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驥
春風三月,細葉裁出,俞志兩只紋路細密、光滑白凈的大手背在身后,撇腿指揮著本班戰(zhàn)士打掃環(huán)境衛(wèi)生。撲面的楊絮迷著眼,俞志瞟了眼警偵連的單杠池,老朋友鄧鏢又在打著擺,訓練單杠二練習——卷身上的技術(shù)動作。抖腹拉臂,后仰提臀,旋轉(zhuǎn)的鄧鏢像個上躥下飛的空竹,四散的楊絮隨之起舞。
俞志短路般呆了半晌,好半天重新過電,一腳踢開了掃成堆的樹葉:“華而不實,嘩眾取寵,有毛用!”
十連三班長最近不大順心。
先是全團大抓開年正規(guī)化建設(shè)之際,滿腿肌肉腱子的姜連長一早樂呵著打開團交班系統(tǒng),看哪個連隊冒第一個泡。第一行赫然寫著“十連3:00-4:00哨兵形象不佳”,推開鍵盤抄起哨本開始核對當班哨兵是誰。俞志剛到飯?zhí)冒宓蔬€沒坐熱,就被連長“傳喚”,瞧見連長板著臉,心里還惦記著一周一次的早餐油條。
“你們3:00-4:00哨兵誰?。俊毕矚g兜圈子的連長開門見山。
俞志早早睡了,一點印象沒有。
“到底怎么形象不佳,你班長了解情況嗎?”
“昨天交班我是不是專門強調(diào)哨兵背記好應(yīng)知應(yīng)會、標識符飾都戴全、別打瞌睡及時問口令?到底有沒有給班里傳達?”
俞志努力回想著昨天交班,司務(wù)長說晚上領(lǐng)被裝,這次得早點去換身迷彩服。炊事班長說中午會餐,讓副班長上去多打點,媽的現(xiàn)在新兵去都搶不上飯。連部通知盡快交黨費,嘿,我又不用交黨費……
“我專門強調(diào)的工作,你就是這么落實的?現(xiàn)在是什么時期,你這當班長的就這么不敏感?你和你們班戰(zhàn)士的基本養(yǎng)成就這么差?”連長嘰里咕嚕罵了一通,簡直就是用班用輕機槍帶狙擊步瞄準鏡打四零火箭炮。
空肚子燒著火,俞志集合全班問了半天,原來是一個上等兵大衣里迷彩服最上面的扣子沒扣。
“你個二貨,松得跟屌毛似的,中午穿上大衣給我扣100遍,聽見了沒?”俞志照著連長的原話,懶洋洋罵了一通。
結(jié)果隔天午休哨兵又出了岔子。軍務(wù)股為問題整改“回頭看”全副武裝,隱藏攝像機提前架在了前排營房廁所內(nèi),鏡頭直指十連一樓哨兵。
錄像一回放,當班哨兵東張張西望望,摸摸鼻子摳摳手指,狐貍般偷瞄四下無人,揚手摁了摁凱夫拉前沿擋住眼睛,貼著墻呼呼睡過去了。
一查,又是三班一名士官!
“第五年的士官管不了第三年的士官,就是無能!”連長交班時當著全連骨干罵道。
挨通報的哨兵停訓反省寫萬字檢查,俞志也跟著倒霉,連長罵完排長罵,交班罵完單獨罵,頂著滿頭星星寫情況說明。
“能不能以后多備點信紙!再帶桶泡面,帶根腸,帶瓶水!”俞志咬著筆桿子發(fā)呆,“一點舊情都不念,誰還給你死心塌地干!”
好不容易趕上全連班建制五公里考核,俞志自己窩在網(wǎng)絡(luò)學習室,研究了半天Tabata四分鐘間歇訓練法,晚上練得班里戰(zhàn)士習慣性大腿抖動,每次上樓都倒著走??己伺R近,俞志的后槽牙呲溜呲溜疼了起來,病號班車正趕上考核當天。俞志在總醫(yī)院記掛了一整天,回來催著找連部要來全連考核成績,分秒60進制的平均數(shù)算得俞志把滿頭卷發(fā)都抓直了,最后喜滋滋道:“全連第一!”連務(wù)會上,正等著表揚,連長輕描淡寫就一句話:三班戰(zhàn)士自覺性還是不錯的,班長不在都能跑出好成績……
俞志徹底無語,盯著滿本分類手算、整齊排好的成績發(fā)呆。往前翻一頁,是涂滿釣魚線的第三稿,再翻,是又算錯的第二稿,再翻,是算錯的第一稿,再翻,是密密麻麻手抄的全連72人考核成績。
班務(wù)會,俞志叼根煙坐在鋪上,老套故事恨不得磨破班里戰(zhàn)士滿耳的繭子:“要不是運氣不好,老子早全師第一了,功也立了、黨也入了,還能現(xiàn)在天天挨燒,狗屁不是……”
接著連哼兩下,倒像是自言自語,不再管本班的兄弟們了。
改革強軍之年,團排除萬難,“爭創(chuàng)紀錄”精功比武活動提上日程。團領(lǐng)導明確指示,各單位年終70%獎勵指標要授予軍事訓練龍虎榜上的尖兵!
訓練準備會,連長帶著骨干把全部四十個課目逐個捋一遍。俞志轉(zhuǎn)著筆,兩只耳朵收聲器般錄著每一個課目的細則。等聽到單杠課目只有一練習沒有二練習,俞志的雷達系統(tǒng)“啪”一下斷電收工。
“對項目設(shè)置還有意見嗎?”連長問道。
俞志抬了下眼皮,見連長黑眼珠瞧著別處,眼白對著自己。
俞志光滑干燥的掌心蹭了蹭自己下巴頦上的叢叢小細胡子,總覺得哪里不對。
估摸半個月,最終比武方案下發(fā),單杠課目竟然加了二練習!
日影西斜,斑駁的樹影晃得單杠忽明忽暗,俞志腳尖微點,輕抓上杠,雙腿悠擺,仰頭折腹,俞志浮標入水般倒吊在單杠上。迷彩褲上的腰帶緊抵著單杠,生疼的硌磨激起俞志滿身快意。俞志就這么一直卷一直卷,耳邊盡是滾滾風聲。
恢復訓練兩個星期,俞志帶出就上杠,一上午一下午也不離開杠池。
排長見有戲,來問俞志:“咋樣了,能干過鄧鏢嗎?”
俞志穩(wěn)穩(wěn)一笑:“手下敗將!”
“警偵連那邊說他能拉340個!”
340個可不少!俞志心頭一震。
“有空給自己測一測?!迸砰L瞥了眼俞志胸前半拳大小浸濕的體能服。
俞志沒說話,當晚就給自己測了一動。
80個剛過,大腦缺血額前發(fā)暈;120個左右,臂腹全身酸軟無力;硬撐到160個,10個大繭與指心肉已緊緊卷在一起。俞志只好跳將下來,正甩手,看一樓的哨兵上了趟二樓,沒兩分鐘又回到了哨位。
單杠怎么這么滑!俞志習慣性地用手上的新繭蹭光滑的下巴頦。
頂尖高手的第一瓶頸點正是100上下,以前到100個自己只是微微冒汗而已。
160個……全連勉強第一,真到團里比不是丟人么……
兩年前鄧鏢盡全力才卷270個,沒兩年進步這么多!
俞志回想自己這兩年,基礎(chǔ)體能素質(zhì)不升反降,勉強當上班長管理能力沒什么提高,工作干得不少可小打小鬧誰都能干,副班長整個庫房編個教案、搞個教學法都比自己明白,班里一群鳥祖宗沒一個省心,大好青春簡直被連長給吃了……
第二天,排長轉(zhuǎn)到杠池,見俞志叼根草在樹蔭下乘涼。走近一看,竟然是睡了,嶄新的迷彩服映著樹蔭嫩草甚是好看。排長還從沒見過操課時間有人在訓練場上睡著的,兩倍步速走回連隊翻了下哨本,體能集訓隊沒安排哨兵。再回去,俞志已不見了。
操課帶回,俞志不知從哪兒又冒了出來。排長剛要張口,見俞志的眼神避著自己,硬生生把想說的話憋了回去。
白費連長一片苦心。排長心里嘆道。
“咋樣了,四平八穩(wěn)的,我盯十次體能集訓隊八次你都在歇著,能拉300個嗎?”還剩一個半月,排長不過問,連長上了門。
“二百……二百八十個吧?!庇嶂緩妷褐樇t心跳給自己加了40個又加了80個,滿身的羞愧纏繞著他。俞志掌上的小繭子蹭著鼻子,俞志覺得自己真要站不住了。
“280,就今年這個形勢,你覺得能拿名次嗎?”連長的鼻子和嘴縮在一起,俞志很少見到連長這樣笑。
“我跟你排長天天去警偵連那邊逛,你自己也去看看鄧鏢是怎么訓練的。他們連長跟我說穩(wěn)穩(wěn)的320,目標就是干掉你俞志拿第一?!边B長的鼻子和嘴收得更緊了,“就你排長給我反饋的成績,現(xiàn)在比武你好意思去嗎……”
俞志感覺自己身上最后一塊遮羞布被扒了下來。
“卷身上是最看競技狀態(tài)的課目,不到比武誰也不知道能拉多少個。平常拉得再多,當天狀態(tài)不好準備不充分,很難上250?!?俞志臉不紅了,撅著鼻子說道。
“你怎么不說鄧鏢萬一狀態(tài)好拉400個呢?你二練習天賦和起點比鄧鏢高多少倍,老吹自己全師第一,現(xiàn)在看看到底能拿第幾!”姜連長大著眼睛,鼻子嘴也舒展開,不笑了,“寫那么多檢查還沒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嗎!干什么老靠想當然,你以為工作不重要就不去抓了,你以為強調(diào)了戰(zhàn)士就會落實,你以為你拿過第一別人就再超不過你,躺在功勞簿上吃老本,不下雨就不種莊稼,現(xiàn)在機會來了,你自己真抓得住嗎!”
烏云攏在臉上,俞志順著行道白楊朝警偵連方向走,遠遠望見那個熟悉的身影撐在單杠上。新兵時自己瘦得像根梯子,單杠一個拉不了,仰臥起坐也不合格。老班長氣不打一處來:你個慫包蛋哪個班長接來的!一練習做不了就做二練習!之后每天開“小灶”,把自己推上單杠雙力臂撐著,上去就不許下來。那次連撐三個小時,大太陽從頭頂落到營房高,來來回回多少目光看向自己又嘲笑似的移開,全身不聽使喚地亂抖,酸軟勁在五臟六腑燒著,逼出來的淚水在眼珠上打轉(zhuǎn)。老班長仰頭朝自己喊:還有力氣哭就繼續(xù)撐著,扛不住就咬牙死扛,牙齒咬碎吐出來就可以下來了……
排長吃完飯,看俞志一個人握著水管,蹲在衛(wèi)生區(qū)愣愣地給草坪澆水。
排長剛張口要叫他吃飯,想了想天氣這么干燥,多給草坪澆澆水也好。
俞志吹掉了班里啞鈴片上的灰,翻出了小背囊里壓得有些變形的握力器,捏握時發(fā)出了老式自行車剛起步慣帶的吱扭聲。碘伏已經(jīng)從俱樂部理發(fā)推子的旁邊轉(zhuǎn)移到了連部的藥品柜內(nèi),物資倉庫里原來還藏著十多個鼓鼓的三角巾。俞志把洗衣粉放在了顯眼好拿的小柜外側(cè),同時卸掉了秒表上的掛頸繩,摸著屏幕下面的那兩個牙印,俞志不停地眨眼睛。
八月的日頭不再似艷陽天般毒辣,警功比武的強軍熱浪掀起了特警男兒的豪情滿懷。30分鐘力竭俯臥撐,20公里鐵人三項,一項項耀眼的紀錄留在了特警團的龍虎榜上。
單杠一練習——引體向上的成績停留在85個,不許抖腹、不許打浪,這樣的成績令人咋舌。雙杠一練習的紀錄也刷新到了170個。杠池前堆滿一圈又一圈的人。
監(jiān)考單杠二練習的劉參謀翻著比武名單,之前的團紀錄打破在兩年前,是俞志保持的毫無疑問,唔,320個。
220,180,240,160……大半選手比完,劉參謀機械地統(tǒng)計著成績,二練習這兩年真是練得太少了。
一個不高的身影站在杠池前,劉參謀看臉覺得熟悉,但沒認出來。掃了一眼花名冊,還是不太確定。
“下一名,鄧鏢!”
“到!”不高的身影回答道,利利索索進了杠池。
一百個!鄧鏢的動作沒有絲毫變形。一旁還在熱身的俞志用手上的厚繭蹭著下巴頦,心里沉得喘不上氣。
200,250,300,340,360,380!鄧鏢把紀錄刷新到了380個!劉參謀激動而又小心地把“380”工工整整寫在成績簿上,仿佛要把阿拉伯數(shù)字寫出筆畫似的。
雷鳴般的歡呼和掌聲擁著鄧鏢,俞志輕輕走進杠池。
“手沒事兒嗎?”看著老面孔,劉參謀沒有點名,突然問道。
眾人這才看向俞志的雙手,紅一塊紫一塊,也不知是血跡,是瘀青,是傷口,還是其他什么。
俞志沒張口,左右搖了下頭,不想打亂自己的呼吸節(jié)奏。兩只手虎口相對用力握了握,幾個小山包似的血繭似乎壓得平了一些。
穩(wěn)穩(wěn)上杠,只見俞志也不拉臂,腹肌一繃,身體簽子般直直倒卷上去,引來了一陣嘖嘖贊嘆,不愧是上屆冠軍!圍擋的警戒線吃飽了力,一根隔離樁受不住勁兒倒了下去,可不到2米處的警戒員好像根本沒有看到,一圈圈人群借勢擠得更近了一些,徹底堵死了所有的空隙。
鄧鏢揉著手也自詫異,兩年沒見俞志怎么練,身體狀態(tài)竟保持得這么好。
一百個剛過,頭暈目眩刺進俞志眉心。二百個,俞志雙手掌肉厚部分的傷口幾乎全部磨開,滲出的血漬掌心握不住,跟著身體的翻轉(zhuǎn)沿著臂膀上爬下溜。
230個?!跋聛戆桑忻瘟?,以后還有機會。”劉參謀喊道。四個月后,劉參謀被安排去北京站送站??钢疽拐響?zhàn)備方案的倦意,劉參謀沉著眼皮把自己縮在厚厚的大衣里,十分不情愿地翻看著一清早才拿到的那份點名名單。接著一個激靈,目光四下亂掃,不怎么費力就找到了一個巨大行李箱旁那對毫無表情的濃密劍眉,刺骨的冷風吹偏了哈氣,劉參謀悵然若失。
誰知俞志越卷越來勁,一口氣做到了三百個。除了鄧鏢,今年還沒人做到。
劉參謀不停數(shù)著秒。二練習比武沒有時間限制,但杠上停留的時間不能長于五秒。
“1,2,3,4……”每數(shù)到第四下,俞志就一個騰空抖腹,干脆利落又轉(zhuǎn)一圈。
鄧鏢掌心的汗液滲了出來,在鋪天蓋地的熾熱陽光下,不但沒有蒸發(fā)消失,反而越積越多,越積越細密。
鄧鏢身上沒帶紙,便將掌心在自己的下巴頦上來回蹭了蹭,果然細汗抹掉了很多。
320,340。俞志正低頭喘口粗氣,額上的一滴熱汗溜上左眼睫毛。劉參謀精準的報秒聲不留絲毫余地,俞志一失神掌心打滑,掌心部位的傷口被瞬間的摩擦撕扯得像要裂開,手掌肉厚部位也蹭離了單杠,僅靠八個手指勉強抓?。?/p>
鄧鏢不忍再看,扭頭走了。手掌打了滑,單純靠指力,是拉不了卷身上的。
鄧鏢想起自己上等兵才接觸單杠二練習,第三年脫穎而出,進了團集訓隊,任憑自己怎么努力,都只是眾人矚目中俞志身下的投影。為了二練習單課目突破瓶頸,自己放棄了在連隊擔任骨干的機會,加班加點讓自己更加強壯。
“俞志,你當年那么傲,終于還是讓我打敗了。”鄧鏢滿足得像是加冒了油的摩托車,可瞇起眼睛卻感覺不到往日訓練時血管繃滿勁兒的暢快。
下一個我要超越誰呢?鄧鏢心想。
斜陽掛在高大楊樹梢上,孤單的身影勉強吊在杠下。
俞志腹部猛地一抖,雙腿伸向半空,可剛劃完小半圓,身體卻沒能繼續(xù)環(huán)繞過杠,雙腿直直墜了下來,嚇得劉參謀兩個箭步也進了杠池。
這一個竟然沒有拉上去!
俞志,好兵?。赡昵?,還沒落編的劉參謀帶著團集訓隊備戰(zhàn)師比武。各型號的訓練尖子都接觸過,他自己也是干部五項綜合的全師第二,但俞志這般練得變態(tài)狠的兵還真少見。每次訓練結(jié)束,俞志的體能服卷起一擰就是一盆汗;大晚上自己查鋪,看俞志躺床上人都累得迷糊了,雙手卻還在嘎吱嘎吱捏握力器,其他人抱怨已經(jīng)快倆小時了。要不是當年師擔負高級別戰(zhàn)備任務(wù),比武課目銳減二練習取消……
吊杠的時間越長,胳膊和手上就越?jīng)]勁兒。
杠上的銹跡似乎正在融進掌心綻開傷口處的血液,俞志雙臂軟面條般垂著,燒著火的五臟六腑將他帶回新兵時那個有著好多目光的下午,多年的委屈痰跡般噎滿喉頭。
“嘿!”俞志冒火的咆哮聲中夾著哭腔。
“嘿——”只見俞志一個打挺,八指向下發(fā)力一摁,松杠的瞬間雙手應(yīng)激性一抓,肉厚部位鉗子般重新卡在了杠上!
眾人驚呆了,一個個攥緊拳頭屏住息齜著牙,好像眼睜睜看著蠶蛹破繭重生。
俞志上下牙合著縫咬緊,真的感覺上下槽牙要被咬碎了。
341,342……350,360,370……380!俞志依稀聽到場下沸騰了。
最后一個!最后一個!最后一個!
腹部軟塌塌得再使不上勁,俞志盡全力翻著眼珠,帶動自己的整個身體后仰。
381!俞志一個趔趄,從單杠上摔了下來,被準備多時的戰(zhàn)友和劉參謀穩(wěn)穩(wěn)托住。
劉參謀把這個激動人心的數(shù)字穩(wěn)穩(wěn)寫在了成績簿上。掃了眼后面六個人的名字,在“381”上瀟灑地畫了一個圈。
“又是第二!”警偵連連長嘆道,“唉,這么努力的孩子?!迸ゎ^想安慰安慰鄧鏢,沒瞧見人,卻見那個滿腿肌腱肉的身影轉(zhuǎn)過身,手指從里側(cè)頂住體能服,使勁兒擦著風沙迷住的眼角。
躺在衛(wèi)生隊急診床上的俞志興高采烈:管他勝得武不武,反正老子贏了!
火熱的強化訓練之年臨近尾聲,全班武裝五公里全部進了十九分半,俞志被評為團軍事訓練先進個人和優(yōu)秀士官,研究的那套Tabata高強度間歇訓練法也因為效果好、耗時短、不受場地器材限制而被全營推廣,大小交班會上總是能聽到對他的表揚。
所以姜連長才沒有想到,壓根沒交留隊申請的俞志,是真的鐵了心退伍。
很多人便熱心地來勸俞志,團第一保轉(zhuǎn)二期,這么好的身體素質(zhì),專攻一兩個課目,再練上三年,沖沖師級甚至軍級的比武,這是多少人夢想的兵王之路!可俞志賭氣似的就兩個字:不轉(zhuǎn)!說完挑挑眉毛,兩只養(yǎng)好的手往后一背,非要仰著頭朝下看你。
第三季度入了黨,不怎么費力也能進入“事業(yè)編”;母親在老家首付40萬買好了百平方米的房子,自己相貌堂堂不愁找不到漂亮媳婦,俞志對自己的人生滿意極了。
“火呢?”排長抖出兩根煙。
俞志摸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四五個月沒碰過打火機了。
“你這班長穿的夠簡樸的。”排長把煙塞回煙盒,揶揄道。
“早知道要猛練就不換了,磨的洞比去年搞課目爬戰(zhàn)術(shù)蹭出來的還大,號還不合適?!庇嶂靖恍?,提了提自己迷彩褲上打的大補丁。
“恭喜啊,要回家了!”
“哈哈,該換個環(huán)境啦!不過連隊為什么到現(xiàn)在都不組織二練習訓練呢?我不在就不準備拿名次啦?”俞志想,是該買個好點的打火機了。
“課目前景不好啊,師里連續(xù)三年取消二練習比武,也不列入團年終考核范圍。就算今后真要施訓,大家都合格就可以了?!庇嶂就蝗挥X得有點奇怪“那今年比武為什么設(shè)二練習?”
“本來沒有的??!還不是連長想你以前練了那么久,打了多少電話、跑了多少趟給你爭取的!提的意見倒冠冕堂皇,什么陸軍部隊訓練大綱明確要求施訓單杠一二三練習,什么二練習更鍛煉戰(zhàn)士上肢、肩部、腰腹、身體協(xié)調(diào)各方面綜合能力,不就是實打?qū)嵪虢o你次機會?”
俞志臉上的笑容僵了,月牙般咧開的嘴角聚成了橢圓形,昔日畫面閃進腦海:四年前,自己新兵,姜連長還是排長,就跟自己上下鋪。那個不怎么熱卻怎么跑都是迎面風的下午,全連拉到山上十公里越野,沒邁開幾步,迷彩褲粗麻布料就緊緊貼在了自己腿上,一塊石頭正好墊在右腳腳弓內(nèi)側(cè),扭了腳。姜排長背一段扶一段,從山上一直把自己運回鋪上,親手脫掉了自己的臭鞋臭襪子,把傷腳摁在冰水里冷敷;那次硬撐完三個小時的單杠,自己飯也沒力氣吃,怕班長再折騰自己不敢回班,天臺又鎖著門,蜷在樓頂一大摞體能訓練墊后摁著頭哭。姜排長不知從哪找過來,一把攬過自己:“沒吃飯吧,晚上排長給你買軍人豪華套餐(泡面、火腿腸、一瓶飲料)。部隊里沒有天生的強者,每一個軍人不這么狠狠摔打一次,就不會真正堅強起來!”俞志花著臉重重點頭:不蒸饅頭,也要給排長爭(蒸)口氣!
他一直以為是連長忘了,現(xiàn)在才發(fā)覺原來是自己忘了。
向軍旗告別的那天,卸掉軍銜的俞志號啕大哭。連長紅著眼站在部隊最前面,看著這群即將脫掉軍裝的年輕軍人相擁而泣。
再沒機會抱著連長痛哭一次了吧。俞志心想。
跟他一起退伍的戰(zhàn)友悄聲問俞志,既然鐵了心要走,為啥前段還要如此的拼命?
俞志望著他,半天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