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波
(上海大學 上海電影學院,上海200000)
“虛實相生”:戲曲舞臺應有的美學原則
——京劇《康熙大帝》引發(fā)對戲曲舞臺布景的再思考
吳波
(上海大學 上海電影學院,上海200000)
“虛實”是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的重要范疇。中國藝術家們正是利用“虛實相生”的美學原則創(chuàng)造了各類氣韻生動的藝術,傳統(tǒng)戲曲正是其中一個。傳統(tǒng)戲曲一般不設置逼真的舞臺布景,必要時僅采用少量道具來做填補和幫助。而近年繁復奢華的布景大量充盈于戲曲舞臺上,大制作的道具將演員的表演湮沒于舞臺。筆者認為這是“虛實相生”美學理念在當下戲曲舞臺上缺失的表現(xiàn),如新編京劇《康熙大帝》等,而“虛實相生”是戲曲舞臺應有的美學觀照,在舞臺創(chuàng)作中應給予更多重視。
虛實相生;戲曲舞臺;戲曲布景;《康熙大帝》
第十七屆中國上海國際藝術節(jié)期間,由天津京劇院打造的原創(chuàng)新編歷史故事京劇《康熙大帝》于11月8日獻演于上海天蟾逸夫舞臺。該劇恢宏氣勢,制作宏大,滿臺生輝,這里對整個戲的藝術評價暫且不論,但其舞臺布景和道具引起了我的注意和思考,尤其該劇搬上舞臺的四臺“大炮”格外引人注目。
實的太多?虛的太多?
演出謝幕時和一個朋友談到對這個戲的總體評價時我突然說:“制作宏大,實的太多”,語音未落朋友一句“虛的太多!”頓時讓我愣住了。本想這怎么觀點相悖了,轉念再想這兩種說法并不矛盾,僅是所描述的對象不同。我說的實的太多,主要是針對“舞臺道具”說,而朋友說的“虛的太多”主要是針對舞臺演員的表演和整體藝術風貌來說。于是搜集和查閱了大量與“虛實相生”美學范疇相關的文獻和資料,開始對戲曲舞臺“虛實相生”的審美原則有了些許思考。
而縱觀當下戲曲舞臺表演總體上常會出現(xiàn)“只見布景不見人”的現(xiàn)象,舞臺豐富的道具將演員的表演湮沒于舞臺,出現(xiàn)了“實的太多”“實多虛有限的統(tǒng)一。老子提出的“有無相生”雖從宇宙天地來說,但實質是言生命的。葉朗在其《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寫到:
“老子認為,天地萬物都是‘無’和‘有’的統(tǒng)一,‘虛’和‘實’的統(tǒng)一。有了這種統(tǒng)一,天地萬物才能流動、運化,才能生生不息。”[2](P29)
(二)衍化與發(fā)展
老子提出的這一命題主要是就宇宙本體來說的,而后來逐漸衍化、發(fā)展成了生命哲學和中國美學中的重要審美范疇,并對中國美學和藝術創(chuàng)作產生了非常重要的影響。
“老子這種思想,對中國古典美學的發(fā)展影響也很大?!搶嵔Y合’成為了中國古典美學一條重要的原則,概括了中國古典藝術的重要的美學特點。這條原則認為,藝術形象必須虛實結合,才能真實地反映有生命的世界。”[2](P29)
到了魏晉時期“虛實”“有無”逐漸發(fā)展成為了中國文藝的美學范疇,提出了“氣韻生動”的審美要求,而氣韻生動的“氣”,不僅表現(xiàn)在具體的物象之上,更表現(xiàn)在物象之外的虛空之中,可以說沒有“虛”與“空”便很難產生“氣”。北宋沈括少”而導致了總體藝術風貌上“虛的太多”,這些都偏離了中國藝術的審美要求和美學原則。四臺“大炮”和眾多實體道具雖然充盈著舞臺,也帶來一定美感和氣勢,但太多的實景反而阻礙和影響了戲曲演員表演的集中和靈活。顯然,這些問題都是“虛實相生”的藝術美學理念在當下戲曲舞臺上缺失的體現(xiàn)。
(一)根源:“虛實”是中國古代文藝批評的重要范疇。究其根源看,來自《老子》中提出的“有無相生”的觀念。
《老子》一章(論道)便講到了“有”與“無”:
“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盵1](P02)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恒也?!盵1](P05)
“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盵1](P98)
從宇宙萬物的角度,老子以“道”的本源提出了“有”與“無”的命題。認為宇宙萬物是“無”與“有”的統(tǒng)一,或者說“虛”與“實”,無限與《夢溪筆談·樂律》中提出:“字中有聲,聲中無字”。隨著中國藝術的發(fā)展,藝術家們在各種具體藝術實踐中將“有無相生”審美原則不斷地發(fā)展和豐富。最后出現(xiàn)了“白與黑、真與幻、繁與簡、藏與露、疏與密、即與離”等范疇,極大地豐富了對“有與無,虛與實”關系的看法,對藝術創(chuàng)作有了更好的指導作用。
“以虛襯實,以實帶虛,虛中含實,實中有虛,虛實相生”,這成為了中國傳統(tǒng)美學和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問題。
在中國傳統(tǒng)藝術中,大到建筑,小至精美的印章都是運用“虛實相生”的美學原則來處理的。例如,在建筑藝術中傳統(tǒng)園林設計有“咫尺之內再造乾坤”宏愿,技法中框景、借景、對景、隔景等諸多手法也是與虛實相生有密切的關系;在傳統(tǒng)中國繪畫中,有“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知白守黑”等追求;在書法美學中,布白、疏密、濃與淡,有尚法與無法以及“計白當黑”等相關辯證問題;在文學藝術中,詩歌藝術創(chuàng)作中追求的“空靈”意境和簡約、含蓄的風貌;在音樂中,有“聲中無字,字中有聲”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妙談;舞蹈藝術中用肢體語言創(chuàng)造虛靈的空間等等,不勝枚舉這些都受到了“虛實相生”美學追求的影響。
而傳統(tǒng)藝術中重要的部分——戲曲,則通過演員虛擬的表演把形象的“虛”與“實”結合起來,達到了方寸舞臺間再造“乾坤”獨特的美學風貌。
(一)傳統(tǒng)戲曲舞臺布景的虛實呈現(xiàn)與審美傾向
關注中國傳統(tǒng)戲曲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傳統(tǒng)戲曲始終追求著“方寸之內在造乾坤”的審美宏愿,舞臺上雖無高山大河,卻要通過演員的表演展現(xiàn)出高山大河,甚至是刮風下雨、白天晝夜。
宗白華在《中國藝術變現(xiàn)里的虛和實》一文中專門舉到了戲曲的例子:“演員結合劇情的發(fā)展,靈活地運用表演程式和手法,使得‘真境逼而神境生’。演員集中精神用程式手法、舞蹈行動,‘逼真地’表達人物內心情感和行動,就會使人忘掉對劇中環(huán)境布景的要求,不需要環(huán)境布景來阻礙表演的集中和靈活。‘實景清而空景現(xiàn)’,留出空虛來讓人物充分地表現(xiàn)劇情,劇中人和觀眾精神交流,深入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深意趣……做到了這一點,就會使舞臺上‘空景’的‘現(xiàn)’,即空間的構成,不須借助實物的布置來顯示空間,恐怕‘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排出了累贅的布景,可使‘無景處都成妙境’。”[3](P131)“砌末”(或切末)①是戲曲舞臺上大小道具和布景的一種統(tǒng)稱。而傳統(tǒng)戲曲的“實”的部分往往就體現(xiàn)在這些“砌末”之中,主要有以下兩個方面:
一方面,舞臺搭建創(chuàng)造劇中人(角色)特定的生活環(huán)境。將人物所處的環(huán)境空間用再現(xiàn)和表現(xiàn)的手法呈現(xiàn)出來,如舞臺背景布、“一桌一椅”的生活空間、布城、大帳等等?!叭撕腿说纳矶危际菍嶓w的存在,沒有實體的身段便不可能有虛擬的想象。有的虛擬也總要有一些表示的東西,如宮殿、營帳,就少不得有簡單的臺圍椅披這些實體的道具。交鋒打仗,刀、槍、劍、戟也是實體的?!盵4](P238)因此有“戲曲的布景都在演員身上”的說法。
《康熙大帝》道具
越劇殿堂版《紅樓夢》
另一方面,舞臺道具要創(chuàng)造出劇中人(角色)特定生活環(huán)境中的一些事物。戲曲表演者在舞臺表演中往往要利用一些特定的道具來進行。京劇中常用的道具有扇子(折扇、團扇)、文房四寶、馬鞭、各類刀槍、船槳、水旗。這些道具能協(xié)助演員完成和豐富動作?!敖涍^歷代藝術家的積累,在方寸舞臺上摸索出豐富的藝術經驗,如‘鞭實馬虛,杯實酒虛、槳實船虛’等辯證的創(chuàng)作原則。”[5]例如演員拿著一根馬鞭,能生動表現(xiàn)出上馬、下馬、勒馬、趟馬、系馬、策馬等一系列身段動作,康莊坦途、坎坷山路、溪澗阻隔、雨后泥濘、趟河過橋、上山下山等就都從演員對之的內心反應動作上呈現(xiàn)出來?!皳]水旗表示海浪,舉布城表示進城,以旗當車,以帳代轎,都是虛實結合?!盵4](P238)
(二)當下戲曲舞臺布景呈現(xiàn)的特征
隨著時代的發(fā)展,戲曲舞臺美術也不斷地完善和發(fā)展,舞臺空間呈現(xiàn)出紛繁復雜的特征。當下的戲曲舞臺呈現(xiàn)出道具布景“實多虛少”,整體藝術風貌“虛多實少”的特征。就拿京劇新編歷史故事劇《康熙大帝》來說,“龐大”的道具(大炮、大鼓)雖是實實在在的道具,將整個舞臺也堆砌得滿滿實實,相反總體藝術風貌上卻由實轉空了,變得讓人覺得“虛的太多”。這樣的例子在當下戲曲舞臺屢見不鮮,如新編古裝越劇《甄嬛傳》采用的二層平臺的大制作,2015年上海越劇院相繼在上海大劇院的大舞臺上演了殿堂版《紅樓夢》和明星版《舞臺姐妹情》,舞臺布景制作都極為宏大。又如耗費巨大的新編當代昆曲《春江花月夜》亦是如此。雖然這些精致奢華、恢宏繁復的舞臺布景給觀眾以極大的震撼和全新審美風貌,但不得不擔心在這些豪華大制作背后是否是“只見布景不見人”光景。
出現(xiàn)這樣現(xiàn)象的原因,筆者認為主要有三點:起首是戲曲觀眾的現(xiàn)代審美需求的變化。隨著時代發(fā)展,“門簾臺帳、一桌一椅”的傳統(tǒng)簡單布景已經無法滿足當代觀眾的審美需求;其次,是戲曲受西方戲劇的影響和沖擊,傳統(tǒng)戲曲向戲曲和電影“取法”重視舞臺的再現(xiàn),因此實景表現(xiàn)較多,加之導演制的出現(xiàn),戲曲導演對傳統(tǒng)戲曲審美的把握出現(xiàn)了問題,也有話劇導演的參與導致戲曲舞臺布景漸漸忽略了“虛實相生”的美學觀照。
(三) “虛實相生”美學原則不可忘
為了緊隨時代發(fā)展和現(xiàn)代審美的腳步,戲曲的現(xiàn)代化是必要的,但戲曲的舞臺布景在多樣追求的同時也必須遵循“虛實相生”美學原則,筆者認為應該做到以下兩點:
第一,舞臺制作上“虛實相生”的總體藝術原則不可忘,必須有所把握。要想有氣韻生動的藝術審美就應該重視藝術創(chuàng)作中的“有無”和虛空。戲曲作為傳統(tǒng)傳統(tǒng)文化的代表之一,舞臺沒有了沒有虛空,詩情畫意的意境之美就很難呈現(xiàn)。
第二,根據(jù)實際情況,舞臺虛實手法的運用是有規(guī)律和條件的,可能在這里就要問了:虛多少,實多少,又如何把握?虛實多少這是沒有定量的,哪兒該實,哪兒該虛,需取決于劇情和演出現(xiàn)實的需要。要求把握的是“戲以人重,不以物貴”,道具布景湮沒演員只會讓戲曲的美缺失更多。
前面提到了越劇殿堂版《紅樓夢》,所謂殿堂版直觀地講便是舞臺的豪華與“機關重重”,是全新的舞美奢華大制作,或許是《紅樓夢》的審美需求和劇情需要吧,所以總體來說觀眾是認可和接受的。但從當下多數(shù)的作品來看,新排戲曲作品紛繁復雜的大制作布景恐怕得要“能虛必虛”或“該虛必虛”的強制要求才能慢慢從“實景太多”的困境中走了出來。這樣既節(jié)省了舞臺創(chuàng)作成本,也留給了演員們更多靈活、集中的表現(xiàn)空間讓角色惟妙惟肖地呈現(xiàn)于舞臺有了更大的可能。
在當下“門簾臺帳”“守舊”“一桌一椅”的傳統(tǒng)舞臺布景已經無法滿足當下的審美需求。而在戲曲現(xiàn)代化“新戲新演,新戲老演、老戲老演、老戲新演”四種的模式下,如何適應現(xiàn)代審美需求又不失戲曲之美,就該認真學習中國藝術美學,懂得諸如“雅、拙、清、氣、圓、韻、妙、樸、厚、品、虛與實、空靈、書卷氣”等美學范疇。懂得這些審美范疇并能行之有效地運用在自己的舞臺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那便是最好的了。尤其是“虛實相生”應作為戲曲舞臺創(chuàng)作應有的美學觀照,在當下的戲曲創(chuàng)造中必須遵守的美學法則。
面對問題值得反思,同時更期待藝術家們能不斷地豐富和完善自己的知識體系和舞臺創(chuàng)作技法,創(chuàng)作出更多適應當下審美需求,更好地反映新的生活內容和時代發(fā)展的戲曲舞臺作品。該實則實,該虛必虛,有實有虛,虛實結合。只有這樣,才能通過戲曲“舞臺小天地”創(chuàng)造出“舞臺大意境”,呈現(xiàn)“生命大境界”。
注釋:
①砌末一詞為戲班行話,意思是“什物”。
[1]饒尚寬.老子[M].北京:中華書局,2014.
[2]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
[3]宗白華.美學與藝術[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
[4]阿甲.阿甲論戲曲表導演藝術[M].文化藝術出版社,2014.
[5]周杰.虛實相生的新空間——戲曲電視劇美術設計問題初探[J]戲劇,2006(01).
J821
A
1003-9481(2017)01-0075-03
吳波 (1990—),男,云南陸良人,上海大學上海電影學院藝術學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藝術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