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樂
那時候半截溝的人修房子不用磚,都是拿土塊壘。窯匠來了以后,在村子北邊的梁灣里建了個圓圓的小磚窯,說要燒磚,說以后誰家用磚就去他窯上拿。村民們半信半疑,都望著他笑。當(dāng)時窯匠是個二十出頭的毛頭小伙,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他頂著酷夏的毒日頭,赤著黝黑滾圓的膀子,大汗淋漓地打磚坯子、裝窯、架火,沒幾天工夫,就燒出一窯磚整整齊齊地碼在了磚窯西邊一塊平整好的場子上。許多村民以前都沒見過磚,都圍到跟前看,拿起磚端詳,有人說,這東西好呢,又干凈又結(jié)實;也有人說,不行,尕不嘰嘰的,三個都抵不上一個土塊。半截溝的人修房子還是用土塊,只是在窗臺上、房檐子上壓一點磚。后來,人們漸漸意識到磚到底比土塊好,比土塊結(jié)實,比土塊漂亮,有的人修房子時,在土塊墻外邊單表一層磚,稱之為“磚包皮”。隨著人們生活水平的提高,村里修磚包皮房子的人越來越多,窯匠燒的磚都有些供不應(yīng)求了。沒過多久,人們紛紛開始修磚房了,也就是在這時候,磚窯一下子多了起來,還都是多風(fēng)道大輪窯,一窯就能燒八九萬塊磚。人家不把磚窯叫磚窯了,改叫磚廠。人家那些磚廠都是用打磚機打磚坯子,不僅速度快,而且打出的坯子還齊整、好看。于是人們買磚都到那些磚廠上去買了,一車一車地往回拉,窯匠的小磚窯被冷落了。窯匠也想搞個那樣的磚廠,也想用打磚機打磚坯子,但那得投入好多錢,他沒那么多錢。他繼續(xù)用他的小磚窯燒磚,繼續(xù)端著磚模子一模子一模子地打磚坯子。他雖然做得很賣力、很辛苦,但燒出的磚卻越來越賣不出去了。窯匠硬撐了段時間,覺著不行,就不燒磚了,改養(yǎng)羊。他給村人說,他以后還是要燒磚,等養(yǎng)羊掙上錢了,搞磚廠,一定要搞個磚廠!
初夏的一天,窯匠和往常一樣在中葛根河高高的堤岸上放他的八九十只羊。河邊上長著幾棵老榆樹,還有一片一片的紅刺和綠茵茵的芨芨墩。
羊在紅刺和芨芨墩之問的空隙中啃食青草,窯匠躺在一棵榆樹下面瞇著眼睛似睡非睡地打著盹,黑子臥在不遠處的一個土坎子上,用它警覺的雙眼注視著羊群。黑子是條狗,它忠心耿耿地執(zhí)行著主人交給它的任務(wù)。不知這樣過了多久,窯匠突然覺得身上一陣?yán)?,睜開眼睛才知道天變了,鉛黑色的云塊在空中瘋狂地奔涌著,朝他頭頂上蓋過來,西下的日頭早已被吞沒了。一時間,山巒、樹木、村莊,還有河邊那所自己棲身的小屋,都變得朦朧不清了。窯匠知道要下雨了,就趕緊把羊群往回趕。
一道閃電劃破烏云翻滾的天空,照得山野瞬間一亮,緊接著響起了雷聲。雷聲過后,很快就下起了雨,密集的大雨點子從空中砸下來,地上立即泛起一層白煙。窯匠坐在屋里的小木凳上,饒有趣味地看著門外幾只螞蚱在雨水中笨拙地掙扎。忽然,黑子從地上噌的站起來躥了出去,跟著窯匠就聽到呼叫聲。窯匠知道有人來了,快步出了屋子,他看見雨地里站著一個姑娘,黑子正朝她汪汪地叫著,做著要進攻的樣子。窯匠喚回了黑子,黑子在他身后不停地晃著粗粗的尾巴。姑娘手里舉著一把紫紅色的雨傘,腋下挾著一個包裹,雨水已澆透了她的衣褲,她被黑子嚇得不知所措,臉色蒼白,緩了會兒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大哥,能在你這兒避避雨嗎?”窯匠向她點了下頭。
姑娘進屋后把傘折上,想跟包裹放在一起,可她瞅了半天卻不知放在哪兒合適。她的面前是一個鍋臺,旁邊亂七八糟堆放著干樹枝和木塊,墻角碼著一些糧食袋子,還有各種瓶瓶罐罐及蔥蒜蘿卜之類,根本沒有放東西的地方。屋子中間隔了道墻,把屋子分成內(nèi)外兩問。墻上開了道門,從這里可以看見里間有一個破舊的桌子,上面胡亂擺著碗筷、缸子、暖瓶等東西,桌子旁支著張床,床上堆著被子和一些衣服。整個屋子散發(fā)出一股濕霉和餿汗味兒。外面的雨像發(fā)了瘋一樣越下越大,冷風(fēng)吹進屋子吹到她濕透的衣服上,她感到有些冷,小聲問坐在門口的窯匠有沒有熱水。窯匠還在看外面的雨,扭了一下臉說要喝熱水自己燒。姑娘將傘和包放在一個木塊上,麻利熟練地洗了洗鍋,然后往鍋里添水、生火,紅紅的火焰烤著她的衣服、臉頰和烏黑的頭發(fā)。水燒開后,她舀了一碗端到窯匠面前說:“大哥你也喝口熱水暖和暖和,這雨咋這么大呀!”窯匠回過頭把碗接住,順便看了她一眼,發(fā)現(xiàn)她不像剛進屋時的模樣了,她的衣服和頭發(fā)差不多被烤干了,一下子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身材挺拔、模樣好看的姑娘,一張鴨蛋臉白里透紅,紅里透白,彎彎的眉毛下,閃著一雙明亮的大眼睛。窯匠挺喜歡她的樣子,開始問她這么大雨為啥要出門。她說她要到烏魯木齊去,她在烏魯木齊工作,她是來這里一個親戚家,沒想到半路上遇到了大雨,汽車開不動了,車上的人只有各想各的辦法了。她還告訴窯匠,她叫杜菲菲,然后她問窯匠叫什么名字。
窯匠說:“我以前燒窯,他們都喊我窯匠,你就叫我窯匠吧?!?/p>
已經(jīng)很晚了,雨還下著,偶爾還傳來幾聲悶悶的雷鳴。杜菲菲感到焦慮不安,她問窯匠附近有沒有旅社。窯匠搖了搖頭,說鎮(zhèn)上有旅社,但鎮(zhèn)離這兒還好遠呢。杜菲菲望了望外面黑糊糊的雨夜,不知如何是好。窯匠說:“要不你今晚住我這里吧,我去別處住。”
“這么大的雨,你去哪住啊?”杜菲菲憂心忡忡地問。
“我有地方?!备G匠說完,就披上雨衣出了門,黑子緊緊跟在他身后。
窯匠迎著風(fēng)雨,走到那個用磚窯改造的羊圈跟前,打開門,進去跟羊們擠靠著坐下來,從磚窯頂上漏下來的雨水滴滴嗒嗒落到他的雨衣上……
第二天早上,窯匠一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自己的小屋里,杜菲菲坐在他身邊,眼角旋著晶瑩的淚花,見他醒來才露出欣喜的笑容。他感到自己的頭像要炸開般的疼痛,張了張嘴想說話沒說出來,隨后眼前又是一片昏暗。再往后他就覺得嘴邊有個東西往嘴里送開水。
杜菲菲是清晨發(fā)現(xiàn)窯匠的,天剛麻麻亮,她一開門就見黑子等候在門口,它的目光飽含著焦急和乞求,見她開了門,便朝前面揚揚頭哼哼嘰嘰意示著什么,然后就朝磚窯那邊跑。杜菲菲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跟在黑子后面走到了磚窯跟前,朝磚窯里一看,見窯匠躺在地上,她叫了兩聲,沒叫醒;摸了摸窯匠的頭,熱得燙手。她使出渾身的力氣把窯匠背回了屋子。
窯匠身板結(jié)實,喝了些熱開水捂著被子躺了陣子就好了,他要從鋪上起來,坐在旁邊的杜菲菲伸手將他摁住,說:“不要動,再躺著休息會兒?!备G匠就躺著沒動。杜菲菲邊用小手絹為窯匠擦著頭上的汗邊嗔怪說:“你怎么睡在磚窯里了?受涼了吧!”杜菲菲問他為啥昨晚不在屋里住,窯匠說:“你一個姑娘,我咋能……”杜菲菲伸出白皙的小手攥住窯匠粗壯的大手,淚水汪汪地說:“哥,你是個好人,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你!”endprint
太陽出來了,天空異常晴朗。杜菲菲要走了,有點戀戀不舍的樣子。窯匠送她,沿中葛根河的東岸,一直朝鎮(zhèn)上走。杜菲菲臨上車時對窯匠說,到了秋天,過八月十五的時候,她會來看望他的。
杜菲菲走后,窯匠依然在中葛根河邊放羊,依然在老榆樹下乘涼,只是心里多了一份祈盼,那就是盼望秋天快點到來,秋天來了,八月十五來了,杜菲菲也就來了。盼著盼著秋天就真的來了,爽爽的秋風(fēng)從中葛根河面上刮來,從那幾棵老榆樹問吹過,吹到窯匠焦急火熱的心里,使他感到舒暢痛快。
這天,窯匠把他的一只半大羊羔子拿到鎮(zhèn)上去賣掉了,用賣了羊的錢買了兩把木折椅,買了只雞,還到商店買了些別的東西。當(dāng)他肩上扛著木折椅,手里提著雞走在鎮(zhèn)上時,聽到有人喊:“哎,窯匠,進來喝口水,大晌午的你扛兩把椅子干啥?”
窯匠抬頭一看,認出是本村蔡明的媳婦,心里就有些煩,便說:“還能干啥,坐么?!?/p>
蔡明媳婦說:“人家早就時興坐沙發(fā)了,誰還坐你的破木折椅??茨銤M頭大汗的,快進屋來,吃不吃飯先進來歇一會兒?!?/p>
窯匠確實也覺肚子餓了,便把東西放在小飯館門口,走了進去。
蔡明兩口子嫌種地來錢慢,在鎮(zhèn)上開了這個小飯館,窯匠哪回來鎮(zhèn)上蔡明媳婦都張羅著他到她的飯館里吃飯,可心里卻瞧不起他。窯匠坐在飯館一張空著的桌子旁。蔡明媳婦問他吃什么,他說餃子。蔡明媳婦就讓人去后堂包餃子,然后拉過一個凳子順勢坐在窯匠身邊問窯匠:“你沒事買兩只椅子干啥?還買雞。”
窯匠說:“招待客人啊。”
蔡明媳婦瞇著眼睛說:“喲,你也有客人!是哪村的?”
窯匠說:“說了你也不認識?!?/p>
蔡明媳婦說:“這方圓十里八里沒我不認識的,你說出來看我認不認識。”
窯匠就把杜菲菲的事跟她說了。蔡明媳婦聽后,臉上立馬就弄了些神秘緊張的表情,她說:“那姑娘深更半夜咋會在你小屋里過夜,又下那么大的雨,你就自個兒不想想,一個姑娘家咋能背得動你這個五大三粗的漢子?弄不好就是個女鬼,要不就是個狐貍精。”窯匠看了她一眼,心說,你才是狐貍精呢,看你的眼睛又黃又亮,閃著賊光,還半裸著兩個大奶子,你不是狐貍精誰是狐貍精!
八月十五到了,杜菲菲沒有來。窯匠不怪菲菲,在城里工作不像自己在河邊放羊,想啥時歇就啥時歇,什么事還不是要聽人家安排。再說了,人家杜菲菲不是也說了,八月十五不來年底一準(zhǔn)來么。
碧綠的榆樹葉子漸漸變得斑黃,由斑黃又變成純黃,晚秋一陣陣的冷風(fēng)將葉子嘩啦啦吹落下來,掉到樹下,掉到河岸上,又被風(fēng)兒吹到河里,于是中葛根河的河面上便漂浮著無數(shù)橢圓形金黃金黃的葉片兒。
下雪了,亮晶晶的雪花落在榆樹光禿禿的枝椏間,落在硬邦邦的河堤上,落在窯匠小屋的屋頂上。窯匠從屋里搬出了兩把椅子,輕輕地擦拭著,心里像有一團火在熊熊地燃燒,雖說西北風(fēng)夾著雪花迎面吹著,可他一點也不覺得冷。
前幾日,他覺得杜菲菲該來了,每天都帶著黑子到鎮(zhèn)上的長途汽車站去等候,他渴望能見到杜菲菲。然而,隨著大年初一噼噼啪啪的鞭炮聲,他的愿望就像那鞭炮的紅紙外皮一樣,被炸碎了。窯匠還是不怨杜菲菲。杜菲菲在城里工作就是城里人了,城里人能記著你一個窯匠嗎,人家為啥要來看望你呢?
窯匠這天把兩把木折椅砸碎扔在了柴禾堆上,杜菲菲不來了,自己留著它干啥呢?
春天來了,春風(fēng)吹醒了河堤上縮卷了一冬的小草,吹開了半截溝所有村民家墻根杏樹上的杏花。那一片片潔白的杏花宛如藍天上的白云,很是壯觀,整個中葛根河兩岸都能聞到濃郁的花香。窯匠在河岸上放羊時偶爾還是要想起杜菲菲的,每次想起杜菲菲時他都要情不自禁地朝通往鎮(zhèn)上的那條村路上望一下。
這天,快晌午的時候,窯匠趕著他的羊群回到他的小屋子,沒想到杜菲菲已站在了門口。她的衣著比上次更漂亮了,臉還是紅撲撲的,她正朝走來的窯匠微笑著。窯匠見她的樣子像仙女下凡一般,懷疑眼睛出了毛病,他用手揉揉眼才覺是真的。杜菲菲滿面春風(fēng)地進了小屋。屋里還是像以前一樣亂糟糟的,坐沒地方坐,站沒地方站,幸好杜菲菲不嫌棄。窯匠后悔極了,自己真是個混蛋,為啥要把新新的兩把椅子砸掉呢?
杜菲菲從城里給他捎來了一堆東西,有襯衫、皮鞋,還有一套西裝。午后,杜菲菲把窯匠亂堆著的臟衣服抱到河邊去洗,洗好一件件搭在小屋前面的晾衣繩上。
然后她又給窯匠收拾屋子,窯匠看她頭上落了一層塵土,臉上掛著汗珠子,心里很是過意不去,可又不知道說啥。
杜菲菲把窯匠的屋子收拾好后,從帶來的提包里拿出一本雜志,對窯匠說:“你先到門口去看雜志,我要洗一洗?!备G匠出去給羊添了些草,然后就坐在門口看雜志,看著看著,碰到兩個不認識的字,他想菲菲肯定認識,去問菲菲。于是就推開了小屋的門,哪知道菲菲正脫得光溜溜的在屋里洗澡,他愣了一下,趕忙關(guān)上門走開了。
窯匠走到河邊,滿面羞愧地坐在了一塊石頭上。他想,自己不知是看雜志看昏了頭,還是根本就沒聽瞳杜菲菲說的洗一洗的意思,竟推開了那道虛掩著的門。這下自己咋好意思再見杜菲菲呢,即使見了又咋跟人家說話呢?杜菲菲肯定會生氣的……哎,這事情弄的,太不好了!窯匠正這么獨自后悔。猛然有一雙綿軟的手從他后面伸過來捂住了他的眼睛,是菲菲。菲菲隨后松了手坐在窯匠旁邊,臉上掛著笑容,絲毫沒有責(zé)備的意思,這讓窯匠心里更是愧疚,紅著臉說:“菲菲,真是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
杜菲菲沒讓他再往下解釋,而是側(cè)著臉問他:“哥,你喜歡我嗎?”
窯匠點了下頭。
“那好,我就先不回家了,在這里多住些日子,給你做媳婦。”
窯匠興奮地抬起頭看杜菲菲,但他最后又埋下了頭,說:“可我什么也沒有,是個窮光蛋?!?/p>
杜菲菲說:“那不要緊,人只要肯吃苦,鼓著勁過日子,一切都會有的。再說,我們還年輕,年輕就是本錢。除了養(yǎng)羊,我們可還以種菜,用不了幾年我們的日子就會過好的?!眅ndprint
從此,中葛根河邊那兩問小屋子便有了生氣,屋子的四周用干木棍圈起一個籬笆小院,小院子打掃得干干凈凈。屋子里斑駁的墻壁被粉刷一新,屋頂糊了頂棚,又置辦了幾樣簡單家具。窯匠找村長要種河邊的幾畝地,村長說你想種就種去,反正那些地荒著也是荒著。
窯匠和杜菲菲每天都在地里忙著,干累了就坐下來休息一會,然后再接著干。每當(dāng)晚霞灑在小院子里時,杜菲菲就開始燒火做飯,于是就有炊煙在小院子的上空裊裊飄起。一會兒,杜菲菲就會朝還忙著的窯匠喊,吃飯嘍——那聲音甜甜的,綿綿的,在麻溝河畔悠悠地縈繞著。吃過晚飯,窯匠就坐在木折椅上喝茶。茶是菲菲給他沏的,有股淡淡的清香味兒。他一邊喝茶一邊看電視,菲菲依偎在他身邊。木折椅是他帶菲菲去鎮(zhèn)上那天重新買的。那天蔡明媳婦問他這漂亮姑娘是誰,他說:“就那個,我不是給你說過嗎?你還說是狐貍精。”蔡明媳婦細細端詳了一下,對窯匠說,不是不是,這么好的一個姑娘咋能是狐貍精呢?你還真有福氣。她還說,木折椅就是比沙發(fā)好,夏天坐著涼快,想搬哪兒就搬哪兒,方便。窯匠沒吭聲,心想,人的嘴是兩片片,反了正了都能說,你愛咋說就咋說吧。
這天菲菲接了一個電話,然后她就對窯匠說她有事要去趟烏魯木齊。窯匠想跟菲菲一塊去,菲菲說,兩人都走了家里的羊誰照看呢?窯匠一想也是,就再沒吭聲。
第二天早上,窯匠把菲菲送到鎮(zhèn)上的車站,菲菲就坐上班車走了。
菲菲是在一天夜里回來的,外面刮著小風(fēng),她拎著一個棕色的旅行包,包里鼓鼓囊囊的不知塞著什么。
窯匠已經(jīng)躺下了,見菲菲回來高興得一骨碌從床上爬了起來。
菲菲將包放在床上,神秘兮兮地說:“你猜一下這包里裝的什么?!?/p>
窯匠不加思索地說:“你的衣服吧?”
“不是,”菲菲說,“你掂一下,衣服哪有這么重。”
窯匠就提了提那個包,說:“就是怪重的,啥東西?書嗎?”
菲菲望著窯匠詭秘地笑了一下,將旅行包的拉鎖拉開,包上面塞著一些報紙,她把報紙抽出來,就露出了下面一沓一沓碼得整整齊齊的粉紅色百元大鈔。
“咋這么多錢?”窯匠問,“誰的錢?”
“咱們的?!狈品埔贿叞寻锏腻X取著往床上放,一邊喜滋滋地說,“你從沒見過這么多錢吧?”
“沒見過?!备G匠說,“真的沒見過這么多錢?!?/p>
菲菲將包里的錢全掏出來堆在了床上,一萬元一沓,一共六十沓,壘在床上粉燦燦好大一堆。
窯匠呆呆地望了半天,說:“這錢真是你的?”
“我的不就是你的嗎?”菲菲嬌媚地一笑。
月亮已經(jīng)升起來了,明晃晃地掛在窗外的天幕上,月光從窗戶上投射進來,和燈光融在了一起,使屋里顯得格外明亮。
窯匠拿起兩沓錢掂了掂,又輕輕放回原處。
“這些錢……”窯匠瞅著菲菲說,“你實話告訴我,這些錢到底咋回事兒?”
“我沒哄你,真的是咱們的?!?/p>
“你干啥掙了這么多錢?”
菲菲見窯匠一臉的嚴(yán)肅,知道不講清楚他肯定會一直追問下去,只好實話實說了。
菲菲在烏魯木齊的工作是給一個什么廳的廳長家當(dāng)保姆。在廳長家,她經(jīng)常見有人給廳長送禮,名酒名煙、奇石字畫等??隙ㄟ€有現(xiàn)金,不過送現(xiàn)金她不可能看到的。前不久,廳長聽說有人舉報了他,當(dāng)他獲悉紀(jì)檢部門將對他進行調(diào)查時,嚇得都快跳樓了,他慌慌張張地開始轉(zhuǎn)移、銷毀那些贓款贓物。那天廳長打電話把她叫去,神色緊張地將這個提包塞給她,說里面也不知道是多少錢,讓她趕快拿走,走得越遠越好,并叮囑她不要告訴任何人,還說以后再不要去他家了。
窯匠望一下菲菲,又望了望那堆錢,說:“你是在幫著給貪官銷贓呢。”
菲菲說:“你不是一直想辦個磚廠嗎,這些錢正好給你辦磚廠用?!?/p>
窯匠說:“這錢能用嗎?等風(fēng)頭過去,人家來問你要咋辦?”
菲菲說:“哥你放心,不會要了,這錢現(xiàn)在就是咱們的了……”
窯匠聽了,似乎有些動心。但他瞅著那堆錢沉默了一會兒,最后還是說:“算了,錢要自己掙,這種錢,花著心里也不踏實?!?/p>
菲菲嘴唇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又沒有說。
這時外面風(fēng)似乎大了一些,吹得墻根樹上的枝葉刷刷地響;月亮也被遮在了云層后面,天上地下變得漆黑一片。
窯匠說:“我也說不出多少道理來,反正我覺著這個錢咱們不能動?!?/p>
菲菲沉默了一會兒,看著窯匠說:“那咋辦呢?”
窯匠說:“交公吧?!?/p>
菲菲說:“要是交了公,就等于把那個廳長舉報了。他雖然貪,但對我還是不錯的,我不想舉報他?!?/p>
窯匠說:“那你就趕快把錢拿去還給他?!?/p>
菲菲說:“他把這些錢給我,就是想讓這些錢從他身邊消失,我怎么能再給他送回去呢?”
停了停,窯匠說:“這么多錢,不是開玩笑的,你還是給他送回去吧?!?/p>
菲菲猶豫了一陣子,再什么也沒有說,把那堆錢一沓一沓地又裝進了包里。
第二天早上,菲菲拎著那包錢走的時候,窯匠要往車站送她,菲菲不讓送。菲菲說:“不用了,你去放羊吧?!备G匠想對菲菲說些什么,但又不知道說什么;菲菲也不說話,只是默默地走。望著菲菲漸行漸遠的背影,窯匠心里有種空落落的感覺,心說:都是錢惹的禍!菲菲這次去了,還能再回來嗎?
天有些陰,中葛根河的水聲如泣如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