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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闕

      2017-11-10 01:43:53九里棠圖丁小年
      南風(fēng) 2017年31期
      關(guān)鍵詞:李牧

      文/ 九里棠圖/丁小年

      晚闕

      文/ 九里棠圖/丁小年

      春日的薄光輕輕打在她修長的頸項上,她抿著嘴,而唇角卻依約帶著幾分笑意。有什么從他心底一擊蕩開,某種陌生的情愫如新芽那樣自他心底抽生出來。

      【一】

      長?;貙m的時候,正值六月。西垂的斜陽給昭陽殿前的白玉石階攏了一層朦朧輕光。

      三十二個侍女隨行在馬車之后,那是長公主才有的儀仗。從錦將她從車輦中扶出來,杏粉的衫子,玉色的羅裙,烏云般的青絲中斜插著一對碧綠瑩透的竹節(jié)簪,亭亭然像枝水中初生的新荷。

      周遭傳來輕斂衣裾的窸窣聲,從錦在她耳邊道:“是陛下?!?/p>

      似有人靠近,六月的荷風(fēng)中依約浮動著淺淡的沉水暗香。從錦那只原本扶著她小臂的手輕輕抽回,取而代之的是一只更為有力的大手,帶著幾分薄繭。

      那只手轉(zhuǎn)而覆上她纖細(xì)的手腕,輕輕扣住,右肩也在那時被人攬過。有那么一下,她不經(jīng)意地撞進(jìn)那人的懷中。長裕沒有說話,只依著那人的攙扶走上石階。

      顧昶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不過只有兩個月的身孕,她的小腹依舊很是平坦。他又貼近了長裕幾分,一垂首,便能看見她濃黑的長睫,沾著落日的碎光。

      長裕公主下嫁戶部侍郎李牧,是寧熙二年元月的事。不過才嫁過去六個月,李牧卻在賑濟(jì)水患災(zāi)民的路上染了時疫,還沒回京就病死了。李家只得李牧這一子,消息傳到李府的時候,他那母親直接暈死過去。醒后她在府上一連哭了三日,到最后竟如長裕一樣,瞎了眼。

      新婚喪偶,聽著本是令人哀傷的事,可長裕臉上卻神色淡淡,好似死的人并不是她的夫君。

      她對李牧沒有情,李府的人都看得出。

      李牧的尸骨入土不過七日,皇帝便借著入宮養(yǎng)胎的名義將這個妹妹接回了皇宮。長裕離開李府的時候,李老夫人一路相送,不住地囑咐她日后一定要抱著孩子回李家來看看,這是李家唯一的血脈。

      這話落入長裕耳中卻只換來她涼涼一笑,“我那樣厭惡他卻懷了他的孩子,你不覺可笑么?”老夫人聽后臉色煞白。她知道,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斜陽欲墜,御柳染金。夏風(fēng)的燥熱也便在他握住她手時被沖淡。顧昶已在此處等了她多時。

      長裕的膚色很白,兩頰尚覆著些許粉嫩,垂眉低首的模樣萬分清婉。隔著輕薄的衣料,他依稀可以感知到她肌膚的溫涼。顧昶細(xì)細(xì)摩挲著她的手腕,“李家人可曾為難過你?”

      長裕微微推開他半分,“不曾?!鳖D了一頓,她抬了抬眼睛,卻沒有往顧昶的方向看,“皇兄此番作為,可得母后首肯?”她指的是回宮一事。片刻的安靜,長裕蹙了蹙眉,“皇兄?”

      他那只握著她手腕的手緊了緊,“姁姁,五年前我便對你說過,我會保護(hù)你?!?/p>

      長裕步子一頓,只聽顧昶繼續(xù)道,“母后逼你下嫁,我知你心有不甘。姁姁,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事了?!?/p>

      【二】

      那一年,顧昶十五歲。他記得,那天從拂曉開始天上便飄起了細(xì)雪,一直到入夜后才停。

      那是他第一次入宮。雖是宗室子弟,但祖上的王爵沿襲到他這一代早已與普通百姓無甚差別,有些用處的,大抵也就剩這個姓氏了。那時候他還不叫顧昶,母親給他取名為“承言”,顧承言,這才是他最初的名字。

      聽來接他的公公說,他還得在宮里住上些時日。雖是猜到了此番進(jìn)宮的原由,但他卻并未報太大的希冀,這些日子里他只將“謹(jǐn)言慎行”四字銘記于心。

      皇城之中有一梅園,所植皆是紅梅。北地風(fēng)雪甚為欺人,在這天寒地凍的時候也只在那梅園中能窺得幾許異色。他時常聽一同入宮的宗室子弟說起,聽得多了,也便想去看看。

      那日晚膳后他信步而往。霜雪摧枝,園中紅梅卻開得比火還要艷。穿過細(xì)長的幽徑,隔著橫亙的枝丫,他瞧見一株著花最盛的梅樹下端端坐著一個裹著白狐裘的小姑娘,她的身邊擱了好幾盞燈籠,暖融融的燈火襯著她青雉秀氣的面容,是一種難言的沉靜與美好。

      他的步子似不受自己的控制,回過神時已走到了那姑娘身邊。許是聽到了聲響,她微微動了動眸子,“誰?”

      他分明就已經(jīng)站在了她的面前,她的眼睛許久才動一下,他有些奇怪,只聽她又問,“從錦?”

      顧昶伸出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她卻連眼皮也不曾抬一下,他只覺有些可惜,這樣漂亮的姑娘,卻是個瞎子。

      長裕伸手往前探了探,那是一只玉雕似的手,白凈細(xì)長,沒有受過任何的苦難。他翻看著自己的手掌,有些粗糲。

      大抵是出于對美好事物的渴求,他把她的手輕輕握住,指間的繭子抵著她的手背。她淺淺笑開,嘴角邊輕陷出兩個梨渦,“這樣大膽,不似宮中人?!?/p>

      他沒有出聲,只由著她繼續(xù)猜測著:“你的日子,大抵過得不是很好。”她濃黑的眼睛輕輕瞇了一下,“是宗室子吧?!?/p>

      在她說出這話之后,他才察覺到自己行事之僭越,輕輕松開她的手。那姑娘倏地又是一笑,“這便又是怕了。你知道我是誰?”

      他曉得她是誰。虞國唯一的一個公主,陛下捧在手心里的那顆掌珠。

      “長公主長裕。”他回道。

      今上子嗣單薄,宮里雖有過幾個皇子皇女,但卻皆是早夭。虞帝承位二十余載,膝下僅剩長裕一女,她本排行第六,卻因陛下的寵愛在九歲那年升為長公主。顧昶聽過她的封號許多回,但這卻是第一次見到。果真是個明麗的姑娘。

      長裕點(diǎn)了點(diǎn)頭,黑眸中映著的燈火幾番搖曳,“嗯,你是最后一個呢,顧承言。”他心中其實很是明了,卻只淡笑道,“適才承言失禮了?!?/p>

      “委實是失禮?!彼樦脑捳f,“宗室里的那些哥哥們可都給我送了東西,顧承言,你呢?”許是不見他往自己手里塞些什么,她臉上的柔笑一收,“你若是沒有,我便會生氣?!彼f得煞有介事,顧昶卻覺她這副故作認(rèn)真的模樣很是可愛。

      那晚,他折了一枝紅梅送給她,長裕欣然接下。原本以為這不過是他人生中少有的驚鴻初見,卻不承想數(shù)日后,他竟住入了皇后的鳳儀宮。

      【三】

      再見到長裕是在那主殿之中,她穿著初見那日的衣裳,由皇后牽著走到他面前,“承言,今后長裕就是你的妹妹了。”

      這個雍容端莊的女子,在這之后也就成了他的母后。他被封梁王,居鳳儀,由皇后撫養(yǎng)。

      皇后走后長裕屏退了宮人,輕踮起腳尖勾過他的臂彎,“皇兄的那支紅梅,很是受用呢?!彼f得很輕,就好像這是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秘密。他垂下眸子,正巧可以瞧見長裕微仰著頭,黑眸定在大殿的一角。他覺得她的眼睛很亮,可他也知道,她的眼睛,其實不曾捕捉到一絲亮光。

      他輕輕覆上那只攀在他臂彎上的小手,“長裕,我會保護(hù)你?!?/p>

      聞之,她又是清淺一笑,“顧姁,我的閨名?!鳖D了一頓,她繼續(xù)說,“我出生之時父王便賜了我封號,可是皇兄,你還是喚我姁姁吧,這樣更親近些?!?/p>

      那年,虞帝恐無子承嗣,是以在入宮的十四個宗室子弟中挑了四個品行出眾的男孩留在宮中,封了王爵。顧昶知道,自己得以留在鳳儀宮是因梅園初見,是因長裕。

      他承她一句“皇兄”,這之后的數(shù)載年歲中,他果真將她照顧得極好,就連皇帝都忍不住道一句,“就算是親哥哥,恐怕也做不到承言的三分?!?/p>

      長裕沒有姊妹,皇后怕她無聊,時常會召集一些官家小姐進(jìn)宮來陪她玩。

      長裕瞧著嫻靜,一玩開,少女的天性便畢露無疑,磕磕絆絆是時有的事。那日她在錦苑中玩得開心,起身尋人的時候卻被藏在草中的石塊絆了一跤,扭傷了腳腕。一干小姑娘嚇紅了眼,生怕陛下怪罪。許是真有些疼,她雖一臉不打緊的模樣,卻已不覺皺起了眉頭。

      彼時恰逢顧昶下學(xué),繞到錦苑打算接長?;厝?,遠(yuǎn)遠(yuǎn)站著便瞧見周遭烏泱泱地圍了一大群侍女。長裕坐在地上用手按著腳踝,聞聲動了動眼睛,伸手往前抓了抓,“皇兄?”

      他俯下身溫聲詢問,長裕只笑著說不礙事。當(dāng)他伸手脫下她的繡鞋輕扭她腳腕的時候,長裕卻倒吸了一口涼氣,“唔……好像是有些疼了?!闭f著,她趕忙把腳抽回來,臉頰微微有些泛紅。

      她羞紅著臉螓首微低之時,恰好有一縷鬢發(fā)從耳后滑落。春日的薄光輕輕打在她修長的頸項上,她抿著嘴,而唇角卻依約帶著幾分笑意。有什么從他心底一擊蕩開,某種陌生的情愫如新芽那樣自他心底抽生出來。

      而后周遭之景悉數(shù)從他眸中褪去,眼底只余一個長裕。

      【四】

      乾景十三年春,長裕行了及笄禮。因這年歲的緣故,顧昶出入長裕寢宮再不似從前那般自由。

      這幾日皇后開始四處留意起京中頗有才學(xué)風(fēng)度的世家公子。顧昶過來請安時,恰好看到鳳儀殿一側(cè)的屏風(fēng)上掛著幾軸畫像,畫像上皆是些少年公子,年紀(jì)與他相當(dāng)。

      皇后立在屏風(fēng)前細(xì)細(xì)打量著畫上的每一個人,時而說柳家二公子在學(xué)識上差了些,時而又說王家長公子在樣貌上欠了些,左右總挑不出能讓她頷首稱贊的。一番慨嘆后便看向顧昶,“姁姁是我一手帶大的,雖說自幼患有眼疾目不能視,但這儀容樣貌卻是一頂一的好。你也多為她留意著些,瞧見哪家的公子合適便同母后知會一聲。我瞧著,怎么也要有你這般品貌才配得上姁姁。”頓了頓,她輕笑了一聲,“瞧我,怎拿你來作比了?!?/p>

      他的目光涼涼掃過畫像上的一干少年,只沉聲回道:“母后所言甚是。這些人,自是配不上她?!?/p>

      從鳳儀殿出來后,顧昶只覺心底有些煩亂。暮春的日光已帶了些初夏的溫?zé)?,不知不覺間,他走到了長裕的玉藻殿。隔著菱花格子窗,他瞧見她正支著下頜在嘀咕著什么。

      顧昶踏入寢殿時,長裕正將案幾上的畫卷拂到地上。未展開的畫軸咕嚕嚕地滾到他跟前,從錦在她身側(cè)輕聲提點(diǎn),“梁王來了?!鄙倥劬σ涣粒桓脑饶樕系某羁?,她摸索著站起身,才剛走出幾步便被顧昶扶住。

      他的余光落在地上半攤的畫卷上,長裕只捏著他的衣袖,“母后定是不要我了才想讓我出嫁。我讓從錦去要了幾幅那些公子的畫像,我問她這些人好不好看。她說好看。我又問她有我皇兄好看么,她說沒有。”那側(cè)的小丫鬟有些羞赧地低了腦袋,長裕卻自顧自地繼續(xù)說,“若是沒有皇兄好看,我才不嫁呢。”

      她那只握著他衣袖的手又緊了幾分,“我雖看不見呀,但我長裕要嫁的,自然是要像皇兄這樣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的人?!?/p>

      顧昶的手覆上她的手背,長裕止了聲,卻聽顧昶的聲音從頭頂傳來,清悅而溫柔,“好,那皇兄便同父皇去說,不嫁。”

      許是一時尋不到合適的人選,加之皇帝愛女心切不想公主過早出嫁,宮中果真再沒人提長裕的婚事。

      顧昶的生母是在他入宮后的第三年病逝的,他沒來得及見母親一面。彼時陛下已在病榻上纏綿了數(shù)月,長裕終日侍疾再側(cè),背著父皇偷偷哭了好多回。

      消息傳入宮中后顧昶一個人在殿中坐了許久,后來光影微動,長裕扶著殿門自己走了進(jìn)來。他抬頭看著她,只覺心頭酸澀得厲害。

      “每個人都會有這一天,我母妃,在我出生之時便走了。”她纖細(xì)的手臂環(huán)在他的腰際,這是顧昶頭次聽她說起自己的身世。

      “她是難產(chǎn)死的,不,是被人害死的?!彼涯樰p輕貼進(jìn)他的懷里,“都是后妃間爭風(fēng)吃醋的伎倆,她們在她的安胎藥里做了手腳,我命大不曾死去,但這雙眼睛,卻從來沒有看見過光……”她說得很平靜,而顧昶卻已聽得心驚。說到最后她輕輕挑了挑嘴角,“所以皇兄,若是有朝一日你得以繼位,一定要好好保護(hù)你喜歡的人呀。若真是喜歡她,就別讓她待在這皇宮里?!?/p>

      他伸手捂上她的雙眼,掌心帶著暖,“我若是有喜歡的人,必會將她放在身側(cè),寵著,愛著。我會保護(hù)她,姁姁,我會保護(hù)她?!?/p>

      【五】

      自陛下病倒后,長裕臉上的笑顏也少了許多。

      花朝夜,虞國有放河燈祈福的習(xí)俗。那是長裕第一次出皇城,自是覺得歡欣。她眼睛雖看不到,但卻抱著顧昶的手臂同他描繪著她腦海里的景象,“應(yīng)該很亮,花燈把京城照得比白晝還亮。還會有許多姑娘……那些放花燈的姑娘,有哥哥么?”

      顧昶只將一盞蓮花燈遞入她的手中,她能感受到燈火透過花葉傳來的溫度,很是溫暖。顧昶握著她的雙手將她帶至水邊,微涼的河水漫過她的指尖,長裕漆黑的眸子里映著燈火,她的嘴角掛著一抹恬淡的笑。

      相較幼時,她的眉眼長開了許多,一顰一笑更是在不經(jīng)意間便會衍出一抹艷色。她的手被顧昶緊緊握住,在她起身的那一刻,顧昶倏地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她顯然是怔住了,只任由他深吻著。

      沉水暗香縈繞在她的周身,有片刻的恍惚,她似是忘記了身前的人是她的兄長,只溫順地回應(yīng)著。當(dāng)顧昶的手滑入她衣襟的時候,長裕突然將他推開。

      岸邊花燈如晝,他倆站在樹影里,顧昶看不清長裕的神情。

      這夜之后不久,梁王就被立為了太子。那晚回宮的路上,長裕沒同他說過一句話,就連他過來牽她的手長裕也有過抗拒,到最后顧昶只得拉著她的衣袖。

      顧昶搬去東宮的那日,曾來玉藻殿看過長裕。

      十六的少女靜坐在床角,有融融細(xì)光輾轉(zhuǎn)入窗,斜斜地落在她的身上。她穿得很素凈,像一朵晨間斂霧的木蘭。顧昶坐到床邊,幾番遲疑,最終開口,“姁姁,我喜歡你?!蹦鞘窃倏隙ú贿^的語調(diào),是他經(jīng)過深思熟慮后才宣之于口的。

      長裕沒有出聲,顧昶卻兀自勾了勾嘴角,眼中有幾分凄然,“很齷蹉是不是?!彼蝗黄凵肀平?,長裕沒有躲。她的面頰近在咫尺,他一垂首就能碰到她的鼻尖。

      “我喜歡你喜歡得發(fā)瘋。姁姁,該怎么辦?”他定定地鎖著她的雙眼,明知她看不見,卻還是想強(qiáng)迫她與自己對視。

      長裕卻是輕輕地笑了起來,笑聲里有些涼。她細(xì)白的手摸索著捂上他的唇,“承言,今日這番話。我忘了,你也忘了罷?!彼芨惺艿剿牟桓?,在他還欲啟聲說些什么的時候,長裕突然抱住他。

      少女的聲音很細(xì),卻很沉靜,“皇兄,你一直是長裕最愛的皇兄?!?/p>

      【六】

      這種難為世俗所容的情感一旦被捅破,便會乍然破碎在日光下,連同往昔那些最純凈的過往也一并被揉碎。長裕對顧昶疏遠(yuǎn)了許多。

      皇帝已無力朝政,朝堂之上皆由太子代行國事。鳳儀宮與東宮相去甚遠(yuǎn),顧昶整日忙于政事,皇后體恤他,也免了他的晨昏定省。

      適逢秋夕,顧昶踏著一地碎銀般的月色來到鳳儀宮。庭院中,一干妃嬪正圍著皇后在賞月說笑,長裕也在其間。她穿著一身月白的衣裳,素凈至極,與那些衣著艷麗的宮妃相比越發(fā)清麗可人。顧昶突然想起來,離上一次見她已是一個月以前的事了。他對著皇后行禮后正欲坐到長裕身邊,卻見她裊裊起身,對著皇后福了福身子說先回去了。

      心間兀地躥出一團(tuán)火,顧昶冷笑道:“中秋之夜,皇妹理應(yīng)陪著母后才是,這個時辰便回去,怕是有違禮數(shù)?!遍L裕步子一頓,微微側(cè)首,倒是皇后先開了口,嗔怪道:“你數(shù)落她作甚?”后又看向長裕,溫聲說:“若是身子不適,便早些回去歇息,母后這不打緊的?!?/p>

      “長裕!”是顧昶的聲音,微微隱著怒意,“過來?!币娝龥]有動,又說了一聲,“過來?!边@一次卻是溫柔了許多。

      數(shù)道狐疑的目光在兩人間打轉(zhuǎn),皇后有些尷尬地笑了笑,“承言還是先送姁姁回去吧。你有什么話便同她好好說,莫要兇她?!?/p>

      他確實是有話對她說。送她到玉藻殿后,他讓從錦退下,扶著長裕走入殿中。他沒有點(diǎn)燈,只是借著黑暗將她摟進(jìn)懷里,長裕使勁掙扎著,沉水香在她鼻尖浮動,顧昶的聲音低沉和緩,“下個月,我便要冊立太子妃了。”她突然靜了下來,任由他這樣抱著。

      顧昶的唇輕擦過她的耳垂,“是父皇的旨意。李家長女,幼時你與她一塊兒玩過。”

      “姁姁,可是我喜歡的人是你,一直都是你呀……”他的聲音中夾著太多的無可奈何,“我來只為求得你一句話,”他幾乎是貼在她耳邊說的,“只要你不想我娶,我便不娶。”

      長裕將臉埋進(jìn)他的懷中。她從未深想過自己對顧昶的情,十三歲那年如此,而今亦如此。當(dāng)真是她心無雜念么?不過是自欺欺人的行徑罷了?;ǔ骨橐饷噪x時的那個吻便已證實了她對他抱有的情愫,早已不再是尋常的兄妹之情。

      但那又能怎樣呢?他們的喜歡,終究會是這世俗倫理最不堪的情愫,顧昶能說,是因他愛她失了理智;長裕不說,是因她知道,只要她開口回應(yīng),顧昶要背負(fù)的,便會是一世的罵名。

      她安靜了許久,最后雙臂緩緩攀上他的后背。她的聲音有些顫抖,“李家?guī)状页迹瞵g知書達(dá)理,是個不錯的姑娘。她嫁給你之后,我會喜歡她的?!?/p>

      “住口!”他幾乎是從牙縫之中擠出的這兩個字,“姁姁,這些違心的話我是不會相信的!”

      他果真是不信,不信她對他沒有任何感情,不信這一場歡喜到頭來只是他的一廂情愿。縱然長裕沒有多說什么,但他還是去皇帝那將立妃之事回絕了。離開昭陽殿時,皇帝的聲音自床榻上幽幽傳來,帶著幾許滄桑,“承言,有些人,你是覬覦不來的?!?/p>

      “你看她時的眼神,與朕當(dāng)年看她母親時的一樣?!?/p>

      【七】

      皇帝駕崩于第二年春末,靈柩送入皇陵后的第七日,太子顧承言登基繼位,更名為“昶”。先帝在遺詔中還提及了長裕的婚事,一年之內(nèi),新帝得為長公主覓得良人,送她出嫁。

      竟是連三年孝期都枉顧了。

      而今的昭陽殿已成了他的寢殿,他在殿中飲酒到半夜,突然冷冷地笑了起來,白玉杯碎在他的手中,“這天下都是朕的,更何況是一個長裕?!?/p>

      他對長裕的愛越發(fā)露骨,因昭陽宮與長裕寢宮相去甚遠(yuǎn),他便借著照顧皇妹的名義在昭陽宮旁建了玉藻宮,讓長裕搬過去住。長裕愛聽鳥鳴,他便網(wǎng)羅天下各類鳥雀讓人飼養(yǎng)在玉藻宮中。他對后宮的嬪妃并不親近,唯獨(dú)每日都會來玉藻宮陪她。如此種種,時間一久,宮里便隨之生出了些流言。

      這些流言傳入太后的耳中,她雖不曾多言什么,但心上卻已多了幾分思慮。京城十月的風(fēng)有些凜冽,這日她特地來到昭陽宮,拿著先帝的遺詔,說的便是長裕的婚事。

      彼時恰逢長裕過來自請前去皇陵守墓,卻在殿外聽見兩人的爭吵聲。

      “你不在乎?又可曾想過長裕的名聲,你可知外頭是如何說她的?說她禍亂宮闈!說她魅惑兄長!”

      “世人的閑言若都是去聽信,那才是愚蠢!”

      “你敢說你從未對她抱有過別的心思?”顧昶沒有回聲,太后的聲音卻陡然拔高,夾雜著從未有過的怒意,“顧昶!他是你妹妹!”

      那人冷笑著回道:“我記得,我的母親從來不曾給我添過什么妹妹!”與他話音一同落下的是太后的巴掌。

      如今再想回去,連長裕自己也覺有些恍惚。她已經(jīng)忘了當(dāng)日是如何走進(jìn)去的,母后以性命相挾逼兄長賜婚,她跪在他面前,答應(yīng)下嫁。

      那年她對他說,要嫁一定要嫁給像皇兄這樣的人。只是她沒說出口的下一句話是,可這世間,只有一個皇兄呀。

      寧熙二年元月十八,陽春落雪,宜嫁娶。

      新婚當(dāng)夜,李牧未曾與她說過一句話。喜服被人挑開的時候,她有些驚恐的伸手推了推,那人的氣息鋪天蓋地的籠罩下來,衣裳抖落的瞬間,沉水暗香淡得讓她以為是恍惚間產(chǎn)生的錯覺。

      長裕覺得,定是自己想他想瘋了。

      這六個月,她過得渾渾然竟如一場長夢,夢醒之后,她又回到了最初的地方。

      【八】

      七月流火,八月朔風(fēng),宮闈之中驚落的第一枚秋葉昭示著盛夏的枯敗。

      長裕的小腹已有些微微隆起。太后緊張她的身子,自她回宮后一切飲食皆由太后親自過手。她自是欣喜難當(dāng),來看長裕時時常會說起她幼時的事?!澳负蟮谝淮我娔愕臅r候,你還很小,抱你的時候你也不哭鬧?!彼?xì)細(xì)撫著長裕的手背,“這一轉(zhuǎn)眼,你自己又快當(dāng)了……”

      玉藻宮清靜,除卻太后便只有顧昶每日都會過來。忙碌的時候他便會將奏折端到這兒,儼然成了第二個御書房。

      長裕越發(fā)沉寂,很多時候她只是安靜地聽著顧昶在說話,一整天也不出一言。

      原先因她出嫁好不容易才平息的流言又在這幾個月里興起。這天從錦扶她到御花園中曬太陽,便聽得一群小宮女在嚼舌根。從錦正欲走過去掌嘴,卻被她拉住。

      掌燈時分顧昶過來陪她用膳,她說起白日里聽見的事,臉上沒有任何神情,“你可知她們是如何說的?她們說,我這肚子里的孩子,是你的。”

      顧昶那只為她添菜的手陡然頓住,許久,他才有些尷尬地勾了勾嘴角,“便是她們太過清閑才這般捕風(fēng)捉影?!?/p>

      “承言,”她半垂著眸子,輕喊了一聲他曾經(jīng)的名字。半晌,她又有些自嘲地輕笑了一聲,“瞧我,都糊涂了?!?/p>

      這年的冬來得有些早,長風(fēng)幾度攀折宮中單調(diào)的枯枝,朔雪早早就在皇城中肆意狂舞開。長裕怕冷,顧昶就讓她遷到了暖閣。暖閣地僻鮮有人語,長裕卻偏愛這樣的清靜。

      那是冬夜,從錦早早的伺候長裕歇下,她在房中守夜,卻見門外人影微動,進(jìn)來的是顧昶。顧昶將她支開,坐在床榻便靜靜的看了長裕半晌,而后緩緩俯下身。

      她的呼吸很淺,面色寧靜。屋中的炭火炸開一聲輕響,他一時心動,薄唇輕擦過她的面頰。長裕沒有醒,他的動作更加放肆,徑直伸手解開她中衣的系帶,床上的女子陡然睜開眼睛。

      有那么一剎那,他以為她能看見。

      在顧昶的目光中,她冷冷地笑了起來,“是該叫你顧昶,還是李牧?”

      屋中夜色沉沉,長裕輕細(xì)的嗓音幽幽傳來,說的皆是這一年的過往,話說到最后,她的手撫上自己的小腹,“這孩子,確確實實是你的。顧昶,我不傻?!闭f罷,她嘴角的涼笑陡轉(zhuǎn)悲哀,“我雖目不能視,但心里卻看得明白,想得明白……若是李牧未死,你又當(dāng)如何?”

      許久的靜默,在長裕伸手輕輕抱住他時,他才道:“沒有這樣的結(jié)果,他注定會死。”

      是了,李牧并非病逝,而是他派人殺死的。他替她選的夫婿,受他所制。

      “若非母后以死相逼,我豈會將你拱手讓人。李牧是朝中出了名的孝子,我以其母性命相挾,他自然不敢碰你半分。姁姁,我大抵,是瘋了。”

      她輕輕勾住他的脖頸,“你瘋了,我也瘋了?!?/p>

      月影西斜,有人影自墻角緩緩隱去。太后寢宮中的燭火幾番搖曳,最終熄滅。

      【九】

      李牧從未在床笫之上同她說過一句話,僅此一點(diǎn)便已讓她生疑。若說新婚之夜她只是猜想,那之后的幾個夜晚她便是肯定了與自己同床共枕的人就是顧昶。

      李牧對她又敬又懼,她說什么,他答什么,她若不說,他必不會先開口。那日她自他手中接過杯盞的時候故意在他手背上細(xì)細(xì)摩挲了一陣,他卻驚得整只手都顫抖起來,慌忙下跪。她一時失笑,這樣的人真讓她厭惡。

      后來她時常思索著,自己是因何而喜歡顧昶的,想來想去只想到了那天晚上,梅園中覆著薄雪。他明知她的身份,卻還敢去握她的手。

      這樣大膽,他確確實實是第一個。

      違背世俗倫常,是會遭天譴的。她暗想,等孩子降世,她便會皈依佛門,從此常伴青燈,來贖前半生的罪過。

      碎月宮來了人,說是太后讓她過去一趟。冬月里的雪下得猝不及防,她扶著腰走得有些艱辛,入宮后才知陛下也在。

      “長裕年紀(jì)輕輕便寡居深宮,對她來說多少有些不公平。依母后看,待她生下孩子,你再給她指個夫婿,她樣貌生得好且又是一國公主,不怕那些世家公子怠慢。”

      “怕是姁姁不樂意?!笔穷欔频穆曇簟?/p>

      她在門外愣了半晌,最后還是置若罔聞般的由從錦扶了進(jìn)去。她本以為兩人的談話會因她的到來而終止,但今日的母后,卻有些反常。

      “慕家長公子既溫潤恭謙,學(xué)識涵養(yǎng)也好。我瞧著左右都勝過那李侍郎?;蕛寒?dāng)初若是聽從母后的話將長裕指給慕家公子,哪還會有后頭的這些事。”后又柔笑著拉過長裕的手,“姁姁自幼聽母后的話,我說什么,她都不會忤逆的?!?/p>

      長裕陡然從太后手中抽回手,顧昶看見她眉間的深思,語氣越發(fā)不耐,“母后逼她一次難道還要再逼她第二次?父皇若是在世,定見不得她受這般委屈?!?/p>

      “你父皇若是在世,定是見不得你二人違逆綱常淫亂宮闈!”

      這話一從口中說出,便如一道驚雷那般在大殿上炸開,長裕踉蹌著后退一步,幸好有顧昶扶著,但臉色卻已蒼白。

      顧昶沒有再去理會太后,只小心地扶著她走出碎月宮。屋外白雪紛亂,她的手深深地陷在了他的手心里。

      【十】

      長裕終是早產(chǎn)了。碎月宮一事后,她每日神色懨懨,時常會被夢靨困住。

      那是新年的第一天,恰逢使臣來朝。她是被痛醒過來的,一身虛汗,嘴唇蒼白得厲害。她不讓從錦告訴顧昶,“他若是知道,定會趕過來。他若是過來,那便更是證實了這孩子是他的?!?/p>

      “他是一朝之君,不該再受那些流言的侮辱。從前是因我私心作祟,是我不好,害他至此……”

      最疼的時候她只死死絞著錦被,滿頭的汗水,連從錦看了都覺心疼,只哭著讓她一定要堅持住。

      長裕沒能撐過這一日,她難產(chǎn)血崩,千方百計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個死嬰。

      最后的時刻,料峭的風(fēng)裹挾著屋外清冷的梅香淺淺遞來,她臉上的生氣漸而褪去,她已經(jīng)聽不得從錦在說些什么了,只在朦朧間聽見雜亂的腳步聲,驚起一室的慌亂,然后她徹底墜入無邊的永夜。

      顧昶來到暖閣的時候,長裕已經(jīng)沒了氣息。她靜靜地躺在床榻上,玉雕似的面容失了血色,脆弱得像水中之月,一碰便會散去。

      他把床上的姑娘摟進(jìn)懷里,她的身子還留著些余溫,就好像并未死去。年輕的帝王突然將臉埋進(jìn)她的青絲中,游光緩緩折入屋里,落在兩人的身上,泛著的卻是從未有過的初春的荒寒。

      “姁姁……”那是被喉頭的哽咽壓抑著的低喚,帶著聲線的顫抖。許是聽不見人回應(yīng),他又喊了一聲,這一次,卻再沒受到任何抑制。而曾經(jīng)那個在他面前羞澀巧笑的姑娘,卻再也不會睜開眼睛喚他一聲“皇兄”了……

      碎月宮中,太后跪于佛像前,雙目輕闔。她那有些蒼老的手指一顆一顆地?fù)芘鹬?,在侍從進(jìn)來稟告公主薨逝的消息時,手中的那串佛珠兀自斷開,散了一地。

      那一刻她知道,佛祖,再也不會聽她所言了。

      責(zé)編: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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