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神荼 圖/喵小暖
聞禾心渺渺
文/神荼 圖/喵小暖
北漠孤煙,或是南疆秀林,這天高地闊,任憑他們四海為家。這次換他為清禾別一枝春花。
一
“夜深人靜的時候,森冷的月光照進屋子里,你突然被涼風驚醒,在窗邊看見一張美人臉。她臉色慘白,一直沖你笑,喊著你的名字——‘清茉,清茉’,你若是不小心答應了,那人面蛇身的妖怪就會過來把你一口吞下去!”
尹清禾張牙舞爪地學那妖怪,忽而指著窗邊大喊一聲:“你看!”
尹清茉一轉頭,卻被清禾猛地一拍后背,她尖叫一聲小臉刷的一白。
清禾卻撫掌大笑:“這大白天的也把你嚇成這樣,我是想讓你看,喏——是夫子來啦!”
從窗前走過的,正是她二人的教習夫子任浮休,此時這年輕俊逸的夫子正好踏進相府書塾,連手中一摞文卷還未來得放下,就開始一板一眼地教訓尹清禾,“我說過多少次,這等怪力亂神的故事你莫再講了,尹小姐本就體弱,被你一嚇更是要心神難寧了?!?/p>
“知道了知道了!”她將原本翹在一旁的二郎腿放下來,站起身懶懶散散地行了一禮:“見過先生?!?/p>
任浮休微頷首,將手中今日要教授的文卷遞給她二人,又走近香爐例行添了些有益于凝神聚思的香料。清禾皺了皺眉,她一直聞不慣這香氣,奈何任浮休操心她二人課業(yè),竟是每次都不忘燃這香。
尹清茉向來聰慧,今次也像往常般早早就記熟了該背下的賦文,清禾還在一旁咬著筆桿絞盡腦汁地理解文中之義,只見任浮休清俊身影走近她二人前道:“尹小姐已完成今日課業(yè),可以先行回房中歇息?!?/p>
清禾抬眼看了看他,胸中驀地像賭了口氣似得,任浮休真真是關心清茉,知道她身子虛,便早早放她回房。
任浮休像是察覺了這道帶點莫名幽怨的目光,轉過身用手上一竹簡點點她眉心道:“清禾你要有尹小姐一半用功,我也不至于這般費心了。”
清禾哼唧一聲,沒搭理他,又聽尹清茉瞄他一眼聲音柔和道:“身子不妨事的,我還是在這陪著阿禾吧?!?/p>
清禾卻擺擺手,“不必了不必了,你回去歇著吧?!彼泻羰膛畬⒁遘运屯鶎嬀?,神色緩緩復雜起來。
尹清茉哪里是要陪她,分明是對任浮休不舍,那點小心思怎能瞞得過她的眼,所幸任浮休沒發(fā)現(xiàn)什么端倪,她突然覺得他一派古板看不懂旁人心思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清禾望著眼前為自己講解詞義的任浮休,瞧著極近的那張英挺側臉,也就暗暗原諒了他看不出她其實是佯裝背不下文段的,她是想故意留下。清禾臉上揚起一絲得意的笑,目光落在任浮休握著書卷的纖長的手指上,那雙手白皙細膩,讓她禁不住想握一握。
這想法自腦海而起,就再也按捺不下去,清禾已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兀自吞了吞口水,鬼使神差地抬手覆在他手背上,只見握在他手中的書卷啪嗒一聲墜落于地,她抬頭對上他一雙驚愕的眸。
她恍然回過神來,如燙到般迅速收回手,懊悔得耳朵尖都紅起來。她慌慌張張從椅子上跳起來,磕絆道:“輕、輕薄了先生,抱歉了!”說罷便撒腿逃開,“今日的文段我背得差不多了,先回房了!”
清禾一路小跑,回到房間后砰地一聲將門關起,背倚在門框,手撫上起伏不定的胸口,后悔之余心間漫上點清淺的歡喜。
書塾里的任浮休見清禾一溜煙兒跑得沒影,眼中的詫異變成溫吞的笑意,令那向來充滿沉悶書生氣的面龐帶了些明朗,瞬時更顯清俊無雙。
這丫頭也真是敢,他提起唇角無奈笑笑,目光停在自己手背,那里仿佛被火苗點燃了,緩緩發(fā)燙。
二
任浮休一周來一次相府,這陣正是端國春日,這周她們卻被告知尹丞相要攜她們一同去京郊棲煙山春林賞花,不必叫任先生來了。清禾神色懨懨,心道那漫山野花有什么可看的,可提尖了耳朵一聽,發(fā)現(xiàn)任浮休也在被邀請名簿里,便瞬時精神抖擻,期待滿滿。
翌日一早清禾一見尹清茉,神情又萎靡下來。尹清茉身著一身佛青色織錦長裙,白色腰帶束住盈盈楚腰,發(fā)髻上僅插一支梨花玉簪,襯得她愈發(fā)冰肌玉骨。她本就生得美,此時任何人站在她身邊都是黯然失色了。
反觀她自己,一身素白長裙真是毫不起眼。尹清茉似未察覺般,微笑著招呼她一同上馬車,清禾頹喪地想,今日任浮休哪里還能注意到自己。
一路行至棲煙山,她還是悶悶不樂,尹清茉注意到她心緒,撫上她肩柔聲問:“妹妹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么?”
清禾不動聲色地躲過她的動作垂眸道:“無妨,就是春日易困乏,尹小姐還是直稱我名字罷,這聲妹妹清禾擔不起?!?/p>
任浮休正從人群中朝這邊走來,掃過盛裝的尹清茉,視線溫潤卻朝向清禾道:“都是相府的小姐,有什么擔不擔得起的。”
清禾眼睛帶點悵然,小聲回他:“旁人以為我真的是尹府遠房表小姐,承尹相恩來到這里,改名成為尹家二小姐,但我到底是何身份,先生又不是不清楚。”
尹清茉欲開口,卻被趕來的丞相貼身侍衛(wèi)喚走,言道要她隨尹相一同招待邀請來的眾官家子弟。清禾看她離開的背影:“你瞧,丞相是在忙著為女兒物色合適的夫婿呢,何時為我這般操心過?”
任浮休輕笑,用折扇拍了拍她頭頂,“怎么,清禾是著急嫁人了?”
她搖搖頭,跟著他走向叢林深處,一路各色果樹已紛紛展枝開花,瑩白朱粉,落英繽紛。任浮休在側,令她也倏然覺得景致溫雅起來,一陣微風習習,心間也蕩漾起微波。
清禾俯身將一山梔花連枝帶葉摘下,低頭輕嗅一嗅,宛然笑笑。仿佛才恍然察覺任浮休并未向她追究那日在書塾之事,膽子便又壯了壯。轉身將山梔別在了他胸前玄色襟邊兒上,歪頭打量覺得這般冰清花枝甚是襯他,她抬頭正對上他一雙漆黑瞳孔,朗然朝他道:“才沒有著急嫁人,我有先生就夠啦!”
花香沁入鼻息,他低頭看她,也看著花,花蕊絨冠嬌嫩,同她面容一般脫俗出塵。他不敢大口喘氣,生怕胸口起伏,那些嬌柔的花瓣會墜落下來。
可他表面仍端住神色,拿下花枝放入袖中,蹙著眉冷清道:“又不正經(jīng)?!?/p>
三
清禾卻有點被他的神色唬住,瞬間頹首,話語喪氣:“先生也覺得我這食世間至毒之物長大的藥人,是骯臟的嗎?”
不等他回話,她又繼續(xù):“我自然是比不得尹清茉的,但我每月放一盞鮮血養(yǎng)著她的病,也算是她的恩人,先生怎么就偏生心疼她,喜歡她呢?”
任浮休看她懊惱模樣有點想發(fā)笑:“胡說什么,哪論得到骯不骯臟,還有,我何時說過喜歡尹小姐了,你莫再胡思亂想。”
她驀然抬頭,眉眼粲然又帶點狡黠:“是么?”他已看穿了她的小把戲,不過是假意示弱套出他的話來,他撫了撫額角,感嘆她情緒怎么如此轉變自如。
她同他一樣來到相府已有一年,二人早已熟絡,但他還是經(jīng)常看不透她的心思。
遠處丞相喚任浮休過去,清禾落了單,便百無聊賴地張望四周還有什么奇花異草。來的賓客極多,人來人往很快不見了任浮休的身影。也有不少文人呼朋引伴,一齊來此吟詩詠春,她聽得耳膩,便走了一旁罕有人跡的小道。
清禾悠悠然來回走了大半時辰,碰見了帶著侍女一同過來的尹清茉,“父親要迎的客人太多了,我偷會兒閑過來轉轉,”她柔聲道,“妹妹同我一齊往林子深處走走吧,父親囑咐我深林或許有獵人布的陷阱不叫我去,可我偏生好奇里邊還有什么妍麗的花兒,便叫侍衛(wèi)先去探探路,但也不知他探到哪里去了,這會兒見不著人影?!彼^清禾的臂膀一起走,“怎么不見任先生,先前不是說過來找你么?”
清禾暗忖,果真是奔著任浮休來的,可要令她失望了,或許這道兒有點偏,任浮休從丞相處離開沒找到這兒。她有一搭沒一搭地給尹清茉回話,被她拉著一道兒往深處走,又擔心真的有什么危險,走出好一陣后開口:“尹小姐,咱們還是回去吧。”
尹清茉正有興致,沒聽勸繼續(xù)朝前走,清禾追上去正欲拉回她,卻見她身形猛地頓住,下一瞬猛然一聲尖叫:“有、有死人!”
清禾也瞧見了,她們附近有一處小土坡,坡下有一深坑陷阱,布滿了尖利的木樁,顯然是獵人為捕獵物專程布下的。她心下驚駭,想前去看看死者何人,腳下又頓住,眼中閃過一道寒光,也佯裝怕極了,嘶啞著嗓子尖叫一聲。
很快有人漸漸圍攏過來,尹相帶了一眾侍衛(wèi),安撫過尹清禾后去查探已撈上來的尸身。死者傷口在正胸,被尖樁刺得 鮮血流淌滿身,尹相瞬時面色寒涼,因為那人竟是不久前還跟在他身邊的貼身侍衛(wèi)!
任浮休也匆匆趕來,神情緊張問她二人有沒有事,尹清禾仍然面色慘白,顯然是嚇得不輕,清禾也同她一樣哆嗦起唇來。
“你們也太不小心了,竟如此不顧安危,若是出了事可如何是好!”
清禾嘴上喏喏應下以后會多加小心,眼睛卻時不時瞟向那深坑陷阱,企圖從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
倏然,她在坑里一片落花中看到一片熟悉的花瓣,在地上毫不起眼,但她看到后心臟驀然收緊,眼神瞬時冰涼,遲緩轉頭警惕地打量跟前的任浮休。
那是一片山梔花瓣。
而這附近根本沒有山梔花,根本不該出現(xiàn)這種花瓣。
只有一個可能,是有帶著此花瓣的人來過這里。
遠處丞相亦是面色沉重,旁人或許以為這只是個普通侍衛(wèi)不小心掉入了陷阱,可他知道,他這貼身侍衛(wèi)武藝高強,怎會輕易掉進山野獵人普通的陷阱。
清禾神色愈來愈冷,盯緊了任浮休,他正目光關懷地安撫她二人,她絲毫無法將這個清逸書生和謀殺相府侍衛(wèi)的高手聯(lián)系在一起,他的手仍然白皙纖細,仿佛真的是個普通的讀書人。
任浮休察覺她神情有異,以為她是被嚇著了,“清禾別怕,我在這里呢?!?/p>
她卻心亂如麻,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尹清茉先前說他是來找她的,她卻根本沒見到他,這時間是不是被他用來殺人并偽裝現(xiàn)場了?
她別過頭不再看他,心緒卻混亂。直到任浮休隨她們上了相府的車輦趕回府中,清禾心中才漸漸平靜下來,沉下心思索自己日后的行動。
是了,她來相府這么久,也該有所動作了。
她見到尸首不怕,發(fā)覺任浮休殺人也不怕。因為她不是普通姑娘,不是簡簡單單的藥人。
當年尹相萬般辛苦在西域尋到她這珍貴藥人,帶回府中每月放血為陷入沉疴的愛女續(xù)命,殊不知她其實是端國皇帝養(yǎng)的暗衛(wèi),自小被試過百毒,卻因緣際會成為了能救命的藥人。皇權與相權多年暗斗,所以她被有意送至丞相眼前,為的就是暗地找出能給丞相定罪的種種證據(jù),好一舉扳倒權傾朝野的尹家。
來到相府一年,她并沒有忘記自己最初的使命。
四
過了幾日后,任浮休依然來相府書塾,他如往常般眉眼溫潤,纖長細指握著墨香書卷,卻愈來愈讓清禾看不清他。
今日正值十五,是她該給尹清茉放藥血的日子,她從書塾出來正欲去后廳,卻被任浮休叫住,“放完血易頭暈乏力,你先吃些糕點吧?!彼贸鲇糜图埌膸讐K糯蓮糕,“這可是京城錦食樓的招牌,保準你愛吃?!?/p>
清禾靜默看他,良久后揚起笑伸手接下,“多謝先生?!?/p>
哪知任浮休竟跟在她身后一同去了后廳,他言語帶點調侃,“若是疼就攥著我的手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握我的手了。”
清禾面容羞惱,腳下一頓,后邊的任浮休沒收住腿腳,身子不小心撞在了她背后。他衣間的清香拂過她發(fā)絲,她一扭頭,因著身形高挑,額頭擦在他鼻尖上,發(fā)現(xiàn)他眼底有點微不可察的笑意。
一抹緋紅爬上臉頰,她低下頭加快腳步朝后廳去了。任浮休仍不緊不慢地跟著她,她從后廳放完血,頭腦一陣暈眩,忽然被一有力的手臂扶住,她知道是他,也沒有反抗,只由他攙扶著回到了自己的寢居。
她緩緩咽下他送的糯蓮糕,沁甜香氣盈滿口腔,浸進她的肌理。她恢復了些氣力,婉言送客,任浮休神色卻有點詫異,但還是依她所言離開了此地。
清禾昏昏沉沉睡了兩個時辰,再醒來時已是夜半,月光掩映,庭前樹影斑駁,正適合夜行。
她很快清醒,將守在外頭的侍女打發(fā)走,小心地從床底拿出早就備好的夜行衣?lián)Q上,將身體各處布滿暗器,離開寢居一路往相府藏書樓探去。
尹相常在藏書樓辦公,那里該是他存放密函信件之地,她今夜便是要去查探他一眾卷宗資料中,到底有沒有他貪贓枉法或謀逆反上的罪證。
她小心翼翼潛進藏書樓,平日這里都由尹相的貼身侍衛(wèi)把手,不易靠近,但侍衛(wèi)日前已死,這里守備已不如當初嚴密,她才有機會能進來。況且今日她剛放完一盞血,身體正虛弱,無人懷疑她會夜闖藏書樓。
藏書樓上下有三層,清禾在前二層并未有什么發(fā)現(xiàn),剛緩步踏上第三層閣樓,卻倏然被一冰寒尖峰抵住了脖頸。
她瞬時繃緊了脊背,眼睛驚慌至極,暗自準備了袖間的暗弩,聲色卻平瀾無波:“閣下何人?”
那人背對月光,令人看不清他的臉,見他不答話,清禾猛然退后,抬起右手暗弩朝他射去。箭矢被他輕易打落,她正欲上前出招,卻聽道一熟悉的聲音:“你果然來了?!?/p>
清禾神色大駭,滿目不可置信:“是你,任浮休!”
任浮休挑挑眉,收起劍柄,“怎么,連一聲先生都不肯稱呼了?”
他緩步走向他,卻逼得她連連后退,她寒著聲問他:“你知道我的身份?你到底是什么人?”他停步,輕笑著聳聳肩,“想必你也猜到了。”
清禾蹙緊眉頭:“你果真也是暗衛(wèi)中人,主公是不信任我能完成任務么,竟然還派了別的人來搜集證據(jù)?!?/p>
“這你就天真了,”任浮休沉聲,“這么大的事,當然不止你我二人在暗中奔走,相府上上下下有多少主公的人,怕是一雙手都數(shù)不過來。”
清禾微微放下戒備,低聲問他,“你當日在棲煙山殺那侍衛(wèi),為的就是有機會潛進藏書樓吧,依你所見,尹相果真會把機要密函放在這里嗎?”
“我原本也沒有抱什么希望,尹相是什么人,幾十年權傾朝野不倒,怎會輕易被我們抓住把柄。但我想著這里或許有什么被忽視的線索,能為我們所用?!?/p>
“那你找到了嗎?”
他無奈笑笑,“沒有,看來尹相比我們想象的還要警惕?!?/p>
清禾瞬時有些泄氣,今日竟是毫無收獲,“現(xiàn)在怎么辦,該去哪里尋找證據(jù)?”
“藏書樓毫無破綻,那重要函件,想必就是在尹相寢居里了。”他正色道,“這就需要你去辦了,找機會去他臥房中,定能搜出點東西來?!?/p>
清禾點點頭,“今日我先回去了,你也多加小心。”見任浮休頷首,她轉身從窗間躍下,足尖幾點,就從庭中樹枝間消失了。任浮休望著她的背影,眼神漸漸復雜起來,茲事體大,也不知道她能不能承擔得起最終的結果。
他眼中融融暖意漸漸黯淡下去,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清禾常日言笑晏晏的清麗容顏,他暗自握緊劍柄,若真到了萬劫不復之境況,他二人又該怎么辦呢。
五
清禾躡手躡腳地關緊房門,才徹底地松下一口氣來。她心思萬般雜亂,之前從未料到任浮休也是皇帝暗衛(wèi)中人,可又細想想,他二人是在同一陣線,往后不必拔劍相向,心下有些微微的欣喜。
是的,她仍是喜歡任浮休。她活了十數(shù)年,記憶里一向是在黑暗的暗衛(wèi)營,被人灌下各種毒藥,毒性發(fā)作如萬蟻噬心,讓她時刻生不如死。但她后來來到了相府,遇見了任浮休這般翩翩君子,讓她很快就為他沉淪,甚至因他和尹清茉暗地斗些小心思也令她心間活絡,隱隱歡愉。
她終是能痛快地活在陽光下了,原本還擔心任浮休若是得知她真實身份會對她避如蛇蝎,但如今連這顧慮也沒有了。
但她沒有意識到,作為一個暗衛(wèi),她實在太多情。
她噙了一抹笑安然上榻睡去,她不知深夜月色下,有一欣長身影立在她門口良久,可任浮休他終是微微嘆息一聲,眼神寂寂地離開了。
過了小半月,清禾終于找到了機會到尹相臥房中一探究竟。
那夜尹相在前廳召眾門客商議江南水患對策,一時半會兒結束不了,她便準備就緒,夜半獨自進了他的寢居。她小心四處翻找,到底在床下下方尋到了一處暗室,她正暗暗竊喜,欲入內一探究竟,卻聽門口傳來尹相的聲音,“今晚我不用膳了,你們都退下吧?!彼够貋淼倪@么快!
清禾緊張至極,倉促躲在一旁屏風簾幔處,凝神屏住了呼吸。但聽他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最終停在屏風前,波瀾不驚道:“出來吧。”
清禾瞬時面容血色全失,一瞬間萬般思緒劃過心間,身份暴露了,是該就地自戕還是同尹相同歸于盡。她遲緩地走至尹相面前,面色慘白,心想橫豎一死,也沒什么可怕的。
她勉力定下心神,觀察尹相的動響,半晌后卻見他疲憊地笑起來。
他聲音蒼老:“你不必驚慌,我在西域時就已察覺你的身份,但我千般不易才尋到一藥人能治清茉的病,就算是危險人物我也不得不帶回府?!鼻搴虧M面詫異,聽他繼續(xù):“那日侍衛(wèi)的事是否是你的手筆?罷了,就算不是你,也左右不過是你主子派人使的手段?;实巯腌P除我不是一兩天了,我也不能任由他宰割,自是有我的應對方法?!?/p>
他神色有些孤傲,“他從我府中查不出什么的,謀逆犯上的事我沒有做過,其他小事已被我好好善后,不會有什么破綻。”他目光一轉,打量她上下,“不如你歸順了我,做我尹府真正的二小姐如何?我相府可比那暗衛(wèi)營要好上千百倍?!?/p>
清禾凜然望著他,不知他打什么算盤,沒有回話,卻見他嘆一口氣道:“算了,我知道你們暗衛(wèi)營有一隊人叫做‘影’,平日在暗處監(jiān)督暗衛(wèi)行動,若你辦事不力或有異心,他們就會在暗中了結了你。”
清禾駭然,心若擂鼓,尹相他竟然連這些都知道,果真主公扳倒他無望么?
他揮揮手,“你回房去吧,今日之事就當沒發(fā)生過?!?/p>
“相爺不處置我?”
“處置了你,誰來治清茉的病呢。”
清禾深一步淺一步地走回自己寢居,心中仿佛掀起驚濤駭浪,面色凝重,連任浮休出現(xiàn)在面前時她都毫無察覺。
任浮休見她神色有異,關切道:“哪里不舒服嗎?”
清禾恍然抬頭,腳下一虛都要站不住,被他穩(wěn)穩(wěn)扶住,她蒼白著臉,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怎么辦,被尹相察覺了身份,我該如何給暗衛(wèi)營交代?”
這是她第一次執(zhí)行任務,到底稚嫩,她壓低了聲音朝四周張望,音色恐懼:“你說暗處的‘影’會因我成事不足殺了我嗎?”
任浮休眼底劃過些心疼,將眼前失魂落魄的人緊緊攬入懷中,輕拍她肩膀安撫道:“不會的,事情尚無定論,還有我在,不會讓你身處險境的?!?/p>
清禾緊攥住他的袖口,指骨發(fā)白,聲音有些哽咽:“我不怕死,我只是怕以后再也見不到你了。”
涼風拂過他二人墨發(fā),他低低道:“你不會有事的?!笨伤鄣讌s一片灰霾,神色恍恍,不知到底在思慮什么。
過了許久他終是開口:“清禾你可知主公給你完整的命令是什么嗎?”她雙眼朦朧地看向他,“完整的命令?”
他唇間森然緩緩吐出一句話,神色無比鎮(zhèn)重。
清禾呆然,良久后才顫著聲音道:“我知道了?!?/p>
六
時至今日她才明白皇帝最終的寓意,也就是那完整的命令。尹相以為皇帝是派她們來搜集證據(jù)的,殊不知皇帝還有后招——“若當真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便偽造出能夠以假亂真的罪證?!?/p>
捏造罪證確然比尋找罪證要容易的多,她終是險險完成了任務。有任浮休暗中助力,她躲過尹相的耳目,夜間在藏書樓藏匿了有尹相字跡的與敵國來往的信函,種種證據(jù)直指他通敵叛國,包藏禍心。那些字跡是任浮休偽造的,他仿的一手好字,果然不負他書生名號。
那是一個血色黃昏,相府梧桐枝椏上的麻雀似預見了這場劇變,聲聲悲鳴起來。全府上下一片驚惶,皇帝的御林軍將整個相府團團圍住,調查此案的鎮(zhèn)撫司官員在府中來來往往搜查,最后在藏書樓的暗室中搜到了通敵罪證,當即將尹相押入昭獄待審。
尹相面色驚異,唇間發(fā)白,他如何也沒有想到皇帝不惜偽造罪證也要拉他下馬。他神色瞬間頹然,眉目間滿是蒼涼。他想起他年輕時,皇帝還是太子,是他多年一手教導成為國之明君,如今師生二人,終歸是在權力斗爭中失散了所有的恩情。
他顫巍巍地走出相府,落日西沉,他只感到無盡的疲憊?;实巯铝巳绱舜蠊Ψ騺斫o他定罪,想必不會輕易就叫他平反,今后定有別的手段在等著他。他合上眼,此番說不定尹家真的要倒了。
清禾遠遠瞧著尹相被押走,心頭也浮出些哀傷,但她也是聽命行事,毫無抉擇。她若發(fā)了善心,恐怕死的就是自己了。
身旁的尹清茉早已哭成了淚人,她啞著聲祈求那些人放過尹相,卻依然無能為力,只能看父親走遠。
尹相被查辦,全府上下也不能幸免,皆被禁在府中,聽候發(fā)落。
清禾看向遠處的任浮休,二人目光相接,都宛然笑起來,這一切終于結束了,她再不必為此事膽戰(zhàn)心驚。他漸漸走近,在寬大袖袍下握緊她的手,她面目粲然輕靠于他肩,全身徹底放松下來。胸腔間雖有什么東西隱隱作祟,引得她有些血氣翻涌,但也被她壓下來。
任浮休聽她低低一聲,滿含柔軟情意:“真好,我還在你身邊。”
相府眾人漸漸都回到自己房中,入了夜,清禾卻在自己臥房見到了尹清茉。
她神色哀憐,目光卻寒涼:“清禾,父親是你害的罷,他原先告訴我你身份不簡單,要我時刻提防著你,我卻一心覺得你是我恩人,對你處處客氣,哪知你竟是要我家破人亡!”
清禾靜默不答,見她猩紅著眼沖過來發(fā)了狠力打她一巴掌,清禾沒躲開,腳下一個不穩(wěn),后心磕在一旁梳妝臺,一瞬間心口血氣上涌,一大團黑血從她口中盡數(shù)噴出。身體間仿佛氣力急速消失,她動作遲緩,竟是渾身無力連手臂都抬不起來了。
一邊尹清茉也是滿目驚訝,沒想到她反應這般大。清禾心下大駭,不知這是怎么回事。
暫歇在隔壁的任浮休聽到動靜匆匆趕來,見到清禾一幅瑟瑟發(fā)抖的樣子。他神色瞬時倉皇,獨留尹清茉在原地驚愕,他俯身抱過她,大步朝外趕:“清禾,你中毒了!”
七
清禾勉力攀住他的肩,眉頭卻緊蹙不解其意,怎么可能是中毒,她自小吃過多少毒藥,早已百毒不侵,又為何會中毒。但身體種種跡象表明,確然是中毒無疑。
她唇間沁出絲絲鮮血,屢止不住,她瞬時困乏不已,暈在他懷里。耳間隱隱聽守門的御林軍首領給他二人放了行去醫(yī)館,想來是任浮休出示了暗衛(wèi)令牌,才會如此順利。
出了府門任浮休急駕起門口馬車,朝醫(yī)館方向奔馳而去。
走了許些時間,清禾緩緩有些清醒,夜風吹起馬車窗布,她朝外望一眼,卻發(fā)覺道路兩旁十分陌生,并非是城內街道,她正欲發(fā)聲問任浮休,馬車在這時停下。她拉過車簾,卻發(fā)覺任浮休已下車,站在她面前,用前所未有的復雜又悲憫的眼神瞧著她。
毒性在她體內橫沖直撞,她又吐出一口黑血,這次卻不見任浮休又任何關懷動作。她抬頭愕然看著他,下一瞬從他唇間聽到了最終的真相。
任浮休的言語好似凜冬寒冰,瞬時將寒意沁進她心底,她目光不可置信,神色瞬間絕望。
他眼睛如鹿般明澈,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他果真同他的名字一般,淡然無情,不念生死。
他說:“是我下的藥。從一年前開始,在書塾的香料里,燃著對藥人有著劇毒的草藥。你自從入相府,就已經(jīng)沒有活路了?!?/p>
清禾捂住心口,神色哀戚:“為什么你要殺我,我已完成了任務,主公不會這樣對我?!?/p>
他平靜回答她,輕描淡寫:“我不是普通暗衛(wèi),我是你這次任務的‘影’。”
清禾唇間慘白,霎時明白這一切。因為他是“影”,所以與她同一時間入相府,想辦法知曉她的動向,所以他清楚皇帝下達給她的完整的命令。
“清禾,你到底年紀小,思慮不周,相爺門生遍天下,日后定有想為他翻案者,只有你死了,才能掐斷所有的線索,斷絕他平反的可能。”
她苦笑一聲,滿臉淚痕,任浮休眼底的疼惜一閃而過,強忍下想要上前撫慰她的心思。他無奈嘆息:“你我不過是夾雜在大端朝皇權與相權之間博弈的小人物,生死宿命,由不得自己。”
清禾渾身劇痛,喉嚨發(fā)緊,仍勉力吐出一句話來:“是我遇人不淑。遇到的主公狠毒,遇到的愛人涼薄?!?/p>
任浮休聞此言心臟似乎被猛地拉扯,狠狠痛起來,他攥緊了拳,仍是壓下這一切,面目冰涼入骨瞧著她緩緩再無聲息。
清禾仿佛感覺到靈魂分崩離析的痛楚,她闔起眼,思緒如靈魂一樣縹緲。
她這一生活得不太好,著實糟糕。從前日日被灌下穿腸毒藥,后來以為遇到了世間真情,怎料到那只是一場水月鏡花,她最終死在他手下。
等到清禾徹底沒了氣息,夜色下道路兩旁緩緩現(xiàn)出幾個人影來,皆是暗衛(wèi)裝束,其中首領沉聲朝任浮休道:“此番大捷,主公定少不了對你的封賞,至于這個藥人,”他掃過那尸首一眼,淡淡吩咐身后幾人,“你們在附近找處僻靜地兒埋了吧?!?/p>
任浮休神色有些怔然,仍緊緊盯著伏在車輦上的清禾,聽不清身邊人到底在說什么。良久后他看著那幾人抬過清禾朝附近深林走去,眼神拂過哀切,卻終是無動于衷。
一行暗衛(wèi)在夜色中朝皇城疾馳而去,路途中晨曦微現(xiàn),照過任浮休悵然的臉。
他仍是出色的暗衛(wèi),以后或許還會加官進爵,可他畢生也忘不了今日那個姑娘垂死掙扎的模樣了。
八
六日后。
清禾沒想到自己能再次醒來,她用眼睛分辨了許久,終于確定這里不是幽冥地府,而是凡塵世間。
她強撐著身子坐起來打量四周,這是一山間竹屋,門打開著,下一刻從外邊走進一個她意想不到之人。
是尹相。
清禾這才知道她“死去”的這幾天發(fā)生了什么。
尹相手眼通天,被心腹高手從昭獄劫出,又想法子從府中接出了尹清茉,準備從此遠遁。但尹清茉離了清禾的藥血必然是活不成的,尹相尋著當日清禾出府的行跡找到了她的尸身,將她從深林地底救了出來。他一腔拳拳愛女之心,并未追究她當初捏造罪證之責。
香料之毒并未令她喪命,只要藥血的根基還在,就算中了專針對藥人的毒,也不會輕易就死去。只是當時她氣血攻心斷了聲息,造成了一種死亡的假象,假以時日她還是能緩緩醒過來。
她撿回一條命,從前有多自作多情地喜歡任浮休,如今就有恨入心髓地憎惡他。
尹相一眾人帶著虛弱的她風雨兼程趕往關外西域,全天下都是對尹相的通緝令,但他們終是歷經(jīng)千難萬險躲過一路追兵,到了西域邊陲雁陽小鎮(zhèn)。
清禾眼中滿是嘲弄,笑遠在京城的皇帝與任浮休機關算盡,不惜犧牲她的性命,但依然還是讓尹相逃之夭夭。
雁陽天高地遠,她們藏身此處,數(shù)月之后朝廷搜尋尹相下落未果,也漸漸不再派人追查。尹相已無心重奪那滔天權勢,只四處尋良方根治尹清茉的病癥。
在雁陽的第三年,尹清茉終是康復,她欲感謝清禾多年以藥血續(xù)她命之恩,卻發(fā)覺清禾她在房中留下一封辭別信,已是悄無影跡了。
清禾要離開此地,清茉病好,欠尹家的她已還清,無需留在這里了。
她在無數(shù)個夜里夢見曾經(jīng)的事,同任浮休看似美好的種種過往像尖刀一樣刺進她的肌骨,叫她全身上下細密地發(fā)疼。
但清禾沒料到會在雁陽鎮(zhèn)城門再見到任浮休。
他早已不是蟄伏暗處的暗衛(wèi),而是朝中深得圣恩的將才,他帶著兵卒在雁陽鎮(zhèn)巡視地形,堪堪被清禾瞧見。
她很清楚自己對抗任浮休毫無勝算,生生忍下報仇雪恨的沖動,僵硬地邁著步子,低下頭隱在人群中走出城門,生怕被他看見再死在他手里一回。落日西沉,拉長她的身影,她走得很快,不敢回頭。
任浮休低頭描畫著手中地圖,卻忽然察覺了什么似的驀地抬首,街上人來人往,一極熟悉的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遠處。
他呆立許久,又茫然地苦笑著搖了搖頭。
怎么會是他心底的那個姑娘呢。
清禾當年真切地死在自己眼前,她痛苦絕望,而他隔岸觀火,漠對她的死亡。
他或許是后悔的,心中設想過無數(shù)次放過清禾,再同她遠走高飛相知相守。北漠孤煙,或是南疆秀林,這天高地闊,任憑他們四海為家。
這次換他為清禾別一枝春花。
責編:木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