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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纓在手

      2017-11-09 17:18:20維摩
      前衛(wèi)文學(xué)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紅纓鐵鍋

      維摩

      他說,你知道為什么叫斷鴻縣么?我說沒查過資料,不清楚,不過這名字聽起來挺有詩意。他說什么詩不詩意的,要是你真有一天身臨其境,就不會這樣想了。我問為啥。他說老鄉(xiāng)們有句話,叫“千里斷鴻縣,雁回鬼夜哭”。我說啥意思。他瞇起眼睛,似乎陷入了很久遠的回憶。他說斷鴻縣地跨千里,群山茫茫,傳說大雁南飛時必須繞過這里,否則就只能選取回頭路,要不就得累死在山上,如果孤魂野鬼在半夜進了山,肯定要迷路,你知道鬼是只能夜里出來的。我說好像書上這么寫過。他說白天只能躲著,晚上出來還是迷路,迷來迷去就永遠困在山里了,你說他哭還是不哭。我哈哈笑著,說這解釋挺生動啊,老爸你也有寫作天分。他搖頭說我只會寫點材料,小說什么的真不擅長,我這里倒是有個故事,你可以替我寫一寫。我說好啊,最好是打仗的。他說我們隊伍沒打過仗。我說那你們當兵都干什么了?他說挖洞,我們把斷鴻縣的千里大山挖空了。

      山很大,很深,幾萬人的部隊撒進去,就像在大海里扔一把流沙,無形無跡,悄無聲息。通往山里的就只有這一條窄窄的路,貼著山坡時上時下,有時轉(zhuǎn)了半天,以為終于要出去了,山路一轉(zhuǎn),又轉(zhuǎn)進到另一座更大的山里。他說,車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三天四夜,有的人就精神崩潰了,半夜里跳下車去,接著又跳下了山崖,他的喊聲遙遠漫長,驚破了更加漫長的黑夜。這樣的意外令戰(zhàn)友們猝不及防,沒有來得及救他,只能望著沉重的黑夜搖頭嘆息。

      先入山的是測繪部隊。路的盡頭就是沒有路,茫茫原始森林,放眼望去,只有怪石樹木,稍微寬闊點的地方是季節(jié)河的河床,此時正是河道干涸的時候,汽車沿著干涸的河谷向山的深處緩慢行進。坐在車里如同坐在狂風巨浪中的小船上,顛簸得人心緒不寧。幾個疲倦的戰(zhàn)士已經(jīng)抱著膝蓋沉沉入睡。沒走多遠,山谷里巨石橫陳,攔住去路,汽車就完全沒了用武之地。連長一聲令下,下車,徒步。隊伍一陣忙亂,在滿是鵝卵石的灘地上匆匆整隊報數(shù)后,開始向更深處進發(fā)。

      深山里畢竟與山外世界不同,不過下午四點半鐘左右,太陽稍稍西斜,便被高聳的山尖和森林遮擋住了光芒,天色黯淡如同黃昏。此刻測繪連已經(jīng)和后面的部隊拉開了距離,如果這時退回去,明天還要走原路上來,一來一回太耽誤事。工期不等人,最好的辦法就是在附近駐扎休整,明天繼續(xù)前行。連長命令兩個腿腳快的,到附近的高地上偵察一下,看看哪里有人家,其他人就地休息。個把鐘頭工夫,兩人返回,帶來了振奮人心的好消息。

      他們說,翻過溝去,向陽坡上有炊煙升起,依稀像是一戶人家。

      連長扔掉煙頭,腳又在上面蹍了蹍,又吐了一口唾沫在上面,確認煙頭已滅,揮揮手說,出發(fā)。

      幾十號人排成單線蜿蜒曲折,一路疾行,等走到老鄉(xiāng)家門口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山里要比外面溫度低很多,樹葉和草莖里的水分被黑暗和低溫擠了出來,打得人褲腳濕漉漉的,雖然出發(fā)之前有所準備,此時也有很多戰(zhàn)士冷得直打哆嗦。寒冷會成倍地放大饑餓感,人困馬乏,饑寒交迫,隊伍已經(jīng)有些躁動不安,此時每個人眼里都只剩下了老鄉(xiāng)門縫里透出的微弱火光,那火光雖然微弱卻飽含著未知的溫暖。連長招招手,叫來個本地戰(zhàn)士,上前用方言叫門:

      老鄉(xiāng),我們是解放軍,路過這里,借宿一下。

      老鄉(xiāng),開門呀。

      老鄉(xiāng),老鄉(xiāng)?老鄉(xiāng)!

      后面三個“老鄉(xiāng)”連起高腔,呈階梯狀上升,直到音量完全釋放,幾乎喊破了嗓子,透過門縫他們看到人影閃爍,只是那兩扇三尺寬的柴門始終緊閉著。

      他媽的,再不開門,俺就拆房——隊伍里有人等得不耐煩,高聲大嗓地來了一句。話沒說完,連長走過去兜屁股就是一腳,把那個兵嘴邊的“啦”字硬生生憋在了肚子里。

      門卻吱呀一聲開了。昏暗的火光里,身形略微佝僂的老人手握著一尺多長的柴刀,立在柴門中央。連長和會說當?shù)胤窖缘膽?zhàn)士走上前去,連說帶比劃交流了幾句,老人才滿臉狐疑地放了他倆進去。

      屋子很小,說是屋子,其實跟窩棚差不多,二尺高的地基由石塊堆成,上面是谷草黃泥壘的墻。里面光線昏暗,屋子正中是用木頭搭成的床,上面堆著干草、獸皮和被子,依稀能辨別出床上還坐著一個人。墻角是石頭堆成的爐灶,灶膛里火光閃動,不時有潮濕的柴火爆響,把火星濺落出來,騰出灶外,又輕飄飄地落在爐灶邊的一圈黑灰上。灶上的鐵鍋里還剩了淺淺一底兒的黃面湯,冒著絲絲的熱氣。連長指指鐵鍋,又指指床邊高高架起來的糧袋,說,老鄉(xiāng),我們要吃這個,這點兒不太夠。戰(zhàn)士用當?shù)胤窖园堰@話大聲翻譯了一遍。老頭聽了,還在猶豫,床上的老婆婆卻呼的站起身,麻利地走到爐火邊,往灰暗的灶膛里丟了一把柴,火光升騰起來,照亮了她溝壑縱橫的臉,也點亮了整個小屋,門外的寒氣似乎也被火光驅(qū)散了不少。她攏攏鬢角花白的亂發(fā),用枯樹般的手抄起缺了口的粗瓷大碗,往鍋里添水攪面,忙碌起來。

      鐵鍋雖然不小,但是也遠不夠一個連隊小伙子的飯量。老婆婆話不多,但是手腳麻利得很,一會兒工夫連燒了三大鍋湯。戰(zhàn)士們出發(fā)前都配發(fā)有壓縮餅干,就著熱湯吃了,算是打發(fā)住了自己的肚子。溫暖驅(qū)趕了寒冷和夜色,每個人的臉頰上都泛起了微紅。三鍋湯下來,本來就不大的糧袋塌下去一大半。連長轉(zhuǎn)臉看了看,呼嚕嚕喝完自己碗里的湯,一抹嘴,把自己挎包里剩下的餅干掏出來全塞到了老婆婆手里。老人又要塞回連長挎包里,兩人推讓了幾下,連長握住老婆婆的手說,老鄉(xiāng),你一定要收下,今天太感謝你們了,等我們的后續(xù)部隊上來,一定把糧食給你補上。

      接下來的兩天里,有了老人做向?qū)?,測繪連的任務(wù)進度快了許多,當然,老人家里的存糧也在飛快地減少。坡下的河灘平整寬闊,取水方便,適宜部隊展開,測繪連已經(jīng)向后方作了匯報。兩天后,綠色的軍用卡車搖搖晃晃地開了進來,后續(xù)部隊到達了。他們在這里又伐倒些樹木,拓寬并平整了土地,扎起了密密的帳篷。

      路打通以后,車輛、施工機械、后勤物資源源不斷地送進駐地,總算不用發(fā)愁吃喝了。有一天炊事班正在做飯,順著繚繞盤旋的淡淡炊煙,連長往坡上看了一眼,卻瞥見瘦小的老人站在齊腰深的草里,遠遠地望著他們。

      連長一拍大腿,喊道,險些忘了,你們幾個,扛兩袋大米,跟我上山。

      一袋大米一百斤,兩袋米足以補償那半袋子玉米面了。

      扛米上山的戰(zhàn)士里,有一個叫賀鐵國的新兵。按說那個時候,像他這樣的高中生應(yīng)該算個秀才了,到了哪兒都得重用一下,尤其是在部隊這樣缺人才也重人才的地方,只要有文化,很快就有出頭的機會??蛇@家伙長得其貌不揚、五短身材、面如鍋底,偏偏名字也拗口,所以人大家都叫他“黑鐵鍋”。“黑鐵鍋”最耽誤事的是那張嘴,雖說是一肚子錦繡文章,到了嘴上也都變成了吭吭哧哧。連長有心跟他聊幾句,都被他吭哧得心煩意亂,幾次下來,也懶得理他了。這次給老鄉(xiāng)送完大米回來,他一夜沒合眼,思來想去覺得這件小事很不簡單,反映了大山深處軍民魚水深情,于是當晚在被窩里點著手電筒寫了一篇稿子,投到了《工程兵報》。

      不久,稿子見報了。消息傳到師里,政治部魏主任頗感意外,這樣的人才去山里搞測繪,實在太浪費,眼下宣傳科正缺人手,調(diào)過來幫忙吧。

      沒幾天,工地上來了一輛吉普車,宣傳科干事跳下車跟連長說了幾句話,接上賀鐵國轉(zhuǎn)身就走,午飯也沒來得及吃。

      測繪連的新兵們望著在溝溝坎坎的路上搖搖晃晃漸行漸遠的吉普車,吧唧了幾下嘴說,這個“黑鐵鍋”,還真有兩下子。

      我說,師部呢,難道也設(shè)在山里,那指揮起來多不方便。他說師部倒是設(shè)在山外的縣城里,但是斷鴻縣的縣城小如雞蛋,不過是丘陵灘里一塊圓溜溜的平地罷了,那里有路,能通到省城,算得上是山里山外的交通樞紐,所以幾百年來就是南北客商的必經(jīng)之路,山里人要來買些糧食、鹽巴、布料、日用品,山外人要到這里低價收購山貨、皮毛和藥材,久而久之,人煙就稠密了些。我說有沒有高平縣城大,我爸聽了直搖頭。高平縣在我山西老家,也是群山萬壑中的一小塊平地,在我記憶里不過就是兩三條街,幾千戶人的樣子,高平縣城北邊有一條路,可以直通到我家所在的王報村村口。老人們說,那條路是日本鬼子修的,當年為了迂回包抄長治,鬼子們征發(fā)了全縣民夫,村里沒當兵的男人都被拉去當苦力。我爺爺聞訊連夜逃進了羊頭山,后來跟了八路軍,據(jù)說是徐向前的部隊。

      我說,你們師還有沒有條件更好的地方。他說有。我就奇了怪,問安置什么部隊需要更好的條件。他說我們還有個醫(yī)院,在鴻北市。

      766醫(yī)院建立以前,鴻北市的人看病只能靠郎中或是赤腳醫(yī)生,如果是大病就得坐一整天的車到省城去,這說明這個所謂的“市”,也有些名實不符。自從有了766,這個市就成了附近幾個地區(qū)的核心地帶,經(jīng)常有地方上的病號送到這里,但是它更重要的功能是為山里的兵服務(wù),工地上條件艱苦,總會有人受傷,輕傷不下火線,重傷就要送到這里了。

      那天,被扶進766醫(yī)院大門時,李紅纓花容失色,軟得跟爛泥一般。

      這攤爛泥雖然氣力盡失,眼神卻依然是銳利的,看到門口那塊“軍事管理區(qū)”的牌子,她立刻強打精神掙扎著挺起腰桿,想要自己走進去。誰知兩只腳就像水一樣軟綿綿融化到了鞋里,鞋子又融化在了地上,牢牢地粘著那些土石,讓她再也無法挪開半步。她使盡了渾身力氣,也只是讓自己單薄的身子踉蹌了一下,險些摔倒。那個被她掙脫開、在一旁垂手肅立滿臉煤灰全身汗腥味的司爐工,趕緊上前一步再次扶住她,另一只手扯著那床破棉絮,將她送了進去。

      門口站崗的小戰(zhàn)士認得李護士,自打參軍來了小城,這個北京姑娘就是全院最扎眼的。毛主席坐江山的地方,水土真是好,別人都是南腔北調(diào),只有她說一口鶴立雞群的普通話,即便有些字句上離不開大舌頭的京片子,但也是清脆悅耳,婉轉(zhuǎn)動聽。平日里她也是白凈斯文、干脆利落,一身白大褂神采飛揚,再普通不過的軍裝,穿在她身上也比別人好看,總而言之一句話,洋氣。站崗的小戰(zhàn)士清楚地記得,早上見李紅纓時,她還是衣著整齊,步履輕快地哼著歌,怎么就出門小半天工夫,變成了這副狼狽模樣,莫不是受了什么欺負吧。于是小戰(zhàn)士趕上幾步,攔住司爐,敬個禮問道,同志,這是怎么回事?

      解放軍同志,快帶我見你們領(lǐng)導(dǎo),你們這個女戰(zhàn)士可是個英雄啊。

      英雄?小戰(zhàn)士一時腦子轉(zhuǎn)不過彎來,雖說李護士是個老兵,平素里團結(jié)緊張嚴肅活潑,立場堅定斗志強,但她這單薄的身板怎么看也跟英雄倆字不搭邊。況且她只不過是請假外出,一不是入敵營,二不是上戰(zhàn)場,這工人師傅怎么就滿口英雄地叫上了。

      其實,李紅纓今天外出,只有兩小時的假。眼下正是彈棉花做棉被的好時候,陽光悠長干燥,日子有條不紊,等再過幾個月,北風過了河,被南邊的大山一擋,轉(zhuǎn)頭就會變成雪花落下來,那時候再去抱佛腳就晚啦,所以這些天醫(yī)生護士們都排著隊輪流請假外出去彈棉花。就因為這床棉花,李紅纓也請了假。

      彈棉花的過程乏善可陳,李紅纓抱著彈好的棉花套子往回走的時候,仍然是輕松歡快的,一如懷里溫熱柔軟的棉花般安詳。過了鐵道,沒多遠就能回到醫(yī)院了。小站很小,不過一條單線,兩根鋼軌,幾間不大的小房子,里面住著管理員和扳道工,除此之外,連個候車廳都沒有,若是沒有火車經(jīng)過,行人便可隨意穿行。李紅纓踩著石子走近軌道,腳步漸漸慢了下來。白云低垂,似乎與列車頭頂冒出的白色蒸汽融為了一體,又在遠處與綠樹藍天相接,鋼軌和大地在震顫,汽笛聲隨風飄來,她得等這趟列車駛過以后,再穿越到鐵路對面去。想到這兒,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幾步。就在這后退幾步的當口,李紅纓發(fā)現(xiàn),離她不遠的軌道上,竟然橫臥著一條枕木。

      以這個速度算來,遠處的列車是不可能看清這條枕木的,即便看清,恐怕也到了很近的距離,難以剎住車。要是列車軋上去引發(fā)脫軌,那后果就不堪設(shè)想啦。李紅纓來不及細想,扔掉棉花套子,噌噌幾步搶上前去,使盡全身力氣要把枕木推開。誰知越急越是忙中出錯,腳下一絆,重重摔倒在地,險些把頭磕到鋼軌上,等她爬起來再次抱住枕木時,才發(fā)現(xiàn)自己實在低估了那根木頭的重量。

      拿針管的確實跟扛槍桿的沒法比。若是論扎針配藥,技術(shù)比武,李紅纓是樣樣過硬,要是論起負重行軍,肩扛手挑,那可就是稀松平常了。她那兩條修長細瘦的胳膊白凈綿軟,天生就不是干重活的料,再加上參軍就進了醫(yī)院,幾乎沒受過什么軍事訓(xùn)練,應(yīng)付起這樣一根被油浸泡過的粗重的枕木來,實在太不容易。

      李紅纓背對著列車開來的方向,只能憑感覺知道列車離她越來越近;火車頭上的人卻已經(jīng)手忙腳亂起來,眼瞅著火車這么快,這個穿軍裝的解放軍女戰(zhàn)士怎么還無動于衷地蹲在道軌上,是聾了、傻了,還是想不開了?就算聾了,也不該蹲在鐵路上玩兒啊,又不是三歲小孩;再說了,即便是想不開要臥軌自殺,也得站著、坐著、躺著或者趴著,沒見過選擇這個姿勢的啊。列車長火冒三丈,頻頻拉動汽笛催促著,司機在緊急制動,司爐工忙著放氣減壓,駕駛室里亂作一團。就在鋼鐵洪流滾滾而來即將淹沒李紅纓的一剎那,她終于像推倒一座大山般掀翻了枕木。失去了枕木的支撐,李紅纓身子一軟,順勢滾到了路基下面。

      刺耳的制動聲戛然而止,火車呼嘯而過,在不遠處緩緩?fù)A讼聛怼@罴t纓新彈的棉花套子被疾風攪動,飛起來撞在車廂上,又掉落在鐵軌邊,整個變成了一床破敗的棉絮。列車如同疲憊的巨獸,喘著粗氣,焦躁不安。白霧彌漫中,幾個人從車頭上跳了下來,飛奔到李紅纓身邊。見到周圍沒有血跡,料想人還沒死,車長無名火躥得老高,憋了一肚子氣,要好好教訓(xùn)一下這個不懂事的解放軍戰(zhàn)士,正要發(fā)作,轉(zhuǎn)頭看到了李紅纓身邊的枕木,隨即猜出了八九分原委。

      李紅纓本來膚色就白,此時面無血色,更是白得透明,如同十二月河面上的浮冰,散發(fā)著絲絲寒氣。軍帽早就不知丟到哪里去了,頭發(fā)失去了約束,凌亂地貼在汗津津的額頭上。車長連喊了幾聲同志,她壓根沒有聽見,雙眼緊閉,呼吸急促地躺在地上,丟了魂兒一般。

      列車是不能停太久的,車長當機立斷,把司爐工留下來,等女戰(zhàn)士回魂兒了,負責送她回部隊,并向部隊首長說明情況,道謝。

      聽了這些,院長立刻來了精神。眼下正是“全國人民學(xué)習(xí)解放軍”熱潮涌動的時候,各軍兵種優(yōu)秀人物先進事跡不斷涌現(xiàn)。要是按往常,立功受獎的都是一線部隊,輪不到他們,這次可好,李紅纓這是要放衛(wèi)星啊。見義勇為,奮不顧身,救火車保安全,放哪兒都是當仁不讓的典型啊。這么一個英雄人物,出在766,出在工程兵,是多大的榮譽。啥也別說啦,立刻上報師部。

      隔天,鐵路上專門派人來到766醫(yī)院,敲鑼打鼓鳴鞭放炮,鄭重其事地轉(zhuǎn)交給院里一封感謝信。除了毛筆正楷謄寫在大紅紙上方便粘貼在宣傳欄里的,還有一張鋼筆寫好加蓋公章以備存檔的。除了感謝信外,還很貼心地送來一床新被子,算是補償李紅纓的損失。李紅纓和來人推讓了好幾個來回,鐵路同志的深情厚誼實在推讓不過,只好收下了。列車長雙手握住院長的手,軍民魚水革命情深之類的說了一大筐。送走來人,院長還是激動不已,親自打電話到師部,想探探口風。對方回過話來,說師長和政委對此非常重視,已經(jīng)指示要抽調(diào)全師精兵強將組織寫作組,整理李紅纓奮不顧身救火車的事跡材料,上報總部。

      他說,那時候,我在師政治部宣傳科,寫作組是我一手組織起來的,“黑鐵鍋”就是其中的骨干。我說你不是也在連隊干過嗎。他說那是在大同時的事兒了。我說有斷鴻山里苦嗎。他說也苦,不一樣的苦,你知道么,大同那個地方,一年要刮兩次風,一次要刮整半年的。我說你這話夸張了點兒。他說,我們坐在風里吃飯,風稍稍大些就睜不開眼,等睜開眼一看,碗里面已經(jīng)落了一層沙子,大家都習(xí)以為常,把沙子撥出去繼續(xù)吃,牙齒間沙沙作響,磨得舌尖生疼,天天如此倒也習(xí)慣了,吃進肚里一碗飯,總會有二兩沙子的。沙子助消化,他說,你沒見雞吃完食以后都要吃點沙子的嗎。我說人家有胗子,你有嗎。他沒理我,他說有時還會被派去挑水。水從井里提上來還冒著熱氣,等挑回營房就結(jié)了冰,如果口渴,就拿瓢敲碎上面的浮冰,舀著沒上凍的水喝,那時候真是年輕啊,竟然一點也不覺得涼,可是牙不知不覺就壞了。他說這話時咧著嘴笑,牙齒整齊光潔,但是沒有一顆是原裝的,這些年他常常牙齦疼,疼起來腮幫子高高聳起,就像里面藏了一枚雞蛋,我猜是那些假牙的使用年限到了。倘若我給他夾上一塊排骨,他會立刻原封不動地退回來。我說嚼不動骨頭可以吃上面的肉啊。他說塞牙,不舒服。我說你就是享不上福的命。他說對,就喜歡吃粗糧喝米湯,跟你爺爺一樣。

      我爺爺當兵那些年,小米是細糧,能喝上米湯已經(jīng)算很不錯的了。我問他說你打過大仗沒有。他說對鬼子沒打過,那時候鬼子勢頭正盛,而咱們八路軍裝備低劣,發(fā)到手里的槍故障率挺高,跟燒火棍差不多,大家做夢都想弄一桿三八大蓋,但是鬼子很能打,咱只能迂回著來。有一次終于等到機會了,上頭要搞個會戰(zhàn),敲掉一小隊孤軍深入的鬼子和偽軍,結(jié)果發(fā)到手上每人只有三顆子彈,子彈袋都是空的啊,這要是上了戰(zhàn)場不讓人笑死也要被急死。有經(jīng)驗的老兵支招,把里面塞滿高粱稈就行,高粱稈還必須是仔細削過的,跟子彈一般大小,還要在前面修出尖尖的彈頭,這些高粱稈子彈能塞多少就塞多少,反正又撐不壞袋子,也不增加負重。我真是照這樣做了,上戰(zhàn)場時底氣好像也足了些。我說后來你弄上一桿三八大蓋沒。他羞澀地搖了搖頭,他說,可惜了那三發(fā)子彈啊。

      我記得他以前給我講過,日本鬼子氣勢最盛的那幾年,兩個人就能控制一個村子,鬼子們上茅房時,把槍往門口一靠,人就進去解手了,出來以后槍還在那兒立著,沒人敢動啊;到了氣短那年,來征糧的倆鬼子還玩這一套,結(jié)果不僅丟了槍,人還被村民們活生生打死在廁所里。農(nóng)村的廁所你是知道的,就是一個深不見底的大坑,上面搭著幾條青石,人要是失足落下去,基本就沒救了,丟了性命還是其次,實在不光彩啊。他說,老輩人講過,這種死法不得超生啊。

      我爸說,那些年我很想把你爺爺?shù)倪@些故事整理整理,寫個小說,我說為啥沒寫。他說沒時間啊,忙起來疲于奔命,我這一輩子寫的文字摞起來能頂住天花板,可沒幾個字是寫給自己的。我的筆也是姓公不姓私啊,他笑著說。我說現(xiàn)在你退了休,想寫點啥那不是自己說了算。他瞪圓了眼說,小混蛋你的兒子誰管?你哥的女兒誰管?他說得我倆汗津津如坐針氈,再也不敢回嘴了。我爸喝口水,緩緩神說鴻北市他去過兩次,都是為了采訪女英雄李紅纓,寫作組第一次去的時候,是為李紅纓準備上京的文字材料。

      小城的夜晚靜謐深沉,即便是掉落一顆星星,也無法驚醒城里安睡的人們。遠處隱約傳來火車在鐵軌上跑動的咔嗒聲,節(jié)律如同沉睡中男人的呼吸,安穩(wěn)且健碩。

      熄燈號一響,醫(yī)院那小小的二層宿舍樓就陷入了黑暗,每天紛亂的工作讓這些年輕鮮活的生命如同機器般運轉(zhuǎn),此刻根本無暇交流。有的人短暫休息后還要倒班看護危重病號,所以他們迅速沉入了夢鄉(xiāng)。婆娑的樹影被夜風吹動,摩擦著窗紗和李紅纓的白色被單,她就安靜地望著搖動的樹影,想著永定河、什剎海、陶然亭,想著胡同口清晨里悠長的叫賣聲,想起遠在北京的父母和哥哥。

      望著被單上的紅十字,李紅纓內(nèi)心的酸澀重新翻涌起來,大海一樣汪洋恣肆,很快就將她淹沒,讓她窒息,她又想起了小時候掉進永定河里的那種感覺。河水將她淹沒的瞬間,她甚至不愿意掙扎。她想起了奶奶給她講的故事,無常鬼的舌頭又紅又長,手里拿著勾人的鎖鏈,他們要帶誰走,誰就只能痛哭流涕地跟著。老人們都覺得死亡恐怖,她覺得那只是想象中的錯覺罷了,因為無常鬼的召喚一點兒也不劇烈,從容而又安詳,流動著莫名的溫暖。他手里也沒有拿鎖鏈,只是朝她招招手,她立刻就跟著去了。幾乎是短短的幾秒鐘,一切聲音就離她遠去,然后是世間的一切景色泯然在白色的光暈里,最后連紛擾和煩惱都沒有了。當然父親也不會再扇她耳光,母親也不會再呵斥她。她失去了體重,輕盈地要飛起來。這樣的話,就是跑三天三夜也不會累。她想著,并且滿懷欣喜地追隨著無常鬼的腳步奔跑。就在她歡快奔跑的時候,她感覺有人在背后扯住了她的衣領(lǐng),她真的是沒有重量啊,連掙扎都顯得無力——嘩啦啦的一陣流水聲以后,世間的一切又從白色的光暈里抖落了出來,讓她猝不及防,炫目得嘔吐。她真恨這件衣服,簡直是驚醒了一次美夢啊。可她沒有來得及抱怨,她聽見母親正蹲在柳樹下,埋怨她不夠小心,聲音尖銳刺耳,懷里摟著把她推下水里的哥哥。

      她睜開眼睛,額頭沾染的河水立刻滴了進來,可她看見的卻是白色被單上的紅十字。她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個十字,中學(xué)畢業(yè)后,她報考了醫(yī)專,并且在學(xué)校入了黨,不能說不是小時候種下的緣分。那些年,她想得最多的就是離開北京,離開那個胡同深處的院子。

      沒想到,她這么快就要回北京了。

      李紅纓被授予“工程兵女英雄”稱號,要到北京接受首長接見。消息傳來,她失眠了好幾天。

      小城沒有直達北京的火車,師里特意派了吉普車到766醫(yī)院接上了李紅纓,要把她送到大城市的火車上去。那里早就定好了往返的軟臥,師里抽調(diào)了女宣傳干事全程陪同。車子行駛出醫(yī)院門口的時候,院長帶領(lǐng)了一大幫醫(yī)務(wù)人員列隊送行,大家依次握著她的手狠狠地搖了幾下。李紅纓平靜的心底也涌起了微瀾,溫暖和感動在周身流淌。

      在人民大會堂,觸目所及都是溫暖的紅色和金色,點綴著十幾個英姿勃發(fā)的綠軍裝。李紅纓作為這英姿勃發(fā)的十幾分之一,與來自全國其他各條戰(zhàn)線上的先進英模們共同接受了中央和軍委首長的接見和嘉獎。首長走到李紅纓身前時,特意跟她多寒暄了幾句。李紅纓大腦里一片空白,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yīng)對。首長笑了笑,沒有介意她的失禮,繼續(xù)與其他人握手去了。等李紅纓狂跳的心臟稍微平靜下來,已經(jīng)到了合影時間了。

      回到招待所,李紅纓立刻梳洗一番,換上便裝,想要回家看看。時間尚早,火車票也是明天下午的。參軍五年,她還從未休過探親假,這次好不容易回來,按道理當然要去見見父母,吃頓期待已久的貼心飯。同行的女宣傳干事卻大驚小怪起來,說首長上午剛握過你的手,怎么你下午就洗了。李紅纓翻她一眼,說道,洗了就洗了吧,有什么大不了的。

      那可是首長握過的手啊,多有紀念意義,換了是我,三天之內(nèi)是不會洗的。

      要是跟毛主席握了手,難不成還要剁下來供著?

      話音未落,李紅纓黑發(fā)一甩,三兩下雀躍出門,擠上公交車,沒了影。

      雖說動身前李紅纓已經(jīng)給家里拍過電報,可見了面,一家人還是激動不已。母親已經(jīng)包好了她愛吃的羊肉餡餃子,爐子上的鐵鍋里,水早已經(jīng)滾開了幾遍,只是沒有下鍋,單單等著她回來。嫂子一邊寒暄著,一邊炒著菜。支開桌,哥哥還陪父親喝了兩杯,其樂融融的景象,讓李紅纓眼窩發(fā)熱。

      借著酒勁兒,哥哥又跟她提起了退伍回家的事。她斜了他一眼,說我在部隊好好的,為什么要回來。哥哥說你老大不小的了,在部隊耗著不是個辦法,早早回來成個家,一家人在北京不是挺好的嘛。李紅纓說你妹妹又不是沒人要,部隊里的人才也一大把,比你強的漫山遍野都是。哥哥眼一瞪就要發(fā)作,母親趕緊把話頭接了過去,攥著李紅纓的手說,原本還是想勸你早點退伍回家,現(xiàn)在你也立了功、受了獎,部隊里也能混個前途,可是女人終究是要成個家的,你也不小了,上上心吧。

      吃下去的羊肉餃子沒落地,又憋了一肚子氣,李紅纓感覺一天之內(nèi)經(jīng)歷的悲喜太多:先是在人民大會堂里的無上光榮,然后是初進家門的無邊喜悅,這會兒變成了全家人對她的無情批斗,冷冰冰地讓人心頭發(fā)緊。剩下的半截子飯也無心再吃下去,李紅纓啪地放下筷子,抓起外套就往外走。

      冷不丁的來這一下子,全家人都沒回過神來,怔怔地坐在桌邊發(fā)呆,李紅纓卻已經(jīng)大步流星地穿門過院走到了胡同里。還是嫂子反應(yīng)快,三步并兩步跑出來,挽住了李紅纓的胳膊:

      剛回來,咋就又急著走?

      嫂子,你看我哥那樣兒,我還能在這家待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哥那臭脾氣,別跟他較勁。嫂子拉著李紅纓的手,說道,你看這天色也不早了,你還往哪里去,回家一趟不容易,聽我的,今天就住在家里。

      悠長寂寥的胡同里,連一只尋找食物的流浪狗都沒有,有的只是昏黃的燈光和她倆瘦削單薄的影子。那影子被偶爾經(jīng)過的涼風吹動,搖搖擺擺、明明滅滅,就像是此刻李紅纓心里一閃一閃的念頭。她很想決絕而去,以表現(xiàn)自己愿意永遠待在部隊里的決心,但是她也知道,今晚如果她不回去,以后就回不得這個家了。

      第二天,李紅纓起得很早。北京清晨料峭的寒意讓她嘴邊呼出的空氣隱約形成了淡淡的霧狀,母親把昨晚剩下的羊肉餃子又熱了一碗放在桌上,李紅纓沒動筷子,低低說了一句“我走了”,便撩起門簾快步離開。母親從伙房跟出來,濕漉漉的雙手在胸前的圍裙上擦了擦,擺著手“紅纓紅纓”地叫著。嫂子趕忙從熱被窩里跳出來,邊穿外套邊一路小跑,上氣不接下氣地喊著:紅纓,我知道你沒消氣,到招待所再吃點啥,別餓著,到了部隊記著給家里寫信。

      “信”字還沒說完,李紅纓那清秀的身影已經(jīng)折出了巷子,轉(zhuǎn)個彎就不見了。

      想當年我要報名參軍的時候,你爺爺也是頭搖得像撥浪鼓。他說,我上高三那年,全國都陷在紅色汪洋里,中小學(xué)停課鬧革命,大學(xué)也不讓隨便考了。最高指示說:“大學(xué)還是要辦的,我這里主要說的是理工科大學(xué)還要辦,但學(xué)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要無產(chǎn)階級政治掛帥,走上海機床廠從工人中培養(yǎng)技術(shù)人員的道路。要從有實踐經(jīng)驗的工人、農(nóng)民中間選拔學(xué)生,到學(xué)校學(xué)幾年以后,又回到生產(chǎn)實踐中去?!边@條指示讓他垂頭喪氣,他覺得上學(xué)這條路徹底沒戲了,正打算收拾鋪蓋卷回家錘土坷垃去,巧的是部隊正好到縣里招兵,帶兵的讀了貼在學(xué)校院墻上的大字報,對其中一篇的文采很是贊賞,于是就動員作者參軍,說到了部隊肯定有用武之地。我動了心,可回家一商量,就被你爺爺否決了。

      我爺爺打了幾年仗,趕走了鬼子,趕走了老蔣,雖然受過一些小傷,總歸是沒有什么大礙。在部隊最后那幾年,他終于打了大仗,而且接連就是好幾個,手里的家伙也換過了好幾次,子彈袋里再也沒有裝過高粱稈了,有時長線拉動,還能坐坐八輪卡車。他說,部隊總是打勝仗,家里也沒有后顧之憂,本想著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結(jié)果淮海戰(zhàn)役那回真被子彈在身上鉆了個窟窿眼兒,好在離心臟還有兩三公分,只是肺上落下了病根,沒法在部隊繼續(xù)待下去啦,那一年他就和幾個受傷的同鄉(xiāng)一起復(fù)員回了山西老家?;丶液蠼Y(jié)了婚,第二年就有了我爸,自此以后就和普通莊戶人家過著一樣的日子,只是偶爾老兵們互相走動的時候,會談起那些浴血浴火的歲月。那些日子已經(jīng)太久遠,想起來讓人害怕,我爺爺說回想起來他真是命大,多少次子彈擦著鼻尖過去,又有多少次彈片貼著腰眼過來,稍微歪一點就能把他報銷,尸骨就地一埋,連家都回不了。我爺爺說這樣的日子真是不堪回首,今后天下太平,家里人終于不用再當兵了,今后好好種地養(yǎng)羊,樂樂呵呵地過好日子。我奶奶肚皮也爭氣,一口氣給他生了四兒兩女,雖然生活艱苦,但是好歹不用打仗,沒有了性命之憂,一家人其樂融融,比起新中國成立前給地主家扛長工的日子,簡直是天差地別。所以在那天晚上,當我爸在煤油燈下小心翼翼地說起當兵的想法時,我爺爺幾乎從炕上跳了下來,他舉著煙鍋子對我爸說,你要命還是要腿?

      這話的意思是,我爸要是堅持參軍,我爺爺就打斷他的腿,讓他沒法得逞;要是我爸偷偷到部隊去,那就等于把命丟在外面啦,那他也管不著。我爸說這話時心有余悸,他說我當初從家里偷跑出來當兵,還真是趕上了好時候,全國都亂的時候部隊不亂,全國都吃不飽,當兵吃糧還有津貼??吹轿野诌@樣兒他們村里的后生也都陸續(xù)參了軍,有些人真是命背啊,那幾年正好趕上打仗,剛訓(xùn)練不久就被送到了越南前線,回來的都立功受獎,回不來的就永遠躺在異國他鄉(xiāng)的土地上了。我爸說,如果不是因為山里的任務(wù),他們也很有可能被送到前線去。

      話又說回來了,打洞雖然沒有上前線光榮,但是它也有自己的前線,為前線做好宣傳工作,就是我爸和“黑鐵鍋”他們的本分。

      到師部不久,“黑鐵鍋”便接到了任務(wù)。

      《工程兵報》要派兩名記者下來采訪女英雄李紅纓,副社長吉人親自帶隊,火車不日將到達省城。山里的工程到了緊要時候,目前師里實在抽調(diào)不出人手,可是接待報社記者、采訪女英雄也不是小事。攻堅克難重要,宣傳先進同樣重要。師領(lǐng)導(dǎo)經(jīng)過研究,決定派“黑鐵鍋”陪同采訪,做好配合工作。一來這人老實穩(wěn)重,二來也有寫作底子,正好派上用場。

      大山里的工程,動用了二師全部的家底,除此之外,軍委還從全國抽調(diào)了幾個素質(zhì)過硬、有豐富經(jīng)驗的機械化作業(yè)團,編入二師建制,以擴充它的戰(zhàn)斗力??紤]到工程作業(yè)可能出現(xiàn)的傷病,還專門為其配備了直屬醫(yī)院,也就是李紅纓所在的766醫(yī)院。這樣算來,雖說建制上是一個師,規(guī)模卻遠遠不止如此了。

      為了便于指揮,二師的師部設(shè)在距作業(yè)一線不遠處、深山外的斷鴻縣縣城里。說是縣城,其實也就是巴掌大的一塊地界,因為交通比山里方便些,所以很早就形成了集市,久而久之,人煙就稠密了些。然而比起山外面的繁華世界,這里充其量也就是個鄉(xiāng)鎮(zhèn)水平罷了。倒是766醫(yī)院所在的小城,距離省城較近,生活條件好一些,且水旱兩路交通頗為便捷。師首長說,既然采訪對象李紅纓在那里,不如直接就把記者們也接到那里。

      這個號稱全師生活條件最好,距離省城最近的地方,開車到省城也得十個小時左右。鴻北市雖然通火車,但主要是貨運車輛,客運車輛班次很少而且輾轉(zhuǎn)不便,所以最好的辦法,還是借用師里的吉普車去接人?!昂阼F鍋”接到任務(wù)后犯了愁,師部總共就那么幾輛小吉普,都出勤去了,僅剩一輛在機關(guān)停著。原本今天魏主任要到紅區(qū)工地去,說好了要用那輛車的,眼下就要出發(fā)了??梢菦]車,他“黑鐵鍋”怎么去省城接人?退一萬步說,他自己可以費費事兒乘長途車去,可報社的領(lǐng)導(dǎo)總不能也跟著長途車來師部吧。事到如今,只能硬著頭皮上了。

      魏,魏主任,報社要來人。

      我知道,剛才開會不是說了嘛,由你全程陪同。

      聽,聽說火車只到省城。

      對呀,只到省城。

      那,那我陪他們先在省城住上一段時間?

      魏主任一愣,為什么?會上不是說盡快接來嗎?

      省,省城的長途車不是每周才發(fā)一班嘛。

      聽賀鐵國囁囁喏喏地吭哧完這席話,魏主任哈哈笑道,好你個“黑鐵鍋”,真有你的,說個話拐這么大的彎兒,接記者重要,師部那輛小車就歸你用啦。說完,舉起電話交代了一通,把車讓給了“黑鐵鍋”,自己乘送給養(yǎng)的卡車去工地了。

      報社記者的精神,讓賀鐵國暗自佩服:到達766醫(yī)院時,已是第二天傍晚,炊事員按照特殊照顧病號飯的標準給一行人下了一鍋掛面,每個碗里放了一個荷包蛋。司機吃完飯,就急匆匆趕回師部去了。吉人撂下飯碗,一抹嘴說,走,咱先去見見女英雄。賀鐵國一愣,說還是給你們安排好住宿再說吧。

      那都是小事,采訪女英雄才是大事。

      李紅纓顯得很局促,雖然已經(jīng)提前準備了三四天,但談起自己來還是忍不住臉紅,然后像不會拐彎的河水一樣,把自己那天上午的事情三言兩語傾瀉完畢。三位記者邊聽邊記錄,不時地抬頭看她的眼睛,把她看得眼簾低垂,雙手緊緊握著空蕩蕩的茶杯,偶爾還要舉起來若有所思地喝一下。吉人微笑著放下筆,問她,推枕木的時候,你心里都在想什么?李紅纓又像河水一樣把方才的話傾瀉了一遍,內(nèi)容和語氣絲毫不變。兩三個問題對答下來,河水在原地反復(fù)流淌,就像泡過多遍的茶葉一樣,既沒了形象也沒了味道,聽得連賀鐵國都失去了耐心。吉人看出了李紅纓的窘迫,說天色已晚,今天就到這兒,李護士長早點回去休息,就帶著記者們出了醫(yī)院的辦公室。

      四周頓時安靜了下來,李紅纓怔怔地坐在那兒,腦海里翻來覆去地檢索著推枕木的時候自己到底在想什么,想得頭痛欲裂,越想越慚愧;她慚愧地感到自己的思想覺悟?qū)嵲谔土?,為什么那么關(guān)鍵的時候沒有想到馬克思、列寧關(guān)于階級斗爭的重要論述,為什么沒有想起偉大領(lǐng)袖毛主席的諄諄教導(dǎo),報紙上的英雄模范們不都是那樣的嗎?可她倒好,腦海里除了一片空白,還是一無所獲。這時候她突然口干舌燥起來,嗓子幾乎著了火,下意識地舉起茶缸往嘴里一倒,才發(fā)現(xiàn)里面居然是空的。

      記者們安頓下之后,先是集中開了一個會。吉人給他們做了分工:明天開始,一個記者負責采訪766醫(yī)院的領(lǐng)導(dǎo)和同事,挖掘李紅纓日常工作生活中的亮點;另一個負責采訪周邊群眾,采訪鐵道沿線目擊李紅纓英雄事跡的老百姓;他明天則繼續(xù)采訪李紅纓。布置完以后,另兩人回去休息了,吉人洗漱一下,攤開稿紙,打算把今天的采訪打個底稿。賀鐵國惴惴地說,吉老師顛簸一天,還是早點休息吧,我可以先打個稿子,給您做材料用。

      吉人說好,這兩天確實太累了,他話音剛落,頭還沒沾到枕頭上,鼾聲就起來了。第二天一早,賀鐵國早早起床,像新兵那樣,給老兵準備好了洗臉水,準備好了刷牙用具,然后拎著飯盒去食堂打飯。那天排隊買飯的人有點多,大多是地方病號的家屬,他就耐心等著。等他買完飯推門進來,吉人正在桌子旁看他整理的材料。

      鐵國,你可真是秀才啊。吉人抖抖手里的幾頁紙,接過了溫熱的飯盒。

      如果不是因為面如鍋底,賀鐵國此時臉上可以開起染坊來。

      采訪工作進行的很順利,記者們回北京不久,《工程兵報》就整版登載了女英雄李紅纓勇救火車的感人事跡,大幅標題下面,除了記者名字以外,還綴了一個通訊員賀鐵國的名字。幾天以后,《解放軍報》也節(jié)選轉(zhuǎn)載了該報道。

      二師開黨委會會議的時候,李紅纓被通知列席參加。會上,政委帶領(lǐng)全體委員學(xué)習(xí)了這篇報道,然后宣布,根據(jù)師常委會研究并報上級同意,決定增補李紅纓同志為我?guī)燑h委委員。掌聲響起,李紅纓的腦子又是一片空白。

      按照師里的部署,寫作組需要給李紅纓重新整理一份詳細的事跡材料,以便她在全軍英模大會上作報告之用。這個稿子既不同于第一次上京的匯報稿,也不同于報紙發(fā)表的報道稿,需要在尊重客觀事實的基礎(chǔ)上增加細節(jié),要鮮活、要生動、要有血有肉。政委交代完,又說,魏主任親自擔任組長,賀秀才主筆擬文,其他人打打下手。

      要想寫好這個稿子,采訪李紅纓是必不可少的,好在這次兩人熟悉多了,交流起來還算順暢?!昂阼F鍋”滿以為,以他對李紅纓的了解,再挖出點生活細節(jié)來,借此把她的形象拔高一下,塑造得更加光輝一點,完全是不在話下的事兒。偏偏李紅纓很不給力,幾個關(guān)鍵點上,賀秀才循循善誘,想讓她說些畫龍點睛的句子來,她不是卡殼,就是連連搖頭;賀秀才“黔驢技窮”,只得苦思冥想加自我發(fā)揮,在稿子里替李紅纓拔高了政治修養(yǎng)。誰知稿子讓李紅纓看了,她連連搖頭,說我不是這樣想的,平時我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呀,我做那點事兒換了誰不都一樣會做嘛,這樣的稿子我有意見,我背不下來。

      賀秀才一時氣結(jié),哭笑不得,既然主角不同意,只有再修改了。

      這個稿子進行得很慢,一直到師里多次催促,李紅纓對他發(fā)揮的那部分還是十分不滿。沒轍,只好隔過李紅纓把稿子交了上去,師首長看了以后,給予了充分肯定,要求李紅纓今后的報告內(nèi)容都以此為準,這事兒終于算是完結(jié)了。李紅纓得到消息后還挺抵觸,說我自己的事兒我自己說了不算,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抵觸歸抵觸,情緒歸情緒,該執(zhí)行的命令還是需要執(zhí)行。全軍事跡報告會上,李紅纓表現(xiàn)自如了許多,政委和魏主任坐在臺下,也被感動得連連鼓掌。

      我說“黑鐵鍋”給女英雄寫稿子那會兒,你在哪兒呢。他說我在山里,我說你不是搞宣傳的嗎,跑到山里干什么。他說去采訪一個技術(shù)革新的能手,那時候沒有大型掘進設(shè)備,施工很原始,靠的是打孔放炮,山洞開深了以后,就會產(chǎn)生很多積水,水泵怎么抽也抽不干凈。不能因為有水就耽擱了施工進度啊,為毛主席修山洞要敢于攻堅克難,于是很多兵就站在水坑里扛著鉆打眼,時間一長,腿就被泡爛了,傷口反復(fù)感染出現(xiàn)潰膿,過些日子還會生出白色的蛆蟲來,在腰眼上圓滾滾的爬來爬去。戰(zhàn)士們依然剛強,依然愿意扛著鉆進洞里去,可身子終究是撐不住的。有個懂技術(shù)肯鉆研的老兵看到這些,就下定決心要解決這個問題,第一次機器修改試驗還是夏天,等機器成功啟用后就已經(jīng)是秋天了。在這段日子里,他幾次設(shè)計修改,也是極盡曲折。改進后的機器雖然不能把山洞里的積水完全抽盡,但是可以使水位下降到膠鞋鞋筒以下,這可是解決了大問題,戰(zhàn)士們終于不用擔心積水的問題了,施工進度和質(zhì)量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當時正是全國全軍都在宣傳先進人物的時候,技術(shù)骨干的鼓舞作用尤其大,于是我就領(lǐng)了任務(wù),到深山里去了。

      我哥說,全是靠人海戰(zhàn)術(shù),你們那時候也真夠落后的。高考那年,他差了幾分沒考上理想的大學(xué),就報名參了軍。山溝里當新兵的歲月,把他從學(xué)生娃磨煉成了石頭蛋,幾年后他考上了軍校,畢業(yè)不久又考上了研究生,碩研畢業(yè)那年導(dǎo)師勸他考博,他說算了吧,當兵的不在軍營,實在沒啥意思。他現(xiàn)在還在二炮服役,也是經(jīng)常呆在山洞里,每年能請個探親假回家。他說現(xiàn)在的山洞比那時候條件好了不知多少倍,洞里的路可以并排跑兩輛載重卡車,有的洞里多達三四層,技術(shù)房間的陳設(shè)如同電影大片,營房的條件堪比星級賓館,更重要的是建設(shè)它們完全是機械化的,效率高、質(zhì)量好,工地上也用不了多少人。我爸聽了,眼睛里就明明暗暗地閃光,我知道他想起了自己在山洞里的那些日子,他肯定想去我哥的山洞里看看,但更想回自己當年的山洞去走一趟。

      我說深山里比師部受苦多了吧,他說那是肯定的,每天日照不超過四小時,三伏天里面還冷得人打哆嗦。他說,我在那兒的時候還不是三伏天,我是封山前進的山,第二年初夏才得以出來。山里那幾個月,吃不上瓜果蔬菜,很多人都患上了維生素缺乏病,那段時間,患關(guān)節(jié)痛、牙齦出血、腳氣病的比比皆是,有的兵爛襠了,叉著腿,走起路來搖搖擺擺,跟鴨子一樣,內(nèi)褲也不敢穿,穿久了就和皮肉長在了一起,脫都脫不下來。戰(zhàn)友們一個接一個患病,看得人心里冒火。我們不懂啊,大雪封山的那段日子,山里山外只能靠一根電話線連接,766那邊的消息說需要補充維生素,我們這邊問什么是維生素,他們問有菜么,我們說連樹葉都沒有啦,他們說有豆子嗎,我們說這玩意倒還多的是,他們說吃黃豆、發(fā)豆芽,定期改善伙食,增加維生素攝入量。醫(yī)生說的話我們似懂非懂,但是落實起來并不算難事,那段日子各部隊的伙房每隔兩天就要煮一大鍋豬肉燉黃豆,分給戰(zhàn)士們吃。剛開始,這種措施確實改變了部隊的精神面貌,阻止了更多病人的出現(xiàn),可這樣單調(diào)的飲食畢竟不是長久之計,沒過多久,得厭食癥的士兵就翻著倍增加。山里過于寒冷,想方設(shè)法發(fā)一點點豆芽,長出來也是又細又短,如同營養(yǎng)不良的兒童頭上的發(fā)絲,而且數(shù)量有限,分到戰(zhàn)士們碗里也不過一人一小撮,杯水車薪解決不了實際問題。戰(zhàn)士們吃不好,士氣多少有些低落,即便如此,施工進度并沒有放緩,很多戰(zhàn)士都是強撐著堅守在崗位上的,他們一邊與大山搏斗,一邊期待春天來臨。

      山里冰雪還沒消融,山外的斷鴻縣縣城卻已經(jīng)進入了春天。春天的陽光和煦飽滿,暖風一吹,師部院子里的樹都憋出了嫩芽芽??勺蛱鞆拇笊缴钐幍墓さ鼗貋頃r,魏主任還穿著厚厚的軍大衣,一路上積雪碎冰,車子不時打滑,險象環(huán)生。每天日照不過三四個小時,那里完全是另一個季節(jié)。封山前雖然有所準備,大多也是便于儲存的糧食、凍肉、罐頭、豆類等等。蔬菜本來就不多,沒幾天就吃得罄凈。山里山外一直在溝通解決維生素缺乏的難題,從頭一年的深秋說到這一年的初春。師領(lǐng)導(dǎo)心急如焚,路況剛剛好一點,立刻分頭到前線看望指戰(zhàn)員們。師長是參加過解放戰(zhàn)爭和抗美援朝的老兵,久經(jīng)沙場,浴血浴火摸爬滾打的日子都沒讓他皺過眉頭,可一見自己的兵在和平年代受這樣的苦,也忍不住揪心疼痛。

      魏主任是從另一個作業(yè)面上回來的,一連幾天心情都很沉重,好在眼下路已經(jīng)通了,后方的蔬菜、腌菜、藥品等等不久就可以送到,山里的重病號也能運出山去治療。

      師首長的注意力都在前線,魏主任萬萬沒有料到,享譽全軍的“工程兵女英雄”竟然會在這個時候節(jié)外生枝,而且這個節(jié)外的“枝”,竟然生得如此自由散漫不講原則。

      那天上午李紅纓本來心情很好,小城春早,她穿得略微單薄了些,完全沒有料到師部這里會是春寒料峭。她是搭送醫(yī)生下連隊的順路車來的,為了這天她提早就做了準備,跟院里請了假。車晃到師部附近時,已經(jīng)接近中午。李紅纓腳步輕捷,剛剛修剪過的短發(fā)細心地攏在軍帽里。上樓前她停在一樓大廳的鏡子前看了看,整理了軍容風紀,鏡子里的女兵英姿颯爽,樸素整潔,領(lǐng)口上兩面紅旗鮮艷耀眼,這下她放了心,她歡快地走上樓去,走到政治部主任的辦公室門前。魏主任正在整理一線部隊過冬的經(jīng)驗材料,耳畔就傳來清亮亮的一聲“報告”,魏主任抬起頭,看見李紅纓兩頰緋紅地推開了辦公室的門??吹嚼罴t纓眉梢上鎖不住的喜色,魏主任立刻猜出了幾分原委:畢竟是將近三十歲的老姑娘了,雖說是立過功,受過獎,當上了師黨委委員,但終究還是孤單單的一個人。論條件、論人品、論相貌,李紅纓那是百里挑一出類拔萃。可正是因為這“出類拔萃”,才使得她對身邊的男人都看不上眼;她能看上眼的,人家卻不敢高攀;再者就是年齡不合,所以陰差陽錯,終身大事一直沒有著落。

      個人問題遲遲不能解決,也影響了李紅纓的日常情緒。醫(yī)院里女兵多,少不了飛短流長的閑話。有時別人做錯了事,李紅纓必定會批評一番。轉(zhuǎn)個身,就有人說她老姑娘心理不正常。作為護士,照料重病號端屎端尿,幫助拆洗被褥什么的也是常有的事,可李紅纓要是這樣做了,就是愛出風頭,愛當榜樣;李紅纓要是不做,就是脫離群眾,尾巴翹到天上去了,里外不是人。時間久了,身邊的同事們漸漸疏遠了她。有一次李紅纓值班回去有些晚,同屋的護士們竟然拴了門,硬是讓她在樓道里過了一宿。

      李紅纓心里想什么,從來不對別人講,總是一副冬夏常青壓不垮的青松模樣。她的事情,院里也不好過問。論職務(wù),李紅纓不過是個護士長,可她還有個身份是師黨委委員,所以院里有什么大小事,有時還得找她商量,臟活累活什么的院領(lǐng)導(dǎo)也不好給她指派,不合時宜的話也不好跟她提,有時小心翼翼地提了,她一副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反倒讓院領(lǐng)導(dǎo)尷尬半晌,弄得關(guān)系別別扭扭的很不自然。

      報道李紅纓的稿子在軍報發(fā)表以來,她的日常工作里就增加了一項:給基層部隊和社會各界作報告。沒多久,她的足跡就遍布了二師的各個連隊。近些日子,作報告沒有起初時候那么勤了,每個月也就有個一兩次,大多是到省城的工廠院校去,也有去其他兄弟部隊駐地的。鴻北市的東郊有一個機場,據(jù)說建成于抗戰(zhàn)時期,曾經(jīng)是美軍飛虎隊對抗日寇的重要基地。新中國成立后,這個機場被解放軍接收,改造為空軍訓(xùn)練場,現(xiàn)在駐扎有空軍某師的一個訓(xùn)練團,受該團之邀,李紅纓也到那里去做了一次報告。

      這樣的場面,李紅纓已經(jīng)經(jīng)歷得太多了,再也不會有人民大會堂受獎時那樣手足無措的尷尬。面對操場上整齊的隊列,她把自己的故事講得波瀾起伏、驚心動魄。當然,這里面也融入了很多軍報記者、我爸和賀秀才他們挖掘整理、發(fā)揮升華的內(nèi)容。她在臺上講的時候,臺下一個南方人模樣的軍官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她。她作完報告,他就走過來跟她握手,說著一口略帶吳音的普通話。

      李紅纓以前從未注意到,普通話帶了一點點南方腔,竟會是如此的悅耳動聽。那個姓黃的軍官說起話來柔軟溫和,如同此刻從山那邊吹過來的微風,不疾不徐,不瘟不火,在肌膚上游走時給人以愜意的安定和清涼。這樣的微風實在來得恰如其分,將她臉頰上稍稍浮起的燥熱不動聲色地平復(fù)了。

      她立刻就記住了他的名字。

      回到766醫(yī)院不久,一封從鴻北空軍訓(xùn)練團發(fā)來的信便飄到了李紅纓的手上,信封的右下角用毛筆寫了兩個沉穩(wěn)的歐體字:“黃緘”。這么多年來,除了偶爾收到北京家里的消息,她還是第一次如此期待收到一個異性的來信。拆開信封,里面卻是用鋼筆寫就的,瀟灑的字跡迎著窗口傾瀉進來的陽光,從信紙上簌簌跳脫出來,在李紅纓小小的宿舍里揚塵舞蹈,把她的宿舍變成了封閉的童話世界。此刻,似乎是那個人就坐在對面,跟她娓娓交談。還是那樣的不疾不徐,還是那樣略帶吳音的普通話。她聽得有些沉醉,她樂于傾聽他的故事。有時三四頁信紙讀完,仍然意猶未盡,她迫不及待地給他回信,想讓他再跟她多講幾句。每個星期,這樣的信件都會來往兩三次,收發(fā)室的小戰(zhàn)士見得多了,竟然也跟她開起了玩笑,偶爾還要讓她用糖來換。她也毫不介意,轉(zhuǎn)身出門,一會兒就捧了奶糖撒在桌上,抄起信,哼著歌一路腳步歡快地奔宿舍去了。

      從信上,李紅纓得知他出生在書香門第,祖籍在江浙一帶,父親早年從軍。國民黨退守臺灣時,他隨父母落戶在臺北的眷村,身邊都是操著鄉(xiāng)音的“外省人”。小時候,他聽得最多的,就是父母和鄰居們關(guān)于大陸老家的故事。稍大一點,父母就相繼故去了,他參了軍,在航校當了教官,也成了家,可在他心里仍然時常閃耀起父親彌留時眼睛里的淚光。于是在一次飛行中,他擅自改變了航向,擺脫掉追擊的戰(zhàn)斗機,降落在大陸的土地上。大陸的空軍那時建設(shè)剛剛起步,太需要他這樣的技術(shù)尖子,所以很快他就被安排到了鴻北空軍訓(xùn)練團當教官。

      幾年來,他到過北京,受過首長接見;他也回過家鄉(xiāng),拜過供奉祖宗牌位的祠堂;他愛藍天,愛飛行,也一直沒有離開這個行當;可是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無法入睡。他常常會想起海峽對面的女人,他們剛剛結(jié)婚幾個月,還沒有孩子。他說她長得特別像李紅纓,父母也是北方人,說起話來字正腔圓、干凈利索。到大陸以后,組織上也幫助他打聽過女人的消息,說是他“叛逃”不久,女人就登報跟他斷絕了關(guān)系,想必如今已經(jīng)再嫁了吧。

      他的細膩讓李紅纓熱淚盈眶,她也把自己的經(jīng)歷一股腦倒給他。告訴他自己在北京的父母是如何重男輕女,讓她備感炎涼;告訴他自己在人民大會堂是如何的笨拙,出盡洋相;告訴他自己當上英雄后如何面對身邊突如其來的種種不堪。他安慰她,鼓勵她,她覺得突然間找到了人生的依靠。他告訴她,小城電影院這些天正在熱映朝鮮電影《賣花姑娘》,她立刻心領(lǐng)神會。

      從電影院里出來,他還緊緊攥著李紅纓的手,手心里汗津津的。他告訴她,他要給組織上打報告,要和她結(jié)為革命伴侶,從此相伴一生。她掙脫他的手,神色慌張地看著左右經(jīng)過的路人,她小聲答應(yīng)著,也在心里盤算打報告的事情。草稿寫完,她還專門寄給他,讓他加工潤色了一番,然后工工整整地謄寫好,交到了魏主任手里。

      魏主任樂呵呵地打開報告,沒看幾句就如同掉進了大山深處的作業(yè)面里,滿臉笑容被凍得板結(jié)成了石頭。李紅纓為了掩飾羞澀,不住地往窗外看,絲毫沒有注意到魏主任臉上的表情變化。直到魏主任看完報告,右手輕輕敲了敲桌子,她才把眼中的繩子從樹梢上成對的喜鵲身上收回來,正了正軍姿,敬個禮問道,首長,請指示。

      魏主任指了指李紅纓的報告,神情嚴肅地說道,你是師黨委委員,這個事情我要向師長和政委匯報,必要時還需開黨委會決定。

      李紅纓覺得此刻窗外那一對甜蜜恩愛的喜鵲突然被獵槍打掉了一只,剩下的那只驚得振翅而去,不知所終。本來她以為這個春天來得特別早,周身總是暖洋洋的,內(nèi)心里有股火苗跳躍不止,她覺得部隊才是自己的家,這里時時處處能夠體會到溫暖,然而此刻這火苗被迎面而來的一瓢冷水澆得炭滅火熄,只剩下了絲絲縷縷的青煙,意猶未盡地裊裊上升,終于融入到了過路的清風里,消逝不見了。

      她機械地敬了個禮,轉(zhuǎn)身就要離去,她感覺火焰熄滅后,周身的余熱也隨著青煙消散殆盡,整個人塌下去一截子。如果此刻在她面前立上一面鏡子,就可以看到她如同孔雀失去了羽毛的光輝。魏主任大聲叫著她,她也如同沒有聽見一般,搖搖晃晃地走著。警衛(wèi)員急忙趕上去,挽住了她的胳膊。

      午飯是在師部食堂吃的,魏主任特意交代炊事班下了碗面條,臥了個熱騰騰的荷包蛋。李紅纓有氣無力地舉起筷子,勉強吃了幾口,嘴里卻苦得難以下咽。魏主任見她魂不守舍,擔心有什么意外,專門安排了車,命令警衛(wèi)員送她回去。

      回到766醫(yī)院后,李紅纓大病一場,雖是如此,卻并沒有改變師里的態(tài)度。魏主任還專門為此跑過來一趟,委婉地表達了師首長的意思,你作為全軍知名的女英雄,工程兵二師的師黨委的委員,與國民黨投誠軍官結(jié)婚很不合適。師黨委專門開會研究了這事兒,要求她以大局為重,斷絕了與黃教官的聯(lián)系,同時師黨委也把這個意見向上級匯報了,建議空軍有關(guān)方面把黃教官從這里調(diào)離。

      什么國民黨投誠軍官?他現(xiàn)在是解放軍,是人民子弟兵,跟我們一樣,是保衛(wèi)新中國、保衛(wèi)毛主席的革命戰(zhàn)士,有什么不合適的?怎么就不合適了?他沒娶,我沒嫁,我們自愿結(jié)婚怎么就不合適了?

      女英雄怎么了?黨委委員怎么了?女英雄就不是女人了?黨委委員就不能結(jié)婚了?我看全師黨委會上,沒結(jié)婚的也就只剩下我一個人了。別的黨委委員都能結(jié)婚,怎么輪到我就不行了?

      魏主任感覺自己無話可說,只能坐在對面,靜靜地看著她,766的院長站在一邊,焦躁地搓著手,來回踱步,屋里流淌著渙散的腳步聲。李紅纓的火山終于爆發(fā)完畢,熾烈的巖漿噴薄完后,剩下的是急速的冷卻,腳步聲被淚珠落地的碎裂聲掩蓋了,地板上小溪潺潺,繞過她的床腿和桌腳奔赴門口而去。魏主任的目光沿著小溪逆流而上,不多時就找到了那兩只泉眼,泉眼似乎已經(jīng)干涸,光華收盡,她小聲說著:

      別人結(jié)婚,打個報告就批了,我結(jié)個婚怎么這么難?我是招誰惹誰了?

      那天下午過于漫長了,窗口的老榆樹在緩慢的時間河流里凝固著,低聲垂死嘆息。李紅纓感覺似乎已經(jīng)把這輩子的話都說盡了,周身的力氣也散得干干凈凈,此時別說推枕木了,就是推針管,恐怕她也是有心無力了。她目光渙散,囁喏著說: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該跟黃教官談戀愛,這事兒是我起的頭,也該到我結(jié)束。魏主任,我不打算結(jié)婚了,今后都不打算結(jié)婚了,請組織上不要為難他,我保證以后再也不見他,跟他斷絕一切聯(lián)系。

      其實這樣的結(jié)果,李紅纓也曾經(jīng)在夜晚輾轉(zhuǎn)難眠的時候預(yù)想過,只是這段來之不易的感情實在是太過甜蜜,讓她無所畏懼地朝最樂觀的結(jié)局去構(gòu)思了。然而命運就是這么冷冰冰的不近人情,它可以在你意想不到的時候把耀眼的光環(huán)強加在你頭上,也可以在你最需要眷顧的時候?qū)δ懵渚率?/p>

      李紅纓同志,我理解你的處境。你有意見,可以保留,可以向組織上反映。你說的那些氣話,我希望你能收回去。你是咱們師的女英雄,你的事,也就是咱們二師的事,請你在這個高度上來看問題。你放心,你的個人問題,組織上一定幫助盡快解決。

      話雖出了口,魏主任心里卻還沒有底。畢竟,經(jīng)歷了這場風波,李紅纓再也耽誤不起了。

      話雖這樣說,李紅纓的事還是又被耽擱了一年。這一年里,醫(yī)院給她牽了幾回紅線,鴻北市的優(yōu)秀小伙子走馬燈似的轉(zhuǎn)了個遍,李紅纓也對其中兩三個印象不錯,可人家一聽她的年齡,都沒有了下文。魏主任那邊也動用戰(zhàn)友關(guān)系給她介紹了幾個其他部隊的年輕干部,寄來過幾封信和幾張照片,可是無論文采還是字跡,都沒法和黃教官相提并論,李紅纓勉強回了幾封,就再也懶得寫下去。

      這一懶,就懶得她不想再提這事兒了。

      我爸說,有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黑鐵鍋”的情緒很是低落,跟剛探家回來時判若兩人,更重要的是,似乎他也一改過去說話吭吭哧哧的毛病,變得無比簡潔起來。不管別人說什么、問什么,他都以一個“哦”字應(yīng)對。這個“哦”字十分萬能,可以理解為同意,也可以理解為反問,但是無論怎樣理解,那都是你的事兒,跟他無關(guān),他依然是半死不活的樣子。戰(zhàn)友們都發(fā)現(xiàn)他與往日的自己相比,幾乎走到了另一個極端,吃飯不積極,飯量也銳減不少,出操時屢屢遲到,早上刷牙時總是拿錯杯子。有一次我爸解手回來,他正拿著我爸的牙具往水房里去,我爸叫住他,說你最近咋了,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兒。他沒回答,把牙具往我爸懷里一塞,就回房去躺進了被窩里。

      除了睡覺,他還喜歡上了曬太陽,宿舍里找不見他的時候,通??梢栽诓賵龅哪蠅Ω业剿蠖鄶?shù)情況下,他都蹲在那里,望著單杠發(fā)呆。某一天,打掃宿舍衛(wèi)生時,“黑鐵鍋”不在,大伙兒說去操場南墻找他,我爸說算了,他回來還是蒙頭睡,還不如曬會兒太陽呢。我爸說完就動手幫“黑鐵鍋”整理了一下內(nèi)務(wù),人一懶就容易邋遢,一邋遢就臭氣熏天,我爸抖了一下他的被子,差點被嗆得背過氣去。正好大家都要洗曬床單,我爸就把他的床單也揭了,誰知床單揭走后,從放枕頭的位置下啪嗒一聲掉出一封信來。那時候戰(zhàn)友們之間互相讀家信實在稀松平常,也是軍營里最重要的娛樂方式之一,于是屋子里的幾個人就起哄說讀讀信解解乏。我爸笑著把信紙抽出來展開就念,可是他讀著讀著臉色就凝重起來,讀完后他把那封信收好,交給了魏主任。

      “黑鐵鍋”雖然其貌不揚,南方老家卻有個既標志又能干的姐姐。他姐姐在紡織廠上班,是出了名的技術(shù)能手,家里家外打理得井井有條。這樣的姐姐,怎能不操心弟弟的婚事。于是借工作之便,他姐姐就四處在廠里物色合適的女工。俗話說,功夫不負有心人。恰好就有一個很不錯的年輕女工,年齡與“黑鐵鍋”相仿,跟他姐姐也很談得來。這女工看他姐姐長相周正,料想弟弟也差不到哪兒去,況且還是解放軍,軍民團結(jié)一家親,這樣的對象可真是讓人眼饞。他姐姐見對方動了心思,就給兩人分別留下了對方的通信地址?!昂阼F鍋”滿腹的錦繡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自然是使盡渾身解數(shù)。姑娘展信一讀,滿心歡喜就如掉進了才子佳人的糖罐子里。從此鴻雁傳書,尺素不斷,感情日篤。姑娘家的心思都寫在臉上,沒多久廠里就傳遍了解放軍對象的故事;他姐姐聽了,也煽風點火地說了不少話,送上不少口頭上的祝福,這些祝福再傳到“黑鐵鍋”那里,就也如蜜糖一般甜美了。“黑鐵鍋”也是心里藏不住事兒的,其實那時節(jié),在部隊里根本藏不住什么事兒,大家都是透明人。“黑鐵鍋”這邊雖然不善言談,但每晚熄燈前被大伙兒搶去書信,朗讀傳看的次數(shù)多了,紡織女工的故事也成了盡人皆知的秘密。

      姐姐見火候已到,就電令“黑鐵鍋”休假探親?!昂阼F鍋”剛進家門,屁股還沒把凳子暖熱,姐夫就買了兩張電影票,讓紡織女工和他自己接頭去。他姐姐則運籌帷幄,坐鎮(zhèn)家中,炒菜做飯,等著更進一步的好消息。這頓飯大動干戈,超過了年夜飯標準,可左等右等,飯點將近,兩人還是沒有回來。電影早該散場了,難道是兩人談得投機,還想多相處一會兒?想到此,姐姐不禁會心一笑,這孩子,再能聊也不能耽誤吃飯啊,我得找找去。

      拉開門,“黑鐵鍋”木頭樁子一般,正杵在門口發(fā)呆。

      休假未滿,“黑鐵鍋”便回到了部隊,自此如抽了筋的懶龍,再也不愿意騰云駕霧了。

      看完信,魏主任命人叫來“黑鐵鍋”。

      聽說,吹了?

      報,報告首長,吹了。

      家里怎么說?

      我,我姐說她看走眼了,沒想到又是一個以貌取人的。

      好。我看你姐很有覺悟,不愧是技術(shù)能手,工人階級就是不一樣。鐵國,你是堂堂人民子弟兵,遇到點兒暫時的挫折不能消沉,還是應(yīng)該抬頭挺胸,有點當兵的精氣神,別給你姐丟臉。

      “黑鐵鍋”點了點頭。

      初夏時節(jié),雜花生樹,茫茫大山重新生機勃勃起來。

      進山的路已經(jīng)拓寬,并且鋪上了柏油,前線的條件改善了很多,紅區(qū)和綠區(qū)工地都相繼修建了營房,戰(zhàn)士們終于不用住帳篷了,施工進度大大超出預(yù)期。有了前年的經(jīng)驗教訓(xùn),去年冬天施工前線早早都做好了儲菜工作,雖然還有患病、凍傷和維生素缺乏的,但是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大面積的減員。年前送到766醫(yī)院的傷員此時也大多恢復(fù)健康,回到了戰(zhàn)斗一線。施工條件有所改觀,后方的補給也能跟進上來,師首長們終于松了一口氣。

      另一個好消息是,工程兵女英雄李紅纓要結(jié)婚了,對象便是黑秀才賀鐵國。

      魏主任跟“黑鐵鍋”提這個事情的時候,他覺得是喜從天降,頗為意外。寫稿子那陣兒,李紅纓雖然不太配合他工作,但人還是很不錯的,她是女英雄,才貌雙全,比老家那個以貌取人紡織女工不知強了多少倍,能把她娶到家,真是他“黑鐵鍋”祖墳上冒青煙啦。李紅纓卻是無可奈何,擺了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架勢。眼看就要三十掛零,過了這個年紀,想把自己嫁出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難道真要當一輩子老姑娘?父母那邊怎么交代,身邊的戰(zhàn)友們怎么看自己,想想就讓人頭疼。索性嫁了吧,沒有戀愛過程的婚姻她也不是沒見過,老輩人那里多了去,父母不就是一例么?!只是她太不想走父母的老路了,越是不想,反而離得越近。

      婚期是政委親自定下的,真是當作二師的一件大事來操辦了。魏主任以政治部的名義分別給雙方家里拍了電報,賀家很快回了消息,姐姐已經(jīng)在趕來的路上;只是李家那邊如同泥牛入海,遲遲沒有回信。李紅纓落落寡歡,賀鐵國那邊卻是喜上眉梢,連走路姿勢都朝氣蓬勃起來。按照慣例,師部招待所已經(jīng)專門布置了一間婚房,喜糖瓜子什么的也都早就買好,賀鐵國把自己辛苦攢下的津貼拿出來,交給了炊事班,說是到時候要給戰(zhàn)友們弄幾個好菜,不醉不休啊。

      到師部畢竟還有挺長的一段路,766醫(yī)院提前安排,說是要早幾天送李紅纓過去。李紅纓推說工作還沒有安排好,遲遲不肯動身。她是師黨委委員,院領(lǐng)導(dǎo)也不好意思批評她,可這樣一味由著她下去也不是辦法,所以院長和教導(dǎo)員也私下商量,把能做的準備工作都做好,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槎Y當天,天還沒亮,醫(yī)院的車就在宿舍樓下等著了,院長和教導(dǎo)員在車邊吸著煙,焦急地來回踱步,小小的煙頭明明滅滅,早就驚醒了醫(yī)生護士們。李紅纓靠在床頭,被子搭在腿上,整晚都沒有合眼,到了這時,也完全沒有起床梳洗的打算。同屋的護士見她仍然是一副無動于衷的樣子,連忙七手八腳地幫她收拾行李,連拉帶拽地送她上了車。院長早就交代過了,發(fā)動機沒有熄火,等李紅纓一上車,嗡的一聲轟鳴便疾馳而去。同屋的護士舉著李紅纓落下的提包,跟著車屁股哎哎叫著,小車卻絲毫沒有減速的意思,朝著師部方向一路進發(fā)。她哎了幾聲,終于停下腳來,放棄了努力。

      師長去北京總部開會了,臨去前他親自交代,委托政委主婚,魏主任主持,要把這個特殊的婚禮辦好,大家都表了態(tài),說一定當政治任務(wù)來對待。政治部的戰(zhàn)友們忙活了好幾天,把招待所的婚房布置得和暖溫馨?;槎Y當天,賀大姐代表婆家,766的院長和教導(dǎo)員代表娘家,和宣傳科的戰(zhàn)友們圍桌而坐,每人面前的茶缸里都倒上了半缸白酒。政委給賀大姐介紹了一下李紅纓的情況,站起來舉起茶缸,高聲說,為這一對革命戰(zhàn)士即將開始的新生活,干一杯。大伙兒哄的一聲,簡樸的酒宴就開始了。

      許是不勝酒力,賀大姐淚光閃閃,聲音哽咽,舉杯的手微微發(fā)顫,幾乎把酒灑在面前的菜里。感謝完首長又感謝部隊、感謝毛主席、感謝偉大的新中國。大家見她開心,就輪流過來敬酒,不一會兒她就醉倒了。魏主任說了些祝福二人的話,宣布宴席結(jié)束。

      整個餐桌上,只有李紅纓一語不發(fā),筷子沒動,杯子也只是象征性地舉了舉,魏主任一宣布結(jié)束,她如臨大赦,起身就走。魏主任叫住他,指了指趴在桌上的賀大姐,她才很不情愿地走過來,俯身攙了她,踉踉蹌蹌地出門而去。

      賀鐵國也是被抬到床上的,李紅纓鼓足勇氣走進房間時,他正和衣而臥鼾聲如雷,鞋都沒有來得及脫。李紅纓從未想過自己的男人會是如此一副尊容,以后還要舉案齊眉、細水長流地過日子,這樣的將來真是讓她絕望。照顧病人是李紅纓的本職工作,比這個更臟更累的情形她經(jīng)歷得多了,可她從沒想過在自己的家里也要這樣面對。李紅纓也想和衣而臥,睡到床的另一邊,可深陷美夢之中的“黑鐵鍋”絲毫沒有讓步的意思。李紅纓用力推了推,“黑鐵鍋”紋絲不動,倒是鼾聲更響了。李紅纓苦笑一下,敲開值班室借了床被褥,回來后鋪在地上,將滿身疲憊交付給了地板。

      已經(jīng)連續(xù)失眠兩三天,上午又顛簸了幾個小時的山路,李紅纓實在太困了。等她醒來,賀鐵國已經(jīng)不在屋里了,床鋪也被收拾整齊,她雖然還躺在地鋪上,身上卻多了一床被子。洗臉水已經(jīng)打好,放在臉盆架上,窗臺上擺著嶄新的搪瓷牙缸,想必里面也已盛滿了溫水——因為牙刷上牙膏已經(jīng)擠好。如果說這樣的早晨還算不錯的話,唯一令人失望的就是牙缸上的大紅喜字太過于刺目,張牙舞爪的,令她不安。

      門被推開,賀鐵國風一樣刮進來,手里捧著飯盒,飯盒外還用毛巾包裹,他把這些往李紅纓跟前一遞,說,先吃飯吧,還是熱乎的。李紅纓并沒有接過去,而是低聲說道,我想靜一會兒,你先出去吧。賀鐵國見她心情不好,本來想軟語溫存,問個究竟,怎奈吭哧病發(fā)作在即,腦子里的優(yōu)美詞句也都集體短路,牙關(guān)里再也蹦不出一個字,只能悻悻出門,到操場跑步去了。

      跑到第五圈,魏主任的通信員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敬個禮說,賀干事,賀大姐找不見李護士長,正在魏主任辦公室發(fā)脾氣呢,你快過去看看吧。

      李護士長不是在房間里嗎?我剛才還給她送飯了。賀鐵國從單杠上扯下外套和軍帽,急匆匆往魏主任辦公室走。通信員在后面跟著,說賀大姐剛才去房間找過了,沒見人,結(jié)果到門崗上一問,才知道李護士長已經(jīng)走了,據(jù)說是醫(yī)院有緊急任務(wù)。今天師里沒有往醫(yī)院發(fā)的車,應(yīng)該是乘地方上的長途車回去的。

      辦公室的門大開著,賀大姐坐在椅子上,止不住地唉聲嘆氣,魏主任拎著暖水瓶,正在給她沏茶。賀鐵國在門口喊了聲報告,魏主任也沒回身,命令道,長途車應(yīng)該還在路上,你立刻到司機班帶上車,去把李紅纓給我追回來。

      賀鐵國額頭的汗如山間小溪,順著黑色臉頰滴下來,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濺落的聲音清晰可聞。他的呼吸稍有些亂,人卻冷靜得出奇,舌頭也絲毫沒有磕巴,他平靜地說道,報告主任,不用追了,紅纓是回醫(yī)院,又不是當逃兵,我理解她。

      理解?賀大姐從椅子里跳出來,聲音高到了房頂上,天花板上吊著的電棒被這聲音震撼,在半空中搖晃不休,她指著“黑鐵鍋”,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憤憤說著,理解個屁,昨天我就看出來了,咱是熱臉貼了冷屁股,人家打心眼里就看不上你,你還歡天喜地以為撿了便宜,咱老賀家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出了你這么沒出息的——

      魏主任趕緊把茶杯遞到賀大姐手里,勸她消消氣。賀鐵國臉色鐵青,語氣仍然堅定:

      人是我選的,我會負責到底。

      此話落進屋子里,差點把地板砸穿,賀大姐單薄的身子頓時失去了支撐,軟軟地跌進了椅子里。良久,她才長出了一口氣,說道,明天我就回家去,你送送我吧。

      賀大姐剛走,李紅纓就又回到了師部的臨時新房,原因是北京家里回電報了,她哥哥很快就到,要來看看這個從未謀面的妹夫。李紅纓本想打電話讓賀鐵國到766去,那里條件好些,醫(yī)院安排住宿什么的也很方便,可拿起電話又不知如何開口,萬一賀鐵國拒絕了,臉上掛不住還是其次,哥哥那邊如何交代?倒不如回師部去,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師首長和魏主任他們都在呢,總不至于弄得太僵。

      反正婚假還沒有用完,李紅纓跟院里打了招呼,橫下心,又返回師部去了。

      賀鐵國很是意外,原本他正在招待所收拾東西——新房里既然沒新娘了,就應(yīng)該盡快打掃出來,搬回自己的宿舍去。李紅纓進門后一聲不響地把他剛整理好的行李打開,東西歸了原位,然后開始給自己打地鋪——一個全軍知名的女英雄、堂堂的師黨委委員,這副模樣倒讓賀鐵國于心不忍,他給她倒了一杯熱水,放在桌上,說道:

      地鋪還是我來睡吧,你睡床上。

      李大哥風塵仆仆趕到師部的時候,天色已晚。坐了一天一夜火車,又換長途汽車顛簸十幾個小時到這里,實在夠辛苦的。賀鐵國自掏腰包,讓炊事班做了四菜一湯,備了喜酒招待他。為了表示尊重,還邀請了魏主任。聽說來的是李紅纓的哥哥,魏主任親自陪著賀鐵國在師部門口迎接??h城很小,晚上燈火稀少,面目難辨,幾個人見面寒暄兩句,便前往炊事班的小食堂。李大哥雖然隱約覺得這個妹夫臉龐有些模糊,但魏主任的熱情迅速讓他忘記了不快。直到在飯桌邊坐定,酒杯舉起時,他才驚覺這個妹夫長得實在驚心動魄,他站起身,冷冷地問道:

      你們部隊沒別人了?

      魏主任愣住了,李紅纓趕緊拽拽哥哥的衣服,想讓他坐下來。誰知他用力一掙,倒把李紅纓弄得狼狽不堪。

      論長相論人品,我妹妹那都是百里挑一的。她是女英雄,是受過中央首長接見的,你們把她送給這么一個黑鍋底,你們安的什么心?

      賀鐵國手足無措,不知說什么才好。

      魏主任擺擺手,示意李大哥坐下,說,李家兄弟,你可別小看了我們賀干事啊,他可是我們師幾萬人里的大秀才,剛剛?cè)胛榫吞崃烁桑€是即將轉(zhuǎn)正的預(yù)備黨員,已經(jīng)在《解放軍報》和《工程兵報》發(fā)表過好幾篇文章啦,要說紅纓百里挑一,那不假,但我們賀干事是萬里挑一,你說般配不般配?

      “黑鐵鍋”本來如坐針氈,聽了這話,總算提起的心落了地,腰桿似乎也硬了許多。

      魏主任說,我們部隊有句話,叫“吃飽不想家”,李紅纓同志,給你哥哥多夾點菜,千里奔波,肯定是餓啦。

      聽了這一席話,李大哥不好發(fā)作,端起搪瓷茶缸,把里面的酒喝得干干凈凈。

      酒過三巡,賀鐵國起身去上廁所,他還沒有回來,李大哥也搖搖晃晃起身,說是要到廁所去小解。

      這邊桌上,魏主任正打算趁機跟李紅纓聊聊天,做做她的思想工作,那廂院子里卻炸開了鍋,警衛(wèi)員推門進來,神色慌張地說道,李大哥喝醉了,滿院子追著賀干事跑,說是賀干事撒尿不規(guī)矩,尿到了他鞋上,要揍他。

      胡鬧。魏主任一拍桌子,高聲說,叫警衛(wèi)連按住他,醒醒酒,然后把他送招待所去。

      酒宴不歡而散。臨走前,一向溫和的魏主任狠狠瞪了李紅纓一眼,窘得她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人生處處都是柳暗花明,我爸說,剛結(jié)婚那會兒,李紅纓實在看不上“黑鐵鍋”,可是后來李紅纓卻是憑借著“黑鐵鍋”改變了人生軌跡的。當然,人都沒有前后眼,看不到將來的事兒,過去的事兒也沒法子重來。那時節(jié),李紅纓本來就覺得虧欠“黑鐵鍋”一片人情,她哥哥這樣一鬧,她就徹底沉不住氣了?!昂阼F鍋”再怎么不好,那也是自己的丈夫,是自己一個部隊的戰(zhàn)友,是宣傳科里出類拔萃的秀才。以前家里人對她百般勸說,無非是想讓她轉(zhuǎn)業(yè)回京成家,她都當成了耳旁風,眼下她終于在部隊結(jié)了婚,哥哥卻又在這兒大鬧一場,不知道是有意跟部隊過不去,還是跟他妹妹過不去。今后北京那個家還能不能回了,她思量再三,如果回不去,那就一定要經(jīng)營好自己這個部隊里的家了。

      “黑鐵鍋”回去很晚,可能是去衛(wèi)生室搽了點藥,處理了一下皮外傷。門虛掩著,推開門,他立刻發(fā)現(xiàn)睡了兩天的地鋪卻不見了,心頓時涼了半截。他想起來她那醉醺醺的哥哥,他哥哥的拳頭挺有勁兒,還專門朝人的臉上招呼,真是不留面子啊。顯而易見,她哥哥對自己是不滿意的,至于撒尿尿到他鞋上的事兒,那就純屬扯淡了,他們之間距離有一個多蹲位,怎么可能出現(xiàn)那樣的情況,可是男廁所里的事情,如何向李紅纓解釋清楚?算了,既然她們家不認可我、不接受我,我也不必強求了。我姐說得對,何必用熱臉去貼人家的冷屁股?!昂阼F鍋”打定了主意,索性不解釋了吧,于是他小聲說道,你睡吧,我回宿舍去。

      回來。李紅纓低聲喝道。

      “黑鐵鍋”半個身子已經(jīng)邁了出去,此時卡在門口,進退兩難,走廊里空空蕩蕩,屋子里冷冷清清,他不知道等待在屋里的,是暴風驟雨還是羞辱譏諷,他猶豫著。一個男人被女人這樣拿捏,也真是悲哀,如果下半生總是如此,那可真夠受的,他想著。

      李紅纓緩和了口氣,說道,進來吧,把門關(guān)上。

      “黑鐵鍋”順從地關(guān)好門,轉(zhuǎn)身走進屋子。

      燈光突然一收,整個小屋就陷入了黑暗。夏夜的月光驅(qū)散浮云,穿透窗簾,牛奶樣流動在李紅纓的床上。倘若此時月光更亮些,“黑鐵鍋”應(yīng)該能看到床單是紅的,如同跳動的火焰;枕巾上喜鵲歡叫,梅花吐蕊;寬闊的被面上游動著成對的鴛鴦,牡丹花正在大片盛開。

      李紅纓刷地掀開被子,滿屋月光頓時驚慌失措地逃散了,喜鵲噤聲,梅花失色,牡丹頹然凋零。

      “黑鐵鍋”想說點什么,但是嗓子哽著,身體像生長在巖石間的老樹,無比僵硬。

      李紅纓走下床,赤著腳走過來,投入“黑鐵鍋”懷里。

      “黑鐵鍋”如同三九寒冰,突然化作柔軟的春水,李紅纓就這樣把春天激活了,喜鵲又跳上了枝頭,梅花努力釋放香氛,鴛鴦交頸嬉戲,牡丹再次嫩芽含苞。

      “黑鐵鍋”后來多次跟我爸說起,說挨打那一夜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第二天一早,“黑鐵鍋”陪李紅纓去找李大哥,卻聽說他剛剛已經(jīng)走了?!昂阼F鍋”說,這時候長途車應(yīng)該還沒有出發(fā),但李紅纓搖搖頭說不能去車站找他。哥哥也是要面子的人,昨天晚上那么一折騰,面子已經(jīng)丟盡了,所以他才選擇不告而別,倘若這時候再去找他,只會讓他更加尷尬,何必呢,隨他去吧。

      婚假結(jié)束,李紅纓還得回766去,這次是“黑鐵鍋”送她回去的,兩人話依舊不多,甚至眼神交流都很少。

      雖說是同在二師,但李紅纓與“黑鐵鍋”平日里見面的機會并不多。施工前線進度喜人,技術(shù)革新能手不斷涌現(xiàn),很多先進事跡需要挖掘,“黑鐵鍋”總是在山里跑,幾乎忘記了自己是有家的人。幾個月以后,“黑鐵鍋”在紅區(qū)采訪時,送給養(yǎng)的汽車捎過來口信,說是他要當爸爸了?!昂阼F鍋”立刻旋風般刮到營里,給766打去電話。

      電話那頭,李紅纓聲音懶懶的,說不知道他在哪個工地,只能托給養(yǎng)車帶口信了,原本也不想告訴他,只是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總得讓他知道預(yù)產(chǎn)期,免得孩子第一眼看不見父親。

      “黑鐵鍋”吭吭哧哧,半天蹦出來一個“好”字,然后把那個好字顛來倒去的說了不知道多少遍。那邊沒等他抒發(fā)完思想感情,就“卡塔”一聲掛了線。

      我爸說,“黑鐵鍋”的女兒兩歲多的時候,我們師在斷鴻縣的工程終于完工了。茫茫大山被挖空了,里面足以隱藏十萬雄兵。軍委領(lǐng)導(dǎo)驗收合格后不久,部隊被調(diào)到了河北,在京郊執(zhí)行新任務(wù)。原先調(diào)來的幾個機械化作業(yè)團,各自回了原部隊。新任務(wù)用不上的,也都分到了別的工區(qū)。766醫(yī)院劃歸當?shù)?,成為省軍區(qū)的直屬醫(yī)院。

      李紅纓是黨委委員,身份特殊,調(diào)到師衛(wèi)生隊,跟著到了河北。二師這次的任務(wù)沒有上次那么艱苦,報道組基本沒什么工作可干,人員解散各自回了原部隊?!昂阼F鍋”因為筆桿子好,還給吉人做過助手,被《工程兵報》借去當了編輯,一同被借去的還有我爸,那時他們的工作地點就在北京,太平路14號工程兵大院。

      按說部隊就駐扎在家門口,從駐地到北京不算太遠,交通也方便,李紅纓總該回去看看,可是一連幾個月,她壓根就不提這茬兒。黑鐵鍋揣著明白裝糊涂,也絕口不提此事。他和李紅纓還和當年一樣,雖說同在一支部隊,但一年到頭也見不上幾次。有一次“黑鐵鍋”跟我爸說他想孩子了,那天正逢周末,兩人發(fā)了少年狂,借了輛自行車就上了路,據(jù)說騎了四個多小時,進到位于河北的駐地大院時,腿已麻木無法下車,都是直接摔下來的。那天中午已經(jīng)過了飯點兒,食堂大門緊鎖,兩人在樹影下面蹲著修車。李紅纓就在宿舍的筒子樓里下了兩碗掛面,每人碗里添了倆荷包蛋,她說當年的病號飯就是這標準。我爸和“黑鐵鍋”都哈哈大笑,說超標了,哪能吃到倆雞蛋呀。

      孩子大了,“黑鐵鍋”和李紅纓商量休個假共同回一次蘇南賀家,李紅纓沉吟了一陣點了頭。賀家人見到小孫女,喜不自勝,當年的不快早已煙消云散。賀大姐又張羅了一大桌菜,待遇遠遠超過了“黑鐵鍋”與紡織女工相親的那次。李紅纓臉上帶著禮貌的笑容,熱情跟家人應(yīng)答著,只是吃的仍舊不多。

      賀大姐問她,是不是菜色不合口味?

      李紅纓搖搖頭,說自己本來飯量就不大,自從生了孩子以后,胃口就越發(fā)不好了。

      賀大姐問她,那你喜歡吃什么?

      李紅纓說,自小愛吃羊肉餃子。

      哎喲喂,這可難辦啦,我們南方人最是吃不得羊肉的膻味,市場上也沒得賣啊。

      李紅纓擺手笑著,說早就吃飽了,不用大姐再惦記。

      “黑鐵鍋”倒是惦記著,趁著到河北師部辦事的機會,他就到附近的市場買了二斤羊肉,說是要給李紅纓包餃子吃;可到了和面搟皮的環(huán)節(jié),又犯了難——他自小在南方長大,對面食陌生得很。倒是李紅纓手腳麻利,下班后一通忙活,筒子樓的走廊上香氣襲人,不多時,晶瑩飽滿的餃子便上了桌。李紅纓吃得胃口大開,女兒也嚼得津津有味,飯后還把餃子湯也喝去了一半;可“黑鐵鍋”卻吃得頭皮發(fā)麻,吃完后又去水房刷了幾次牙,把李紅纓笑得花枝亂顫。

      沒多久,我爸就被調(diào)到了武漢,在軍區(qū)機關(guān)還是搞宣傳。“黑鐵鍋”本來也有這樣的機會,可他說紅纓家在北京,他就不想往別處去了,于是又在報社借調(diào)了三四年。三四年間,戰(zhàn)友們都各奔東西,他的工作關(guān)系卻遲遲轉(zhuǎn)不過去,有消息說改革開放這幾年,國家安定,要大力發(fā)展經(jīng)濟,很快就要大面積裁軍,各兵種的報刊應(yīng)該都在裁撤之列。“黑鐵鍋”覺得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于是就動了轉(zhuǎn)業(yè)的心思。巧的是報社某領(lǐng)導(dǎo)的夫人就在軍轉(zhuǎn)辦,于是他求上門去,終于如愿以償?shù)剞D(zhuǎn)業(yè)到了某部委下屬的出版社。干的還是本行,地方上就更天開地闊,“黑鐵鍋”也是工作起來萬分投入的那種人,幾年后就在這個出版社擔任了領(lǐng)導(dǎo)職務(wù)。沒過多久,裁軍果然裁到了工程兵,二師這支部隊徹底在解放軍的建制中消失了,李紅纓面臨轉(zhuǎn)業(yè)。早到地方幾年,“黑鐵鍋”辦起事情來已經(jīng)游刃有余,他使了不少力,讓李紅纓也回了北京,就在這個部委的門診部工作。結(jié)婚將近十年,兩人終于團圓。

      秋去冬來,護城河的河面上結(jié)了薄冰,紛紛揚揚的初雪中,宮城的紅墻越發(fā)亮眼了。

      有一天“黑鐵鍋”接到門崗的電話,說是大院門口有個同志找他,讓他登記,他也不配合。按照規(guī)定,他們不能讓他進去,還是賀主任親自出來看看吧?!昂阼F鍋”感到有些意外,除了李紅纓和幾個戰(zhàn)友,他在北京還不認識什么人,更別提“不配合登記的同志”了。于是他穿上大衣匆匆下樓。雪挺大,“黑鐵鍋”快步走到門口,遠遠地就看見雪地里立著一個人影。

      等“黑鐵鍋”走近了,他才滿臉愧疚地說道:

      我媽想外孫女了。

      胡同深處的大雜院里很久沒有這么熱鬧了:老太太依舊是早早包好了羊肉餃子,爐子上的鐵鍋里,水已經(jīng)滾開了幾遍,只是沒有下鍋,單單等著她一家三口進門。嫂子一邊寒暄著,一邊炒著菜。支開桌,哥哥給老父親和“黑鐵鍋”分別倒上了酒——這次的酒,還是燙過的,喝到肚里熱氣騰騰。

      從家里出來,雪已經(jīng)停了,兩人站在公交站牌前等車。孩子趴在“黑鐵鍋”肩頭沉沉入睡?;椟S的燈影下,偶爾有人推著自行車小心翼翼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李紅纓看著遠處的夜色出神,“黑鐵鍋”卻在喃喃自語著:

      從來沒有感覺,羊肉餡兒餃子竟然這么好吃。

      我爸說,前些年他沒退休時,在北京還見過“黑鐵鍋”,李紅纓也在,他們仨在飯店吃的就是羊肉餃子?,F(xiàn)在他倆已經(jīng)不同當初,說起話來沒完沒了,有時還要抬抬杠,完全忽視了我爸的存在。他們幾個人歲數(shù)都大了,我爸當年的滿頭烏發(fā)已經(jīng)全白而且謝頂,頭發(fā)數(shù)量稀少可數(shù)?!昂阼F鍋”面皮白了很多,顯然是生活條件改善所致,眼角的皺紋已經(jīng)溝壑縱橫。李紅纓明顯胖了,成了標準的中老年婦女,或許每天晚上她還會在附近的廣場上跟老頭、老太太們跳廣場舞。我爸說,這些戰(zhàn)友里,只有他倆的故事最曲折、最動人,也最幸福。我哥說其實也就稀松平常,還沒有我爺爺?shù)墓适戮省Kf這話時我爺爺已經(jīng)去世,淮海戰(zhàn)役回來那年,醫(yī)生曾經(jīng)告訴過他,說他命不會長,結(jié)果他活了八十六歲,熬得那些同時歸來的戰(zhàn)友們都落葉凋零。最后那年聽說自己得了癌癥,他一點兒也沒有驚恐,甚至一絲慌張都沒有過。他說不知道哪個戰(zhàn)友把自己的命借給我了,讓我活出這么大一個數(shù)來。停了一會兒,他又說,這么多年沒見,我都想他們了。這話最能喚起我爸和我哥的共鳴,他們聽了以后都默默無語,不知道在李紅纓和“黑鐵鍋”甜蜜的生活里,會不會時常也有這樣的感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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