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逯,湖南人,姓逯,名“亓甫”。最初,老逯介紹自己的時候,大家猜不出“逯”字后面的兩個字是什么?!瓣懟俊弊詈?,翻遍了《說文解字》,也找不出“哥”與“一”反切在一起的那個“基”。
老逯看著大家低聲討論,便拿起一根粉筆,掰掉頭兒,右手向上抻了抻,在黑板上干干凈凈寫了三個字:逯亓甫。字體瀟灑,是下過工夫的。坐下的人心想,前兩個字念啥?想來這種事情經(jīng)常發(fā)生,老逯也就微微而自信地一笑,這更讓大家覺得此人不簡單。
老逯是紅三代,據(jù)說他爺爺十幾歲的時候就參加過長征。某年春晚節(jié)目組找他爺爺,當著全國人民的面兒說兩句老驥伏櫪壯懷激烈的話。本來他爺爺在縣里默默無聞,這下倒好,省里文件下到市里全力督辦,市里責成縣里完成任務??h長那時剛上任,一拍桌子:有這么個寶貝怎么沒人重視!那幾日,凡是登門拜訪的領導,都由秘書扛著兩袋面,一進屋,就放在玄關。
老頭兒年輕的時候,每天看到的都是敵人猙獰的臉。不成想,如今這每日堆滿笑容,迎來送往,嘴巴還是遭不住。某天早晨,中了風??h長秘書跟醫(yī)生講,這得抓緊治療,這嘴可是要上春晚的!臨了臨了,春晚還是沒去成。大年三十那天晚上,全家人吃著“慰問面”包成的餃子,看春晚的那個位置由另一位來自大山深處的老英雄替代。老逯他爺爺看著熱淚盈眶的老英雄也熱淚盈眶起來,點著頭,好像在回想喜慶祥和的太平歲月來之不易。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哭了起來。那時,還在上小學的老逯指著爺爺說,嘴,嘴好了!
也是有著老頭兒這層關系,老逯才從電機廠分配到我們學校。因為之前當了五年電工,會看比較復雜的說明書和圖紙,尤其徒手能畫電路圖,疏落有致,干干凈凈(板書就在那個時候練出來的),分配到學校,就做了物理老師。
到學校工作,第一件事,是職業(yè)教育。因為像老逯這樣的“轉(zhuǎn)業(yè)”老師太多,學校不得不重視。上來就派教務主任嚴格區(qū)分什么是上課該講的,什么是不該講的。教務主任老林的叔叔是右派,1979年才平反,右派的侄兒這個身份讓他養(yǎng)成了謹小慎微的性格。所以,他語重心長地說,學生讀書也就這幾年,你們和同事才是一輩子,要團結,要友愛。那陣子不時興講“和諧”,但大家都明白什么意思。
老逯問,如果有意見了該向誰提呢?老林說,跟上級領導講。老逯接著問,那對領導有意見呢?老林知道老逯有點兒背景,便佯裝語塞,做出不知道該怎么回答的樣子,說,大忠,你參加工作也六七年了,你給小逯講講。
年級副主任大忠看在眼中,聽在耳里,早就想給這小子一個下馬威。他把煙一掐,誰都不看,嘶溜了一聲,說,看把你能的,還能對校長有啥看法?
老逯急了,說,我一些些那個意思都沒有,初來乍到,不得啥都問清楚?說著,兩手攤著,好像要把胸腹剖開,讓大家看看有沒有非議。
大忠輕“哼”一聲,說,喲呵,啥都問清楚,那是愛迪生,你是愛迪生?。?/p>
老逯說,你這話說的,愛迪生那也是人,是人就想進步,不問清楚怎么進步。
大忠敲了敲桌子,說,你要注意,這里是學校,不是什么都能問。
老逯說,學校是崇德求知的地方,不讓問,你讓我去哪兒問?
大忠急了,說,你以前是學十萬個為什么的?啥都想問!
老逯瞪著眼睛說,我以前學電工的。
從此,大忠和老逯算是有了矛盾。
這次交鋒,大忠落了下風。究其原因,是在開會,說話不能帶個“屌”字,氣勢出不來。大忠平時教數(shù)學,數(shù)學不講“屌”,只講圖表。反而是私下里,多少圖表多少“屌”,“屌”就成了他所有的情感表達。你指著教學樓,問一句,這是折桂樓?他會說,這是折屌樓。說明大忠在生氣。出去吃飯,一碗饸饹一口蒜,他擦把汗,會說,是這個屌味兒!說明大忠很舒坦。北方的冬天燒煤球,挨家挨戶看本事,有的一天燒三塊,有的一天燒四塊。大忠回回四塊半,怎么也省不下那一塊,慪氣一腳踢在煤爐上,說,我肏你個屌。說明大忠很硬朗。
老逯知道了,擠兌說,別看大忠教數(shù)學,骨子里還想當個生物老師。大家認為老逯說得對,但礙于大忠是年級副主任,也不好笑他嘴里滿天飛的身體零件兒。
有一陣,老逯迷上了抽卷煙,辦公桌上就常放一疊卷煙紙。每次抽一張,鋪在桌上,因為煙絲壓得密實,需要輕輕地磕出來,窩起兩頭往中間攏。拇指捻著中指,卷成卷,封口時在舌頭尖兒過一遍,這樣卷出來的煙通常是錐形。老逯叼在嘴上,劃著火柴,瞇著左眼點火,身體往后一傾,感覺像吸了口大煙。
大忠不反對在辦公室抽煙,反對的是老逯卷煙。論公,卷煙易燃,辦公室那么多作業(yè),著起火來攔不??;論私,說白了,就是看不慣,你一個電工出身的人,還學人家卷煙。別人問,那電工應該抽啥?大忠說,抽個屌。
大忠的祖祖輩輩都是農(nóng)民,平時沒事就愛給年輕人講他小時候挑大糞的故事。挑糞得先掏糞,掏糞不難,用長把的勺子舀到桶里,然后擔到空地上去曬。一曬三四天,成了糞干。大家就用鐵杵搗,碎成沫子,就揚在莊稼地里當肥料。大忠胳膊粗,手勁兒大,肩膀頭的肉又厚,做事又認真,所以每次掏糞挑糞曬糞都由他來做。一個關于“糞”的故事,大忠能講出津津樂道的滋味。臨了,問大家,你們知道糞搗碎了是什么樣。大家搖頭。大忠看一眼老逯,說,差不多就是卷煙用的煙絲樣兒。
兩個人嘴上斗一斗還好,麻煩的是互相找麻煩。用老林的話說,這種“安全隱患”,你不給他找事情,他就給你找事情。大忠回到家,細細思考這句話里面的“政治斗爭學”。老逯呢,有事沒事就給學校打報告,說地板太滑,師生容易摔倒;墻頭的玻璃渣子不夠密,總有學生翻墻逃課;操場的草比人都高了,兔子是一窩一窩往外冒。這些報告也不能說是給大忠找麻煩,只是最后的問題攤派下來,還是匯總到大忠這里。有一次,老逯把大忠堵在廁所說,廁所的燈太亮,學生總躲在里面看小說。大忠抬頭看看那25瓦的燈,嘆了口氣說,看書總歸是好事。就要往外走。老逯攔著說,那也得看是啥書,而且一看就是一晚上,第二天全是睡覺的。大忠用手按住他的話頭,插了一句:有本事你每天去拉閘。老逯說,我是一個老師,為了學校發(fā)展,我有提案的權利,沒有解決問題的義務。大忠撲嗤笑出了聲,說,看把你能的,你以為你是人大代表。說著就走了。老逯嚷嚷道:老林讓我有問題直接向你反映,有個屁用,還是得向上面打報告。大忠扭過頭,大聲吼道:告?zhèn)€屌,你除了打報告,還會干屌啥!老逯沒接茬,回身進了廁所,一賭氣,把燈泡給砸了。兩個站在黑暗里,誰也沒說話。endprint
自此,老逯調(diào)往了學生處,每天把學生的信息往登記冊上抄。抄了兩個月,又調(diào)往后勤,大鍋飯不會做,小灶拿不出手,搬了兩個月菜籃子,最終調(diào)往了總務處。別人說,老逯你可以啊,總務處都是坐辦公室。老逯一反常態(tài)說,坐個屌,干活兒的就我一個。原來,那地方總管學校水電器材的維護和修理,老逯過去算重操舊業(yè)。學校說,這是專業(yè)人士,物盡其用。想到這兒,大家嘴上惋惜,心里又覺得便宜了老逯。
得閑的時候,大忠看著老逯的位置,空空蕩蕩,心里也不是滋味:人怎么說下去就下去了呢?老林時不時開導大忠,說,罵人不用屌,殺人不用刀,這就是政治。從此,大忠的嘴里干干凈凈。
那天的會一直開到傍晚,大忠急沖沖跑進廁所,不知怎么的,總也抖落不盡。干站在那里,盯著翠黃翠黃的尿堿發(fā)呆。這時,一個黑影也晃了進來,徑直走到小便池的最里面。大忠沒看清是誰,心想,都是同事,怎么連個招呼都不打。就佯裝活動頸椎,往那邊一看,那輪廓太熟了,就是老逯。
大忠把褲腰勒緊,曲著眼望著那被老逯砸了的燈泡,想找個話題,頓了頓說,哎呀,廁所太黑了,沒認出你來,最近挺忙吧。
老逯哆嗦了一下,嘆了口氣,抖了抖襠,說,還好還好,我待會兒就修,待會兒就修。
這時候,突然吹起一陣穿堂風。那掛在窗戶上的蛛網(wǎng)漲足了勁兒,吊在里面的小蛾子撲棱撲棱發(fā)出聲響。兩腿之間涼颼颼的,不只是溫度。借著月光,大忠和老逯都望著那蛛網(wǎng)。他們同時想到,那蛾子,該是掙不脫了。
入冬
一入冬,天地大冷。老鹿家接連發(fā)生了三件大事。
頭一件,樓道的水管給凍爆了。按理說這水管都應該修在墻里,但老鹿住的那一棟,是前蘇聯(lián)給蓋的老式建筑,方方正正,平平整整。五六十年過去了,水管老化得再也不能用??缡兰o后,老鹿所在的汽修廠體制改革,革到私人手里,便無人管理。直到有一次,老鹿家停水三天,樓上樓下終于熬不住,請來了管道公司。老鹿心想,撤換墻里的水管吧,成本太高。樓上樓下一商量,挨家挨戶打個洞,水管就掛在了外面。管道公司說,這個怕是要凍裂,最好裹上隔熱棉。老鹿一擺手說,不著急,這不還沒入伏嘛,溫水也挺好。這事兒一擱,就給忘了。臘月一過,樓道的水管先是結冰,后是膨脹,最后在一個凌晨給爆了。老鹿早晨一出門,白氣還沒哈出去又給吸了回來。哎呀呵,明晃晃的一層冰敷在地上,封住了樓門。從此,進出便成了個技術活兒。
第二件,老鹿的“下水管”也漏了。早先老鹿檢查身體的時候,前列腺還真沒出現(xiàn)過任何問題。但五十歲一過,這病像開春的嫩芽,起先只是起夜頻繁了些,不太起眼,誰知驚蟄一過,便噗噗颯颯來了。心尖兒像是長了一小撮咸苔蘚,刺癢無比又不是滋味。老伴兒知道了,便買了十斤南瓜子。老鹿信中醫(yī),有空沒空就裝兩兜,房前屋后全是南瓜子的皮兒。每天這么吃南瓜子,“滴漏”的問題沒見好,倒惹得大便干燥,患上了便秘。老鹿終于還是扛不住,跑了趟醫(yī)院。醫(yī)生說,便秘好治,尿路感染還要取個樣。老鹿的腦袋“嗡”地一聲,說,尿路感染?醫(yī)生的食指和中指夾著根圓珠筆,在紙上邊敲邊說:這尿路感染嘛,分很多種,有的是免疫力下降,有的嘛……停下筆,斜乜著眼看著老鹿說,是不是出去耍了?老鹿疑惑地看著醫(yī)生,說,耍?耍啥。醫(yī)生整個身子往后一靠說,最近有沒性生活?老鹿的“嗡”還沒走,臉又紅了,這么一大把年紀,竟然要回答這個,微弱地搖了搖頭。醫(yī)生又壓下身子,在紙上寫著什么,說,徹底好了之后就不要有了。說著,把紙遞給老鹿,接著說:瓜子可以吃,總量控制,每天十顆吧,至于尿路感染,先來十盒紅霉素,一天三次,每次四顆。老鹿捏著藥方準備出門,又退回來說,醫(yī)生,這病一般得多久才能好?醫(yī)生撇了撇嘴說,快了一周,慢了三四個月吧。從此,老鹿的左口袋是南瓜子,右口袋是紅霉素。
第三件,金子死了。不是說金子不能死,也不是說金子死的不是時候,而是說金子死的那一晚,老鹿低著頭看坐便器,不知何去何從。照老鹿的話說,“金的”是一個智力永遠停留在五歲的小伙兒。在晉東南的方言里,“子”常讀作“的”,入派三聲那是學術界的事兒,老百姓口里,還保留著短促而俏皮的“金的”。要說誰身邊沒有以“金”作為姓名的人,那很少見。所以,一有人說,金的殺人了。頭一句反問往往是“哪個金的”。是霍家溝的金的,還是史家莊的金的,還是梅輝坡的金的。獨有一個老鹿樓下住的“金的”,介紹的時候只需要說“就那個誰都認識的金的”,大家便知道了。金的本來姓木,單名一個赫,金的是他小名。老北大有個著名作家叫金克木,名從五行相克里得來,所以金的從小就被自己克。起初,父母還覺著金的長大就好了,可眼瞅著漸漸長大,還是不通人事,便打消了一切顧慮,放手讓他在這天地間玩耍。
天氣好的時候,金的總是披著廠里拾來的灰色工作服,穿上一條磨得發(fā)白的軍褲,趿拉著涼鞋,在院子里站著,有時發(fā)呆,有時傻笑,有時叫罵。有一次,他在街上閑逛,看到一輛大奔停了下來,便過去敲車玻璃。敲玻璃本來沒什么,他可能覺著不干凈,哈著氣用袖子擦,擦完了往里面看。車里的人大聲鳴笛,見金的無動于衷,又破口大罵。金的扭了扭腦袋,也跟著高聲對罵。車上就下來倆人,架著他摔到地上,一頓胖揍。等警察來了,人也跑了。警察問,你有事沒?金的盤坐地上,擦了擦鼻血,雙手合十,大聲說,西天取經(jīng)多折磨,心有疑惑問我佛。警察說,你家在哪兒,還能回去嗎?金的閉著眼說,金梭銀梭時光如梭,走過路過不要錯過。警察說,你能先起來嗎?金的說,蛤蟆皮,爛兮兮,一腳一個娘希匹。警察沒辦法,拉著金的就起身,誰知道他一臉驚恐,趴在地上哭了起來。這件事之后,金的有兩個變化,一是聽到汽車鳴笛,便毫無來由地叫罵,二是看到警車,便抱著腦袋往回跑。金的罵人,不分時間,不分地點,不分場合,沙啞如撕布,嚎吼若哭喪。一叫起來,十里八鄉(xiāng)都要震上一震。鄰里街坊聽著鬧心,但看著他也可憐,當著面兒只能躲著走,背地里罵兩句街。
俗話說風吹草長,金的智力趕不上別人,但身體的發(fā)育卻沒落下一步。濃眉大眼,鼻毛溢出,兩邊一排黑扎扎的胡子,遠遠望去,像一個久居山林的伐木工人。與此相伴的,是行為變得更加怪異。金的開始常常做春夢了,對象是誰,無從得知。夢里醒來,耷拉著腦袋,吸溜吸溜地笑。到了白天,除了叫罵汽車,顯著的變化就是開始關注女人。數(shù)伏的時候,有穿短裙的女人走過,金的總會直勾勾看著,手上還做著奇怪的動作。人家知道他怎么回事,便瞅上一眼,最多吐口唾沫,便跑了。endprint
老鹿就住在金的樓上,像所有離退休人員一樣,喜歡趴在窗口看熱鬧。得地利之先,居高打望:金的出門,老鹿倒一杯茶;金的罵車,老鹿噓溜噓溜喝一口茶;金的看女人被吐唾沫,老鹿也跟著吐一嘴茶沫子。老鹿既不出去打門球,也不出去跳廣場舞,一心一意守著個家,因為上廁所方便。至少,空呆呆站在那里,沒有人覺得他奇怪。
轉(zhuǎn)眼到了冬天,一下雪,女人少了,車也少了。金的就站在院子里,下一身白毛,給凍感冒了也不回去。老鹿照常趴在窗臺,看金的一人杵在雪地里,好不無聊。便從窗沿摳下雪塊,握成指甲蓋兒大小。瞅準了,扔在了金的頭上。老鹿趕忙縮頭,壓低了身子,耐不住顫抖著笑。金的摸了摸,發(fā)現(xiàn)不是鳥屎,想著也不會是鳥屎,大冬天的,吃都吃不飽,哪兒還有東西可拉。歪著脖子,盯著家屬樓看,雪片落滿了睫毛又融化,還是站在那里一動不動。老鹿縮著腦袋,感覺風頭已過,就一點點露出腦袋。眼睛剛夠看到金的,發(fā)現(xiàn)金的也在看自己,猛地又把腦袋縮了回去。心想,完蛋,被發(fā)現(xiàn)了。正盤算著怎么跟金的打聲招呼,化解危機,否則按他那個一根筋,這事兒算是沒完。剛要再次露頭,一個雪球,“啪”的砸到了老鹿家的窗戶上。老鹿一急,挑著眉毛就往下看。這一看不要緊,那金的正往手里握著的那個雪球上面吐唾沫。老鹿的嗓子眼兒一陣惡心,眼睛瞟了窗戶一眼,被砸的地方還有星星點點的泡沫,不是唾沫是什么。神兒還沒回過來,第二個雪球又飛了過來,直接砸進老鹿家里。
老鹿站直了,本想說,你他媽再扔一個試試!轉(zhuǎn)念一想,跟個傻子說這句,搞不好還以為是命令。大聲說,嘿!(先一聲呵止)再懟我下去揍你?。?/p>
金的嘴里的活兒停了,但手里的活兒沒停。這雪球是越捏越大,就快成一個冰疙瘩。
老鹿背上發(fā)緊,心想,沒事招惹個他干啥。但還是佯裝遠望,手指著虛空縹緲的雪說,我叫警察來啦!
這招還真靈,金的一聽,“嗚”地拔腿就跑了。
老鹿心里一寬,這也算智取了。
這雪,一下就是一整夜。凌晨四點,老鹿的小腹感覺像有人拽著一團點燃的毛線球跑圈,又燒又癢又煩躁。翻個身,起夜“滴漏”,扶著墻發(fā)呆的時候,聽到一聲清脆的“啪”,接著一陣像是鐵鏟扎進沙土的聲音。老鹿沒在意,以為房檐上的積雪太厚,掉了下來。可他睡得實在太糊涂了,樓房哪兒來的房檐?
轉(zhuǎn)天起來,老鹿哈著白氣,準備晨跑。發(fā)現(xiàn)樓道的水管裂了,那鐵鏟扎進沙土的聲音,是碎冰碴子撒了一地。也就是這天早晨,老鹿才知道,昨天金子跑回樓道的時候,一腳踏空,腦袋磕在了臺階上,捂著血窟窿就躺在床上,不聲不響地死了。
老鹿扶著墻,盯著坐便器。老鹿知道,這年冬天,發(fā)生了三件大事,往細了想,其實是一件事。
退休
老陸在五十歲的時候,終于退休了。這個“終于”,是我?guī)煾档囊馑?。我?guī)煾嫡f,老陸這輩子,聰明反被聰明誤。他向來看不上老陸,每每談到他都帶著股語文老師特有的酸勁兒。有一次我?guī)煾岛榷嗔耍梦鍌€字概括了與老陸共事的感受:算盤打得好。我聽這話有弦外之音,可師傅總也不談背后的故事,擺擺手說,相處時間還長,你看我說得對不對。
老陸個兒不高,也談不上矮。小方臉,小圓眼,看人的時候滴溜轉(zhuǎn),說話的時候斜乜著。整個五官,往中間湊,不仔細看,還算周正。路上見到他,總是仰著個腦袋挺著個肚,脖頸后面的槽頭肉層層往外鼓。垂下去的倆胳膊,手背朝前,手心沖后,走起路來,兩肩晃動,加上腰間掛著一串鑰匙,像只丁零當啷的撥浪鼓。我見過他剛參加工作時候的照片,還沒這么流里流氣。頭發(fā)也比現(xiàn)在多,下巴也比現(xiàn)在翹,眼神奕奕又不自信。我?guī)煾嫡f,可能是身邊站著當時的年級主任。包括我?guī)煾翟趦?nèi),幾位資深的老教師,都是老陸的晚輩。但老陸也不是一開始就在這個學校,據(jù)說他以前在甘肅某中學當什么副主任,“鋪平墊穩(wěn)”想去掉“副”字,遭人家“暗算”,差點兒連教職都去掉了。好在手腕靈活,又爭來一個“人才引進”的名額,“擠”到我們學校來。這一節(jié)故事,都是老陸自己講的,所以加了引號。我?guī)煾德犃?,撇撇嘴:哼,他說的也能信?
剛進單位的時候,我們對老陸的印象還不錯。主要是他記性好,大會上介紹過一遍的年輕人,他都能記得住。事后還會熱情主動地打招呼,遇著男的大聲喊:喲,鹿晗老師!遇著女的就驚呼:呀,安吉拉北鼻老師!你想,初來乍到,就有人關注,年輕人不得趨之若鶩?遇到問題,就愛找老陸。老陸更多的時候是跟我們嘻嘻哈哈,少部分會談點兒教育教學。找得多了,我們就發(fā)現(xiàn),老陸骨子里其實多的是不屑和淡漠,他并不想在我們身上浪費太多時間。有時候,某個話題引起了老陸的興趣,他也會忍不住敲打我們幾句:傻逼了吧,不是我說你們……然而他的世故又會馬上讓他意識到不能再說下去。我作為旁觀的年輕人,對這種曇花一現(xiàn)的情緒波動非常敏感,但隨后的偃旗息鼓又讓人沮喪。
老陸嗜煙,平時煙不離手。我們年輕人遇到他,也會抖著煙盒敬一根。他看著煙不好,就從兜里掏出自己的來,說,來,抽這個。我們也跟著沾光。他最喜歡的是海洋煙,在甘肅很流行。他說這煙的味道沒法兒比:抽一口,聞到了大海的味道;抽兩口,聽到了大海的呼嘯。抽三口呢?我們追著問。燒了你小子的狗指頭。聽他說這么玄乎,也沒見他抽過一次。
老陸說,他最大的理想就是能早點兒退休。以他的資歷,退休后進個輔導班,比現(xiàn)在掙得多。他說,年輕時候不怕窮,到老了才發(fā)現(xiàn)窮可怕。我們抽著他的煙,吐著他的氣兒,肯定幫扶著說,陸哥。對,單位里,甭管多老,都叫哥。陸哥,你還年輕著咧!老陸說,俗話說,尿尿尿濕鞋(老陸讀作孩),咳嗽崩出屎,老了就是老了。說著拍了拍腿。原來,老陸年輕的時候在云南當知青,滿身大汗往山下走。走到上風口,人味兒就引來了野豬。橫沖過來,老陸踉蹌倒地,野豬從一旁躥過去,整根牙就戳進了樹根里。拔牙的工夫,老陸還想著用鋤頭給那么一下子。他一個人甘肅人哪兒知道,野豬見到松樹就往上蹭,蹭了松油就在地上滾,久了皮就硬了,子彈都打不穿。老陸那一鋤頭下去,野豬急了,把他逼得跳了山溝。腿斷了,又續(xù)上,到老了才發(fā)現(xiàn),落下了病根兒。老陸和野豬自此有了不共戴天之仇,借了桿獵槍,天天上山去雪恥。沒成想,野豬被隔壁大隊的給宰了。他連夜趕過去,嚷嚷著要磨牙吮血,可到那兒已是第二天清早。好說歹說,人家給了他一碗野豬丸子湯。三下五除二,丸子就剩一顆,他舍不得吃,就含在嘴里吮,吞咽著口水來解饞。路上,黑丸子吮成了酥丸子,等回到自己大隊,酥丸子已經(jīng)吮成了一口白泥。人家問他,你吃的啥?他說,野豬肉!說著用舌頭頂出來讓人家看。人家說,咦,你個龜孫兒,含著口草木灰惡心人!老陸急著解釋,整坨泥就咽了下去,沒味兒不要緊,老陸吃草木灰的事一連傳了好幾個山頭好幾個村組好幾個大隊。我?guī)煾嫡f,老陸這輩子,就是含著顆丸子。endprint
就這樣,老陸一直盼望著退休。盼得全校所有人都知道了,包括領導。這人的心勁兒一沒,做事兒就閑散松軟起來。一閑散松軟,工作自然做不好。老陸就這樣被家長投訴了。投訴的材料說多也不多,說嚴重倒也沒什么。無非是遲到早退,晚自習不來,作業(yè)批改不勤快。分管教學的副校長叫老陸,老陸常年和不安分的年輕人談話,還從來沒找比自己年紀大的人聊過。他讓老陸坐,老陸就坐,他把材料推給老陸看,老陸也就拾起來端詳。末了,倆人都不說話。老陸笑哈哈地說,老陸啊,站好最后一班崗。老陸呢,抻著,只搭了一句茬兒:常在河邊走,哪兒能不濕鞋?;厝ズ?,老陸變本加厲,每到晚自習,就約著我?guī)煾档铰毠せ顒邮掖蚺_球。校長循著聲音找到他們班,騾鳴馬叫,無人看管??赡茉趺礃??老板凳的屁股和凳子長在一起,挪坑讓賢沒那么容易。也是巧,轉(zhuǎn)眼就是教師資格評估,老陸虛報了幾年,學校那邊眼一閉,就讓他退休去了。
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我們都替老陸高興??伤帐皷|西的時候,臉上卻總繃著,一點兒高興的意思也沒有。我?guī)煾翟囂降卣f,老陸,這回可以出去掙大錢了。他沒搭話,給我?guī)煾颠f了根兒煙,挨著點著,長吸了一口才說:車是下了,錢也能掙,但這走得總不得勁兒。我?guī)煾嫡f,得了便宜還賣乖。便不再說話。大家七手八腳幫老陸收拾東西。我瞅著老陸桌上放著一本書落滿了灰,就順手抄起來要翻。老陸接過來,拍了拍封皮,說,這可是本好書啊,郭沫若編的地圖集,上下兩冊花了二十塊錢,那可是我半個月工資。說完嘖嘖了兩聲,就把書放到箱子里。抬頭看我,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和做的有些那個了。指著桌上的地球儀,說,那個……這個地球儀不錯,誰要?
老陸的資歷畢竟很老,年級還是為他開了歡送會。那天人挺多,老陸的徒弟奉上教鞭,象征著老陸過去的榮耀。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老陸也有徒弟,但從沒聽他講過。老陸代表學校做出重要講話,激動處,撒開稿子說:一個校長一個領導是很容易當?shù)?,一個班主任一個科任老師卻是幾萬人中選不出一個啊;我們每天面對的就是老師,給老師們的工作提供便利,可老師們每天面對的卻是千家萬戶的孩子,那是學校發(fā)展的重心,社會穩(wěn)定的基石,國家強盛的希望。伴著煽情的音樂,男老師拿出手機嚓嚓嚓拍照,女老師激動得只顧著哭。男老師拍完就發(fā)朋友圈,女老師哭完,揉揉鼻子又恢復了正常。老陸上臺跟大家告別時,拉拉雜雜說了很多,但我們聽著,那不像告別,像客氣,客氣地只剩下走個形式。
老陸說,怎么也得借著這個機會讓大家聚一下。我?guī)煾嫡f,現(xiàn)在查這么嚴,被舉報了咋辦。老陸說,哎呀,說這些,也該著我最后請大家吃一回了。那一晚,大家分頭走,在城東頭的火鍋店集合。吃到酣處,老陸端著杯敬了一圈兒酒。輪到我?guī)煾禃r,我?guī)煾嫡f,陸哥,我就這最后一杯了,明兒還要守早自習。老陸拍著我?guī)煾档募绨蛘f,對對對,我一走,你就是資歷最老的了,一定要站好每一班崗。說著,踅摸老陸,可老陸早就離場了。
老陸到底還是走了。在城市的另一頭找了家輔導班,每天四節(jié)課,每節(jié)課一個小時。老陸講課沒問題,麻煩的是天天早起擠公交,來回就得三小時。偶爾路上碰到他,就說,陸哥,買輛車吧。老陸說,哎,人老啦,坐公交最踏實。確實,他比上班的時候頹了不少,腦袋不仰了,眼睛也灰澀了,腰間那串鑰匙也軟塌塌地響。我?guī)煾嫡f,這人老先老腿,腳底下就開始不利索。我們看老陸那腿也有點兒圈。老陸說,年輕的時候踢足球,外八字成形嘍。
半年后的冬天,蕪城從來沒下過那么大的雪,街上那些法國梧桐哪兒見過這架勢,噼里啪啦壓斷了枝。白天融成冰沫子的路,到了晚上,全結成塊兒,車燈一照,晶瑩四射。這可難為了老陸。終于,上公交車的那一下,老陸一腳踩了空,整張臉拍到了地上,接著就住進了醫(yī)院。
我?guī)煾到M織大家去看老陸,花也送了,水果也買了,慰問離退休人員的相片也照了。只記得老陸一個勁兒地講:媽喲,寒假可是輔導班來錢兒最快的時候喲!
相親
那年冬天,煤氣泄漏,救活了老路,老伴兒卻先走一步。
老路那年整五十,頭發(fā)黑,頂上密,一看就是腎氣足。掐著指頭算一算,還有五年,才到退休的時限。老路想找嚴會計算一下退休后還能領多少錢。嚴會計瞪大了眼睛,說,老路,現(xiàn)在通貨膨脹這么厲害,算了也是白算。老路說,咦咦咦,瞧你說的,咋能是白算,起碼我也能知道自己退休的時候,損失了多少錢不是。嚴會計撇撇嘴,開始算。老路敲著桌子說,你可得算仔細點兒,我就指著這點兒錢養(yǎng)老了。嚴會計算了兩道,說,每個月能領六千多,不到七千。
掐頭去尾,這六千塊錢夠一個人干什么?老路心里嘀咕著。每周一只烤鴨,估計還能續(xù)得上。平時愛喝口小酒,估計要節(jié)制了。孩子在讀研究生,雖說學費都靠獎學金,但保不齊有個時令,需要點兒錢頂上去。老王勸他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你想那個!
老王是老路的朋友,這朋友處得像老伴兒。老路的老伴兒走得早,老王的老伴兒走得晚,一有個風吹草動,他倆就愛出來合計。合計的時候少,解饞的時候多,一有時間,倆人就喜歡在門口吃個小飯館。兩瓶啤酒,一碟豬頭肉,一袋煮毛豆,一碗醋泡花生米,有時候,老王還會叫一個大拌菜。老路說,是不是太養(yǎng)生了?老王說,你懂個錘子,《道德經(jīng)》上說,為腹不為目,交心要吃素。老路說,為啥?老王說,只聽過酒肉朋友,哪兒聽過酒菜朋友。老路笑了。老王就喜歡他這一點,不是懂幽默,而是能把話聽下去。
老路也愛聽老王吹牛,用老路的話說,那叫“拉呱”。“拉呱”完了,老路還會點一碗面。這面,必須要吃手搟面。老路說,這家店的面,“醒”得好,吃起來沒有疙瘩。那笊籬在湯里一抄,盛到海碗里,海碗有豬骨熬制的老湯,入得了味兒,面吃起來也滑嫩。老路每次都自己端過來,像捧著個寶貝。那手隆成一撮,撒點兒芫荽,蔥絲兒,辣椒。筷子那么一攪,碗底的菠菜就翻出了紅根兒,辣椒的油花兒全靠到碗邊兒。老王說,聽我的,你倒點兒醋。老路一筷子下去,抻起面,吹了吹說,別,這件事我可不能聽你的。撐開嘴一口就吃了下去。那熱氣突突冒上來,老路的額頭浮出一層薄薄的汗。老王說,你一個河南人,來山西吃個面倒是怪香。endprint
也不是面香,是老路不能一個人吃飯,他覺著恓惶。老王家養(yǎng)了一只橘貓串串,黃白相間,慵懶無比。老路想著,有貓就有了由頭。得空的時候,就去老王家,嘴里說是逗貓,其實還是想找個人吃飯。老路每次去,都在路上買個魚頭魚腸什么的,一進門就拾掇進盤子里喂貓吃。老王看見,先是踢貓一腳,“就他媽這會兒機靈”,然后罵老路幾句,“嘴都被你給養(yǎng)刁了”。那貓“喵嗚”一聲,挪個地兒繼續(xù)吃,老路和老王就坐在沙發(fā)上認真看。這時候他們不說話,不是沒話,是這個時候不需要說話。那貓抻直了脖子把魚吃得“吧唧”響,老王和老路相視一笑。魚吃完了,貓就跳到老路腿上,左磨磨,右蹭蹭。老路給它撓頭,它就抱著老路的手指頭舔。老路聞聞手指頭,一股子竄鼻的魚腥味兒。午飯的時候,老王只會燜大米,老路也就炒兩個小菜。那貓就在陽臺端坐著,定定地看著玻璃外面的風吹草動,有那么幾個瞬間想跳起來,尾巴都直了,還是悻悻地窩著,好像一個念頭,沒有逮住。偶爾也洗臉,舔一下爪子搓一下臉。老王說,你那么喜歡,送你得了。老路說,這拉屎拉尿,我可伺候不了。老王說,哪兒用你伺候,人家拉屎撒尿完了知道自己找土蓋上。老路說,你可拉倒吧,我家在三樓,這貓養(yǎng)不了。
其實老王明白,送貓,也是想給老路找個伴兒??衫下酚羞@個心思嗎?
說起來,老路的恓惶是自找的。一不愛打牌,浪費時間,二不愛跳舞,認為低俗,更別說退休前應該培養(yǎng)的什么遛鳥、門球、花花草草了。老王說,你去練氣功吧,人民公園有個大師在教擺手功,好多老太太在那兒學。倆人就往公園走,遠遠看見許多人圍著一個圈,就走過去看看。原來是有個河南人在賣老鼠藥,光賣老鼠藥還招不來這么多人,這人嘴上也不閑著,念白似的來了一大段詞兒:
同志們,聽俺說,
老鼠的危害實在多,
上你的炕,爬你的床,
咬壞了你的“的確良”,
冬咬棉,夏咬單,五火六月咬汗衫,
咬棉褲,拉棉襖,弄的滿屋盡虼蚤。
老王聽不太懂,就問老路,他在唱啥。老路說,這你就不懂了吧,這叫圓粘子。老王說,啥?老路說,說說唱唱,招攬生意。老王說,這是個好辦法嘿。老路說開了,給老王講河南人文地理奇聞異事。老王說,唱的這個打小就有了?老路說,你別不信。說著,念叨著:
老鼠牙,賽鋼鍘,冬鍘單,夏鍘棉,二八月里鍘鋪毯,
吃你豆,吃你麥,還吃你的紅薯干兒,
光吃心兒,不吃邊兒,剩下都是眼鏡圈兒。
老王聽了樂得前仰后合。賣藥的聽了說,老鄉(xiāng),沒有你這么抄老鄉(xiāng)后路的。老王使了個眼色,趕緊拉著老路離開。路上,老王說,老路啊,沒想到你也是多才多藝。老路說,你看你,也沒給我個機會施展。老王說,給我施展有個屁用。老路嘆口氣,說,沒意思,一個人過這么久了,悶。話趕話,老王聽出來老路的意思。那天,公園沒人練功,據(jù)說是因為教擺手功那個大師賣假藥,被抓了。
老王回去后,發(fā)動親朋好友給老路張羅。你托街道辦,我托居委會,最后在血站找到一個合適的。女方大同人,今年五十一,離婚沒孩子。獨居一個八十平方米的小屋,在血站也是登記注冊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聽說老路退休金可以領到六千多,而且家里沒別人,特別愿意談談。老王對這事兒很上心,因為是他具體聯(lián)系的。老路呢?低著個頭,摳著指甲說,五十一?老王說,女大一,抱金雞!老路沒吱聲,說,屬龍?老王說,龍盤兔,必定富!老路說,姓“于”?老王說,姓“于”咋啦?老路說,我姓路,她姓于,這魚和路一碰面,不是魚上岸,就是路被淹,不吉利。老王一拍桌子,說,封建迷信害死你,你就說愿不愿意。老路聳著腦袋說,怎么可能不愿意。
約好時間,約好地點,老王做介紹人。兩方相識后,就打算去公園走走。老王看著他倆遠去的背影,心里又羨慕,又嫉妒,還有點兒失落,嘴上一直念叨:好呀!好呀!
兩個人談了沒幾天,就向老王申請結婚了。老王當時就拍著大腿說,結了婚可不能忘了我家的貓,那嘴除了魚什么都不吃了!老路一個勁兒地點頭:行行行,每周魚腸魚肚少不了!
倆人搬到一起的時候,也沒叫什么人。老王送了一臺加濕器,嚴會計送了一臺壓面機。臨了,四個人坐在小飯館慶祝。吃著開心,老路又點了一碗面。老王說,老路就愛吃個面。那頓飯,老路已經(jīng)不記得說了啥,就像小時候剝包谷,唰唰的顆粒往下掉,端著簸箕一抖,那玉米須就飛了起來,留下的就是日子。
不到一個月,老王去找老路。老路一開門,皺巴得像曬干的核桃皮。老王一問,笑岔了氣。原來新老伴兒知道老王愛吃面,但雁北的做法不一樣,煮下去軟,吃起來硬。老路那個腸胃消化不了,天天便秘,每次上廁所都很難拉得出來。久而久之,上廁所成了吃面之后的第二件大事。老路每次半個小時,一天要蹲兩三次。老路說,擠也要把它擠出來。“撲通”,老伴兒在門外聽得真切,心里更急切,問,成功了?老路說,一點點。每次出來,滿臉大汗,圈著個腿,像夾著個魚缸,步伐又重,還別扭。這時,老伴兒都要扶著,因為腿麻。老王說,你要多喝水。老路擺擺手,指了指下面說,可別提了,前列腺還出了點兒問題,拉是拉不出來,尿是一個勁兒的尿不完。老王說,你看,這《本草綱目》上說,萬物共生,萬物皆是降物,病不難治,難治在命。老路有點兒不耐煩說,你說了個啥?老王說,哎,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老路擰巴起臉說,你說這些虛頭巴腦的,我也沒強求啊!老路說完,發(fā)現(xiàn)自己說的有些那個了,便不再說話。老王發(fā)現(xiàn),就這么一個可說話的人,怎么也變得聽不進去話了。自此,老王再也沒去過老路家。
每年冬天,都由兩個部分組成,一個年初,一個年根兒。老王喜歡年根兒那一個,因為熱鬧,到處都是置辦年貨的人。也就是在這么熱鬧的冬天,老天爺硬是憋著一場雪都沒下,鼻孔里全是血絲兒。也就是在這個冬天,老路的老伴兒煤氣中毒,走了。老王聽說了,眨巴著眼,說,還是命硬。
韓一嘉,生于1989年冬,山西長治人。太原師范學院畢業(yè),后考入西南大學中國新詩研究所碩士研究生。曾發(fā)表詩歌、散文、小說若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