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歐婧
夢醒淚滿巾
繆歐婧
火紅熾熱的烈焰,在木柴上搖曳,然后瘋狂起舞,貪婪地吸取空氣中每一絲氧分,化為其親吻爐底的熱忱。
周圍的光線仿佛被黑洞抽絲般攫取而走,只剩下這樣一團熊熊烈焰,不安地向上躥動,以及它腳下發(fā)出“咝咝”呻吟的木柴。偶爾從中崩裂出星火,伴隨著質地清晰、霹靂啪啦的焦裂聲。
那是木柴的解體,也是歲月哄然倒地的時刻。小時候所謂的天地,也不過是紅銅門以內的天地,一個新舊交織的大宅,住著互不相干的幾家人,幾個流著口水的孩童,穿著不合身的衣服,臉上一道黑一道灰,躲在墻柱后偷偷張望你吃著東西,幾個面相和藹的阿姨抱著襁褓中的孩子,在日光明麗的時候倚著門框哼歌,輕拍著懷抱中的年輕的生靈。還有一只霸道專制,彩尾紅冠的大公雞,昂首挺胸趾高氣揚地踱步到主人家里面,一步一頓,偶爾睥睨你幾眼,溜轉下腦袋,又繼續(xù)踱到屋后的弄堂里去了。
賣糖水老人的吆喝聲,屋里搓麻將的聲音,弄堂里貓崽子叫喚的奶音,包括紅銅門上空有著飽滿而扎實的云的天空,黃昏絢麗爛漫的火燒云,都隱秘地藏匿在只屬于我的歲月流沙中。
而其中最深刻最不能忘懷的,是冬季圍守的一爐旺火的溫度。每到冬季,不下雪的浙南也會有刺骨的寒。廚房里有一隅儲放著小小的灶臺,每在這時,都顯得尤為寶貴。墻面已被熏得黑黃,斑駁著煙漬,臺面上擺放著香油和一襲紅身的火柴盒,灶臺外圍著深深的鑿溝,里面是滿滿的積灰,躺倚著一把漆黑而堅硬的火鉗。一把小小的竹椅忠誠地蹲守在灶臺前,背后坐擁著成堆五花八門的木柴,專屬于勞作的生火人。冬天里的爐臺,空氣都是暖的,爺爺是竹椅的主人,但他從不介意共享。每天傍晚我只穿一件毛衣,就可以占有爺爺?shù)南ヮ^,在這寒冬臘月里取暖。
我面前,是紅色熾熱的光亮,是不安分的頑童,它不知疲憊地親吻著鍋底,向我源源不斷送來熱浪,我緊緊盯著它,對它時刻變幻的金燦近白的身影有種近乎偏執(zhí)的熱愛。我甚至想觸摸它,它向我稚嫩的臉上吐熱氣,卻從不涌出嗆人的煙。我能感受到從腳尖至心窩的暖流,一種難以言說的溫情在血液里涌動,那時而金黃燦爛時而通紅熾熱的星火,交織著暖意的橘黃色,燦爛至白的火心和外焰一片通透熱烈的火舌,在我瞳眸里一刻不停地舞蹈?;鹑趿耍瑺敔敱阌没疸Q再夾入一些柴,他嶙峋的手臂顫抖地伸至爐灶口,像極了那些干枯老舊的柴。很快火又旺了,被新的干柴孕育而起。
我躺在爺爺?shù)膽牙?,聽著火星迸發(fā)出的嘶鳴聲,柴被侵蝕的焦灼聲,以及鍋里水咕嚕咕嚕的冒泡聲,奶奶在一旁剁肉刀撞擊砧板清脆而有力的碰擊聲,抬頭看著爺爺混濁眼中同樣閃爍的斑斕,漸漸入眠。夢中,那爐火依舊在向我呢喃,唇齒間吐露令人酥麻的熱氣。
等我再醒來,爐里大多早已一片漆黑寂靜,只留下黑白的木炭,但爺爺總會為我再燒一鍋水,然后一起在竹椅上,再賞一爐旺火。
那個狹小的角落是我幼時每個凄厲的冬天唯一值得念好的,可以盡情地不管不顧,坐在爺爺膝頭,靜聽爐火。
時間過了多久,多少年進進出出紅銅門,身影模糊。爐火已被塵封,被冷清地擱置在那里,鐵鍋銹了,蛛網張結。爺爺駝著背,眼神混濁,臂若枯柴,他不再為我守著一爐旺火了。是我走太遠了,他守不住了。是歲月老了。
偶爾在夢里,我會夢見自己站在灶臺前看著火光漸弱,我急急忙忙地向里面吹氣,火苗掙扎了一下,終究熄滅了,只留下點點火光,隨后木炭里呲溜鉆出一縷白煙?;鸸怅@珊時,夢醒淚滿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