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程天翔
2016 年短篇小說述評
○ 程天翔
荒誕,寫實,想象,歷史,城鄉(xiāng),人性。2016年,短篇小說在這些標簽中摸爬滾打,延續(xù)著一直以來的穩(wěn)健態(tài)勢。作家依靠各自的獨門絕技,在短小的篇幅內閃轉騰挪、苦心經(jīng)營,推出不少優(yōu)秀之作。這些作品有的立足于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對生活投以敏銳的觸角,書寫中國經(jīng)驗下的中國故事。有的吸收和借鑒古典敘事資源,探索文學的表達空間與藝術的可能性,孫一圣、雙雪濤、于一爽、趙志明等青年作家的新古典主義寫作引人側目。有的著筆于城市文明與鄉(xiāng)村文明的二元對立,記錄故鄉(xiāng)的過去和當下,表現(xiàn)農(nóng)民精神家園的失落。有的直面人性真實,通過大膽的形式探索和語言創(chuàng)新,呈現(xiàn)當代人的精神病痛。在浮躁的社會氛圍下,文化生活的豐富多彩削弱了文學的影響力和吸引力,作家承擔著物質與精神的雙重壓力,面對創(chuàng)作苦心孤詣,堅持參與新世紀文學的演進,也為日后文學潮流的轉變提供了量的積累。
這一年,作為文壇中堅的50后作家多已轉向長篇創(chuàng)作,70后和80后作家成為短篇創(chuàng)作主力軍,而90后作家的突然爆發(fā)則成為一個意外,此前他們的作品很少登錄傳統(tǒng)文學期刊,創(chuàng)作水平也一直被低估。2016年開始,人民文學、小說選刊、芙蓉、作品、收獲、上海文學、天涯、西部、青年文學、文藝報等報刊相繼發(fā)表、推介了王蘇辛、李唐、馬億、龐羽、鬼魚、國生、顧拜妮、蔣在、索耳、范墩子、魏燁、周愷等幾十位90后作家的作品,給人帶來耳目一新的閱讀體驗。這些異軍突起的的青年作家,帶著自身的朝氣和才氣投入創(chuàng)作,敘事語言、思維方式、價值判斷帶有鮮明的個體印記,顯露出紛繁多變的藝術氣象。
這一年,社會上大力支持文學,整體上文學載體曾經(jīng)舉步維艱的狀況有明顯改善,期刊回暖成為事實,眾多文學期刊紛紛以內容品質為王的底氣主動融入全媒體運營。短篇小說一方面迎來發(fā)展的機遇期,一方面卻逐漸形成圈子化與小眾化的格局。缺乏問題意識制約著短篇前行,一些成熟作家為了持續(xù)亮相而進行重復性、同質性創(chuàng)作,致使短篇的創(chuàng)新能力不足,很多作品看起來像是孿生兄弟,故事趨同、腔調接近、想法相似,令人昏昏欲睡。一些小說不加修飾地呈現(xiàn)社會世相、日常生活,缺乏精神含量輸入,作品寫得像新聞復制體,像非虛構。一些作家過度渲染絕望、冷漠、悲觀等情感傾向,損害了作品的藝術品相。此外,文體邊緣化、部分雜志的無節(jié)制發(fā)表及傳播渠道的單一,合成一個怪圈,促就了短篇今日的沉寂與波瀾不驚。從這一點來說,短篇小說的振興之路還任重道遠。
2016年,文學界最大盛事無疑是中國作協(xié)九代會的召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開幕式上對廣大文藝工作者提出四點希望,其中有句話令人印象深刻。他說:“典型人物所達到的高度,就是文藝作品的高度。只有創(chuàng)作出典型人物,文藝作品才能有吸引力、感染力、生命力?!毙≌f這種敘事性文學的魅力所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能否提供一個令人記憶深刻的經(jīng)典形象。文學的典型人物,一般是指那些具有“鮮明特點的個性,同時又能反映出特定社會生活的普遍性,揭示出社會關系發(fā)展的某些規(guī)律性和本質方面的人物形象”。也就是說,典型人物都是孕育在特定環(huán)境當中的,即所謂的“典型環(huán)境出典型人物”,而不是剝離后獨自存在的。以此觀照現(xiàn)實社會,生活對文學的召喚無處不在。改革開放三十年來,波瀾壯闊與艱難曲折共生,欣欣向榮與矛盾沖突并行,各種光怪陸離的社會現(xiàn)象層出不窮,應該說為典型環(huán)境的形成提供了豐富土壤。然而回想幾年來的短篇作品,不消說個性鮮明、富有時代特點的人物形象,連一些曾經(jīng)感覺不錯的作品情節(jié)也幾乎淡忘。這是否可以說明,作家雖然不辭辛勞,嘔心創(chuàng)作,但作品的高度還有提升空間,合乎這個時代的典型人物還沒有塑造出來?我們總是在講創(chuàng)作的各種手法、技巧、經(jīng)驗、主義,忽視塑造人物的重要性,大量習慣性、陳規(guī)式的寫作應運而生。新時期短篇小說的人物空白,對照五四以來孔乙己、祥林嫂、零余者、翠翠、水生嫂等經(jīng)典文學形象,頗有斷代之感。社會文化渴求文學性人物的參與,而缺少經(jīng)典人物的文學作品又難以參與社會互動,這或許是文學圈子化的原因之一。
2016年的短篇小說在人物塑造方面不乏亮點與驚喜,魯敏的《大宴》是首先值得注意的作品。作者借一場“大宴”,寫盡人世之荒謬,呈現(xiàn)出這個時代在底層掙扎的弱者群像。這些弱者的形象是如此真實,似乎就生活在我們身邊。楊早是一名公交車司機,姐姐楊宛離異獨自拉扯一個多病的孩子(丈夫不愿承擔撫養(yǎng)費),日子過得困窘不堪。這天收到消息,楊早有機會在一個宴會上結識黑老大容哥。為了巴結上能力通天的容哥而改變一家人的命運,楊早與姐姐等人精心策劃,包括和容哥說話的方式、著裝、送禮、買單等細節(jié)都考慮再三。然而事態(tài)發(fā)展顯然不在他們的盤算之內,大宴之日,不僅宴會從包間移到了大廳,前來赴會的人也越來越多,“整個大廳的人們,每張桌子之上,各種閑扯、寒暄與逗趣的背后,人人心事重重,暈頭轉向,像一群被神秘的韁繩給拖曳得奄奄一息的羔羊”。小說結尾,容哥始終未出場,楊早的企圖趨于幻滅。眾多和楊早一樣的社會底層在瘋狂的臆想中完成與權力的親密接觸。作者寫出了人面對虛幻榮耀與愿望可能性的失態(tài)反應,收放自如,讓荒誕始終沒有脫離深切的現(xiàn)實基礎,構成年度佳作。
葉彌的《雪花禪》成功塑造了一個性格軟弱、不愿擔當?shù)膫鹘y(tǒng)知識分子形象。何文澗家境富庶,崇尚自由,每日沉迷于琴棋書畫,過著修身養(yǎng)性的生活。面對日軍入侵,他認為“人有生存的權力,只要不妨礙他人。人也是自由的,只要不犯法,不做漢奸”,不愿從舊有的生活秩序中走出來,承擔救亡圖存的責任,陷入困惑和困境中。這充分暴露出一些知識分子思想上固有的劣根性,視民族危亡和家園淪陷于不顧,又想保存生活與精神上的富足自由,于是有了“我要活,何其難”的悠然一嘆。精神上的退縮與軟弱,放在今天的知識分子身上,仍然具有共性。此外,作品還以寫實的手法揭示了人性丑惡,文筆富含詩性之美,全篇渾然天成,發(fā)散出濃郁的詩意和禪意。
紅日的《回來》故事發(fā)生在鄉(xiāng)村社會,卻無處不在影射官場,是官場小說的一種創(chuàng)新。也可以這么說,與其說是寫官場,不如說紅日是想通過“官場”這一“典型”中國環(huán)境來塑造特色鮮明的中國式人物。一個出了問題面臨組織調察的官員唐象,在困頓時刻反鄉(xiāng),引發(fā)了轟動和猜測。重回鄉(xiāng)村生活,卻是如此格格不入。他幫唐豹殺豬,嚇得尿了褲子。幫唐善舉做法事,卻在現(xiàn)場呼呼大睡,受到唐善舉諷刺“開會聽報告是不是都打瞌睡”。他給村里的小學生講課,把李大釗說成李大劍,鄉(xiāng)親認為“他可以給干部作報告,他給孩子們上不了課”。最后,連自殺也沒有成功,被村民救了下來。作品通過這些細節(jié)諷刺落馬官員的種種丑態(tài),暗示官員脫去官服則百無一用的尷尬境地。面對唐象,家鄉(xiāng)父老并沒有落井下石,視他為村中一份子,“要給他信心和勇氣”,“能幫就幫能扶就扶”,從而展開一場溫情救贖。親情、鄉(xiāng)情如同一條紐帶,感化了唐象,促他猛醒,并坦然接受現(xiàn)實。小說嘲諷與溫暖同在,情節(jié)真實感人,以象、豹、蟒、虎等為人物賦名,體現(xiàn)出古樸雅趣,也讓一個個生動鮮活的人物形象躍然紙上。
陳再見是近些年涌現(xiàn)的80后新銳小說家。他的短篇都不長,卻個個分量十足,以觸摸大地的態(tài)勢,書寫城鄉(xiāng)變遷中的命運無常。在刻畫人物方面,陳再見表現(xiàn)出了與他年齡不相符的成熟老道,其筆下一系列底層邊緣人物,那么鮮活靈動、真實可感,仿若一部厚重的小人物傳記?!队行┦虑楸仨氄f清楚》中的老湯,曾經(jīng)為國征戰(zhàn),退伍后成為一名鄉(xiāng)村代課老師,原本清貧的家庭隨著兒子的意外溺亡一落千丈。故事圍繞老湯打了學生秋水后準備登門道歉而展開,以不斷閃回的插敘,呈現(xiàn)出老湯悲劇性的一生。面對被打孩子家人的猜忌和斥責,“有些事情必須說清楚”最終化為無可奈何的沉默。小說結尾,老湯看到秋水家的頹敗,把本不想送出的雞蛋放在了秋水家門口,閃爍著人性的光輝。
張樂朋的《王琴的資格樓》聚焦國企改革、老年人再婚、房產(chǎn)爭奪等現(xiàn)實問題,活現(xiàn)了當下社會一種“保姆當家”的婚姻奇觀。小說表面寫一棟房子的爭奪戰(zhàn),暗寫階層的對立。女工王琴為改變生活違心嫁給了行將就木的工程師老何,老何去世后,王琴與老何后人就房產(chǎn)的歸屬問題發(fā)生糾紛。王琴是生活中的弱者,但偏想做精神的強者,性格豪爽大大咧咧,內心卻細膩柔軟,內外的反差加重了這一人物身上的悲劇色彩。王琴的形象是一些底層勞動人民的縮影:文化不高,舉止粗鄙,但為人正直,認生活的常理。反觀老何后人,身為社會的精英群體,在涉及利益的問題上用心險惡、咄咄逼人,處處機關算盡。王琴的失敗,像一面鏡子將他們的虛偽陰暗映照得無處遁逃。
劉玉棟的《鍋巴》記敘了大躍進時期的一段沉痛往事。鍋巴作為一種普通吃食,在物質極度匱乏的困難年代,也能成為生命與尊嚴的保障。小說上半段渲染人們大煉鋼鐵的轟轟烈烈,下半段筆鋒一轉,著重營造一種饑餓感,以及這種饑餓感所帶來的人心的垮塌和絕望。作者這樣寫到:“饑餓開始在平原腹地蔓延開來,那么迅速,根本無法控制,村莊的氣氛開始變得凝重,以往的歡快和喧囂沒有了”。饑餓,像一場病毒四處流竄,也在絕境之中拷問著人性。作者通過主人公大春寫活了那個時代特有的人物形象,他被荒唐、殘酷的歷史裹挾前行,亢奮時跟著大喊口號、六親不認,最后卻面臨孩子被饑餓吞噬的危局。諷刺的是,幾塊沒有收繳上來的鍋巴,成為了大春孩子的救命糧。孩子日后能否存活,在我們心中打下一個問號。
陳世旭的《歡笑夏侯》提供了這樣一個人物形象:他生性駑鈍、資質平平,唯一的特點是喜歡笑。在他身上,你看不到普通人的煩惱、憂傷,抑或是憤怒、反抗。他解決任何問題的方式就是報之以笑,一種陽光的、憨憨的傻笑。又因為熱心助人,人緣也還不錯。這種人物原本可以享受平靜的生活,卻因機緣巧合進入政府大院工作。身處權力的中心地帶,夏侯對領導的指示言聽計從,他崇拜“我們老板”(權力),敬畏裝神弄鬼的“莫大師”,欣賞書記諂媚中央領導的丑態(tài)。他把這些政治隱秘說書一般講給朋友們聽,并以此獲取成就感。他仍然愛笑,只是這笑帶著世故與庸俗,讓人感到人心腐蝕的可怕。作為腐敗文化的被動者和承受者,夏侯所謂的“成功”也僅僅是成為上層社會的附庸,這注定了其淪為腐敗犧牲品的悲劇命運。
近年來,隨著互聯(lián)網(wǎng)科技的發(fā)展,一大批網(wǎng)絡紅人脫穎而出。她們在現(xiàn)實中是默默無聞的草根,借助網(wǎng)絡平臺迅速走紅,引發(fā)了諸多社會性事件。章緣的短篇小說《寶貝》講述都市青年石頭與“網(wǎng)紅”相處的故事,并借他的視角揭開這一新生群體的真實生活。石頭與網(wǎng)絡寶貝吳倩的交往起初只是因為年輕男女的相互吸引,雙方熟悉之后,人生觀價值觀的沖突就開始了。在現(xiàn)實和網(wǎng)絡上,吳倩呈現(xiàn)出兩種截然不同的人格傾向。日常生活中陽光開朗,喜歡交友聚會,和普通女孩并無不同;一進入網(wǎng)絡虛擬空間,她就變成另外一個人,靠出賣色相、虐待動物等博取眼球,賺取收入,去香港的情節(jié)隱約透露出應招援交的事實。對于那些不堪的經(jīng)歷,她也會發(fā)出“我好恨”的心聲;但在利益面前,又一次次自甘墮落,將青春箍進黑暗角落。網(wǎng)紅是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產(chǎn)物,是混亂利益時代的衍生品,小說隱含的價值批判切中了當下時弊。
邱華棟的《云柜》講述“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云計算給生活帶來的荒謬,表現(xiàn)情感與技術的碰撞、人倫與時代的沖突。小說成功塑造出一個新時代女權主義者形象——施雁翊。她美貌且富有,獨立而精明,企圖通過大數(shù)據(jù)的精密計算來布置人生。在她眼里,男人不再是生活和情感的依托,只是提供精子的工具,受孕也不必自己來,有錢就可以找到代孕者。邏輯和理性對人的異化,體現(xiàn)為母性尊嚴的失落,在傳統(tǒng)男性視角中徹底潰敗。大數(shù)據(jù)能夠測算出種種結果,卻無法算出生活的偶然性,孔東的拒絕源自道德倫理觀念的天然反抗意識,是人對自我底線的堅守。所謂“云柜”,不過是一場癡人說夢而已。小說敏銳地捕捉到現(xiàn)代人內心的細微變化,把時代情緒中最微妙的波動,以藝術的形式深刻呈現(xiàn)出來。
在《云柜》中,代孕者是一個虛幻的概念,潛藏在施雁翊的內心中;而艾偉的《小滿》則把實體搬進現(xiàn)實生活,展現(xiàn)金錢奴役下的母性之痛。為了利益,保姆喜妹用二十萬說服侄女小滿為白家太太代孕。窮苦出身的小滿在白家奢侈生活的刺激下私欲不斷膨脹,招致白家太太的反感。同時,十月懷胎讓小滿領略到了母性本能,并最終超越了對金錢的欲望。代孕“合同”的破碎伴隨著小滿精神的碎裂,結局必然指向悲劇。
2016年是先鋒文學三十周年,某種意義上來說,先鋒主義雖沒有退場,其精神與藝術的元素融入了文學的骨血,成為一種經(jīng)典性存在,但那種強調人生虛無和意義不明的試驗性文本已經(jīng)日趨邊緣。對現(xiàn)實的關切,促使2016年的短篇小說形成了一片現(xiàn)實題材創(chuàng)作高原。作家的筆觸深入生活的方方面面,不遺余力地捕捉現(xiàn)實之種種,對各種矛盾和問題發(fā)聲并“想象性解決”,力求在“及物”的寫作中捕捉人性的“褶皺”,從而發(fā)掘社會內涵,展現(xiàn)時代風貌。
劉鵬艷的《月城春》是一部兼具古典美學追求的現(xiàn)實主義作品。讀者很容易被作者詩意的文筆所吸引,恍若置身于含蓄深情的音樂之境,而忽略到作品的現(xiàn)實性。一座望月橋,一條銀屏街,一邊是溶溶月色下的隱秘心事,一邊是喧囂凌亂的煙火凡塵。兩位殘疾少年相扶相攜艱難前行,以個體的自尊抵抗著成人世界的污濁丑陋。在小說最后,當跛少年持刀捅向鰥夫,那痛感竟是如此尖銳而猛烈,文字的樂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青春破碎的聲音。作者在講述故事的同時始終關注人物內心的涌動,文字細膩哀傷,韻味無窮。安勇的《舌頭》也涉及到青春的慘烈和殘酷,文筆更加粗糲、寫實,以失去舌頭喻示失語,側面反映農(nóng)民工在城市中有苦難言的可悲境遇。小說雙線發(fā)展,女工晚上外出被一陌生男青年非禮,慌亂中咬掉了性侵者的舌頭,成為當?shù)氐男侣劇6郧终咭蚋腥緮⊙Y而喪命,為讓兒子尸體完整,性侵者的母親進城尋找舌頭,并與女工發(fā)生沖突。情節(jié)上的設置可謂觸目驚心,細想又合情合理。作品對農(nóng)民工的性壓抑性苦悶、情感生活等問題進行思考,刻畫了一位悲傷而沉默的母親形象,彰顯出作者的悲憫情懷和沉甸甸的藝術力量。
范小青善于書寫光怪陸離的城市生活,她的《誰在我的鏡子里》緊貼當下,不無荒誕地表現(xiàn)生活中的巧合所帶來的尷尬連鎖反應。手機、房地產(chǎn)等事物的介入,反映出現(xiàn)代人高度同質化、失去個性的生活本質,也為作家最終道出巧合發(fā)生的必然性提供契機。小說情節(jié)緊湊,亦莊亦諧,層層推進,逐步產(chǎn)生魔幻般的藝術效果。現(xiàn)實中令人啼笑皆非的事件每天都在上演,李強的《鎖心》也是這樣一部作品。俗話說遠親不如近鄰,作者反其道而行,以鎖芯、貓眼為象征,管窺城市化進程下的人情冷漠現(xiàn)象,生動演繹人與人之間互不信任產(chǎn)生的消極后果,具有強烈的現(xiàn)實批判意義。女真的《看電影的人》情節(jié)設置巧妙,重在開掘人物的心理活動,借一張神秘照片折射現(xiàn)代名利場的丑惡競爭,揭示貪婪驅使下的人性原罪。
劉慶邦的《啄木聲聲》對如何書寫中國夢作出回應。中國夢可以是民族復興的家國大夢,也可以是一個家庭、一個個體內心的小夢想。主人公陳登龍是一名煤炭工人,他的夢想是不再下井,通過唱歌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唱歌是他平淡人生中的唯一愛好。小說截取生活里那些溫馨感人的細節(jié),呈現(xiàn)了底層家庭的愛與悲歡。陳登龍讓我們看到了平凡人對夢想的希冀和堅守,人雖生而有別,卻同樣可以暢想人生的美好和幸福之光,所謂中國夢正是由這些具體而微的夢想組成。弋舟的《出警》深入警察工作一線,近距離觀察獨居老人晚年老無所依的精神荒漠。一個曾經(jīng)殺人賣女的老混混尚且無法承受孤獨而屢次報假警,警察的工作因而被賦予更多復雜含義。警察的出警,是對現(xiàn)實出警,更是對心靈出警。
翻閱2016年的短篇小說,一些作品多反映當下金錢物欲所帶來的爭端和煩惱,透過這些層出不窮的道德垮塌事件中,窺探現(xiàn)代人“心為物役、靈魂無所歸依”的生存現(xiàn)狀與精神癥候。張玉清的《一百元》講述了“靈魂還鄉(xiāng)與逃亡”的故事。女畫家迫于生存委身于一個精明狡猾的投機畫商,將身體與作品打包出賣以滿足物質需求。在畫商提出新的非分要求時,她選擇逃離城市投向鄉(xiāng)村。與房東一家人的朝夕相處使她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充實與寧靜,內心深處的藝術理想重新燃起。然而,憨厚質樸的房東老漢為了一百元錢竟然將小黃狗殺死,城市文明的物欲橫流與鄉(xiāng)村生態(tài)的殘酷野蠻令女畫家進退維谷,生出“永遠無法彌補的遺憾”。小說以女畫家的兩次逃離,審視生存困境和生命自由的關系,為我們打開不同的人性畫卷。藍石的《朋友一場》截取大千世界的浮光掠影,探究都市生活中復雜微妙的人際關系。五萬塊錢的失與得,見出朋友之間的相互猜忌與人心隔閡,可謂當下社會人情疏離的真實寫照。作品在懸念的制造上頗具匠心,敘事策略近似格非的《隱身衣》,直寫一場借債還債的經(jīng)過而遲遲不道出背后真相,當讀者一路追隨著事件被吊足胃口時,故事卻于吊詭的氣氛中遽然停止,留下意味深長的想象空間。
在歷史的回望中反映歲月的滄桑,書寫中國經(jīng)驗和命運的偶然性,是2016年短篇創(chuàng)作的另一趨向。隨著思想的進一步解放,歷史觀的重新建構,產(chǎn)生了一批新視域下的歷史反思之作。作家忠實于個體人生經(jīng)驗,引領讀者進入許多不為人熟知的歷史場面,力求從歷史的聯(lián)系中思考社會變化所帶來矛盾和問題。值得注意的是,一些作家手中不乏好的歷史素材,但不重視語言的打磨,這就像好食材遇到了壞廚師,做出來的東西不倫不類、味道怪異。一些老作家忠實于生活本相,對實人事實進行直接加工,作品流于個人的回憶錄,表現(xiàn)出創(chuàng)作枯竭的態(tài)勢。
李延青的《外面》樹立了一個非常有特點的農(nóng)民形象。在一座城市、一個鄉(xiāng)村或一個集體里面,我們總是能夠見到一些獨來獨往、思想另類的人物。他們對生命的認識往往高人一籌,卻因為與大眾思想格格不入而顯得特立獨行。小說中的王文校繼承了父親的秉性,不喜歡待在田間地頭,“只覺得若是像村里人似的過一輩子——在這屁股大的地方種了收,收了種——就同待在棺材里等死一樣”,總是突然失蹤,在外面更廣闊的天地維持生計。王文校的一生,是對父親人生的重現(xiàn)和改寫,體現(xiàn)為某種精神上的延續(xù)。王文校是個有本事的人,他無師自通地鉆研醫(yī)術,在各村之間行醫(yī)而往來無礙、如魚得水。這種對自由生活的渴求、對其他職業(yè)的嘗試,在當下本是尋常事,在那個年代則被視為不務正業(yè),個體意識的覺醒因而呈現(xiàn)出悲劇化傾向。
楊鳳喜的《我和瑪麗的合影》通過今昔對比,追憶似水年華,禮贊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的巨大變化。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采購員表叔帶“我”去晉祠游覽,為“我”和美國女孩瑪麗拍了一張照片,這張照片讓“我”成為校園話題。然而,表叔把照片弄丟了,父親為幫“我”擺脫吹牛的嫌疑,騎自行車帶“我”去晉祠找外國女孩合影,因語言不通未能遂愿,還丟了一輛自行車。三十五年后,“我”的兒子出國留學,找了個美國女朋友。作品娓娓道來,充滿舊時代的溫情,也道出了個體命運、個人情感在社會變遷過程中的微不足道。
郭雪波的《郭爾羅斯和洛水》中的一老一少,都是聰明人。作者采取引而不發(fā)的敘事策略,對洛水的身世沒有詳細介紹,而是透過行為語言塑造了一個世外高人形象。他才高八斗,學富五車,以竹子自比,顯示出挺直高拔的精神氣質。小說背景設在文革時期,眾聲的喧嘩、盲目的快樂與洛水的孤絕形成鮮明反差,讓人感受到那個特殊年代的殘酷和恐怖?!盁o知者的優(yōu)越感與暴力釋放出令人絕望的氣息”,以至年輕的郭爾羅斯代表作者反思和喟嘆:“不知世界為何如此”。小說語言是這部作品的一大特色,凝練傳神、精準克制,達成洞穿人心的力量。
宋尾的《下漢口》回憶“我”與父親的一次遠行經(jīng)歷。作者善于從一些生活瑣事中展現(xiàn)人物內心的細微波瀾,風格上讓人想起蘇童的“香椿樹街”,但作者并沒有讓人物拘泥于庸常家庭生活,而是向著更廣闊的世界走出去。小說中的父親代表了改革開放前千千萬萬的父親形象,他們懷有改善物質生活的愿望,渴望體驗精神生活,又深感無能為力,最終變?yōu)槠椒捕聊拇蠖鄶?shù)。
除了上述作品,聶鑫森的《風雅人物》追記舊時風物與人的風雅傳統(tǒng)、李風宇的《異卉》關于文壇佳話的想象與再寫、麥家的《畜生》表現(xiàn)文革中人性的瘋狂與空洞、朱山坡的《革命者》對革命的詩意書寫、秦嶺的《尋找》對歷史真相的探究等,都給人留下了較深的印象。
埃萊娜·西蘇認為:寫作是一個生命與拯救的問題,寫作像影子一樣追隨著生命,延伸著生命,傾聽著生命,銘記著生命,并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靈魂的拯救。2016年一些短篇不太講究寫實性和戲劇性,而從內在和主觀出發(fā),通過書寫孤獨、悲憫、憂傷、迷茫等精神特質,表現(xiàn)靈魂的沖突與困境,以此構筑作品的精神坐標。
張惠雯的《歡樂》情節(jié)非常簡單,寫一個孤獨者在美國派對上的心靈獨白,其精神性敘事充滿著對人生的深刻體認,例如寫對成長的認識,“他是個孤兒,一個長大了、變老了的孤兒,連痛苦也是古怪而含糊不清的,似乎痛苦本身也會變老,不再是可以痛哭失聲的、年輕而激烈的痛苦”;寫對藝術的認識,“那光里流溢著的東西是真正的歡樂,它是自由、躍動、漂移不定而又揮灑自如的,是既堅固又柔軟的。畫這幅畫的人一定體會過靈魂深處的歡樂,他知道它的溫度、顏色和光澤”;寫對婚姻的認識,“這些男人、女人是否和他一樣迫不及待地、渾渾噩噩地成了家,過后仍然一個人孤獨地甚至更為孤獨地活著”……類似警句在小說中俯拾皆是,在一個歡樂的群體中,個體的孤獨是如此尷尬與刺眼,以孤獨反喻歡樂,表現(xiàn)了不俗的藝術張力。小說的短處在于人物傳達出的情緒過于哀傷了,盡管這是真實的。
而在周李立的《去寬窄巷跑步》中,三位女性人物也有近乎命定的孤獨感。母親、沈媛媛和小南瓜在各自不同的人生渦流中掙扎、撕裂,外在卻不著痕跡,作者以切開生活表象的鋒利,為我們呈現(xiàn)出當代女性的精神隱痛。小說語言克制而內斂,處處流露著情感的微妙玄機,又少見解釋性和觀點性的論述,用詞和句式看似簡單,傳達出的況味深遠遼闊,像是命運投下的一道光線,在人物身上打出了光影。對細節(jié)的捕捉、對氣氛的營造,使作品脫離了故事性的束縛,人物的精神內核得以彰顯。
《Silent Night》是白先勇時隔十余年之后的小說新作,也是繼Tea for Two和Danny Boy的系列小說三部曲之中的最后一部,將收進他的小說集《紐約客》中。故事背景鎖定在美國紐約,以同性戀者的精神孤獨為觀照,記敘人間的真情與大愛。宗教、救助迷途男孩、義工之家等情節(jié)的引入,令小說表現(xiàn)出一定的國際視野與神性味道。余凡和保羅神父的精神父子關系,喬舅和阿猛的靈魂伴侶關系,闡明了人類情感的無國界性,唯有愛讓人靈魂安定,是一部有情感溫度、人性深度和精神高度的作品。
方方的《天藍》營造出某種迥異于其它小說的閱讀體驗,通過描寫“再生人”或“靈魂附體”這一神秘現(xiàn)象,探討了因果報償、生命循環(huán)等問題。作者敘事的高明之處在于對母親轉世的原因進行了巧妙回避,而重在發(fā)掘女兒對母親的想象與懷念,借一只高檔手袋觸動、激發(fā)人物的內心波瀾,從而彰顯母愛主題。馬小雯對天藍一家態(tài)度的轉變,來自母愛跨越時空的感化和召喚,也體現(xiàn)出罪與罰、愛與恕的哲學思考。小說寫出了事件本身的玄,又不失生活真實感,沒有流于對封建迷信思想的宣揚;同時告訴我們,這種題材不是不能寫,關鍵在于如何處理。
東西的《私了》在極其短小的篇幅內編織了一個夢幻泡影,將事故、死亡與喪子之痛隱藏其間,直到最后才揭開謎底,構思頗為精巧。故事由人物對話貫穿始終,丈夫陪著妻子講故事,一個謊言連著一個謊言,讓妻子逐漸消除對兒子失蹤的擔憂,而丈夫則一直保持著感情上的克制,話語中的暗示性讓人隱隱不安。在兜了一大圈之后,妻子的想象逐漸抵達兒子溺亡的事實。人物的情緒在這一刻得到盡情釋放,卻不至于崩潰。作者塑造人物、渲染氣氛無一句廢筆,敘述節(jié)奏張弛有度,真相出乎預料又在情理之中,讓人對小說人物生出無盡的悲憫和敬意。
女作家吳君被一些評論家視為“最會寫深圳”的作家之一,她的作品除了展現(xiàn)深圳改革開放以來的巨大變化,更對“深圳人”這一復雜群像的情感流向進行生動闡釋。短篇小說《蔡屋圍》中的陳思年不同于以往作者筆下的移民人物,是一個地地道道的深圳土著。作為包租婆的女兒,她生活空虛,精神封閉,“眼睛對著現(xiàn)代化都市,身體沿襲著深圳七八十年代以來的生活習慣,后腳剛剛離開京基一百,前腳便已進了蔡屋圍臟乎乎的巷子”。外省人安大山的出現(xiàn)為她打開了接觸外部世界的一扇窗口,也讓她墜入了情感的謊言之中。作者精微細致地寫出陳思年揭開騙局真相后的顫抖和疼痛,強弱者身份的轉換,構成對包租婆母親預言的隱喻。
須一瓜的《灰鯨》、付秀瑩的《尖叫》和胡學文的《短暫停留》藉由對三種婚姻樣態(tài)的書寫,揭示成年人情感世界的急流與暗礁。《灰鯨》中歲月給人的改變以及現(xiàn)實賦予的壓力,將夫妻關系引向暗淡與乏味,對生活的熱情還不及一個孩童;《尖叫》指向一種猜忌的婚姻狀態(tài),更接近人物的心理真實,將妻子對丈夫的出軌想象隱藏在小說之中;《短暫停留》寫情感的糾纏與婚姻的潰敗,現(xiàn)代生活經(jīng)驗鮮活而繁雜,記憶線索跨度很長且嚴絲合縫。
王甜的《羅曼史》講述了一場愛情突發(fā)事件。士官請假外出邂逅了一位發(fā)廊女孩,通過幾件小事牽出了兩人的情感暗傷與心靈共鳴。然而士官回到部隊后聽到女孩的不好傳言,生出了疏遠之意,經(jīng)過部隊領導的調和最終和好如初。小說采取第一人稱口述的方式,全篇只聽女孩在講,部隊領導隱藏起來,或者說讀者成為了部隊領導,心態(tài)隨著女孩的講述而發(fā)生變化,女孩的潑辣、善良、正義等性格特點躍然紙上。小說最后是一個光明而圓滿的結尾,但他們的愛情仍然令人堪憂,因為他們太年輕,容易被一些外因所左右,小說取名“羅曼史”,是對主人公未來生活的美好寄予。
詩意和遠方,是對旅行意義的闡釋,也是一種理想化的意識形態(tài),寄托著現(xiàn)代都市人的靈魂追求。城市森林的生存法則意味著逐利與競爭,人們在鋼筋水泥的世界迷失自我、忘卻初心,困于精神的圍城。在徐則臣的《莫爾道嘎》中,呼倫貝爾大草原和莫爾道嘎“如同一個冰冷清澈的夢”,凍結著現(xiàn)代人心頭的焦灼和茫然。巴圖的人生具有令人望塵莫及的厚度和廣度,提醒著我們生命其實可以有更多選擇與可能。
曉蘇的《除癬記》截取農(nóng)村生活片段,書寫女性內心的情感動蕩。谷珍身患癬病回鄉(xiāng),打算找除癬專家謝去病診斷。母親谷嬸極力反對,因為傳言謝去病人品不端。在私密的治療接觸中,谷珍的情感與身體逐漸發(fā)生了某些變化,作者層層推進,隱秘地寫出人物的情愛體驗。謝去病這個形象,不僅有治病奇招,更諳醫(yī)心之術,卻讓人喜歡不起來。在擦藥這個情節(jié)上,谷珍明明可以自己來,他卻偏要代勞以實現(xiàn)對谷珍身體的試探;他對谷珍的“重新塑造”,即促使谷珍扔掉思想包袱、勇于面對情感真實是建立在谷珍已經(jīng)結婚的情況下,由此破壞了小說的格調。
方曉的《搭便車》以現(xiàn)代主義筆法揭示少年人的內心隱秘,作品寫實部分不多,重在開掘人物的精神層面,流露出反故事的傾向。主人公石英在母愛缺失和家庭暴力的雙重壓迫下形成了敏感、孤僻人格,在他眼中,世界是陰暗而變形的,人物關系多以緊張的對立形式存在。所謂內心隱秘,是石英面對這種生活下的矛盾心理:他思念母親,渴望融入家庭,卻尋找不到屬于自己的位置,被家庭成員視為“窺視者”;他想逃離,但以他少年的心性又感到無能為力。作者藉由人物對自身精神困境的突圍,表達出真實的人性悲傷和成長隱痛。
(作者單位:中國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研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