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璐
這個世界上有很多我沒有去過的地方。
我撫了撫白馬。
弟弟追上來問:“哥,你去哪兒”?
“到世界去”。
父親一下又一下抽著劣質香煙,滿屋子的煙把他的話嗆在心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我生活了18年的小屋,跨上白馬。真的該走了,夕陽抖了抖,抖落一地碎霞。村頭的小橋下永遠不停的流水告訴我,走吧,別回頭。它已經(jīng)不是一次這樣說著目送村里人離開了。
一路上,我遇見許多村子,像我曾經(jīng)生活過的那個村子一樣,也有很多像我一樣身騎白馬的少年,操著各自的口音,問,哪兒去?一樣或不一樣的答案。大家相伴著走一段路,然后分開,前往不同的地方。
我看了無數(shù)次的日落,千篇一律又各有不同,卻又都美得驚心動魄。我想找人說些什么,但發(fā)現(xiàn),空曠的田野上,只有我一個人,我只好對白馬說,我享得了這孤獨。我逃過了無數(shù)的黑夜,白馬帶我沒命地奔跑,直到?jīng)_撞出一絲光亮,東方有一絲血色。
真的累了,我俯在白馬耳邊輕輕說,我們休息一天,就一天。
這是座繁華的城市。我說,白馬,這不是我的世界,我們休息一天,就一天。有人沖我喊,喂,你停下。我驚訝地回頭,看見幾個像我一般大的少年,不同的是,他們沒有白馬。其中一人走上前來,不屑地看了看我和白馬,說,帶你去個好地方。
是一家酒吧,舞池里的人夸張地扭動,軀體與紅紅綠綠的燈光和震耳的音樂撕扯著。一個少年把一瓶酒推給我,我喝了一口,辣出滿眼的淚水,他們樂不可支,說,都喝掉就好了。我飲盡,隨他們跳下舞池,依稀聽到了一絲悲愴的馬鳴。
這樣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煙、酒、撲克和吧臺上調(diào)笑的女人。那些少年樓著我的肩,醉眼朦朧地笑,兄弟,這兒也不錯吧,我也笑,兄弟,干。
白馬,我說道。但又驚慌起來,我的白馬呢?他們大笑,就憑一匹馬,你走不遠的。
我瘋了一般跑出去,聲嘶力竭地喊,白馬,白馬,無數(shù)家小酒館里探出各色的腦袋,他們的眼神中充滿了不解、鄙視與嘲笑?;蚩簥^或柔美的音樂流出來,要淹沒我。白馬,白馬,我頹然地倒在地上,人們像對待一條狗一樣從我身上跨過去,鞋底的揚塵迷了我的眼睛。
突然想起了父親。很多年前,父親牽著他的白馬,踏上那個橋頭。我和弟弟追出去,弟弟問,爸爸,你去哪兒?父親蹲下身,用胡子拉碴的下巴蹭蹭弟弟的臉,說,到世界去。他的目光越過弟弟的肩頭,延伸得很遠很遠,堅定又迷茫。父親跨上馬,走遠了。
幾年后,父親回來了。還是那個男人,但他的目光再也到達不了他的遠方。不,沒有人偷走他的白馬,是他自己把白馬悄悄地鎖到屋子里,從那天,父親不再撫摸他的白馬,而是把最好的草料喂給我和弟弟的白馬。他的世界縮小到只剩一塊田地,一間草房和幾支劣質的香煙。
已經(jīng)是深秋了,我在漫天飛舞的樹葉中窺見一座城,哦,帝都,你在這里。我摟住白馬,激動出滿眼的淚水。
衣著光鮮的人們從我身邊經(jīng)過,沒有人看我一眼,或許他們見多了吧,或許他們自己也曾是這樣的吧。我牽著白馬走在這繁華的街頭,天黑下來了,車水馬龍,是燈的長龍,夜的喧騰。突然感覺自己是那么的渺小。
我膽怯地拉住一個人問,是這里嗎?他打量了一下我和白馬,笑道,是的,又說,不要弄丟了你的白馬。
一生一夢,一人一馬一天下。
我看了看身邊的白馬,說,走吧,到世界去。
(作者單位:廣饒縣第一中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