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朝圣者的背影前行

初見

五點半鐘，云霧濃重，只循著一條木質(zhì)的棧道向上走，天地在此刻也只留了這樣一條通往高處的路。棧道外先是織錦似的草，然后是一株一株的松，接著又是一叢一叢的灌木，間或在高高低低的草木間，開著鮮嫩的小花兒，霧氣，露珠，氤氳覆蓋，濕翠宜人。想赤腳裸腿往棧道外踏，蘸著仙香和清靈，濡濕褲腳，再親近些，感受人世的涼，又不忍將這些生靈及其陌生的混沌味兒涂抹開去，將這些生靈及其安寧的頭頂滾落一些不自然的影子和聲響。

山林此時恍惚：忽然一個清晨，一群著裝潦草，走路潦草，說話潦草，手持鐵器的人驚動山巒，將自己的迷夢之身侵入安靜了千年萬載的世界，真是罪孽！仙境般的村莊，一群人就這么貿(mào)然，風(fēng)一般地上來，手持金剛，懷揣世事，炫示活力。

太陽從不遠處露出一道光芒，云霧悅動，山巒著意，一分一秒都在變幻著美麗景象。光線漸漸跌延至樹頂，斜拉過來，高低錯落，層次分明，光暈在每一瞬間描摹著山野。

環(huán)視四周，皆是陡峭的山峰，坡腰云霧縈繞，時隱時現(xiàn)，不同的姿態(tài)，坡上生滿了原始的高原塔松，間以一些灌木，大冠幅的楓、椴、櫸，安詳?shù)貋辛ⅰ＿@是夢一般的川西高原，藏家的秘境。蔚藍的天，純潔的云，蔥郁的山野，深幽的谷澗，清冽的流水，一叢一叢綿延的綠。鄉(xiāng)愁被質(zhì)疑，我們的身上和背包里盡帶了城市的風(fēng)華和心靈的隱喻，想獲取和太想獲取，想占有和太想占有。一群人蜂擁而至，的確在很不合時宜地插圖這個神話般的世界，我心上掠過一絲惶惶的痛。

太陽躍出山頂，金色的光芒四射，攝影人正待收工。

下山，心里空落，一種未被植入的墻頭草一樣在風(fēng)尖飄搖。路口上的人漸漸多起來，一波一波熙熙攘攘的人群從一輛又一輛的車子里被傾倒，土路上有積水，被傾倒的人群綰成一堵一堵的墻，擠得沒有了可視的路，不知往哪里走，走又能走出無盡的人群么？

有藏飾的女子匍匐在墻的一端，手里兜售滿滿是格桑梅朵的美麗花環(huán)；有牽著花飾的馬的粗壯藏家漢子，對著游人一聲接一聲吆喝著；有手拿著奇異的家什匆匆穿插在人群里，不以為意地傲然或低頭走路的女子；有幾個頭戴禮帽顏面溝壑的安詳老人，滿目狐疑頻頻回眸的藏家老人。不寬的道上幾乎塞滿了外來客，少有的藏飾的或者說當(dāng)?shù)氐牟厝吮粺崃业臍夥展鼟吨?，幾乎不辯。旁有兩個一般高的男孩從人群出來，正抽條的瘦高，穿短衣短褲，臉膛深褐透紅，清雋的五官，都留了梭子頭，額頂那撮黝黑油亮而長，發(fā)根間綰了一摞珠子，紅黃白藍綠，銀制的箍扎。孩子走，頭頂上那摞珠子一下一下地擺動出脆響。我細細地看兩個男孩，稍高的男孩也拿眼睛掃視我們，不是很在乎卻又總不放松的一種疑惑眼神，稍矮的男孩只羞澀而簡單地忽閃著眼睛笑。得知他們是兩兄弟，同伴提議說，想去他們家里看看，弟弟說行，又不放心地抬眼睛看哥哥，哥哥回說可以，但家里只有爺爺，爸爸媽媽不在家，去了鎮(zhèn)上。

山坡都是石子路，也有積水，有小車過，濺起泥漬，揚起灰塵。兄弟倆走走停停，猶猶疑疑，有一搭沒一搭地給我們帶著路。我?guī)缀鯖]有了信心，因兄弟倆一面走，一面總偷偷回頭看我們，弟弟頭頂上的那摞珠子在陽光下非常耀目，且閃爍一樣異艷。同伴舉手機拍回眸一笑的弟弟，弟弟馬上低頭，抬起手臂遮臉。哥哥的臉上浮起一絲憤怒，厲聲說：“不準拍我們！”

踏上這片土地，感覺我們這樣老掉牙的所謂行為藝術(shù)實有一種強盜和虐狂，一種獵奇和覬覦，一種侵犯和無禮。在幾乎完全異于我們體表文化和心底信仰的他們眼里，也許更堪一種丑陋和厚臉皮。從某個時期就已經(jīng)開始，披著銅的外衣擅闖、擅獵、擅說，傷人家的宗教感情，個人尊嚴，以一些人家的原生原態(tài)做藝術(shù)的噱頭。想此時我們還在老調(diào)重彈，觸動他們敏感的那根神經(jīng)，竟是兩個不諳世事的孩子都如此的動容，何況他們的父輩。他們一定是在他們的父母和上輩的一致攘外的教誨和影響下長大，嚴格的宗教信仰令他們根本不能接受我們這群不速之客的無禮。也許，我們真的應(yīng)該自省了，我們自己真的邊緣和丟棄了很多，儒家的道家的釋家的，代代沿襲下來的良習(xí)美德，父輩母輩那里約定成俗的生命準則，都模糊了，越來越模糊了，已經(jīng)模糊到了所剩無幾，幾十年的金銀洪流卷走了三月的清風(fēng)、仁義德倫、善本敦厚、信仰和愛，時代得卷土重來。

果然，哥哥在前走著走著，就說，太高了，你們上不去。說我們兄弟倆要到學(xué)校去。我們順從地說，也行??！到你們學(xué)校去看看。跟在他們的身后，我已經(jīng)在心里懺悔：不拍不拍，我們不傳揚，我們只是想觀照你們不同于我們的生存狀態(tài)，只是想體驗?zāi)銈兲厥獾娘L(fēng)物人文，只是想感受那么一點點新鮮?？稍诖藭r懺悔，心都抹上了灰，一切顯得那么蒼白乏力，孩子又能解得了多少？上了坡，又下坡，弟弟指著谷底一叢一叢高大挺直的塔松說，那下面就是我們的學(xué)校。

路過一家院落，院門上飾了兩幅色彩鮮艷的圖畫，想起有人曾介紹說是佛家的觀自在圖文，不大，工筆，繁復(fù)，精美，紋路走向如水，有遠古圖騰一樣的韻味。門前有一卷發(fā)的青壯男子在鏟石子，同伴不甘心地又上前搭訕：“可否看看你們的院落？

“看什么？”

“看看你們的院落？”

“看什么？”

男子停住手里的鏟，說流利而沒有情緒的漢語，又一遍：“看什么？”

繼續(xù)向前，一幢紅白相間的三層樓房，果真是學(xué)校。兩個男孩一進去，就和七八個正在圍著籃球架追鬧的孩子混在一起，撇開了我們，見到他們的同伴，他們臉上的表情一下子便松弛了，像兩只小鳥，嘰嘰喳喳用自家的土語說笑。學(xué)校不大，像一戶人家的院落，顯然幾經(jīng)擴建，在進門的左側(cè)靠墻的位置，有碩大的一塊巨石，形似一個獅頭，或者就是可以隨意想象的獸頭，迎著陽光的一側(cè)陰刻著彩色的藏文，很簡捷的筆路，又是紅黃白藍綠五色漸隱。問及一個大眼睛小臉龐的五年級姑娘時，她很大方地說：“加油，就是加油的意思，就是努力奮斗加油進步的意思！”

同伴又拿出手機拍的時候，她毫不客氣地扭頭，把一個瘦弱而倔強的側(cè)影留給了我們。我赤手空拳，上前和她交談，她也只低了頭，兩只手遮著大半個臉說話。她說她15歲了，明年去縣里上中學(xué)。說起一個人出去上中學(xué)，她顯出高興的樣子，繼續(xù)將手撫著臉，眼睛盯著我的眼睛，笑了笑，純凈而美麗。

出了校門，兩個男孩子也跟著出來了。我們不敢再說什么了，而他們卻一直不脫離我們的身影，像是一種有意無意的跟蹤和警戒，或者是怕我們又在冒犯了他們的某一處凈地吧！哥哥的眼睛滴溜溜地一直轉(zhuǎn)，當(dāng)我們偶然回頭時，他繼續(xù)轉(zhuǎn)動著眼睛，并不言語。走出小道時，哥哥突然又說，可以給我們帶路到停車場，卻只字未提帶我們?nèi)ニ麄兗业氖虑椤?/p>

此時已近中午，路上多了從家里出來的藏家人，男人多開著各樣的小車，敞開著玻璃招呼路人，臉膛上閃爍著高原紅的油亮色澤，沉定著臉，圓睜著鷹一樣的眼睛，絲毫不避諱他們面對外來客的嚴厲和兇悍；三三兩兩的中年女人，馱著一身顏色深重的藏裙，搖擺著瘦長的腰桿上坡下坡；兩個十二三歲的姑娘手里提著完全木制的小桶，匆匆地從我們身邊奪路而過；一個中年女人背著半竹筐青稞粒帶著一個小女孩，女孩的手一直垂在竹筐的底上；幾個在路旁坐著的老年婦女用黑眼眶里的黑色眼睛在我們探尋的眼睛邊滑過。一種悔不能立即消失的痛苦往頭頂躥，深深的羞愧和不安，沒有任何要停下來的理由。我們帶給了人家什么？是新奇？是時尚還是財富？也許會給他們帶來一點不多的財富。但是，他們極不情愿的抗拒神情卻似乎在昭示：我們不稀罕！我從心底暗暗地站在了他們的腳邊：他們在獲取這些財富的時候大概也是懷著對于自己的凈土深深的歉意和不安的，尤其是他們對于自己心底那個信仰和尊崇的神佛。

我們這群不速之客，已經(jīng)獲取了一些罪過，趕緊離開，還人家安寧。

背影

扎西微胖，拄著手杖，弓著腰背，一瘸一拐地走在我們前面。

十一點的陽光照耀山坡，扎西的絳紅僧衣顯得異常醒目，似剛剛漿洗過，透著一股清新。他頭上戴了金黃遮陽锨帽。這“锨帽”是我臨時的杜撰，走了一路，我實在不敢冒犯問那個頂在他們頭頂系了繩的東西叫什么，只好杜撰了這么形似的名。扎西走起路來，明顯地搖晃，但身姿卻透著一種厚實而穩(wěn)健的美。要上石階了，扎西走了幾級停下來喘息，我略略緩步，竟有些恍惚：如此一個安靜的身影，如此一個平靜的世界，似乎某個神圣的時刻已經(jīng)到來，某種崇高和偉岸凝滯于一個朝圣者的背影和內(nèi)心，一種神秘和哀傷在我的心底升騰，瞬間，就產(chǎn)生了一樣頓悟和默契。我停了腳，正對著他高高在上的背影。扎西收緊身體，直直地靠著欄桿站著，謙讓過路人。

至山頂，我和他幾乎散了。吹著高原的熱風(fēng)，往記憶里搜尋著那個影像，忽見路旁一個施工儲料棚下，幾個僧人并坐一起，其間有扎西。扎西仍給我一個背影，他摘下了頭上的锨帽，那兒陰涼。無需側(cè)目，扎西像一座塔，寬闊的背影又等同于一座山，周圍所有的嘈雜在他的身后漸漸隱退，整個世界仿佛為他朝圣者的背影而純凈。

人群漸漸退開的時候，我踟躇到了扎西的跟前。扎西側(cè)過臉來，眼睛如海，不見一絲波瀾。我挨近了他坐下，扎西幾乎沒有動一下，笑了笑。對于我，他幾乎就是一個圖騰一樣的存在，我只有安靜地崇尚，心里似乎也沒有了任何屏障，我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枺骸皫煾担∧愫?！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問吧！”

“師傅，你從哪里過來？怎么來的？”

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腿，他那搖擺著的身體，走了多遠的路？會不會像我在川藏路上看到的朝圣者一樣，一路跪拜，一路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一路碎碎念念，經(jīng)過了許多的山，許多的水，許多的塔，用腳一寸一寸丈量過來的？

“我從甘孜來，走了路，坐了車，再走路?！?/p>

“遠嗎？”

“遠啊！我早上三點鐘就開始走了?！?/p>

“你的腰桿病和你們一生的不停的向前朝圣有關(guān)系嗎？”

“沒有多大關(guān)系！我們一生都在拜佛的路上?！?/p>

“你的腰疼嗎？還有那么多的老阿爸老阿媽，她們弓著的腰背一定很疼吧？”

扎西看了看我，認真起來：“我的腰是小時候打針遺留的后遺癥，沒有錢和時間治療，就這樣了，但是不疼，我很快樂。她們大多是因為風(fēng)濕。我們向高處走，我們這里高寒。高寒，你懂吧？就是夏天也可以刮風(fēng)下雪，一片云彩從頭頂過來，山頂上是雪，山腰下是雨?！薄袄习掷习屵€有你，走路腰桿都彎著，身子一直向前傾著。為什么會這樣呢？”

“朝圣的人，懂吧？心底只有佛，不東張西望的。”

參加完了色達的誦經(jīng)會，扎西要在晚上回到甘孜。下一站他沒說，但一定像他說的：在拜佛的路上。

出家人只修佛緣，不言再見。他微頜著上身，向著自己的方向，搖擺的身體似乎劃出兩行虔誠來。

我望著扎西遠去的背影，心里印證著扎西“心底只有佛”的話，默念“嗡嘛呢叭咪吽……”

扎西臨走囑我兩遍：“善念。善念。”

天邊是高高的佛塔，潔白的塔身，金光的塔頂，光芒閃耀萬里。扎西的杜仲手杖一下一下落在草原上，高原云一樣輕渺，一如寂靜的萬古藍天下的一葉菩提。又有戴著锨帽的老阿爸，扎著雙辮、四辮、六辮、多辮的老阿媽上來，面朝前，腰微頜，一手拄著手杖，一手捻著佛珠，口中碎碎念念，碎碎念念，只是在眼里心里嘴里碎碎念念，身無旁騖，腳無旁騖，心無旁騖。

眼神

我首先坦白，我是一個懦弱的人，滾滾紅塵里，晴天白日下，我甚至沒有勇氣正對一個人的眼睛。

看孩子，我怕他或她眼睛里的驚恐和逃竄，怕他們因為大人世故的眼神里射出某種邪惡和桎梏，使他們獲取了短暫的不安，迷蒙了他們眼睛里過分純凈的真實世界，妨礙了他們接受自然萬物的清靈。對于女性，我一天比一天疑惑。她們說一套做一套，忽然對你熱情萬分，你一不小心就做了她爬上某個寶座的墊腳石。她自傲自大，只愿你處處不如人意，尤其不如她的意。她要表現(xiàn)出自己的魅力來，甚至不擇手段，壓得你喘不過氣來。你若要抬頭，便是你們的那點友誼天平嚴重傾斜了。尤其在愛的面前，你盯著她的眼神看，保準讓你落荒而逃。只要她愛，對于她的同黨，她的眼睛里只有妒忌和兇狠?？茨腥?，我只有偷窺的時光，你拿正眼看他，他會高昂著一顆偉大的頭顱，天馬行空地吹大牛。你一輩子不搭理他，他又拿一雙探尋的眼睛時刻盯著你，盯得你心里發(fā)慌。他剛愎自用起來，連自己是誰都不曉得，拿任何人不當(dāng)回事，或者愚蠢到要以自高自大來壓女人，以此獲得可憐的自信。只有老人，你才可以對他關(guān)愛。他有老花眼，青光眼，白內(nèi)障，他的眼球渾濁，耷拉著眼皮，或者鼻梁上掛著一副迷離的眼鏡，沒有足夠的生機回你以魚龍或刀劍。

有作家言：“看都市里熙熙攘攘的男女，滿眼的欲望?！?/p>

我一直堅信，是別人眼睛里的熱望大于我眼睛里的熱望，是他們的熱望逼回去了我對于人類眼睛深處世界的探究。我匍匐于一株開著小花的青草旁，只愿做一只羽翼順滑的鴕鳥。這么說有些標榜，事實是：一直以來，我就是一只沙漠上羽翼順滑的鴕鳥，只愿用低于塵埃的聲音或者靜于蝴蝶的蹁躚處世。

碰到園琳，似乎給了我另一種非凡的勇氣。園琳是個女僧人，45歲從滾滾紅塵皈依佛門凈地。她有45年的俗世煙火經(jīng)歷，她落發(fā)后仍然俊俏皙白，兩只手如同少女，水蔥一樣的十指尖尖，一襲絳紅的僧袍掩盡了往昔的風(fēng)華，盛夏時分仍舊趿金黃的駝絨僧鞋顯示她已忘記了曾經(jīng)追逐過的美麗?？吹胶蜍囮犖槔锏奈覀儯劬餂]有一絲驚疑和慌張，身體微微轉(zhuǎn)過，對著我的臉笑。我此時像個貪癡的登徒子，盯著她的漂亮的眼睛看，深深地陷入那無一絲波瀾的廣闊海洋。的確，她的眼睛是一汪深深的海，平靜、遼遠、廣袤，蕩盡了濠濮之上圣子們的一番疑惑，解得了世間所有痛苦和快樂的淵藪，莊子、惠子，游魚、云水，各得優(yōu)游，不閃爍一絲快樂的光芒，也沒有一絲幽怨的陰影，人世的所有情緒在她的眼睛里仿佛都化作一條平行線，黑色的眸子里只解讀到遠方和柔軟。任何一個心塞種種塊壘的人，都可以在這樣一種優(yōu)容、平靜和安詳里獲得和緩、靜息和了然。

活著，我異常地俗，不斷尋求愛的光亮。我碰到過瞬間的火星就可點燃的激情四射的眼睛，百米開外就炙烤著我干涸的心靈，我啪地一聲就掉落進去?？稍诎倜字畠?nèi)，我又不得不艱難地從一攤泥沼里爬出。我也曾享受過溫柔如水的一雙美麗眼睛的矚目，明澈得足以使我將心攤曬在他的青草地，蔭涼得也足以使我將心底的燥熱冷卻。他久久地在那里期待等待和伸手，甚至他已經(jīng)是半個世紀的經(jīng)典雕塑了，但卻因為一絲亙古的欲望而令我隔岸喟嘆。一度時期，我甚至碰到了一個神一樣的魂靈，像某個偉大的思想家的化身，某座高山一樣的精神明指，照耀著我的思想，鼓舞著我人生的勇氣和頹唐。他給我了有生以來最堅不可摧的一瞥，我?guī)缀跹灒乖谘粯拥墓饷⒗?。可是?dāng)我忽然在他的山根下睜開眼睛的時候，他卻眼露兇光，卑賤無比。于是，我停滯不前，像一只蟹甲，僵硬著，無論寒冬或者盛夏，我更加感到旁若無依，蕭蕭瑟瑟。

“你這平靜的眼睛，它可以看見一種太大太大的幸福，卻絲毫不含妒忌！”

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真的靈魂的眼睛應(yīng)該如尼采說。園琳的眼睛尚使我一瞬間獲得了一種太大太大的安心，我知道了世界也有這樣一種安靜的人，安靜的眼睛，安靜的愛。我似乎在這樣一片海洋里找到了自己一時的洪荒樂園，綠水漂浮著我舉足輕重的無羽羽翼，我一下子變了飛鳥一樣的自在，想我從此的人世也會有一些和光同塵優(yōu)哉游哉的意味了吧！

園琳半路出家，在一念之間拋卻了人生的繁華，終日對著青燈木魚。難得今天看見她流著緩緩的淚水，她的同鄉(xiāng)見到了她，給她帶了家鄉(xiāng)的特產(chǎn)。她們姊妹們一個一個從隊伍的邊上過來和她擁抱，她們哭，園琳也哭。園琳哭得更像在炫示一種美麗，一種愛，如園琳自己說的：她為了她們的善心，為了她們的愛和自己感受世界的愛而哭泣。

上山坡，碰到了園琳的師弟，五個十七八歲的藏佛學(xué)子?？吹揭轮r艷的我，同樣是只有一樣平和的眼神，沒有驚奇，沒有興奮，沒有愛恨，沒有高低。他們端坐在草地上，每個人都背著一個包，粗制的簡單的或布或牛皮，包里裝著經(jīng)書。登巴把經(jīng)書拿在手心，低聲念誦，我想看，他說：“都是藏語。”

“扉頁上的人是誰？”

次仁頓珠說：“是我們佛門最早的一個師圣，叫宗喀巴。”

我坐在他們五個人中間，詢問他們的學(xué)習(xí)生活境況，他們只問了我一句話：

“你是哪里來的？”

“我從西安來?！蔽衣卮稹?/p>

“廣仁寺也是我們的佛法禁地。”他們只記得自己的生命棲宿地。

和他們說話，心里幾乎沒有一絲陌生和尷尬。他們語調(diào)平和，眼神平和，最小的頓珠一直低頭看手里的書，偶爾抬一下頭，看看我。一陣清風(fēng)吹過草地，頭頂有一片云彩，幾點雨打在碧油的草上，落在搖曳的小花上。他們說他們幾個是相約一起來看寺廟做法事，馬上就下山回學(xué)院去了。說著就開始收拾經(jīng)書，整理僧衣，和我笑了笑，緩緩地走了。

在我們眼里，他們才剛剛步入青年，但他們的眼神已經(jīng)柔和到像中年了。他們不仰視這個世界，也不俯視這個世界，目光似他們的海拔一樣永恒不變，在同一個海平面上。你在他們的平視里走過，只會感覺到一陣陣緩緩的溪流從心上流過，一種清爽，一種自在，緩緩地為世，緩緩地為人，不急不躁，不憎不惱，一萬年不夠，只想永遠。

我們住的地方離郎木寺近，僧人多。黃昏時分，隔著飯桌，我禁不住又細細觀察一個非常年輕帥氣的大個子僧人。他認真地吃面，認真地看自己的碗沿。吃完后，把筷子整齊地碼在碗口，確定那滾圓的筷子不會再滑動時才站起身離開桌子。他出門，沒有我們慣常的東張西望，一雙明亮的眼睛眺望前方，對著筆直的柏油路走了。他的腳步也是收緊的，雙腳始終向內(nèi)扣，步履不緊不慢，沒有一腳方步，或者叉開一個大步，似乎那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框矩，一種前世今生的通透。他拿著一只蘋果手機。我試圖問他的價值取向時，他眼睛空茫，不看我，說：出家人沒有窮富貴賤，有吃的有用的就行。出家人不缺吃穿就好，不想有錢沒錢。

意想之內(nèi)的回答，但是出在一個非常帥氣的年輕小僧人的嘴里，多少有些敬佩，況乎從他一望無際的眼神里窺探，他竟是此生來世也不會生三界六內(nèi)之苦痛了。

活著

藏家人生在山上，山便長在了心中，藏地的山再高再遠也不會寂寞。藏家人一輩子在山上行走，歇息下來也一定要停在山上。

藏人游牧，人在馬背上，家在牦牛背上，走過一座一座的山，淌過一條一條的河，哪兒的水草肥美，他們就在哪兒安頓。馬蹄踏著青青的草，牦牛臥在藍天白云下，藏家漢子拆行囊，搭帳篷，展鋪蓋卷，壘鍋灶，然后出門，擇一塊開闊地，頂著明媚的陽光，迎著清麗的風(fēng)，插風(fēng)馬旗，掛經(jīng)幡。演繹了祖祖輩輩，藏家人也辨不清什么是風(fēng)馬旗，什么是經(jīng)幡了。紅黃白藍綠，五色的，長方，三角，長條。風(fēng)馬旗迎著風(fēng)的方向，經(jīng)幡也迎著風(fēng)的方向，經(jīng)幡上一定有工整優(yōu)美的經(jīng)文，在風(fēng)里被風(fēng)誦吟，被風(fēng)傳揚對于雪域高原的無比敬畏，對于上蒼的無比景仰，達顯一顆虔誠的心對山神賜予的青草、溪水、牛羊和各類饋贈物的深深報答。

生于斯長于斯，藏家的孩子生下來幾乎沒有離開過自己的雪域高原。他們在馬背上生活成長，在藍天白云的青草地歡笑玩鬧。他們從小就深知山的脾性，騎馬駕車，自由馳騁在他們的雪域高原上。

多吉和旺杰是我在色達碰到的兩個小年輕。多吉22歲，讀完了初中，和哥哥一起游牧；旺杰15歲，上初中，假期和表哥在山里玩。表兄弟倆一人騎一輛嘉陵摩托車，說可以載我們翻越東山到喇榮寺。東山在這里不算很陡峭，整個山嶺沒有一棵樹，綠草如氈，五顏六色的密密繁花正艷。我和同伴都有高原反應(yīng)，一走便大喘氣，想都沒想，欣然接受了他們的建議。兩個小不點孩子載著我們將摩托車蛇行往山頂上爬，一口氣就將我們送到了山頂?；赝较?，不禁一陣寒栗。當(dāng)我們帶著顫聲感謝并表示駭怕的時候，多吉顯出滿滿的自傲，看著驚魂未定的我們，帶著安慰的口吻說：“相信我們吧！我們放牧，天天奔馳在山嶺上。車技相當(dāng)?shù)暮?！?/p>

看著多吉和旺杰灑脫不羈的影子飛奔下山，我禁不住雙手合十，碎碎念念碎碎念念……

西山更加高遠，藍天更加幽深，梵音陣陣。冥冥之中，我似乎聆聽到了世外的天籟，一種護佑和祥氣縈繞身旁，覆蓋天宇之間。

老藏人們更是一輩子都不愿離開自己的雪域高原半步，他們愛自己的土地，自己的草原，自己的山神，在這里生老病死。他們耕種青稞，釀青稞美酒，跳鍋莊舞，唱藏家歌。

那天晚上，我們住在了阿旺家。阿旺拿藏制的銅壺給我們斟香噴噴的青稞酒，叫來他漂亮的兒媳給我們唱祝酒歌，自己也趁興獻上了一首高亢嘹亮的《青藏高原》。唱著唱著，竟又跳起來鍋莊，氣氛一片歡騰。

閃爍在他們臉上的盡是滿足和幸福，談起他們山高水深的閉塞，阿旺很不以為然：這不叫閉關(guān)自守，小農(nóng)經(jīng)濟。這里有我們的山，我們的水，我們的草原，我們的牛羊，有我們心底的神，我能世世代代在這里生，在這里長，在這里回歸。阿旺說得很興奮，臉上升騰著激情和希望。

藏家人拜佛，一輩子都在朝圣的路上，轉(zhuǎn)山轉(zhuǎn)水轉(zhuǎn)佛塔。藏家一家子男女老少都是虔誠的佛門信徒，這還不算。老藏家人不分家，女子嫁出去，算人家的人，不管。自家的兒子由著父母，老阿爸老阿媽一定要在自己的兒子里選出最優(yōu)秀的一個，送去佛門，將兒子一生的身心施舍佛門，要做最大徹大悟的佛門修行人，皈依佛門的孩子的吃穿用度老阿爸和老阿媽也負責(zé)。但是，佛門的孩子已經(jīng)跳出三界外，將貪嗔癡三惡從心底剔除。只保持肉身在，是沒有了享受生活的俗念的。這個正在進行大徹大悟的佛門信徒，也是他們一家人的精神寄托，生活希望和信仰所在。

藏家人一輩子執(zhí)著地對于家鄉(xiāng)的愛對于自然的敬畏以及對于自我的修繕也獲得了相應(yīng)的回報，天地也回饋于他們很多：這里的天蔚藍吉祥，這里的山安謐寧靜，這里的水清澈甘洌，這里的草肥美香甜，這里的牛羊體健膘肥，這里幾乎不發(fā)生天災(zāi)地禍。他們用自己的身心和天地熔鑄了一個神秘而美好的世界。他們的幸福源于他們對天地間所有的敬畏和心底的佛。他們是不愿意混入世界他處的喧囂、算計、陰謀、爭斗和流血的，因為他們沒有更多的貪心，他們只愿布施，只愿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