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瑤
人跡罕至之處,環(huán)顧四周,蟲噪鳥鳴而無人聲,倍感寂寞,仍覺荒涼,此為世人所稱之孤獨。
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之處,雖勸酒交杯,摩肩接踵,但笑言之下的種種,卻總是隱隱含著周遭人群之中的種種斥力,此亦被稱之為孤獨。
兩者全然不同,卻同為孤獨,豈不混淆?一孤一獨,本就不同,混為一談,自然不夠明晰。
何為孤?
孤,孤身一人而周遭無人,或許會有人默然從門前路過,往門內(nèi)匆匆掃過一眼,便也不再駐足——他們要走,你根本留不住。
這是一種必然,世界規(guī)律下的必然,生老病死,天災人禍,逝者如斯。
汝被迫為此。
“老去填詞,一半是空中傳恨”,朱彝尊不知一詞道出多少鰥寡孤獨者的心聲,筆未落,故去者音容先現(xiàn),淚已下。
不知朱彝尊落筆的那一剎那,是否能看清筆尖墨汁在竹紙上一絲絲的浸開,直至浸透紙背?窗外風吹雨斜,屋內(nèi)燭光飄忽,卻也只能孤身一人聽風聽雨,往日溫情也只在燭光之中依稀可見。
為何孤身一人往往自憫自悲,這并非所謂矯情或是脆弱,他們悲憫的并非自己一人度日,而是溫情脈脈和冷風寂寂的極大反差。待到門前同情者散去,兩手所能撫的,便只余下心中凄然。
而當今中國,孤獨的多數(shù)含義是孤,而非獨,自《禮記·禮運大同篇》之“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yǎng)。”中,足見古代儒學對于孤獨的含義,多在于人倫領(lǐng)域,而非心理層次。既然儒學對當今社會的影響如此之大,那么對于孤獨的理解,自然大部分與蔣勛先生所講的情欲孤獨與倫理孤獨密切相關(guān)。
想必隱士對此的感悟會更為深刻。
但蔣勛先生也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自“太陽”與“唯一”兩詞發(fā)展出來的西方式孤獨,與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自負相似,卻與儒學中的孤獨不同。因此,獨與孤的最大差別便是在此,并非仇遠所寫《滿江紅》之中的“自憐幽獨”,而是自負幽獨。
西方式的孤獨不是孤,而是獨。
獨,雖與孤同為獨身一人之意,但卻更具侵略性與主動性。無論是獨身,還是獨立,都是自我選擇的結(jié)果,如同頭狼傲立山頭,對月長嘯一般,沒有人否認這是孤獨,但絕不能說這是孤,因為山下便是它所領(lǐng)導的狼群,它并非單獨一個。
何人孤獨?孤家寡人。
何人獨?寡人。
“吃得好嗎?”“工資多少?。俊薄肮ぷ骼鄄??”“結(jié)婚了嗎?還沒啊,那可要趕快了?!?/p>
如此寒暄,如此問候,也是有趣。在你轉(zhuǎn)身的之后,也不過都是他人嘴中常見的談資——換句話來說,你被寒暄出賣了。
為何古代皇帝身邊沒有寒暄,為何自傲之人從不理會這些寒暄?因為他們獨。
為什么他們獨?因為他們厭惡這些有心無心的探查,因為他們自傲,傲到不屑于與平凡人觥籌交錯。無非此兩者而已。
而說到底,獨者只是希望保有一個完全而真實的自我,并將此付諸實踐。留下自己身上不為世人所包容的特質(zhì),暴力,沖動(類似于革命),還是思維,亦或是語言。蔣勛先生所區(qū)分的這四類孤獨綜合至一起,也是獨的體現(xiàn)。
曾記得《舌頭考》中的那位苦命人呂湘,歷經(jīng)文化大革命,他怕,怕到言語之間不敢有一言一字的缺漏,直到最后,他閉嘴了,只在無人之時與自己說,在有人之時看他人說——看的不是他們說了什么話,而是說話之間的肌肉活動。
他瘋了。
他看見所有的話都被肌肉運動控制著,他看不清任何語言之后的任何意義,又或許是看清了這些無謂的語言的意義罷了。
呂湘怕,所以獨。這是逃出來的獨。
而皇帝的獨,除卻怕,還有傲。集權(quán)于一身,又怎會不擔憂?此等不信任也會隨著龍椅的逐漸陳舊而逐漸發(fā)酵。而掌握生殺大權(quán)的人,又如何垂青于布衣?
皇帝亦怕亦傲,這才鑄就了最標準的獨。
世人常談孤獨,亦常畏孤獨。關(guān)于孤獨的討論日盛,但理解孤獨者卻是少數(shù)。
孤不可避,獨卻自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