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恒
蒼山雪:詩意的素描
眼前的蒼山與美國畫家哈斯提尼名作《雪山美景》的意境頗有幾分相似:冷灰色的天空下是白雪皚皚的山體,大片留白的畫面上柔和的黑色線條勾勒出明快的意象,使得巍峰聳立,層巒疊嶂,遠山迷朦,坂垅、岡埠、嶺巒自近及遠盤礴而上。而光影明暗交錯的鋪墊,寫意出積雪正慢慢融化,匯成小溪,映襯著山腰蒼翠的松柏,寓意春天的來臨。
一直喜歡素描這種形式的畫作,運用線條將塊面鋪出,再進行黑白灰的刻畫,從而讓物體的暗部、亮部、高光等表現(xiàn)在紙張上面,以表達思想、概念、態(tài)度、感情、幻想、象征甚至抽象形式。它不像帶色彩的繪畫那樣重視總體和彩色,而是著重結(jié)構(gòu)和形式。因此,當我站在蒼山腳下,便立即想到了素描,想到了哈斯提尼的《雪山美景》。
在這樣的素描里,仿佛能看到雄偉壯麗的蒼山十九峰連綿而至,晶瑩潔白,蔚為壯觀:仿佛能看到傳說中的兩兄妹用學到的法術(shù)把瘟神趕到山頂,埋在雪里凍死,而且為了使瘟神不得復(fù)生,妹妹變成了雪人峰的雪神,永鎮(zhèn)蒼山;仿佛能看到楊升庵摹寫“巔積雪,山腰白云,天巧神工,各顯其技”詩句所處的位置,張來儀觀察“陰巖猶太古雪,白石一化三千秋”大概的時令。黃華老人題碑“桂鏡臺掛玉龍,半山飛雪天風”流露的心境。
其實,以藝術(shù)家的眼界看蒼山,蒼山雪就是一幅時刻涌動著地域情懷和時代氣韻的詩意素描長卷。
在雪的光影里,總感覺山體里蘊積的能量在膨脹,不經(jīng)意間,山的皮層被掙裂了一個豁口。那豁口還在逐漸地變大,向上下延伸,向兩邊擴張,隱隱能感覺到撕裂的聲音,還能目測裂變的速度。隨著明暗光影的疊加,整個山體都晃亮起來。有蒼鷹盤旋在山巔之上,仿佛在嗅著山谷里十八溪氤氳出的生命氣息,于是,厚重的山體便有了幾分躍動的韻律。
順著蒼鷹滑翔的方向,蒼山雪融化而成的十八溪便延伸至人的思維。想象中,那十八條裝滿典雅詩句與質(zhì)樸歌謠的溪流,蜿蜒快樂地奔涌。它們在山石與叢林中時隱時現(xiàn),飛花點翠,靈動清澈,聆聽蒼山雪水注入溪流的音律。聆聽蒼鷹扇動翅膀的風聲。聆聽雪地里覓食或是戲耍靈長動物的喘息。蒼山雪泉,是將亙古充盈并洞穿的低聲吟唱。
很想隨蒼鷹躍上玉帶云的高度,走人蒼山的深處,俯瞰蒼山雪的厚重與質(zhì)感。可以想象,在玉帶云迷人神韻的映襯下,蒼山雪所呈現(xiàn)的定是極為不同的景致。以更接近太陽的光束,反射成晶瑩的心,一定能給我解惑:到底是雪擁抱了蒼山,還是蒼山擁抱了雪!
更想以素描的手段,畫出這簡潔深邃的雪。這超凡脫俗的雪,這磅礴四溢的雪。這凜然大氣的雪……體味那種以山為德、雪為性的內(nèi)在修為意識和咫尺天涯的視覺錯位意識所帶來的感官沖擊,讓思緒在自然的本源里尋求一種對應(yīng),讓情感在時空的永恒中得到一種折射,讓心靈在返璞歸真的過程中得到一種超越……
月色洱海
月光下的洱海則像一幅素雅的水墨:明月高懸,淡顏清輝。東面玉案山在朦朧中次第環(huán)繞,光影游離;西面點蒼山孤峰高聳,影影綽綽;南面團山濃墨潑灑。氣韻生動,伸入洱海水乳交融。金梭島、赤文島、天兒島在迷幻中若即若離,時隱時現(xiàn)……這種由黑、白、灰簡單顏色自然天成的設(shè)計與布局所帶給人的視覺錯位意識和虛擬感覺,很是貼近水墨畫近處寫實,遠處抽象,色彩微妙,意涵豐富的特點。
這是月光下的洱海,一幅意境絕美的夢幻水墨。
什么人有如此豐盈的想象和精湛的技藝,把250多平方公里的一片浩渺之水全都融進了一幅畫面?把距離38萬多公里的一輪明月繪在了蒼山之巔?把洱海周邊萬千景物取作了畫中元素?而且以天地為畫布,以月色、湖水、空氣、溫度為顏料,以高原多維空間為架構(gòu)。是神話中的觀音老母嗎?是傳說中美麗的天庭公主嗎?抑或,是生于斯長于斯,世世代代與洱海為鄰的白族兒女?其實答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夜晚置身洱海邊的人,都成了這水墨畫中的風景。
洱海的月圓潤清亮,即使沉在湖底也是熠熠生輝。很是替徐凝惋惜,他若是這個夜晚也站在洱海水岸,定是不會把“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州”的詩句留在瘦西湖。洱海的月亦是柔情萬種,即使沒有熾熱的溫度,銀輝鋪灑在洱海,湖水中蕩漾氤氳的也是絲綢般的溫柔,琴瑟般的動聽,音律般的悅耳,歌賦般的流韻,水墨畫般的寫意……哦,洱海的月,溫潤如玉,千古明媚。
月色下的洱海更是充滿著夢幻般的情韻,那種水墨色顏所演繹的景致,把人的視線和心緒都纏繞在時光隧道,進入一種悠遠深邃的時空。光影變幻中的畫面,幾乎所有生態(tài)之音都被湖水溶解吸收了,一切喧囂之聲亦仿佛被四周的山巒和植被屏蔽了,萬千景物或臨水而立,靜默無語;或靜泊水中,屏氣凝神。風帶著地域情懷和季節(jié)意蘊,很適時地契合著這靜美畫面,極其流暢、極其溫柔的拂過湖面,繞過“三島”“四洲”,回旋于“五湖”“九曲”,和淺游的魚兒達成默契,和浪花的波長形成共振,很舒緩的流淌著裹挾山水之韻的夢幻音符。
柳樹叢中的月,纏著飄逸的柳條,若羞澀的少女,嬌媚萬分:石橋上的月,仿佛浸潤著桂花的芳香。低垂在一彎橋拱之上。她莫不是在刻意眷顧人間鐘情男女,不再使鵲橋的悲情故事再現(xiàn)?湖中的月,清幽濕潤,浸在水中窺望人間,似是在期盼親情團圓……洱海的月無處不在,處處絕美,時時驚艷。
朦朧的畫面里,是誰又輕輕蘸上一抹水墨,有小船靜泊湖中。真是神來之筆啊,那小船帶著靈氣,帶著仙氣,轉(zhuǎn)瞬之間便使夢幻里的水墨動感十足。很是羨慕這只小船,它一下子便距離月亮近了許多,與湖中的“寶鏡”近了許多,這讓人立時便有了九天攬月、入湖取“鏡”的欲望?;蛟S,船上的人不是去攬月,而是想打撈湖底“寶鏡”的。千百年來,有多少人在月圓之夜進入這夢幻湖中,撒下千絲萬縷的期盼,想一窺天宮下凡公主沉入湖底那面“寶鏡”的真容,但是,“寶鏡”是白族人幸福的保障,照著世世代代的捕魚人,豈能隨便打撈?想看“寶鏡”的人只能到農(nóng)歷八月十五日的晚上。將木船劃到洱海之中,欣賞倒映在水中的金月亮。那時,天光、云彩、月亮和湖水相映在一起。構(gòu)筑一幅優(yōu)美的和諧景象,于是,所有人都醉了,滿臉流淌著幸福月光。endprint
月高高,湖深深,恍惚之中似有樂曲《洱海情》的音律響起。由簫聲和提琴聲為主的柔美旋律,加以琵琶聲和多種彈撥樂及電聲樂所演繹的那種行云流水般的意境,很是貼近此時洱海水墨畫般的大寫意。輕緩舒柔的旋律似搖曳生姿的水柳,吟唱出山水相依、眷戀無比的綿綿情愫,吟唱出白族兒女臨湖而居、幸福安寧的淡然靜美。即使是疲憊的身軀,沉睡的心靈,隨著這悠揚的樂曲,也會走進月色洱海這夢幻水墨……
月下老街
這個時候,南詔老街就像一位須眉皆白的長者,正翻閱一本線裝書籍,那里面的故事如月色流淌。
石板巷清輝鋪灑,月華街、日異街、北街和南街就在這清輝中氤氳著幽夢,悠遠的時空.厚重的歷史,曾經(jīng)的繁華,都在幽夢里浮現(xiàn)、疊加,古意沉沉:老建筑銀裝素裹,無論是古樓、古坊,還是古民居,傳統(tǒng)的大理特色土木結(jié)構(gòu),彷如在悠長的歲月里浸泡近千年,凝結(jié)成一幅幅陳年水墨。那銅銹門環(huán)和雕花窗子,那古玩店和書畫坊,那紅燈籠和布質(zhì)招幌,都浸潤著巍山歷史文化名城豐厚的文化底蘊,如月般淡然寧靜。
月下,從原文獻樓始步,過地官坊,登上雄偉的拱辰樓,捧一手月色稍歇,聽月華輕音,然后經(jīng)進士坊再到原古城中心星拱樓,讓心緒纏步,讓月亮尾隨,帶著一種心境直達原南門城樓遺址?;蛟S,這一路走來,不知道是一條古街串連四座古樓,多處建筑,還是一地月光溶接了它們,使得老街頭尾銜接,相得益彰,宛如一組音符發(fā)出高低音的共鳴。月光下老古街軸線似乎變得曲折分明,近兩公里長的老街就像一冊冊竹簡,寫滿古老的箴言。置身這樣的老街,人的情愫會自然而然地融進過往的歲月,辨別不清自己與這條街的距離究竟有多遠?仿佛自己也成了老街的一磚一瓦,一門一窗,甚至是從深宅大院里伸出來的一根樹枝。
月下老街,似乎所有的建筑物高度與街的寬度比例都更加的協(xié)調(diào),完全沒有了白日里的那種壓抑感。于是,即使大門緊閉的那些商號、酒樓、茶鋪、食館、書刻碑店、理發(fā)鋪、裁縫鋪、紙燭店、棺木店、修理店、馬具店,亦像不曾睡去,依舊在整理著自己的事業(yè)。而莊嚴的玉皇閣、文昌書院、文華書院、崇正書院、文廟、南社學、東岳宮、等覺寺、西竺庵等眾多明清建筑群,就像是按照自己的腳步設(shè)計一般,不遠不近,不高不低,盡顯歷史風貌。
很想走上鼓樓,輕輕敲響意念中的古鐘,讓那鐘聲從遠古歲月里裊裊傳遞過來,牽引著掛在樹梢頭的月色,氤氳成一串串搖曳的星星。一顆顆點亮在老城的街角門楣。
這樣的月夜,最容易勾起人的記憶。老街,像隱隱約約的前世,像一個做過多次的夢。
街旁,或是巷口,繁忙了一天的人習慣于左鄰右舍三五個聚于樹下,擺開竹床或是小方桌,飲茶喝酒。一碟花生米,一盤松花蛋,再加幾個家常菜,黃昏便在醇香的酒氣里悄然彌漫。幾杯下肚,各自打開的話匣子就像窗臺上擺放的半導(dǎo)體收音機.沒人關(guān)閉。聊到精彩處,一個個眉飛色舞,從三皇五帝到唐宋元明清。從孔子莊子到兒子孫子,從南詔歷史到老街名人典故,一股腦的伴著壺里的酒倒了出來。歷史和文化,幾千年的沿襲和傳承,便在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中滲透到老街人的血液里。
樹旁,一蓬碎碎的無名小花,啜著晚霞的余輝,在酒氣和笑語中悄然綻放。那種恬淡,那種無欲的自信,從容至極,似是要把老街人的生性品質(zhì)一同展現(xiàn)出來,似是要把老街人的樸素境界展示出來。
老街,是南詔人的根。一杯茶,一壺酒,都承載著老街人對根的情意。
當月上柳梢、星掛屋頂?shù)臅r候,老街暫別喧囂,靜靜地等待著一本書的翻閱。溫煦的燈光滲出窗外,融進月色,衍生一種氛圍,于是,讀書人的心緒便和歷史連在了一起,和時空連在了一起,和天文地理連在了一起,和人間冷暖連在了一起.和家國情懷連在了一起。老街悠長的歲月在一個月夜如同浸泡千年,呼吸里都散發(fā)著歷史的氣息。
倘有久別的夜歸人敲響熟悉的巷道。推開某扇古老的木門,分別的惆悵就在那一剎那間,被月光和目光溶解,一句或悲或喜的嗔怪,隨著“吱呀”一聲就被關(guān)在了門外。老街,是親人的港灣。
哦,月下老街,最解鄉(xiāng)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