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州 卯旭峰
一個人的旅途(七章)
貴州 卯旭峰
汽車在超速行駛,車內(nèi)口若懸河。
我讓自己相對靜止在座椅上,假裝打盹,靜靜聆聽。
鄰座津津樂道,說車,說房,說收入。
說誰提了正科,誰又當了副縣。
就如同我與文友們談詩,說文,論發(fā)表。
幾百公里的話題與熱議,我始終無法興奮。耳朵竟然失聰,思想也疲憊起來。
汽車在發(fā)瘋一般狂奔,許多風景已拋在腦后,漸次變得虛無縹緲。
他們談興正濃。
我又想起了老家,那個在土里刨食一輩子,裝在棺木里,明天即將入土的三伯。
喧囂破窗而入——隆隆機聲混合著風雨聲。
思緒在煩躁中恍惚起來。
又一次感覺到,貴陽是一個很遙遠,卻又無法錯過的點。
來去之間,坐火車或者汽車,都要搖搖晃晃幾個小時。
無論從何處歸來,到貴陽都很近;無論外出去哪里,從貴陽出發(fā)都不遠。
貴陽與威寧之間,橫亙著漫長的時間差,總要在連綿起伏的群山中百轉(zhuǎn)千回。
不像人心的距離,有時很近,有時很遠,真真假假難捉摸。
人定,真的能勝天?事實讓我不得不懷疑這個說法。
數(shù)日前就定好的時間和機票,說晚點就晚點。
老家那一片片噴灑農(nóng)藥,被延期開放的洋芋花,并沒有按照預(yù)定時間盛開。
誰都不敢讓飛機不顧天氣亂起飛。
誰都無法把花朵從蓓蕾中喊出來。
朋友圈里,還是暴雨,還是洪水,還是天災(zāi)與人禍。
沒有誰能阻止一場暴風雨,以及泥石流,以及山體滑坡。
候機大廳里,乘客或在刷屏,或在瞌睡,或在聊天,或在虛構(gòu)著下一步的宏大夢想。
這些平凡的生命,都無法掩蓋臉上密布的無奈與憂傷。
多少陣風吹過,多少場雨來過。
多少次兵臨城下,多少回御敵關(guān)外,多少場轟轟烈烈的戰(zhàn)事在這里落幕。
劉伯溫軍師和徐達元帥奉命選址、筑城,以及命名、保命的故事,還在歷史的天空里閃現(xiàn)。
北依燕山,南臨渤海,東接遼寧,西近京津——戰(zhàn)略要沖,天下第一關(guān)!天下第一,也許并不值得稱頌。這只是軍事城防的需要,只是防御守備的榮耀。
對于許多歷史黑幕,對于人性的陰暗面來說,遠比城墻更冰冷,比戰(zhàn)火更灼人。
在這里,多少功名化作了塵土,多少英雄豪杰,已杳然無蹤。
城墻上那些古老的磚頭,也許還記得秘而不宣的血淚往事——
那些鎮(zhèn)守山海關(guān)的忠良之后,得知大明慶功樓的那場大火,以及親人在火中垂死掙扎、化為塵土……一定在這里呼天搶地,痛苦哀號,洶涌的淚水,濕透了城墻。
戰(zhàn)功赫赫勞苦功高的將帥,從沖鋒陷陣的愛將變成了懸在帝王心間的利劍、鯁在帝王胸中的塊壘。
在道義與江山之間,帝王選擇了江山。于是,他們必須化作灰燼。
世事蒼茫,白駒過隙。誰來鎮(zhèn)守過,誰來登臨過,許多歷史大事,都不必說了。
這個悶熱的日子,站在懸掛著“天下第一關(guān)”牌匾的城樓上,舉目四顧,群峰疊翠,四野蒼茫,往事在煙靄中若隱若現(xiàn)。
我又不得不去回想關(guān)于天下第一的事。
倭寇也來踐踏過這里。他們的野蠻行徑昭示:人性的貪婪殘忍,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他們一路燒殺搶掠,無惡不作,竟然連城樓上的一塊牌匾也不放過。
他們以為,拿回這塊牌匾,就能成為天下第一。
那群天下第一的惡棍,讓后世無數(shù)中華兒女,面對一塊仿造的牌匾而羞愧。愧對輝煌燦爛的中華文化,愧對泱泱大國五千年的歷史。
浸泡在海水中的那塊彈丸之地,屯積著我們的多少國寶?儲藏了多少豺狼野獸不可饒恕的罪行!
也許,我想多了,也想遠了。
且到城墻腳下走走。
那個碧波蕩漾的水塘里,被游客喂饞了的魚群簇擁在岸邊,不怕人,不潛水。為了魚食,它們趨之若鶩,擠在岸邊爭奪、搶掠。
面對利益,魚猶如此,何況人呢?然而,我相信,魚群肯定不會為了魚食,處心積慮去算計誰、迫害誰。
還想再學游泳,還想再喝一口海水。
雖然只敢逗留在淺灘,雖然不能到中流擊水,雖然大海不抬舉我,雖然海水很咸。
美好的時光,為何溜得那么快?
連續(xù)下海兩天,我沒有學會在海水中俯仰自如。
流連在淺水處,徒有羨慕,徒有欽佩。看許多人在海里,如魚得水,追波逐浪。
在漸行漸遠的車上,只能回首遙望。那一片不知疲倦的大海,潮漲潮落,濤聲依舊。
留下遺憾,帶走記憶,帶走美好。
在大海邊,雖然沒有學會游泳,但我嘗到了海水的味道。
煙雨迷蒙,美景似乎不存在。
看不見亭臺樓閣,遇不到娘娘,或者妃子。
撐著雨傘,站在十七孔橋遙望。
昆明湖上,煙靄繚繞,霧氣升騰。萬壽山在雨中肅穆神秘,隱約縹緲,恍若一個王朝遙遠的迷夢。
一雙雙美腿,從傘檐下,悠悠晃過來,款款蕩過去。一路踩踏著雨水,或者說昔年工匠們揮灑的汗水。獵奇的目光,探向迷霧深處。
假山,奇石,湖泊,楊柳,桑樹,龍舟,寺廟,閣樓,處處映現(xiàn)出膨脹的私欲和皇權(quán)的荒誕。
一尊尊佛像還在,跪拜佛前的娘娘何存?
奢華園林依舊,皇室淫威何在?
一條條龍舟還在,帝王權(quán)貴何處?
盛夏的頤和園,風雨交加。雨點打在湖面上,打在荷葉上,打在光滑的石板路上,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四處飛濺的水花,如同一個旅人紛亂的思緒。
燒得好!炸得好!
在圓明園,一個另類的聲音從廢墟下面?zhèn)鱽恚┻^風聲雨聲,綿綿不絕,振聾發(fā)聵。
這不是皇宮里傳出來的靡靡之音,不是漢奸賣國賊的雞鳴犬吠,也不是外國強盜的鬼哭狼嚎。
這個雨天,廢墟下面,似乎還不斷傳出隆隆炮聲,和火燒花草樹木亭臺樓閣的暢快抒情。
一個閉關(guān)鎖國、驕奢淫逸的王朝,在遙遠的火光中掙扎。他們的榮耀,在廢墟中慢慢飄散,消失無影。
也許,沒有炮彈轟炸,沒有烈火焚燒,就摧不毀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就喚不醒一個沉睡的民族。
那一場大火,燒毀的只是一個私欲橫流的園林。卻驚動了東方睡獅,喚醒了不甘受奴役與壓制的萬眾靈魂,點燃了一個民族保家衛(wèi)國的燎原之火,鋪墊了一條通向民族復興的大道。
漫步園中,荷塘泛綠,蓮花朵朵,楊柳拂堤,美景處處。
賞花觀景,未嘗不可。但不可不停步,在散亂的石頭旁邊,聽聽廢墟下面的聲音,看看前方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