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學(xué)五年級的時候,我的身高已經(jīng)驚人地躥到了一米七五。那時候我瘦得好似一副風(fēng)箏架子,為了和普遍比我矮半頭的同學(xué)協(xié)調(diào)混搭,我在走路時拼命彎腰,好似一尾水中游弋的“蝦蛄”,這種常見的海洋生物,在北方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富貴蝦”,可是用我們的土話喊出來卻是——“拉尿蝦”。
磊子是我的最佳損友,和我同在校運(yùn)動隊,他的專項是百米跑,而我練籃球。他上五年級那年就能和初二的學(xué)長跑得一樣快,而我雖然是全隊個子最高的,卻常常在比賽中打不上主力。磊子很帥,高鼻梁,大眼睛,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最重要的是生來就有點自然卷,而我除了海拔略高之外,在他面前似乎一無長處。
當(dāng)然這樣的差距還有很多,比如:磊子他爹是橋梁工程師,滿世界出差旅行,滿世界給他買各種漂亮衣服和帥氣的運(yùn)動鞋,而我爸爸是一個木匠,對,一個木匠!
對了,我剛上小學(xué)的時候,我爸爸常常告訴我,他制作的柜子,其實是一種神秘的時光機(jī),人鉆進(jìn)去,關(guān)上柜門,時間就會飛速地流轉(zhuǎn)——以至于你在柜子里坐了很久,開門出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時鐘其實只走掉了小小的一格。
我喜歡隔壁班一對姐妹花的微笑,高一點的叫馬曉,矮一點的叫沈玉。馬曉扎一個馬尾辮,看上去清新爽利。沈玉扎著兩個馬尾,看上去雙倍的清新爽利。馬曉和我的情況差不多,雖然個子略高,上肢卻平庸又淡薄,兩人同時啟動微笑,而我很自然地將目光和沈玉糾纏在一起,她會不自覺地臉紅,我也會,我會心跳加速,我猜她也會,這是我們之間一種不可言說的默契。
有一次,校隊打比賽,磊子、沈玉和馬曉都在場外觀看,我搶到后場籃板,一路帶球突破殺進(jìn)前場,起三步時,被對方球員撞倒,在加速墜落中,我將球迅速拋向空中,然后狗啃屎一樣地重重倒地。球在籃筐上顛了幾下,最終還是掉在對方球員的手里。
賽后,我搭在磊子的肩膀上,一步一瘸地滾回家中,馬曉和沈玉迎面走來。我有些羞愧地不敢看沈玉的眼睛。馬曉則很奇怪地沒開磊子的玩笑,只是淡淡地對我說:
“蝦蛄哥,其實那個球很棒啦!”
天哪,在我人生灰暗無光的時刻,她居然沒有用土話叫我“拉尿蝦”而是在我的學(xué)名“蝦蛄”之后,有情有義地加上一個“哥”,我在馬曉難得的柔聲細(xì)氣中,還是將目光鎖定了沈玉美麗的身影??赡翘焖K究什么也沒說。
幾天后,磊子找我去上樹薅桑葉,說是要送給一個女孩去養(yǎng)蠶。
我問:“你打聽到哪里有了嗎?”
磊子說:“咱們語文老師石春梅家的后院就有!”
我說:“那咱們上語文課的時候溜出去薅,好不好呀?”
磊子說:“就知道你小子一定有主意!”
我說:“去的時候,帶個籃球!”
磊子說:“帶毛籃球???”
我說:“石老師回家看見樹上的桑葉被擼光了,一定會追查的,但是應(yīng)該不會懷疑那一對翹課打籃球的小伙伴吧?”
磊子說:“就知道你小子一定有餿主意!”
就這樣我和磊子翹了語文課去語文老師家的后院薅桑葉,折騰了兩大包回來,掛在男廁所的瓦房頂上,又趕在下課之前,捧著籃球晃晃悠悠地從后門溜進(jìn)教室。
出人意料的是,石春梅老師正在講臺上正襟危坐地念著我的作文《爸爸的時光機(jī)》,看到滿頭大汗的我,石老師忽然停了一下,指著后黑板說:
“這篇想象力很豐富的作文,就是最后排那位逃課打籃球的午歌同學(xué)寫的?!?/p>
同學(xué)們齊刷刷地扭頭向我投來詫異的目光,我登時呆在原地,心中對石老師的知遇之恩感激得無以言表。磊子把脖子窩在課桌里,扭過頭,嘟嘟囔囔地說:
“是你寫的嗎?啥時候練出了這文筆?”
接著,磊子又翹了數(shù)學(xué)課,屁顛屁顛地從男廁所摘下桑葉,沖進(jìn)操場。我蹲在教室里的最后一排,從門縫里,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磊子把兩包桑葉塞給了馬曉,一顆心終于安定了下來。
磊子回來后對我無限感恩。他說,多虧了我的好主意,才幫他達(dá)成心愿,但是,好人要做到底,今后代他寫情書的事,我就要包圓了!
我本想推辭,想到了沈玉和馬曉的關(guān)系,于是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
就這樣,我?guī)屠谧訉懥藘蓚€月的情書。春天尾巴上的時候,《唐伯虎點秋香》在學(xué)校附近的影院上映了,磊子說,讓我陪他和他喜歡的女孩子們一起去看“唐伯虎”,我又一次爽快地答應(yīng)了下來。
磊子說,他會穿上他爸從美國給他買來的大風(fēng)衣,他讓我也收拾得利索點兒,別給他丟人。我溜回家中,心頭小鹿打滾,在家里翻箱倒柜地折騰了好一陣,最后我找出了我爸的一套西裝——那是前年我小舅結(jié)婚的時候,我媽買給我爸的,而我的身高已經(jīng)逼近一米八啦,我完全駕馭得起這樣一套拉風(fēng)的行頭。而更讓人驚喜的是,西裝的上衣口袋里,居然藏著一張50元的人民幣。
我大步流星地走出門外,揣著50元的大票,我覺得我的人生,從來沒有這樣高大過,帥氣過,富有過!
紅星影院的門口,沈玉和磊子已經(jīng)提前到達(dá),沈玉捧著一小袋糖炒栗子,磊子抱著一個中筒的爆米花,不停地擼起他的美國大風(fēng)衣的袖子,查看手腕子上的手表。他們對我這樣偉岸的形象熟視無睹,讓我覺得多少有點尷尬。
最后,還是沈玉打破了尷尬,在大家為數(shù)不多的接觸中,一向沉默寡言,溫文爾雅的沈玉,終于跟我正式地說了一句話:
“要不,你在這兒等馬曉吧,我們先進(jìn)去了?”
“我們”——磊子和沈玉點頭示意。我最后一眼望向沈玉,她吐字明白又輕快,就是這簡單的幾個字,像帶著鋸齒兒的鋼鋸條一樣,一點一點,徹底割裂了那些曾經(jīng)無言的默契——為什么不是我和她,不應(yīng)該是“我們”才對嗎?
馬曉終于來了,雖然穿著長裙,可還是連蹦帶跳地跑了過來。
“給我們來個最大筒的爆米花!”我豪氣地對服務(wù)員說。
走出影院,已是黃昏時分。
正像唐伯虎點中了秋香,而沈玉和磊子自稱“我們”一樣,佳人眷屬,美好愛情的大結(jié)局總會給人長久的溫暖。
馬曉忽然說:“好帥??!”
“你是說唐伯虎嗎?”我顯然明白馬曉是在夸贊我西裝革履的樣子。
“不!是你剛剛買爆米花的樣子,陽剛勁兒十足,真的好帥!”
我憨憨地笑笑說:“所以,你是那個負(fù)責(zé)傳遞桑葉的女孩!”
馬曉說:“所以,你是那個代寫情書的男孩!”
我大驚,忙問道:“你怎么知道?”
馬曉說:“沈玉給我看信上寫‘你頭頂揚(yáng)起的馬尾,像我出手的三分球弧線時,我就知道是你啦!”
那天,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勇氣,居然邀請了馬曉去我家小坐。在前庭的大柜子前,我生平第一次有點自豪地向馬曉介紹了我老爸的時光機(jī)。
可沒乘想正說著,我居然聽到了爸爸從后院開鎖進(jìn)門的聲音。
為了不至于讓我爸發(fā)現(xiàn)我偷穿他西裝的糗事,免于一頓胖揍,我?guī)缀跏遣患偎妓鞯乩R曉的手,跳進(jìn)了我爸的大柜子里。在我聽到我爸“嘭”的一聲鎖門離去之后,我的手還是緊緊地和馬曉攥在了一起。
如果這真是時光機(jī)該有多好,我們就這樣悄無聲息地躲在里面,走完一輩子……
馬曉在我胡思亂想時,將手迅速抽了出來,我在撐住木柜門的瞬間,聞到了一種幽幽的味道——那不是木屑味,是香的,甜的,若有若無的。我的臉頰迅速紅熱起來,在抬起頭的瞬間,看到了馬曉比我更為紅熱的臉頰。
就在那時,我猛然推開時光機(jī)的木門,快步?jīng)_向了衛(wèi)生間。
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從前如雪后晴空一樣干凈的處女地上,不知何時竟生出兩根黑絲,它們打著卷,倔強(qiáng)地向上生長著。
我長長地舒出一口氣來,不管怎么樣,在我正式成為高富帥的那一年的春天,我在老爸親手打造的時光機(jī)中飛速脫胎換骨,而終于,悄無聲息地,發(fā)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