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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山之子

      2017-10-28 22:28:58劉云芳
      山西文學(xué) 2017年11期
      關(guān)鍵詞:二舅姥爺母親

      半張被子里的母親

      他留著一小撮微白的胡須,腦門剃得锃亮,神仙一樣搖晃著腦袋在石桌前喝茶。腳邊還守著只黑狗侍衛(wèi)。這個形象深烙在我腦子里,以至于他去世幾年后,我還會一次次夢到。

      他是我的姥爺。母親常說起他的光榮史:這個曾在日本人轟炸里漂泊的乞丐小孩,居然成了國營煤礦的工人,因為吃苦耐勞、人緣好晉升成領(lǐng)導(dǎo),還入了黨??梢哉f,前途一片光明??伤艞夁@一切,跟他同樣是乞丐出身的妻子,背著一包鹽,兩副鋪蓋跟著他的母親一路跑到這深山老林來,在這里生兒育女,過著隱居般的生活。

      姥爺從來不提過去的事情。在我記事后,他已經(jīng)把這座山變得非常像樣。三排房子鑲嵌在山體里,房子的一側(cè)開著桃花,像是戴簪的女人。池塘里蜻蜓飛舞,開墾的土地都植了果樹。他不斷嫁接,讓一棵桃樹和一棵李樹結(jié)婚,也讓一個家養(yǎng)的桃樹和野生的桃樹結(jié)婚……它們同根連枝,形成新滋味的果實。姥爺應(yīng)該得意,可他偏偏是沉默的,像只老獸一樣,保持著自己的威嚴。在餐桌上,第一碗飯總是他的,動筷子之前,別人決不能先動。但姥爺蠻橫、暴虐的脾氣我沒見識過。他有一把長鞭子,牛皮的。那鞭子其實是牛的墓碑,是姥爺養(yǎng)過的一頭牛留下的全部遺物。他揮動長鞭,打在羊群身上,也打在妻子和兒女身上。他有9個兒女,加上他、妻子和母親,這12口人,是這座山里唯一的居住者。

      或許應(yīng)該說是13口。東邊金針菇地里還葬著他的父親,他在姥爺幼年時就死了。失去父親的兒子,只能淪為長工,夏天把游動著紅蟲的河水灌進肚子,冬天把腳插到新鮮牛糞里取暖。姥爺?shù)哪赣H一邊改嫁,一邊把對兒子們的愧疚醞釀成對死人的怨恨。戰(zhàn)亂期間,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她也不例外。誰也沒想到母子倆竟然能在臨汾相遇。當(dāng)時姥爺已是煤礦工人,正準備娶妻。相認的過程是艱難的。認下兒子就意味著,在他結(jié)婚的時候,母親得表示點什么。可她第三任丈夫什么都沒有。她從家里搜羅不到什么東西,才把自己的被子剪掉一半,送給姥爺。她自己只能蜷縮在半張被子里度過每一個長夜。半張被子里的母親,像一粒春天的種子,一不小心,就會伸出身體的枝芽。半張被子里的母親也真是神奇的種子,一下就鋪天蓋地,包裹了他的心。

      姥爺把新發(fā)的工資給他母親,把妻子新做的食物也給她。在償還母親的過程中把自己瓦解、粉碎,重生成母親渴望的樣子。姥爺一生都在做這件事情。

      黃色的金針菇永遠也不收獲,它們一年一年地起來,倒下?;ㄩ_時,蜜蜂膩在花香里,像個迷路的外鄉(xiāng)人,哼著曲子?xùn)|倒西歪。每年清明去上墳,姥爺都向土地撒下半瓶酒,好像他父親的嘴變成了金針菇的兩片嫩芽。他燃起一支煙,卻不插進土里,似乎怕父親的嘴燙傷,他把煙塞進墳堆的石頭縫里,煙霧便隨風(fēng)飛去。

      幾十年前,姥爺聽從母親的安排辭掉工作,來到這山里。他的母親看不到煤礦工人有什么希望。山里的野杏、野蘋果、野蘑菇在貧困年月顯得如此誘人。他怎么也想不到,若干年后,一個正式的煤礦工人和一個深山老農(nóng)的子孫的命運會有著天壤之別。當(dāng)時,他果斷跟隨母親來到這里,挖窯洞,開荒種地。他們繼承來的半張被子跟母親那半張被子終于縫到了一起。

      姥爺?shù)哪赣H說,我們要在這里扎下根。要想扎下根,不只要生兒育女,還得在腳下的土里埋下你的親人。姥爺就回鄉(xiāng)了。他從沁水到臨汾,跨過了戰(zhàn)火、饑餓和一次次生與死的鴻溝,從兒童走到青年。他回去的時候,已經(jīng)是和平年代,回到故鄉(xiāng)的路變得紙一樣薄,幾個小時就到了?;貋頃r,他背著一個麻袋,麻袋里是潔凈的白布,里邊包裹了頭顱、腿骨、手骨、脊椎……一副完整的尸骨。父親的血肉已經(jīng)被時間啃食,跟裹著他的席子一起碎了,鉆進了土里。因此,姥爺在麻袋里裝了一捧故鄉(xiāng)的土。

      在火車上,他不斷抽煙,用白紙卷的那種喇叭筒。白的紙像裹尸布,煙絲是它散落的靈魂,即使用顫抖的手將它裹緊,還是會化成煙霧慢慢飛散。他把骨架拼接在一塊木板上。他母親撲上去大哭。他覺得這哭泣是虛假的。母親哭的并不是父親,是她自己。父親的尸骨不過是她情感的泄洪口。淚水一次次滴上去,白骨卻不收留,冰冷地滑進了木板。

      他把父親的白骨像種子一樣埋進土里。為此,他們做了頓好飯。全家人都覺得喜慶。母親的淚水完成了分娩,她疲憊地靠在炕上,吃著兒媳遞來的食物。別以為這就是結(jié)局。第13個人的名號隨時可能被刪除。母親的思維是一個搖晃的房子。那房子可能崩裂,也可能甩出家具、磚石、被褥,或者活生生的人。她跟姥爺?shù)年P(guān)系,就像一朵巨大的花朵和一只小螞蟻?;ǘ潆S便掉下一根花蕊或者半片花瓣,就能讓小螞蟻忙碌大半輩子。

      姥爺?shù)哪赣H搖晃著小腳讓姥爺給新墳開膛破肚,把他父親那副骨架送回故鄉(xiāng),因為她在夢里遭遇了第一任丈夫的打罵。姥爺只得服從,等他從故鄉(xiāng)回來,他母親已經(jīng)離開,回到了第三任丈夫的家里。

      至于那副尸骨最終在這里定居,是在他母親去世之后。這個女人臨死前說,要跟他第三任丈夫葬在一起。他懷疑那是同母異父的弟弟編造的謊言。他們?yōu)榱私o自己的生父爭奪墳里的伴侶大打出手。姥爺還是輸了,他又回到幾百里之外的沁水,又一次挖出父親的尸骨,將那些骨頭抱在懷里,一路“爹”“爹”地叫著,生怕父親的靈魂迷路。

      姥爺?shù)哪赣H不知道兒子的內(nèi)里是多么渴望繁華的生活,而且他還有這樣的特質(zhì):懷疑自己的皮肉之身,并且不斷在后代的骨血里撿拾父輩、祖輩的血脈伸展出的樹葉或者腳印。這個女人入土的那一天,我在對面的另一座山上出生。這微妙的巧合,讓人不由自主想起姥爺對我的縱容。那些年,他扛著裹了稻草的木棍走在去往我家的山路上,木棍上插滿了鮮紅的冰糖葫蘆,渾然一棵頂著山果行走的老樹。這禮物是送給我的。它帶給我的甜蜜,至今不滅。

      誰吞下光明

      姥爺開墾土地,也是修理自己。挖煤和當(dāng)農(nóng)民是如此不同。他不再有工友,妻子、兒女跟土地、荊棘一樣,都是對手,對他的人生都是一種瓦解。

      姥爺向山的不同方向修路,怕路荒蕪,便讓女兒們嫁出去,來來回回踩在這條路上。早年,他向某個村里交黨費,把自己的家以自然村的形式掛在一個大村莊名下,開始做一個合格的村民。哪怕獨居在山里,他也按照國家的政策去開墾土地,決不多占一分。所以在三年自然災(zāi)害的大饑荒中,他們也沒有幸免挨餓。他只能把孩子們送到幾十里地外的村莊讀書。找一戶人家,把他們寄養(yǎng)在那里?!拔幕蟾锩逼陂g,他和妻子兩個不識字的人,一起背誦毛主席語錄。每個收音機里聽到的政策都要通告全家。endprint

      他喜歡去別的村子,放羊時也總是跑得很遠,有意去結(jié)識一些人。他在外邊有熱情的名聲,在家里,他默默地夾菜、咀嚼,孩子們是否在吃,根本不管。在9個兒女的印象里,父親沒有在他們心里留下任何溫暖的細節(jié)。無非是他的暴脾氣,無非他在沒完沒了地種果樹,無非是他為了忙田地,一整夜都不回來。夜不歸宿的姥爺在某塊地里燃起一堆火,像一匹狼一樣守住月光。他放倒灌木和高大的野草,讓它們給糧食讓出一條路。姥爺砍倒它們的時候,大約也像當(dāng)年帶著父親的尸骨走在路上。祈禱這些灌木能讓一讓。他知道山林里處處有靈。所以,他燃香供奉,哪怕有的廟小得只能容下一只貓。

      這山里廟比人多,出點小事,都會在心里嘀咕,到底得罪了哪位神靈。所有的神靈都高于人,姥爺活得非常小心。那些年,他一直在擺脫這樣的命運,期望與這里有一次決裂。他把兒子送到部隊,讓他們走出大山。卻沒想到,他們像彈球一樣,一復(fù)員又彈了回來,只得四處張羅給他們?nèi)⑵?。本地自然找不到兒媳,本地人都嫌棄他們。笑話大概也有一籮筐了。比如某一年,他們在大年三十去對面山村里買鹽,結(jié)果家家戶戶都在過年。他們的三十是人家的大年初一。一條河帶來的時差,讓那些人笑彎了腰。舅舅們回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臺歷上多印了一天,這一年是沒有大年三十的,臘月二十九已經(jīng)是最后一天。

      姥爺年輕時遇到過一位老道長,說他命里只有兩個兒子?;貋硪院?,他就把當(dāng)過飛行員的三兒子送到山下,讓他給一個五保戶養(yǎng)老送終,繼承人家的姓氏和小房子。他讓小兒子去倒插門,好像從未生養(yǎng)過他們一般。然后在兩個窮縣的山溝里,接來了大兒媳和二兒媳。他以為命運也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對他的兒子們進行赦免。當(dāng)時,房子已經(jīng)建好,只需一個墨水瓶,儲了油,再用一團棉花塞進鐵皮卷里做燈芯,便能照亮一個小家庭。

      上世紀八十年代,改革開放了。作為國家神經(jīng)末梢上的我的姥爺,頓時看到了契機,改變命運的時間到了。他學(xué)著開發(fā)這座山林,把果樹栽滿田地,把果子銷往不同的地區(qū)。姥爺開始熱愛這座山,在此之前,他覺得自己與這座山無關(guān),早晚要離開,盡管土里埋著他的父親。他沒想到,在他種下一棵一棵果樹的同時,也把自己種進了山里。人們想起那座山,便會想起他,說起他,便會想到這座山。每一棵樹都接收到了這種信號,把這秘密任務(wù)藏在果子里,它們味美、甘甜,吃完之后,讓人忍不住想起它們的出處。每年五月,他便去附近的縣城,租間房子準備囤積即將成熟的水果。那匹走慣了山路的黑騾子走在縣城平坦的大道上,非常不習(xí)慣。

      縣城里車水馬龍,夜晚有電燈照著,人間繁華似錦。當(dāng)然,也能看到乞討者。他會放下一些水果,有時也放幾塊錢,并沒有像平常的施舍者那樣快樂。那種用一只碗討生活的日子,他再熟悉不過了。

      從外地回來,他就關(guān)上門跟姥姥坐在炕頭上數(shù)錢。我那時想,山里總共也沒幾個人,干嗎不在院里的石桌上數(shù)。難道陽光和風(fēng)會把錢偷走?后來,我體會到,越在狹小的環(huán)境里數(shù)錢,人越能生出更多的滿足感。帶著這樣的滿足感,姥爺期盼著每一個悄悄來臨的春天。在花開之際,他就用目光稱量一棵樹的未來?;ㄩ_得過少,暫時沒什么奏效的辦法;開得太密,果子就會很小,賣不上價。為此,他動員我們?nèi)フ?。他第一次把我舉起來,就是為了摘高處的花朵。我的手一次次伸向白的、粉的花苞。聽從姥爺?shù)拿?,給果子們布陣,他是這座山在春天的領(lǐng)舞者。

      姥爺在果樹方面有多驕傲,在兒女面前就有多沮喪。他的二兒子我二舅從平車上摔出去,身子懸在山崖上,多虧他拼命抓住了一棵野桃樹,好半天之后,他才被拉上來。從那開始,二舅一直說頭暈,賴在床上。后來送到醫(yī)院。大夫說是腦瘤。命運里藏著的小偷,把姥爺好不容易掙來的錢全部偷走了,還偷走了他頭發(fā)里的一抹黑??烧X瘤并不像摘花那樣容易。手術(shù)之后,“盲”這個字便生出兩個果子,從他眼眶里越長越大,直到把僅有的一點光亮也擠出去。

      姥爺琢磨出各種訓(xùn)練辦法,企圖把二舅丟掉的目光移植到手指上。二舅真就具備了這種能力,他每天都劈柴,把柴火碼得像城墻,透不見一絲光來。他能放羊,羊的安靜跟他的安靜融合在一起,流到高山上姥爺?shù)难劾铩?/p>

      二舅眼睛好時,把向日葵籽撒滿一塊地。等黃花滿園,開得壯觀時,他卻看不到了。他看到的是往年的向日葵田,耳朵卻聽著二舅媽把這一年高大的向日葵花盤砍掉。二舅看不到向日葵籽是否足夠飽滿,他能做的只有用力拉著一車向日葵尸體,走在回家的路上。

      收割向日葵需要幾天的時間,收割向日葵遮掩著的那些故事卻不那么容易。它們比舅舅的腦瘤擴散得更快。姥爺?shù)谋拮拥谝淮温湓谀吧说纳砩稀S嘘P(guān)不貞、外遇的氣味在家里蔓延??晌覀冞€是能看到一個男人翻山越嶺地來。他闖進二舅種植的向日葵地里,把本來屬于二舅的向日葵姓氏踩在腳下,讓二舅媽挨了鞭子,還撇著嘴笑。那笑真是根鋒利的細長鐵針,不知不覺就把二舅的嘴縫得牢牢的。

      姥爺給他們蓋新房子,幫他們賣掉水果,給二舅媽錢。在一個夜晚,姥爺像獵人一樣,攔住了準備私奔的二舅媽。鞭子不住落在這個女人身上,她身旁的男人黃鼠狼一般逃走了。許多年后,這些鞭子的傷口竟然在姥爺?shù)牧夹纳辖Y(jié)痂。對于這段歷史,他只說了四個字:她也不易。

      姥爺一直在拯救二舅的人生。他不理解兒子為什么越來越沉默。當(dāng)全家人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對二舅媽進行討伐的時候,無形之中也創(chuàng)造了致二舅早亡的成因。他們言辭之中的暴力,他們所謂的正義都表現(xiàn)出一種莫名的狂歡。就連小小的我也是參與者。我吃著二舅媽做的飯,只要看見那個男人來,便回到姥爺?shù)奈葑永?,向大人們報告?/p>

      二舅還是死在了一個大雪天。全家人把他葬在一棵梨樹下。他們只想到春天時,梨花滿樹為二舅戴孝,卻沒想到秋天里,時光和蜜蜂把梨子蟄爛,一遍遍砸向二舅的墳頭。姥爺沒有大哭,他去山下的鎮(zhèn)上給兩個孫子存了一小筆錢。他甚至渴望那個挨過他鞭子的男人來,只要他來,就把二兒子的位置給他。可他沒再來,二舅媽同意一個外鄉(xiāng)人入贅,他們做了兩年夫妻。她便在一個深夜里悄悄走了,再也沒有回來。endprint

      在別人眼里,姥爺是個有錢人。人們幫他算賬的時候,只算了他這些年的收入,卻沒算他的支出。他的兒子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把他的存款額幾乎抹掉。

      反叛者

      姥爺?shù)乃N往很多地方,甚至有人慕名而來。那段路實在不好走。但一旦到達山洼,看到翠色的池塘。牛羊的鈴鐺和狗叫清晰可辨,卻不見人,只有炊煙從樹梢上冒出來。還未從果香里穿過,走進擺了石桌、石凳的院子,便能讓人到達世外桃源或者仙境。

      這些外來的人,白天的時候興奮。晚上,煤油燈把他們的影子投射出去,老墻上,影子們無聲地碰撞著,重疊著。山里的黑夜太厚、太沉,肅穆而有威嚴,人們必須聽它的號令。那些人起床之后,說從未睡得這樣香甜。說愿意來這里定居,也蓋套房子跟姥爺當(dāng)鄰居。走后,卻再也沒有音訊。

      姥爺對這座山寄予了厚望。步入中年的大舅越來越像接班人。大舅是黨員,也是這一大家子的村長,負責(zé)跟山外的村落建立外交聯(lián)系。當(dāng)時生活的條件已經(jīng)相對優(yōu)越,大舅時常在醉酒后,穿越山林,從別的村子回來。終于有一天,他醉倒在半路上,受了山風(fēng),得了腦血栓,沒多久,他就去世了。姥爺再次喪子,像一只被雷電擊傷的烏鴉在院子里尖叫了一聲,便蹦起來。之后,他沒事就躲在果林里,靠修剪一棵棵果樹來修復(fù)自己心上的窟窿。

      表哥們讀書都不是好手,他們像父輩一樣,去幾十里地外的村子讀書,漫長的步行,所有艱苦的條件,都成為他們躲避讀書的借口。暑假,姥爺總是把他們的老師請來,讓他在山上住幾日,走的時候,架上騾子,拉著平車,讓教師坐在一團被子旁邊,被子下邊藏了成袋的水果。他兩個孫子到了婚娶的年齡,卻找不到合適的對象。沒有人愿意往這山里來,連貧窮地區(qū)的姑娘也不行。正是這個原因,他才準許兒媳下山改嫁,帶走三個孩子的。

      在山下,他們沒有朋友,也沒有賺錢的門路。許多個夜晚,他們像鬼魂一樣躲進原來的屋子。天亮后,等姥姥、姥爺下地或者放羊的時候,再從窗戶里跳進去,搜索值錢的東西。幾次之后,姥爺通過炕單上的腳印辨別出孫子們的行蹤。他把秘密藏著的錢故意放到?jīng)]鎖的抽屜里,或者炕角的褥子下面,等著他們來取。

      表哥們看不上賣水果這樣的活計。在他們眼里,接下路人買水果的錢,跟接受別人施舍沒什么區(qū)別。他們喜歡挖礦,汗流浹背,把一個男人的力氣全部消耗完。兩次喪子已經(jīng)消磨掉了姥爺身上的戾氣,知道這些之后,他并沒有拿出鞭子,他所能做的就是在他們一次次挖掘礦石時,去神廟里燒香,祈求山神的原諒。

      只有二舅的兒子我的二紅表哥是像他的。只有他想過守著山林,繼續(xù)像姥爺那樣養(yǎng)育果木,給水果謀求出路,并謀劃著建個罐頭廠,讓那些看不起“一家村”的人來山里上班。姥爺開拓性的基因在他身體里蔓延,這個蘊含著希望的一個設(shè)想,被姥爺否定了。他把二紅表哥趕往城市,讓他去給別人倒插門??蛇@個像他的人,放著家里的飯店老板、超市老板不做,偏偏去煤窯上班。在一個夜晚,他的命被那個黑色的魔鬼吞掉了。

      在孫子們眼里,姥爺是個守山的怪物,尤其在老了之后,更露出倔強的本性,把所有人都趕得遠遠的。可他們不知道,那些爬山上來賣偽劣產(chǎn)品的人輕易便在姥爺那里得到了錢財,走的時候,還能帶走一大包水果。他像山林隱藏一些小花、小獸一樣,隱藏著他的寂寞。

      很長時間里,山里只有他和姥姥。原本小姨父想繼承這片果園,姥爺也樂意。交接儀式還沒有完成,小姨父便死在了私人開采的礦洞里。小姨家門前有一段上坡路。我忘不了姥爺走在那段路上的樣子:身子努力前弓,背在身后的手不得伸到前邊,一次次壓在大腿面上,支撐起身體。

      生活就是這樣對付他的:把他的鞭子沒收,讓它變成廢舊物品,或者墻上的裝飾品,讓他挨鞭子,并且習(xí)慣鞭子留下的一道道傷痕,把它們當(dāng)成年輪或者花朵。姥爺坐在沙發(fā)上,沙發(fā)的骨架是柏木的,原本長在他門前。女兒結(jié)婚時,他砍了它們,做沙發(fā),當(dāng)陪嫁。此刻,他坐在上邊,看女兒把身體埋在被子里。一道山脈在顫抖、起伏。他把進門的外孫我的小表弟抱在懷里,去院子里夠蘋果樹枝上的蟬蛻,一個金燦燦的軀殼。表弟在蟬蛻里裝沙土,從它后背的縫隙里一點點灌進去。姥爺看著他,默不作聲,好像靈魂不在。好像也有那么一只手,在他后背撕出一條裂縫,從高處往這條縫隙里灌著沙土。他傾聽著沙土的聲音,辨別它們的流向。一個人活到一定年齡,身體里可能住的不是自己,而是一堆泥沙。姥爺也是如此,他修煉的目的,或許不是成為自己,而是受降于泥沙,學(xué)會跟它擁抱。

      沒多久,姥爺便又開始植下新品種的果樹苗。他看多了親人的死,所以,想看新樹活。

      進入新世紀,這山里依舊沒通電。大村和鄉(xiāng)里都認為一戶人家實在不值得費那么大勁布線,何況還是兩個老人。他們建議姥爺遷移出去,可姥爺死活不走,他認定自己是大山之子,得守在這里,直到生命終老。

      姥爺不再那么努力干活,羊也賣了。一天的時間變得松散,去金針菇地里看看,去梨樹下看看,再去看一眼大舅的墳,看看二紅表哥的墳。那些墳丘是他生命里的穴位。大年三十,想到兩個老人守在一座山里過年,我就心酸。我獨自下山、過河、上山。在他們的驚訝里,手捧著一杯熱水,好半天,才說出讓他們跟我走,去我家過年。我想,他們應(yīng)該像其他人一樣,在新年的這一天,聽到別人家的鞭炮和祝福的聲音,在春晚的喜慶里吃團圓飯。而不是只想去上墳。

      我用一瓢水澆滅爐火,姥爺沒有攔我。黑狗已經(jīng)站在我身旁,搖著尾巴。這個家伙,平時有事沒事就往我家跑一圈,吃個饅頭,串個門就回來。姥爺不再說什么,讓姥姥拿幾件干凈衣服。黑狗走在前邊,我們走在后邊。

      姥爺坐在電視前,看得很入迷。那次之后,我請求做電工的父親解決這個問題。父親自然不可能種下無數(shù)根電線桿,把電送去。他想到用蓄電池。他買了電池,又買了臺黑白電視,裝了燈泡,每周都要充好電,給姥爺他們送一次。后來,我去姥姥家住,見識了點著煤油燈看電視的奇異場面。他們太珍惜這些電了,比起看電視這樣的精神享受來說,更愿意關(guān)掉燈泡,委屈自己的眼睛。endprint

      小姨父去世三個月后的一天,姥爺依舊在我們村陪著小姨。忽然有人來,說大姨父在煤窯被砸死了。姥爺急忙把手扶在磚墻上,才沒倒下去。三個月的時間,他兩個同叫“天星”的女婿一個死于礦難,一個死于煤窯。兩個女兒寡居。姥爺不知道該住在誰的家里,他回了家。自此,姥爺?shù)谋砬楸愎之惼饋?,一說話就笑。不管別人說什么事兒他都在笑。有時候,他自己一個人待著,也會不住發(fā)笑。好像笑是一塊橡皮,能把所有慘烈的事情全部給擦掉。

      斑駁的樹影

      在晚年的那些時光里,斑駁的樹影常照在姥爺?shù)哪樕?,形成明與暗的脈絡(luò)。我坐在核桃樹的枝杈上,感覺自己看到了隔離這位大山之子的內(nèi)里:滄桑卻又明亮,似乎雕刻著讓人難以解讀的經(jīng)文。

      姥爺曾想過從剩下的兩個兒子中間挑選一位繼承人,可他忘了,他已經(jīng)把他們送出去。按照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兩個在外的兒子沒有贍養(yǎng)他的義務(wù),自然也不能繼承他的果園,畢竟在他們心里,這果園的麻煩大于收獲,誰又愿意從接近城市的繁華之地鉆進山溝里?

      他想從大表哥和二表哥中間尋找新的繼承者。可他們看不出水果流淌著的大山的骨血,看不見姥爺臉上那些復(fù)雜的經(jīng)文。在他們眼里,果園是姥爺手里的天平,一直偏向二舅的孩子們。從自己的母親那里,他們知道,失明的二舅家的孩子明顯比他們得到的更多。那些源源不斷運出的水果,一定換回了更多的錢。他們一直用心于毀壞和挖掘,毀壞在春風(fēng)里孕育顆粒的麥子,毀壞滿樹的梨花、桃花和蘋果花。那些花朵覆蓋了土地,也被風(fēng)吹向別處,戴在他們父親、叔父和曾祖父的墳頭。

      樹的未來怎么也不如人繁衍后代重要??墒且粋€從山里長大的沒怎么讀過書的孩子,到了山下的大村子,本身就水土不服。加上隨母親改嫁而來的特殊身份,讓他們身處尷尬的境地。最終,大表哥只能跟一個大他十歲的喪夫的表姐生活在一起。而二表哥竟然娶了一個大他二十幾歲的女人。這在十里八村成了一個荒誕的傳說。他們把這筆賬記在姥爺身上,就連姥姥、姥爺辭世,也沒能來。姥爺?shù)纳锍錆M了開創(chuàng)性的能量,是一個烏托邦式的夢想家。他只想到果樹、果園以及可能帶來的收益,卻忽略了對孫子們的教育。他能讓一座山閃耀光環(huán),卻無法讓他們具備人的良知,甚至連起碼的親情都不顧忌。姥爺?shù)膲魪氐灼扑榱?,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帶著他的黑狗,去山林里傾聽各種聲音。

      大山能把一位飽經(jīng)滄桑的老人培養(yǎng)成詩人。姥爺對姥姥說,我希望你走在我前邊,這樣我就把你安置在炕上,連棺木都不要。我把磚和石頭找好,和好泥,從里邊把門和窗一點點封上。跟你一起躺在炕上,一起死。那時,我正值青春期,這些話把我感動得要死。姥姥因為這些話,忘了她皮膚里積攢了幾十年的鞭痕,咧著干癟的嘴,像哭,又像是在笑??稍娙说脑捠请S心說出的,不等于誓言。姥姥走后,姥爺又活了好幾年。他輾轉(zhuǎn)于女兒們的家里。除了吃鈣片和降壓片、不停發(fā)笑這樣恒定的事情,基本是沉默的。在我家時,村里人常來找他談天。他總能安靜地聽別人講話,不會插上一句。

      姥爺各項功能開始退化,耳朵背,眼花,甚至出現(xiàn)大小便失禁的癥狀。別人對他的親情也在退化。聽到大姨數(shù)落他種種不是的時候,我無比地氣憤。在他彌留之際,我從遠方回來。他當(dāng)時赤裸著身子,幾乎瘦得皮包骨頭。我看到了上蒼對他最大程度的懲罰。讓他幼時背井離鄉(xiāng),讓他一次次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讓他病重,最終只能像牲口一樣被關(guān)在一間屋子里。我走進那間屋子,跳上床。窗戶開得很大,冷風(fēng)不住往里灌。他赤裸著的身體上只搭了一小塊毯子。枕頭上沾的屎已經(jīng)干了。我把他扶起來,他面容皺在一起,瘦得完全脫了形,只有那笑聲是熟悉的。

      聽大姨說,每個晚上,姥爺都會大喊大叫。他喊爹,喊媽,也喊他死去的兒孫。他哭喊著那些亡人的名字,好像在生命的枯井里看到了死亡背后的風(fēng)景。大姨拿著手電進了屋子,發(fā)現(xiàn)他要么在墻角的地上,要么在床下邊。他喊著要回家,要到他的山里去。我想起他決定從山里離開時的情景。那天,他拿著斧頭,面對一大片果樹。它們剛剛落了花,在清晨,小果實像是乳毛未退的掛淚的嬰兒。姥爺砍了一棵果樹之后,便蹲下去。好像被砍的是他。他再也下不了手,只好任果樹自生自滅。

      聽說有人去了那山里,把門撬開。他們住著姥爺?shù)姆孔?,吃著姥爺?shù)臉渖辖Y(jié)下的果子,在山里挖礦。聽說,幾個城里人為了躲避火化,也可能是買墓地的錢,把親人葬在那里。而我姥爺卻葬在山那邊大姨他們村里。在他死后,親人們沒有太悲傷,大姨終于沒了負擔(dān),像其他中年婦女那樣,去城里打工了。

      除了每年去上墳的表姐,我們基本都不去那座山里。別人瘋狂地去摘所謂的“野生水果”的時候,我們家人基本都沉默著,誰也不想去。我們怕在那空了的房子里、掰開的水果里忽然看到姥爺?shù)纳碛?。但別人說,那里有人砍了柏樹,那里有人在老房子燃起火,有人在養(yǎng)蜂、放羊的時候,我們的耳朵就會馬上豎起來,用力收集著與之有關(guān)的信息。

      發(fā)達的通信把世界縮小了。有次,我路過那座山,看上去并不像小時候那樣高,那座山的六十年埋葬在姥爺?shù)男睦?、身體里,最終成為墳頭上一排青了又黃了的野草,所以它才變矮了吧?我這樣想。

      劉云芳,山西臨汾人,現(xiàn)居河北唐山。 河北省作協(xié)會員,河北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于《天涯》 《散文》 《文藝報》《散文選刊》《福建文學(xué)》《作品》《詩刊》《廣西文學(xué)》等報刊。曾兩次獲得香港青年文學(xué)獎。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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