龐培
城區(qū)彌漫著猛烈的吃食、花取味道。第一天到達(dá)重慶,我的鼻子就先于我身體的其他感官興奮著。乘長江纜車我是獨自一人。滑溜溜的水汽在站臺底下的長江航道上空蒸騰。抬臉往上,遠(yuǎn)處,高樓大廈的頂端有一些雨季將至的霧靄,把重慶城畫出一部分古代詭異的神情來,好像舞臺后方的川劇演員,正化出淡妝。江面曲曲繞繞,富有一些細(xì)小的表情,說不清是悲喜交集,還是純?nèi)坏男缾偂=徚?,像出門約會的少女慢慢戴上一頂非常別致的帽子,她往鏡中凝眸端祥,動作舉止莊嚴(yán)專注。我站在長江纜車的乘坐點,一遍又一遍地體會到了這樣的感覺。
陰霾的遠(yuǎn)方望出去:火鍋、嘉陵江、長江、朝天門碼頭那個陡直的直角,那個直駛向兩江匯流處的箭頭,無一不和這座城市的吃食相隱喻、甚至可以說是相互輝映。整個重慶城,酷似店家端上桌來的熱氣騰騰的一只火鍋,各種人群、高樓、店鋪、車輛……宛如源源不斷端上桌的燙菜和佐料:油碟、蒜泥、醬醋、辣子、毛肚、鴨腸、泥鰍……上空是生活饞涎欲滴的霧氣,命運大朵快頤的胃量。
千廝門大橋,181路,棗子嵐埡,往下行的曾家?guī)r,輕軌輕輕地躍出地面城區(qū)。很多的地名、街道名都誘使人前往。白晝和黑夜,這座離奇的山城只呈現(xiàn)給世人兩張面孔:霧重慶和夜重慶。霧茫茫的江面上,輪船奔突前行,山城本身就像一艘甲板前突,在駁岸礁石和洶涌的江流中負(fù)重掙扎的駁船,掙扎和迂回。
放眼望去,人幾乎看不到一塊像樣或完整的平地。一切地面都忐忑不安,都處于劇烈的顛簸動蕩中。馬路不是滑溜溜地上行,就是下行,要不就是大回環(huán)的急轉(zhuǎn)彎。攬零活的棒棒們倚靠在路燈柱上、廣告牌下,在臺階的最下一級蹲坐著吸煙。重慶的橋多、隧道多,據(jù)傳有大小不等的公路隧道六十多處。很多小區(qū)的樓盤,是直接在陡直的山崖上疊出來的。
入夜,各處的高樓大廈的燈光璀璨,黑暗中自上而下、蜿蜒迂曲、大放異彩。盤旋疊翠的夜重慶,隔著長江或嘉陵江望,像一只夜空深處璨然盛放,佇立開屏的綠孔雀。無數(shù)珍寶雙生相嵌的翎羽次第招展,仿佛奪目光焰的夜明珠,隱含上游的云貴高原,以及中游江漢平原、下游入??诘臒o盡詩意和財富。所謂“灘平山遠(yuǎn),人物風(fēng)流”,歷史和人文的情景交融,時間和空間的奇特抒發(fā),瞬間集積在一起。正如明洪武初年的地方官戴鼎,將重慶城墻整體改石砌,“高十丈,周長十八里”,有17門,9開8閉,如9宮8卦一般,今天我們所見的重慶城夜色,放眼全球,也罕有與其相匹敵的獨具的神秘魅力——“四面青山鎖翠色,樓臺倒景滟泓波。”
似乎,全重慶城里沒有一處單一的空地或拐角,一切都是猝不及防,都是遭遇,都在同時發(fā)生,在同時相見或永訣,擁抱和分離,融合或撕裂,都在走向?qū)Ψ剑杭瘟杲?、長江、成渝、川黔、襄渝、巴楚、水陸、霧與電、真武山、蔣山、涂山、戴山、汪山、袁山……江面斜風(fēng)細(xì)雨,遠(yuǎn)眺,游弋著幾艘彩色的電動小船。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