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湘濤
一天,我到單位一樓會議室開會,面窗而坐,對面的同事正向我介紹情況,我卻請她們先回頭看窗外——“哇!”小伙伴們都驚呆了:“好漂亮的鳥兒??!”
這只正站在窗外院子墻脊上、向屋內探頭探腦張望的鳥兒,就是戴勝。
戴勝,是一個不時會在人們身邊出現(xiàn),而又不被大多數(shù)人熟知的動物。它是我心中最美的動物,而且毫無疑問也是我最喜愛的野生動物(或之一)。
戴勝的美,是你見過一次,就不會再忘記的那種美。它外形奇特,羽色鮮艷,姿態(tài)嫵媚,完全可以歸于“每天都被自己帥到睡不著”的種類。它奇特而美麗的羽毛,是一件出色的“迷彩服”“花裙子”——它身體及翅膀在棕黃色的襯底上由黑白相間的條紋形成斑駁的迷彩圖案。它黑色的喙又細又長并向下彎曲,頭上還有一個華麗的羽冠。當它揮動翅膀沿著奇妙的波狀軌跡飛行時,更是顯得輕盈裊娜、楚楚
動人。
值得探究的奇葩鳥名
當我告訴別人這種鳥叫做戴勝的時候,大多數(shù)人總是一臉驚訝——這是鳥名嗎?事實上,“戴勝”這個名字不僅令很多外行人感到費解,就連我也困惑了很長時間。
一般來說,動物的名稱主要來自其身體的某個或某些主要特征,尤其是那些特征比較顯著的種類。而戴勝最為顯著的特征無疑就是頭上的扇形羽冠,所以有的地方稱其為“雞冠鳥”,這很好理解。但是,“戴勝”是什么意思呢?跟它的冠羽有關嗎?
我曾經參觀過四川廣漢的三星堆遺址博物館。那里的展品琳瑯滿目,青銅器更是光怪陸離,極具想象力。不過,其中的動植物造型器皿都有十分強烈的真實感,其中一只形態(tài)超萌的青銅鳥更是讓我眼前一亮:它粗頸圓眼,方釘狀尖喙,頭上方的板狀冠羽如同一排迎風招展的旌旗!如果這件文物的塑造有原型的話,一定非戴勝莫屬,其顯著的羽冠和尖長的喙都清晰展現(xiàn)出戴勝的特征。
這只青銅鳥也啟發(fā)了我到古代文獻中去探究“戴勝”名稱的由來。原來,“戴勝”一詞最早是在《山海經》中作為古老神話中的西王母頭上的飾物出現(xiàn)的,很可能是她借以刑殺的一種“神器”。盡管學術界對西王母“蓬發(fā)戴勝”的描述到底如何解釋仍在爭論不休,但毫無疑問,“勝”在先秦時已有“飾物”的含義,漢代以后圖案更加多元化,包括方勝、疊勝、織勝等,后來大多都已失傳,只有方勝在一些吉祥圖案中還能見到,但普通大眾已經很少使用,甚至不太理解這個詞匯了。歷代對《山海經》中“戴勝”的注解包括晉朝郭璞注:“勝,玉勝。”清朝畢沅校:“戴勝,言其民俗尚此飾也?!爆F(xiàn)代人袁珂《山海經校譯》:“戴勝,一種玉飾?!币约啊稘h語大字典》:“古代婦女盛妝的一種首飾,一名‘華勝?!边@些都能夠幫助我們進一步了解“戴勝”一詞的原意。
在被譽為辭書之祖的《爾雅·釋鳥》中有“鴔,戴鵀”一說,清朝學者郝懿行在他所著的《爾雅義疏》中是這樣解釋的:“戴鵀,即今之耬耬谷,小於鵓鳩,黃白斑紋,頭上毛冠如戴華勝,戴勝之名以此?!绷硪晃磺宄瘜W者徐鼒在《讀書雜釋》中也指出:“蓋戴勝,象其形而名之。”顯然,我國古人很早就注意到了自然界有一種鳥,因其羽冠形如“勝”,所以給它起名“戴勝”。這么一個古今傳誦的獨特名
稱,也精煉、準確地道出了戴勝的與眾不同之處。
當然,戴勝也沒有辜負這個美名,雖然這些帶有黑白邊緣的棕紅色冠羽平時收攏,倒伏不顯,并無特別之處,但豎起、展開時就好像一把寬闊的羽扇,迎風招展,絢麗多彩,非常好看。因此戴勝也被叫做“花蒲扇”“發(fā)傘頭鳥”“花冠道士”等。戴勝不僅在我國歷史上有許多故事與傳說,也出現(xiàn)于不少藝術作品中。五代時期的黃筌以畫花鳥聞名,綃本設色的《幽篁戴勝圖》是他對戴勝的真實寫生。畫中的戴勝落在一段挺拔勁健的竹枝上,眼睛圓睜,機警地回頭張望,顯得格外傳神。此外,在位于陜西乾縣的唐朝章懷太子李賢墓前墓室西壁南側發(fā)現(xiàn)的一幅《觀鳥捕蟬圖》中所繪的飛鳥戴勝也十分令人贊嘆,是唐墓壁畫中的經典之作。
與眾不同的優(yōu)雅行為
戴勝雖然不像麻雀、喜鵲、烏鴉那樣被大家熟知,卻也比較常見。它們幾乎遍布全國各地,對生境也不挑剔,常?;钴S在山地、平原、森林、林緣、路邊、河谷、農田、草地、村落和果園的各個角落,專注地尋找地面的小活蟲子。
我的單位恰臨北京天壇公園,這個近水樓臺的“風水寶地”讓我可以經常近距離觀察戴勝:它們常常一邊頗有風度地邁著優(yōu)雅的步子,一邊隨著自己的步伐有節(jié)奏地點頭。如果不受打擾,它可以一口氣走上十幾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這個動作讓我聯(lián)想到油田里的“磕頭機”(游梁式抽油機)。只是“磕頭機”只在原地“磕頭”,而戴勝卻在不停地移動。尤其是當一對戴勝“夫妻”出現(xiàn)時,兩個“磕頭機”磕著、磕著,就磕到了一起,喜感十足。
當然,它不是對著我“點頭”,更不會“磕頭”,而是用它那靈巧的喙啄取躲在土壤里的蠕蟲和蝗蟲、螻蛄、金龜子、甲蟲以及蛾類和蝶類的幼蟲等。松軟的土地、牲口糞堆、樹墩腐爛形成的干碎末等小蟲子可能出沒的地方,它都會認真檢查,絕不放過。
如果運氣好,還可以聽到戴勝的鳴聲,好似“呼——鵓鵓”,別具一格,粗壯而低沉,三聲一度,往往連叫數(shù)聲,由高而低,叫得很快,所以它又被人們叫做“呼鵓鵓”“山咕咕”“咕咕翅”等。伴隨著鳴叫,它還將羽冠一起一伏,連連點頭,很有意思。
獨樹一幟的自衛(wèi)本領
有些人不喜歡戴勝,說戴勝雌鳥是個“懶婆娘”,最不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打掃衛(wèi)生”。
戴勝通常在林緣樹洞、墻壁和巖壁縫隙間筑巢。由于它將尾部腺體噴射出的一種氣味異常強烈的特殊黑棕色油狀液體分泌物,以及排泄物等通通堆在巢里,因此不論是它的身體還是它的家,都充斥著臭不可聞的氣味,所以又被稱為“臭姑鴣”。
對于戴勝的“臭”,我并不以為然。首先,“個人衛(wèi)生”是戴勝自己的事情,與人類并無半毛錢的關系,不僅它們夫妻之間習以為常,也未見有其他同類嫌棄此事,甚至也許誰的氣味越大,誰就越受歡迎呢!如果某種動物對一種行為或習性趨之若鶩,說明這個習性不僅完全正常,甚至是它們安身立命的一種絕技呢!(在動物界,某種技能越是做到極致,越能在求偶競爭中取得優(yōu)勢地位,這樣的例子不勝枚舉。)endprint
有專家猜測,戴勝之所以營造這種惡劣的環(huán)境,可能是它保護自己的雛鳥免遭天敵侵害的一種手段。也就是說,這種惡臭的氣味對于孵卵的雌鳥以及它的巢、卵和雛鳥可能是一種防身的“化學武器”。
對于許多鳥類來說,“顏值”與其生存狀態(tài)有很大的關系。越是美麗的鳥類,被人類獵捕的可能性越大,“所有的災難只因自己長得太美”。因此,我認為,像戴勝這樣“顏值”頗高,又常在人類周圍活動的種類,難免不被不法分子覬覦,因此它們有一些怪異的習性是完全必要的。據說,它的巢臭氣熏天,距離很遠就能聞到。不過,去年春天在天壇公園一個樹洞中繁殖的戴勝,被幾十架“長槍短炮”層層包圍了一個多月,也未有任何人被“臭氣”熏走??梢?,除了科研人員外,有幸與戴勝巢中氣味“親密接觸”的人,也不為少數(shù)。因此,我倒是希望戴勝巢中的臭味真正能起到保護它們以及它們的后代的作用。果真如此的話,那么就讓巢中的臭氣更濃烈一些吧!
農耕時代的美好象征
也許,作為候鳥的戴勝遷來的時節(jié)恰好是谷雨前后的農忙時節(jié),而它們一步一啄的行走姿勢,有若耕地,故而人們認為它有勸人農耕之意。由于桑蠶生產一直是我國農業(yè)文明的傳統(tǒng)生產方式,桑林崇拜也代表著傳統(tǒng)農耕文化的精神風尚,戴勝恰逢其時的歸來也督促了人們抓緊種桑紡織,所以古人還常把戴勝與桑樹聯(lián)系在一起,使戴勝被賦予了農耕時令的象征
意義。
據《禮記月令》記載:“是月也,命野虞無伐桑柘。鳴鳩拂其羽,戴勝降于桑,具曲植縷筐?!薄稜栄拧穭t解釋說:“頭上有勝毛,此時恒在于桑。”
在盛極一時的唐詩中,吟誦戴勝的詩句也大多與農令桑事有關。例如,張何《織鳥》中的:“季春三月里,戴勝下桑來”。白居易《春村》中的:“二月村園暖,桑間戴勝飛”。韋應物《聽鶯曲》中的:“伯勞飛過聲跼促,戴勝下時桑田綠”。劉駕《秦娥》中的:“羞入夜采桑,驚起戴勝鳥”。賈島《題戴勝》中的:“星點花冠道士衣,紫陽宮女化身飛”,等等。
而我最喜歡的則是王建的《戴勝詞》:“戴勝誰與爾為名,木中作窠墻上鳴。聲聲催我急種谷,人家向田不歸宿。紫冠采采褐羽斑,銜得蜻蜓飛過屋??蓱z白鷺滿綠池,不如戴勝知天時?!痹娭屑让鑼懥舜鲃倜利惖淖松?,又稱贊了它作為蠶神紫姑化身的美好象征。
戴勝,我心中最美的動物,在分類學上至今還是一個存在爭議的鳥類。傳統(tǒng)分類將它歸屬于佛法僧目,屬于該目下的一個科,而且這個科中只有它一種。而在新的分類系統(tǒng)中,這個科已經提升為目,即戴勝目,戴勝自然也還是這個目中僅有的一種鳥類,這不僅在我國鳥類類群中,而且在世界鳥類類群中也是非常少有的。這足以說明戴勝的身體形態(tài)、內部結構乃至分子生物學方面均有其獨到之處,在它的身上也一定還有很多奧秘等待著科學家去探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