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雨
在阿摩司·奧茲看來,故事的開頭是應(yīng)該細讀的,它是作者和讀者之間的契約。于是,他在《故事開始了》一書中精選了十部小說,果戈理、卡夫卡、契訶夫、卡佛、馬爾克斯……談如何閱讀他們故事的開頭,如何辨析開頭和通篇的聯(lián)系,作者怎樣兌現(xiàn)他和讀者之間的約定。這些問題的探究,在奧茲的條分縷析下像游戲般有趣。
不可諱言,好的開頭是成功的一半,好比DNA隱藏著生命體全部的遺傳密碼,它將奠定全書的行文基調(diào)、敘事方式和語感,甚至一句話能開出一個門派。例如加西亞·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最為有名的第一句:
許多年以后,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句話幾乎影響了所有的先鋒作家,我們會在莫言、余華、馬原、格非、孫甘露的作品中讀到各種版本的變體。如果在所有的小說開頭中評選出“影響因子”最高的一句,那么馬爾克斯這句一定能名列前茅。
中國的當代作家,小說開頭寫得精彩的,不乏其人。中國人作文講究“風頭”,小說的結(jié)構(gòu)和結(jié)尾就算編織得不高明,這“第一炮”的開門紅卻是一定要打響的,所謂:“開卷之初,當以奇句奪目,使之一見而驚,不敢棄去,此一法也。”
這里列舉數(shù)位茅盾文學獎得主的小說開頭,看看都有哪些一見而驚的“奇句”,庶幾管中窺豹。
陳忠實(第四屆茅盾文學獎)
白嘉軒后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里娶過七房女人。
難以想象,一部宏大的“史詩”竟然是這樣開頭的。英雄們還未展示其高大的形象,鏡頭就對準了他的家事。如果是偽君子,只怕就要遮遮掩掩,惱羞成怒。然而被讀者大窺一通的“英雄”白嘉軒,卻并不因此而減色。這就是陳忠實的獨到之處,也是《白鹿原》無法超越的地方:能讓讀者在不經(jīng)意間,邂逅一部偉大的作品(外國文學中能與之媲美的只有納博科夫的《洛麗塔》)。陳老行文的氣魄,從第一句貫穿到小說的最后一句,成功塑造了一部深刻的民族命運史和心靈史,確確實實可以“引以豪壯”。
阿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
那是個下雪的早晨,我躺在床上,聽見一群野畫眉在窗子外邊聲聲叫喚。
母親正在銅盆中洗手,她把一雙白凈修長的手浸泡在溫暖的牛奶里,噓噓地喘著氣,好像使雙手漂亮是件十分累人的事情。她用手指叩叩銅盆邊沿,隨著一聲響亮,盆中的牛奶上蕩起細密的波紋,鼓蕩起嗡嗡的回音在屋子里飛翔。
如果說《白鹿原》的開篇是男子漢的豪壯,那么《塵埃落定》的開篇簡直就是榮國府中寶二爺?shù)淖园琢恕!都t樓夢》里的寶二爺“有些呆氣”,《塵埃落定》里的二少爺就是個“傻子”,開篇寫這位13歲的傻子起床時的所見所思,空靈跳躍,自由灑脫,行文神采飛揚。僅從小說開頭就不難看出,阿來是在與??思{的《喧嘩與騷動》的第一章一較短長。
賈平凹(第七屆茅盾文學獎)
要我說,我最喜歡的女人還是白雪。
喜歡白雪的男人在清風街很多,都是些狼,眼珠子發(fā)綠,我就一直在暗中監(jiān)視著。誰一旦給白雪送了發(fā)卡,一個梨子,說太多的奉承,或者背過了白雪又說她的不是,我就會用刀子割掉他家柿樹上的一圈兒皮,讓樹慢慢枯死。這些白雪都不知道。
如果說《塵埃落定》的敘事是“傻子說夢”,《秦腔》的敘事則是“瘋子胡吣”了。胡吣自然是家長里短、雞毛蒜皮。然而賈平凹的本事,就是從家長里短、雞毛蒜皮中寫出人生的生死悲歡,社會的動蕩興衰。瘋子的話語是對生活無意義的隱喻——一場被閹割的瘋狂愛隋。
莫言(第八屆茅盾文學獎)
馬洛亞牧師提著一只黑色的瓦罐上了教堂后邊的大街,一眼便看到,鐵匠上官福祿的妻子上官呂氏彎著腰,手執(zhí)一把掃炕笤帚,正在大街上掃土。他的心急劇地跳起來,嘴唇哆嗦著,低語道:“上帝,萬能的主,上帝……”他用僵硬的手指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便慢慢地退到墻角,默默地觀察著高大肥胖的上官呂氏。她悄悄地、專注地把被夜露潮濕了的浮土掃起來,并仔細地把浮土中的雜物揀出扔掉。
盡管莫言是以小說《蛙》獲得茅盾文學獎,但正如余華所說:“從文學的標準來看,莫言起碼可以拿10次茅盾文學獎?!蔽易钕矚g的是《豐乳肥臀》的開篇,語感頗有《尤利西斯》開篇的味道。然而一轉(zhuǎn)眼,又是母驢難產(chǎn),又是嬰兒接生,又是鬼子進村,雜亂中洋溢著頑強的生命力,畫面變得立體起來。能用線性的文字敘述出3D電影的感覺,現(xiàn)代文學有端木蕻良,當代作家則是莫言。
《檀香刑》,則宛然《百年孤獨》的中文版本,只是遠比《百年孤獨》噦嗦,沒辦法,誰讓敘事者假借的是饒舌的“狗肉西施孫媚娘”,這也算是藝術(shù)真實吧:
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里;死得勝過一條忠于職守的老狗。俺也想不到,一個女流之輩俺竟然能夠手持利刃殺了自己的公爹。俺更想不到,這個半年前仿佛從天而降的公爹,竟然真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
格非(第九屆茅盾文學獎)
一九五六年四月的一天,梅城縣縣長譚功達乘坐一輛吉普車,行駛在通往普濟水庫的煤屑公路上。道路的左側(cè)是一條湍急的河流,岸邊長著茂密的葦叢和菖蒲,成群的鷺鷥掠水而飛;在公路的右側(cè),大片的麥田和棉花地像織錦一樣鋪向遠處的地平線。一畦畦的蕪菁、蠶豆和紫云英點綴其間,開著白色、紫色和幽藍的花。
譚功達神情陰郁,心事重重。他的膝蓋上攤著一張破爛不堪的地圖,那是一張手繪的梅城縣區(qū)域行政規(guī)劃圖。他不時地用一枝紅鉛筆在地圖上圈圈點點。地圖下面,秘書姚佩佩的小腿隨著汽車的顛簸,有節(jié)奏地磕碰著他的神經(jīng)。他不由得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姚佩佩穿著一身咔嘰布列寧裝,原先的藍色布料早已退了色。梳著羊角辮,長長的脖子上有一條深紅色的圍巾。她正和坐在前排的副縣長白庭禹說著什么。她吃吃地笑著,柔軟的腰肢扭來扭去,還不時朝窗外指指點點。
“怎么會有那么多的仙鶴?它們往那里飛?”姚佩佩問道。
“傻孩子,那可不是什么仙鶴!那是鷺鷥和江鷗?!卑淄ビ砑m正道。
“那是什么?怎么還在動?”姚佩佩趴在白庭禹的肩頭,伸手朝遠處指了指。
“噢,那是長江中的帆船。船身讓高高的江堤擋住了,你只能看見帆尖在走。”
格非不但在小說的敘事語感上出類拔萃,而且也是中國作家群中少有的學者型小說家。學者格非,并不是在小說中炫弄博學,而是往往玩一些“無一字無來歷”的文字戲仿。例如“江南三部曲”中第二部《山河入夢》的開頭,就很難不讓人想起卡爾維諾的《一個分成兩半的子爵》:
我們和土耳其人打過一場仗。我的叔叔,就是泰拉爾巴的子爵梅達爾多,在波希米亞平原上騎著馬直奔基督教徒宿地。一個叫庫爾喬的隨從跟著他。一大群白鶴在渾濁、停滯的空氣中低低地飛過。
“怎么會有這么多白鶴?”梅達爾多問庫爾喬?!八鼈冿w到哪兒去呢?”
“它們往戰(zhàn)場飛,”隨從神情陰郁地說,“它們要一路陪著我們呢?!?/p>
這絕不能視作“抄襲”,因為以格非的知識水平和敘事能力,完全可以避開“英雄所見略同”的“尷尬”。我相信這是他故意的,正如有評論家指出,格非筆下的“中國經(jīng)驗”與西方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經(jīng)典文本有著顯豁的“互文”關(guān)系。格非在這種互文關(guān)系中樂此不疲,在小說的開頭戲仿一下卡爾維諾或博爾赫斯,正是這位先鋒小說家的應(yīng)有之義。(資料來源:澎湃新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