誓言如天

梅世聞

摘 要：在印度史詩《摩訶婆羅多》里，毗濕摩是一個悲劇人物。他人生中的誓言，個個響徹天宇、振聾發(fā)聵，令人神共敬，但他依然難逃悲劇命運。正因為如此，他的悲情人生才更具有典型性。探索毗濕摩的人生歷程和性格特點，對了解古印度的思維方式、倫理道德、正法思想等都具有重要的意義和價值。

關鍵詞：印度史詩 《摩訶婆羅多》 人物形象

在印度文學史上，《摩訶婆羅多》就像一顆明珠，熠熠生輝、璀璨奪目。該史詩結構宏大、想象豐富、情節(jié)曲折、描寫細致，文學地位舉足輕重，藝術成就非同凡響，被譽為印度“百科全書”式的史詩。史詩塑造的一系列英雄形象，如毗濕摩、德羅納、堅戰(zhàn)、阿周那、怖軍等形象至今依然深入人心。尤其是史詩中的毗濕摩，是婆羅多族的族長，被尊稱為“老太公”。他人生中的誓言，動地感天。他的悲情人生、曲折故事、坎坷經歷、英雄氣概，千百年來深深地打動了無數聽者和讀者，成為印度乃至世界文學長廊里一個典型的英雄形象。

一、為孝順父親而誓——恪守孝子本分

婆羅多族俱盧王朝的國王福身，在恒河邊看到了一位美艷絕倫的少女，便請求娶她為王后。少女提出一個條件：“不論你或者任何人永遠都不許盤問我是誰，從哪里來。我所做的一切事，不論你認為是好事還是壞事，你都不能干涉。同時，也不許你對我動怒，說讓我生氣的話。假如你違背了我的條件，我會立刻離開你?！?/p>

福身當即向天起誓，遵守少女提出的條件。少女便跟隨福身回宮，成為王后。王后為福身生了八個兒子。令福身震驚和不解的是，王后每生下一個孩子，就把孩子抱到恒河邊，拋進恒河水中，然后滿面笑容地回到福身身邊，似乎殺害親生兒子被她當作樂事。福身受誓言約束，不敢過問。當王后生下第八個兒子，又準備把他拋進恒河里時，福身再也不能忍受了，憤怒地指責王后是個惡魔。王后這才告訴福身，自己不是凡人，而是恒河女神，因為要拯救遭到詛咒的八位神仙，才充當了這個貌似狠毒的角色，其實是做了無量的功德。恒河女神向福身講明了原因：原來八位神仙和妻子們在山里游玩時，其中一個仙人受了妻子的慫恿，和其他七位仙人一起，捉走了極裕大仙用來祭祀的母牛。極裕大仙盛怒之下詛咒八位仙人降生為凡人，以示懲罰。八位神仙找到了人神共敬的恒河女神，懇求她嫁給偉大的福身王，這樣才不至于辱沒他們的仙人身份，并請求恒河女神在生下他們時就把他們拋進恒河，使他們重登仙界。因為福身王違反了誓言，第八個孩子——就是那個被妻子慫恿捉牛的仙人，則被永遠留在了凡間。恒河女神給他取名天誓，福身王把他立為太子。福身后來又愛上了漁家女貞信，但貞信的父親提出只有讓貞信的兒子繼承王位，才會把貞信嫁給福身王。為了父親的幸福，天誓對天發(fā)誓：“我寧愿放棄繼承權，我將永不結婚，獨身一世。”當天誓發(fā)出令常人難以想象的誓言時，天神飛臨上空，向天誓頭上撒下鮮花，發(fā)出“毗濕摩”的呼聲，“毗濕摩”的意思是發(fā)出可怕的誓言而且能堅持到底的人。從此，“毗濕摩”就成為天誓的稱號。

《摩訶婆羅多》用看似波瀾不驚實則感情洶涌的筆墨詳細介紹了天誓的前世今生，情節(jié)非常生動曲折。天誓上一世是一個犯了小小錯誤的仙人，然而即便是神，也往往和人一樣要為自己曾經的錯誤行為負責。在這一點上，人和神雖身份有別，但并無二致。從仙界到凡間的天誓，開始了曲折的人生歷程。神的光環(huán)消失了，卻閃出更加燦爛奪目的人性光芒——為了父親的幸福，天誓發(fā)出了人生的第一次誓言。歷史上的大殺戮、大決戰(zhàn)，大多是圍繞王位、女人和國土展開，然而所有的這些都被天誓輕輕放下了，為的只是父親的幸福。天誓的曠古一誓，至真至善，至純至孝，連天神都為之感動，發(fā)出“毗濕摩”的呼聲。這一誓言的代價是天誓將失去尊貴王位、甜蜜愛情、美滿家庭、子孫后代！對一個正如旭日東升的年輕人來說，這一誓言無疑也是違背人性、殘酷之至的誓言。

二、為武士精神而誓——恪守武士規(guī)則

貞信王后為福身王生下兩個兒子，長子花釧無后，次子奇武繼承了王位。雖然弟弟奇武取代了毗濕摩的王位，但當奇武長大后，毗濕摩則擔負起族長的責任為弟弟奇武尋找王后。他聽說迦尸國的三位公主安必迦、安波利迦、安巴都貌美有才，就憑借著自己的神勇武力打敗了所有求婚者，依照慣例可以把三位公主帶回國都象城和奇武成婚。但三位公主中的安巴公主愛的是梭波羅國國王沙魯瓦，毗濕摩就按照禮節(jié)派人把安巴公主送到了沙魯瓦身邊。沙魯瓦卻認為自己被毗濕摩打敗，丟盡了剎帝利的尊嚴，拒絕娶安巴公主。安巴公主無奈只好又回到象城。毗濕摩勸奇武娶安巴公主，但奇武堅決拒絕跟戀著沙魯瓦的安巴公主結婚。安巴公主萬般無奈，只好請求毗濕摩娶她，但毗濕摩受誓言約束，也不能娶她。孤苦無依的安巴公主認為自己的悲慘命運都是毗濕摩造成的，發(fā)誓要殺死毗濕摩。然而她找遍全印度，也沒有找到可以殺死毗濕摩的人。

安巴公主徹底絕望了，她到喜馬拉雅山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修苦行，感動了大自在天（濕婆），大自在天答應她下一世可親手殺死毗濕摩。為了早日投胎轉世，安巴公主縱身跳入熊熊烈火，把自己活活燒死，然后托生為般遮羅國國王木柱的女兒。木柱害怕得罪毗濕摩，就把她放逐到森林里修苦行，但她竟然修成了男身，束起了瀑布般的秀發(fā)，人稱束發(fā)武士。束發(fā)武士是為殺死毗濕摩而降生的，命中注定要殺死毗濕摩。然而毗濕摩卻發(fā)誓遵守武士規(guī)則，不殺束發(fā)武士，因為他出生時畢竟是女孩子。正因為如此，在俱盧大戰(zhàn)中，毗濕摩坦然地承受了束發(fā)武士射來的連珠箭而毫不躲避，放棄了進攻束發(fā)武士的機會。

如果說史詩描寫了毗濕摩的前世和今生，那么對安巴公主則是描寫了她的今生和來世。他們在冥冥之中相遇了，然而是悲劇，也許這就是命運。安巴公主本來是高貴不凡、才貌雙全的公主，然而命運卻和她開了一個殘酷的玩笑，以至于她要以生命為代價求得來世的報仇機會。安巴公主的命運固然令人憐憫，然而毗濕摩也是無辜的。他的初衷是為了成全弟弟奇武的幸福——就如同他當年為了成全父親的幸福而發(fā)誓終身不娶一樣，不料卻為自己招來殺身之禍。安巴公主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的悲慘命運是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男人虛偽的尊嚴造成的，反倒把一腔怨火撒到毗濕摩身上。在史詩《摩訶婆羅多》里，命運的大網徐徐拉開，每個人都在大網里掙扎；命運的戰(zhàn)車呼嘯而過，每個人都被摔得東倒西歪——遠離了自己的初衷，遠離了自己的理想，遠離了自己的心。每個人的命運里似乎都會出現一些實實在在的、自己不能把握的、神也無能為力的迷茫、糟糕和不愉快，打亂了自己曾經設想的美好和未來。這是史詩對命運的深層恐懼、深度思考和深情凝望。于是，史詩以悲天憫人的情懷開出了終極藥方，那就是——解脫。

三、為效忠王室而誓——恪守正統(tǒng)道德

毗濕摩為奇武娶的安必迦王后生了長子持國，安波利迦王后生了次子般度。由于長子持國天生是個瞎子，不能繼承王位，次子般度繼承了王位。持國有一百個兒子，統(tǒng)稱持國百子；般度有五個兒子，統(tǒng)稱般度五子。般度不幸英年早逝，長子堅戰(zhàn)年幼，由瞎王持國代為執(zhí)政。等到堅戰(zhàn)長大后，本應繼承王位，但持國的長子難敵認為，王位本來就是自己父親持國的，只不過因為父親是個瞎子，才由叔叔般度繼承了王位，現在當然應該由自己繼承王位。難敵為此先是建了一座金碧輝煌的“蠟宮”，企圖燒死般度五子，后又設下“擲骰子”的毒計，贏取了堅戰(zhàn)的珠寶、金銀、車馬、仆從、戰(zhàn)象、軍隊、兄弟和妻子。不僅如此，難敵還把般度五子流放到森林十二年，第十三年還得再隱姓埋名躲藏起來，若被發(fā)現就要再被流放十二年。十三年期滿后，般度五子在召集盟國舉行的軍事會議上與難敵進行談判，底線是只要五個村莊大小的地方容身就可，但這個要求被難敵斷然拒絕：“休說五個村莊，連針尖大的地方我也不給他們?！迸衲ψ鳛槠帕_多的族長，苦口婆心地勸說難敵能夠心平氣和地跟般度家族言歸于好，避免挑動一場毀滅雙方的戰(zhàn)爭，但難敵根本不聽勸告。毗濕摩也曾怒斥難敵對般度五子采取的卑劣行徑，但難敵在持國明里暗里的縱容下更加有恃無恐，因為此時政權掌握在持國手里。持國雖然也憐憫般度五子，但從心底里更希望自己的兒子難敵繼承王位。面對此種形勢，毗濕摩只有仰天長嘆，徒喚奈何。

談判最終破裂，俱盧大戰(zhàn)爆發(fā)。般度家族組織了七個師，俱盧家族組織了十一個師，雙方共投入十八個師，約有四五百萬軍隊，一千多位國王卷入了這場空前慘烈的大戰(zhàn)。這場天怒人怨的大戰(zhàn)持續(xù)了十八天。大戰(zhàn)伊始，俱盧大軍首先推出的大元帥就是老太公毗濕摩。難敵這樣安排一方面固然是毗濕摩老成持重、智慧超群、武功高強，但從另一方面來看，難敵也是蓄了一番險心的，因為毗濕摩就是擋在般度五子面前的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如果般度五子想要獲勝，就必須殺死老族長、老祖父、老太公毗濕摩。這對于閻摩王的兒子、正義的化身、仁者的代表、正法的維護者、正統(tǒng)道德的典范——堅戰(zhàn)來說，無論是武功上、親情上，還是道德上，幾乎都是不可能的。

同樣，老太公毗濕摩也備受個人感情和正統(tǒng)道德的雙重煎熬。在個人感情上，他傾向于備受陷害、歷盡艱辛、廣受稱贊的以公正、謙恭、仁慈著稱的堅戰(zhàn)；但他的身份使他必須效忠于王室，服從貪婪、傲慢、殘忍的難敵指揮。左手右手都是手，手心手背都是肉，大戰(zhàn)就是要他率領著持國的一百個兒子去殺死般度的五個兒子，這是他不愿意看到更不會去做的事。因此，他人生的第三次誓言是效忠王室，但在戰(zhàn)場上，他絕不會殺死般度五子。毗濕摩努力維護家族的親情，但親情在政治面前顯得蒼白無力。因為王位只有一個，而爭奪者有兩人——難敵和堅戰(zhàn)。

在難敵看來，要想獲得全部的國土，就必須通過殘酷的戰(zhàn)爭殺死自己的堂兄弟般度五子，永絕后患，這是政治的需要。在戰(zhàn)場上，雙方都罔顧戰(zhàn)爭規(guī)則，大開殺戒，親情不過是戰(zhàn)車輪子上的泥巴，瞬間就被甩得無影無蹤。而在堅戰(zhàn)看來，要想獲得自己的合法權益和生存空間，就必須決一死戰(zhàn)。雖然戰(zhàn)前堅戰(zhàn)“脫去甲胄，放下武器，跳下戰(zhàn)車，穿過寒光閃閃的刀叢劍樹，徒步走到老太公毗濕摩面前，五體投地，摸著老太公的腳，用最崇高的方式行了禮”，然而，大決戰(zhàn)開始后，般度五子殺死的全是至親骨肉：老太公毗濕摩、老師德羅納、哥哥迦爾納、舅舅沙利耶，還有九十九個堂兄弟。為了勝利，道德和親情被撕成碎片，扔進風里，這是人類的瘋狂！雙方的矛盾不可調和，以至于要用殘酷的戰(zhàn)爭方式解決，而解決的結果是雙方四五百萬軍隊同歸于盡。戰(zhàn)爭的結果一次次證明人類的愚蠢，然而愚蠢的人類還要一次次發(fā)動戰(zhàn)爭，相互殘殺，到現在也沒有收場的跡象，反而愈演愈烈，這也是人類命運的悲??！

四、結語

古代史詩里的英雄人物，大多以悲劇收場，毗濕摩也不例外。老太公毗濕摩夾在難敵的領土野心和堅戰(zhàn)的合法權益之間，痛苦、艱難而又忠誠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戰(zhàn)場上他只要稍微表現出對般度五子的疼愛，立即就被難敵痛斥并懷疑他的忠誠，難敵那尖酸刻薄的語言深深刺傷了老太公毗濕摩，為了大局他再一次忍受下來，悲哀地說：“我對你是赤膽忠心，你卻恣意侮辱我，傷害我。你是個不明是非的糊涂蟲，當初我勸你的話你能聽進一句，怎會有今天？”而在般度五子方面，堅戰(zhàn)為了勝利，必須殺死毗濕摩；再加上束發(fā)武士為了報仇，也要殺死毗濕摩。老太公毗濕摩在劫難逃！

終于，在俱盧大戰(zhàn)的第十天，老太公毗濕摩倒下了！這是史詩里最驚心動魄的倒下！凄涼而又悲壯！當老太公毗濕摩為王室忠誠地履行職責，率著戰(zhàn)車縱橫馳騁，殺得般度軍心驚膽寒、潰不成軍之時，般度五子終于下定了決心：“若不把老太公送進天堂，休說報仇雪恨，只恐百萬大軍將無一生還?！睘橥炀日麄€戰(zhàn)局，他們只好設計除去老太公毗濕摩。他們先是讓束發(fā)武士向老太公射出連珠箭，老太公毗濕摩因為有誓言在先，絕不違背武士規(guī)則與曾經是女孩子的束發(fā)武士交手，因此躲避不及，胸部中箭。阿周那“含悲忍淚，硬下心腸，從束發(fā)武士身后向尊敬的老太公射出致命一箭……束發(fā)武士則趁此良機，射出箭雨，老太公渾身中箭，幾乎沒一寸完膚，栽下車來”——老太公毗濕摩用生命遵守了不殺般度五子和束發(fā)武士的誓言！老太公毗濕摩終于解脫了！

縱觀老太公毗濕摩的一生，不愧為“誓言如天”！他為孝順父親而誓，為武士精神而誓，為正統(tǒng)道德而誓，為戰(zhàn)爭規(guī)則而誓，他是一個將誓言進行到底的人！但是他的誓言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他自己的人生里也沒有自己！

參考文獻：

[1] 方立編譯.婆羅多的戰(zhàn)爭[M].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