地轉化為主動熱愛,影片安排了十四歲的小新娘來“啟蒙”姐妹倆。滿面愁苦的新娘從自身的悲哀生命體驗出發(fā),道出女性除了成為家務的承擔者、生育的工具之外毫無其他人生選項的殘酷現實,充滿說服力。就此,父親的人生理想被編織進女兒的生命密碼中,而聽從父親的安排和引領成為她們改寫人生命運的唯一選擇。進而,爸爸的摔跤訓練轉變?yōu)椤八影?,爸爸”。至此,父親的夢想與女性的夢想連合為一體,家國榮光被縫合進個人人生理想的實現里面,于是,民族國家話語的表述再也不是空洞的文化能指,而女性意識也有了合適的生發(fā)出口和表現可能。
這在影片后半部分表現得尤為明顯。面對強大的摔跤對手,吉塔問父親明天該使用什么比賽策略,父親的回答是:“如果你明天獲勝,不是你一個人的勝利,是成千上萬的女孩贏得的勝利。那些認為女孩不如男的人就會閉嘴,她們被迫禁錮在家務中,一生的價值只是結婚生子。因為明天你將對陣的不只是澳大利亞選手,還有所有輕視女人的人?!备赣H的話語瞬間燃起了吉塔的斗志,推動了吉塔的女性意識的自我覺醒,從而最終完成了男性權威對女性的心靈引領和性別意識的啟蒙。
但需要指出,影片所界定的女性意識,顯然停留在男女都一樣的層面上。為了把女兒們訓練成“鐵姑娘”,馬哈維亞抹殺兩性的生理差異,勒令女兒們剪去長發(fā)、剃成寸頭,穿男性衣褲,完全以指導男性的方式來指導姐妹倆。而成年吉塔在脫離了父親的“監(jiān)視”之后,她意識到自己是“女人”,開始染紅指甲、留長頭發(fā)、逛街買衣服,跑步時有意無意地留心來自男運動員的溫柔注視。當她的自然層面的女性意識開始萌生時,她的摔跤成績便開始潰退。影片把女人的正常生理欲望和心理欲望視為實現女性人生理想的障礙,把女性的“細節(jié)之處”與家國榮光的光明崇高完全對立起來。這種看似吊詭的意義設定,其實是導演尼特什·提瓦瑞內心深處沉積的固有的性別角色觀念與女性真正的人生價值實現之間難以調和的矛盾心理的投射。
二、男性主體的多重觀看
影片中男性權威啟蒙女性的角色設定、家國榮光與女性夢想的互相交纏、以及女性“細節(jié)之處”與民族主義話語的光明崇高的互相對立,都表明導演尼特什·提瓦瑞難以超越男性自我的視閥限制,依然局限于男性自我中心的思維中,認同男性主體的價值觀。其實,影片亦可看作一個文本,而拍攝者的性別視角,在某種程度上也就決定了影片本身的價值取向。顯然,導演自覺不自覺的男性視閥決定了《摔跤吧!爸爸》無法像一些女性影片那樣,展現出濃厚的女性主義色彩。因為一部真正守護女性主體性的影片,必然不會建構包括男性權威在內的任何霸權的價值立場。從另一個方面看,對作為男性主體的導演來說,影片以及影片中的人物本身亦是另一種意義上的“他者”。
此外,雖然影片講述的是女性成長的勵志故事,但故事的敘述者并不是吉塔,也不是芭比塔,而是侄子奧馬卡。敘述者奧馬卡的聲音在影片中多次出現。第一次是以男童的旁觀者角度體察馬哈維亞等待妻子臨盆時的焦慮心情。第二次,敘述者以外聚焦的視角見證馬哈維亞在看到女兒的摔跤天賦后的欣喜若狂。第三次,在吉塔和芭比塔認識到女人無望的既定人生命運之后,努力學習摔跤技巧,從而勝過了男性奧馬卡。這時,影片響起奧馬卡的旁白:“那天,我清楚地認識到一個事實:我完全無法看清吉塔和芭比塔的天賦,但我確定我沒有摔跤的天賦。”而在片尾,吉塔得到英聯邦運動會的金牌之后,敘述者再此以故事見證者的身份感慨叔叔馬哈維亞的那句“我為你自豪”讓她們“為此奮斗了十年”。男性主體的多次旁白串聯起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并與導演的男性主體視閥形成主體問的交互關系,從而彌補了因導演的全知視角所導致的無法表現影片人物內心情感世界的缺憾。
影片還有一個最重要的男性主體,那就是父親馬哈維亞。他無疑是整部影片的靈魂人物。其實,在影片開頭,馬哈維亞與一名省級冠軍的摔跤場景就暗示了他的主角地位。他不僅在村中的摔跤界有著榮耀無比的地位,而且在家中也具有強大無比的男性權威。為了讓女兒完成自己年輕時未完成的夢想,他剝奪了姐妹倆的童年,對她們施以嚴苛的摔跤訓練,顯得無情而專制。及至片尾,當吉塔得到英聯邦運動會的冠軍獎牌,父親及時地出現在比賽現場,那句“我為你自豪”成為男性主體對女性生命價值的最高贊賞。endprint
至此,影片外的故事導演者的男性價值立場,影片內的故事敘述者的多次回憶和旁白,以及故事主角對女兒的引導和啟蒙,這三者之間,體現出男性主體之間的交互關系,三者進行多方對話,共同觀看女性主體的艱難成長,從而表現出男性主體精神的多種形態(tài)。影片多重的男性視閥,有意無意地構建了男性主體的人物豐富性,反過來說,也使得影片中的女性主體性之構建變得破碎、難以連貫。
三、女性主體的艱難指認
男性啟蒙者對女性的引領以及男性主體精神形態(tài)的多重建構,無疑使得女性主體的成長顯得尤為艱難。因為真正平等的兩性主體,意味著一方并不是另一方主體霸權控制下的客體化的存在,而是與自身平等的另一個主體。這種艱難,在影片中多處顯現。二女兒芭比塔對父親從始至終的信任和崇拜,既表明了她的女性主體意識的混沌未開,同時也顯示了她作為與父親主體相對的“他者”身份。大女兒吉塔在摔跤成績潰退之后,第一反應是打電話尋求父親的幫助;及至與澳大利亞選手交戰(zhàn),比賽過程中也一直在搜尋父親的身影,渴望他來指導—二。吉塔和芭比塔對父親的依賴,也是女性主體對男性主體的依賴,這種依賴,恰恰表明女性自我主體性的艱難指認。
何況,女性主體指認的艱難還來自于同為女性的母親、周圍的街坊鄰居的不理解和無形擠壓。吉塔和芭比塔因摔跤訓練而被女同學們嘲笑“越來越像男人”;母親反對父親煮雞肉為女兒們補充營養(yǎng)……女性非但不鼓勵和支持其他女性做出改變和努力,反而認同菲勒斯中心文化的價值觀,并以此箴訓其他女性。
那么,如何看待影片中父親安排侄子奧馬卡作為陪練,帶吉塔到其他地方與男摔跤手比賽?如何尋索吉塔在第一次摔跤比賽失敗后徹夜難眠,從床上爬起來問父親“下一場比賽是什么時候”呢?又該如何理解吉塔在學習國家隊教練所教的摔跤技巧后,認為父親所教的摔跤技巧已經落伍并在摔跤場上打敗父親這一“弒父”行為呢?這其實恰恰來自導演尼特什·提瓦瑞和主演阿米爾-汗對現實生活中印度婦女卑下生存境況的悲憫與反思,也是對印度女性自我的無主體性地位的自覺反抗。影片中吉塔的女性主體意識從被動覺醒到主動認知,從順從父親的權威到敢于反抗和質疑,其過程雖然充滿艱辛,但女性主體的自我指認,終究是跨出了極為重要的一步。尤其是在片尾,吉塔的人生價值的實現與千萬婦女的人生夢想的實現被連結在一起,女性與女性之間產生了精神上的共鳴與震顫,于此,影片的女性關懷達到了普世性的高度。同時,穿行于男權世界之間,吉塔、芭比塔和父親建立起亦師亦父的精神同盟,影片就此表達了一種超越性的女性關懷。身為父親的馬哈維亞并不是毫無人情味的暴君。他雖然表面嚴厲,暗地里卻是在女兒熟睡時偷偷為女兒按摩的平凡父親,而他那句“當我作為教練時,我就得放棄我父親的身份”更是超越了印度男尊女卑的社會現實的拘囿,從而為男女兩性平等提供了一個可能。
影片的另一個可貴之處在于沒有以男性的視角來窺看女性身體。導演運用全景鏡頭來呈現每一場摔跤比賽,而沒有刻意捕捉具有誘惑力的局部女性身體來進行身體消費。他既沒有迎合部分男性觀眾潛意識當中對女性身體的遐想,又在合宜的尺度上不壓抑觀眾對女性身體的合理的性別期待。于是整部影片呈現出健康、積極向上的氛圍。
概言之,導演尼特什·提瓦瑞打開了印度男女不平等的社會秩序的皺褶,為印度婦女從被奴役到解放提供了一條對她們來說可行的路徑。這在女性沒有社會地位、性侵問題嚴重、包辦婚姻橫行的印度社會中無疑具有極大的進步意義。但導演自身的男性自我中心思維,以及印度社會中父權神圣感的影響,使得影片所傳達的女性關懷有著現實局限性,而不是一味的理想主義意義上的女權飆高。影片之所以會出現女性主體的艱難指認與男性啟蒙、男性主體的多重觀看三者之間的復雜糾葛,其背后的原因乃是印度百年以來婦女的平權之路的艱難。印度婦女的艱難生存境況在影片中亦可窺見一二。馬哈維亞的妻子不是在產房產子,就是在廚房中干家務活,或是抱著女兒在街邊被其他婦女指責和嘲笑。當吉塔得到全國冠軍后回鄉(xiāng),那些在街上圍觀的婦女們,大概一生都沒出過那個村子。童婚、性侵、婦女社會地位低下,面對這種婦女生存境況,百年以來的婦女斗爭史,都面臨這樣一個問題:如何實現真正的男女平等,而并非用“和而不同”的觀念來妥協(xié)抗爭?
而這,其實也是同為第三世界國家的中國婦女所要思考的問題。誠然,經過百年的努力,尤其是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男女平等的思想就已經被納入到國家建設當中,中國婦女的地位得到了相當程度的提高,中國婦女的女性主體已經過了艱難指認的階段。但是,如何對抗現實生活中根深蒂固的男權意識,同時超越女性自我的偏執(zhí)和女性主體因長期被奴役而產生的劣根性,從而達到男性和女性之間作為本真存在的共同理解、彼此包容、共同守護,這需要男女兩性的共同探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