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慶英
雪鏡
韋慶英
1
這是今年冬天的第二場雪了。老人們說“先大不是大,篩粉壓成垛”,這個道理徐恒元打小就懂。所以,一清早看見灰蒙蒙的天上歪歪扭扭飄下稀拉拉的小雪花,東一頭西一頭,似有似無,徐恒元就打心底下暗暗叫苦。
果然,半天晌的時候,雪大起來了。沒有什么風,還是碎碎的小雪花,慢悠悠地飄,可是雪花已經(jīng)密集起來,一大早晨都沒有泛白的田野,很快地,溝溝坎坎的背風處先顯了白,像一個老男人,先白了眉毛、胡子。不足半個時辰,整個世界就全白了,就連門西旁給徐恒元的尿液和飯渣子養(yǎng)得“過苗”了的麥苗,也支棱著身子,只有隱隱的綠了。這樣的雪,下上一整天,至少尺把厚!就算天不大寒,怕不要化個三五天?“下雪不冷化雪冷”,到時候,那化雪的清煞氣鉆到這黃煙屋里來,日子就更難熬了。
到中午的時候,徐恒元坐在地鋪上已經(jīng)看了五十一遍手機,看了五十二遍天。他那已經(jīng)絕版的黑色直板諾基亞一次也沒響,灰蒙蒙的天上倒真像有一個大篩子,把雪花篩碎了往下撒。徐恒元收回目光,還是更關(guān)心手機,他倒不是奢望老婆兒子給他打電話,至少,幫他回家說和事的魯從強該給他回個電話啦,這狗日的平常不算慢性子,今天這是咋了?他拿起手機,摁開電話簿,滴滴地一個個往下翻,這地方常見的姓氏里或者徐恒元的親戚和有生意往來的人里,音序靠前的不多,不幾下,就翻到了魯從強,徐恒元并不想給魯從強打電話,事情托了他,他也信誓旦旦下保證說一定幫忙把事說和好,在他回話前再打電話去追問,顯然有不信任的意思。再說,萬一他這會兒正在自己家里,讓老婆兒子知道他這么著急,反而沒臉。滴,又一聲,徐恒元的手頓住了。手機小小的屏幕上,三個熟悉的字兒“魯從霞”像是伸出柔軟的小手一樣,拉住了徐恒元粗糙、皴裂、黑不溜秋的大手,徐恒元的心,一下子五味俱全。他早已不是第一次這樣翻看電話簿了,早已不是第一次這樣,翻到“魯從霞”,只看看名字,就放下手機了。住在這荒郊野外的黃煙屋子里四十三天了,那個從前對他又心疼又柔軟的小媳婦兒一次也沒給他打過電話。
按魯從強的分析,魯從霞根本就不是喜歡徐恒元,九個月入贅一般的露水夫妻不過是魯從霞公開地“嫖”了徐恒元,“女嫖男,全為錢”,魯從強脾氣粗魯,可粗中有細,這些話,徐恒元說不出來。徐恒元說不出來,也想不出來,他是以為能實打?qū)嵉睾汪攺南己靡惠呑拥?!魯從強、魯從霞,聽上去姐弟倆一樣的名字,其實根本不是一個村,這地方姓魯?shù)奶?。但他倆論起來,也確實是姐弟稱呼,要不是這一層,徐恒元也不會跟魯從霞攪和到一塊去!
2
自己當時咋就迷了心竅呢?
都怪老婆王大香是個“破肚子”,藏不住事,一聽到點風吹草動就大吵大鬧。老娘們罵起瞎巴事,那是什么難聽的話都罵得出口的,浪啊騷的,撩撥得徐恒元一時性起,拎起拳頭對王大香動了粗。結(jié)果,兩個兒子和老婆合起伙來,把他驅(qū)逐出境了!那還是春天時候的事,剛剛過完年,伐樹的生意正紅。男人要是沒有嘗過外面的腥,你趕都趕不走,可要是他在外面吃刁了嘴,一言不合就起心思。這一點上,莫光說女人是屬貓的,男人也一樣。只是女人戀暖,男人愛腥。何況徐恒元腰里有錢,心上有人,哪里怕,老婆兒子一張揚一鬧騰,他干脆出了村就再不回去,連行李也搬到魯從霞家里,住著了!
為這事,魯從強曾經(jīng)勸過他。五十多的人了,人家就是圖你的錢,好歸好,你悠著點,嫂子鬧歸鬧,你住到她家就不是個事了。你抱著個大電鋸一天到晚地忙和累,就圖晚上那點事?徐恒元嘴硬,說,你不懂,魯從霞會疼人。
徐恒元說的也是事實。論疼人,自己那老婆王大香和魯從霞真是不能比。王大香一輩子就知道干活,就知道節(jié)省。從結(jié)婚到現(xiàn)在,徐恒元在王大香的手里就沒過過幾天寬松日子;當然,徐恒元沒寬松過,王大香更沒寬松過。二十八年前,兩個人一個二十三一個二十二,三抬嫁妝結(jié)了婚,和父母分家除了兩口裝糧的小瓦缸和三畝口糧田,一套簡單的鍋碗瓢盆,啥也沒有。一年生了大兒子,三年又躲了二兒子,欠了一屁股罰款。王大香就鼓動徐恒元批發(fā)水果趕四集,一年到頭,風吹日曬,兩口子騎著自行車,你一車,我一車,硬是還完了罰款,又供起了兩個孩子上學。剛要緩一緩手,兩個老人先后病倒,送走了老人,兒子開始讀大學,兩口子換了機動三輪車跑四集,掙的還是趕不上開銷。好歹大兒子畢了業(yè),又不分配工作,只能就近找個小醫(yī)院打工,收入低得很。夫妻倆緊緊巴巴蓋了一套新房,剛給大兒子娶了親,二兒子也把媳婦領(lǐng)來家了。好在大兒媳通順,主動從新房搬回了老家,把新房子騰出來給老二結(jié)婚。三間堂屋中間一間做飯廳,老兩口總不好意思和兒子媳婦住東西里間吧?農(nóng)村沒有這個理。徐恒元混了大半輩子,還是和老婆擠進了鍋屋的半個小里間,進門就是床,站直了就是屋頂,憋屈得人難受。這不算啥,最讓人受不了的是為了攢錢蓋新房,兒子媳婦不在家,王大香啥好吃的也不肯做。總說,等兒子媳婦都來了,一塊吃。王大香愛臉面,媳婦都是新娶的,又都先后懷了娃娃,人家星期天回老家,哪能不把飯做好?就這樣,徐恒元吃六天齋,得一天葷,還往往因為自己喜歡喝兩口酒,孩子們一起上了桌吃飯,等自己和老婆開始吃飯,菜也所剩無多了。
魯從霞就不一樣,魯從霞舍得給人吃。魯從霞住在大河村莊東頭,緊挨著徐恒元他們伐樹的河套林子,她的男人到外地打工了,孩子在鎮(zhèn)上上住宿高中,徐恒元他們干累了去討碗水喝,魯從霞都給碗里加糖。她說,你們干累活,沒營養(yǎng)哪行!當然她再去樹場子拾樹枝燒火,徐恒元就睜一眼閉一眼了;徐恒元睜一眼閉一眼了,魯從霞就改拾樹枝為拖樹枝了——拖一個大的,趕幾捆小的。雖然是魯從強先跟魯從霞論了姐弟,可是魯從強心硬,他說,這個女人近不得。徐恒元覺得魯從強太梗,女人家家的,占一點小便宜,有啥?非得跟王大香似的,一輩子板板眼眼,拘束得要死?徐恒元覺得魯從霞會來事,靈活得可愛。
那一片沿河的林子也大,徐恒元和魯從強干了半個多月。他們就讓魯從霞替他們燒午飯燒了十多天。事是魯從霞先提出來的,她說,一個是自己兄弟,一個是徐大哥,沒有旁人,我閑著也是閑著,你們買點肉,我搭點米和菜,幫你們做了飯,我也跟著吃一口。要不呀,你們沒地吃熱飯,我也一個人懶得辦,你們出點錢肯定比下飯店便宜,我呢出點力也比掐手指頭強,兩全其美!魯從霞確實會來事,那些天呀,今天魚明天肉,吃了餃子又蒸包子,頓頓做得足,盡著他們兩個吃。一個星期以后,徐恒元和魯從強就從彼此的臉上看見了紅光:胖了!魯從霞還會說話,贊著從強兄弟和徐大哥有心眼,不用出遠門就能掙錢,哪像自己那個木頭人,除了會打工,腦袋里就是糨糊!魯從霞還心眼好,有時候,餃子包多了,下午早早地就到樹場子里告訴:干完活,你們?nèi)グ扬溩映粤税?,我熬了小米粥了,吃了再走,東西不糟蹋,你們也舒坦。魯從強回家路近,就不去吃,徐恒元怵著家里清湯寡水的晚飯,收了工,大電鋸寄放到魯從霞的鍋屋,就到堂屋里吃餃子喝粥。
天已經(jīng)黑了,屋里亮著燈,電視里小聲放著當?shù)攸c歌臺哥呀妹呀情情愛愛的歌,魯從霞也給徐恒元斟一杯酒,油煎的餃子泛著金黃的亮光,沒吃已聞見了香。徐恒元坐下喝酒吃餃子,魯從霞就盛一碗小米粥喝著作陪。兩個人面對面,徐恒元不看電視的時候眼睛就沒地方擱。魯從霞比自己小十多歲呢,小四十的年紀,人又白胖,正豐潤著呢,胸脯那兒軟軟的鼓鼓的,徐恒元覺得這才是女人。自己娶的那就是個干巴棗兒,一輩子沒胖過,尤其是王大香那胸,自從倆兒子喝完了奶,就像尼龍衣裳過了開水,縮得沒樣了!徐恒元那么一想,眼睛更沒地方擱了。魯從霞喝著粥,不看電視,她用筷子從小碟子里挑一根榨菜絲,咯嘣咯嘣清脆地咬著,看著徐恒元,忽然撲哧一笑?!澳阈ι??”徐恒元抖著手把酒干了,他已經(jīng)感覺到空氣里洋溢著一股特別的東西,好像滿屋里布滿了蜘蛛絲,雖然看不見,可是一動,都拽著自己的心,千奇百怪地脹。魯從霞的眼睛亮亮的,臉上還帶著沒散盡的笑:“就覺著,咱這樣相對著吃飯,像一家人。”徐恒元的心里一抖一顫,像被電了一般,說不出的美妙滋味兒。徐恒元吃了飯去院里推自行車,魯從霞送出來,說:“大哥你這就走???”徐恒元不敢回頭,應一聲,直著身子出了門。
第二天下傍晚,魯從霞還沒來喊他們吃晚飯,徐恒元就有點盼。等魯從霞邁著輕快的步子來到樹場,繞過那幾個裝木頭上車的人到徐恒元跟前說吃飯的時候,徐恒元覺得她好像是專門對他一個人說的了。魯從強在魯從霞走了以后,遞給徐恒元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徐恒元假裝沒看見。
3
徐恒元將手機扔到只有一床舊被的小草鋪上,打開床頭空心磚摞成的臺子上一只方便面箱子,里面還有三袋“康師傅”,一扎半掛面。他拿出一袋方便面和半扎掛面,轉(zhuǎn)身往屋里走幾步,準備煮面吃。淺藍色的純凈水桶里還有半桶水,那是他和方便面一起從二里半外的河西村村頭小店里扛來的,自己的河東村稍微還近一些,但徐恒元不去。徐恒元覺得丟人。
烤黃煙的屋子里啥都沒有。徐恒元一開始住進來的時候,連個鍋都沒有,是魯從強從家里拿了一口炒瓢鍋,一塊舊砧板,一把破食刀,幾個碗碟和兩雙筷子,他才開了張。當時已近十一月,徐恒元趁著早晚四下里沒人,將不遠處玉米地里站著的干爽秸稈盡情地踢斷了,抱進屋里來。這屋子地不平,除了進門處挖深了兩尺,在洼下去的坑里建了個煙煤灶,別的地方盡整了紅薯溝一樣的煙道。當然墻上也有煙道,還有無數(shù)搭黃煙桿子的洞眼,那不妨礙徐恒元,可以忽略不計。徐恒元將玉米秸順著煙道鋪了兩個凹,將一床印著青島市中醫(yī)藥學院字樣的墊被鋪在玉米秸上,再覆上印著同樣字樣的藍白格子床單,蓋被和枕套是和墊被一樣的淺藍色。不用問,這一套小鋪蓋是他大兒子讀大學的紀念品,他帶著這套鋪蓋出來和魯從強一起做伐樹賣木頭的生意一年多了。開始的時候,路遠了他們也在外面住,路近了晚上就回家。徐恒元自從搬到魯從霞家住,魯從霞將他的鋪蓋洗了、曬了,疊得整整齊齊裝進蛇皮袋里,整整九個月就沒有打開過。一個半月前,魯從霞說自己那口子打工要回來了,讓他帶了自己的鋪蓋和電鋸趕緊回家,徐恒元才如夢方醒:再好自己也是個野人兒。尋思一天多,問魯從霞要點錢,魯從霞把他遞到她手上的錢,還了欠村里的帳,交了孩子的學費補課費,買了兩個人的新衣裳新鋪蓋,付了娘家老父親住院費,過生日給她添的三金……再加上吃喝零花,般般件件,一一算出來聽,六七萬的進項,竟然沒剩。
錢雖然沒了,家里還有當初為買電鋸和鋪底貸的兩萬塊錢的欠款,徐恒元一開始并沒有后悔。魯從強說對了,徐恒元最稀罕的,還就是晚上那點事——確切地說,應該是和魯從霞晚上那點事。第二次在魯從霞的屋里吃晚飯,徐恒元看著自己眼面前的酒杯說:“你也喝一點吧?”魯從霞沒推讓,起身從飯廚里又拿出一只酒杯,給自己斟了半杯:“那我敬徐大哥吧,你們這些天,把我院子東面的半邊天都弄敞亮了,真好?!币粋€人喝酒沒噠味兒,兩個人喝酒就不一樣了,一遞一句地說話兒,喝著喝著,就不是一杯兩杯了。魯從霞問嫂子漂亮不,疼人不,做飯好吃不,起初徐恒元還不好意思說,酒到了,快三十年的家庭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剩了些辛勞和不滿。等到覺得時候大了,起身想回去,剛走兩步,魯從霞從身后一下子抱住了他!
我的天哪!徐恒元的世界一下子就塌了。
一個一輩子辛辛苦苦干粗活的男人,被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媳婦兒攔腰抱著了,那就好比一根生了銹的鐵釘?shù)粼诹税着疵追圩龅哪旮馍?,哪里還離得開?徐恒元覺得自己能扛住累,扛住苦,甚至扛得住窮,扛得住老婆大半輩子的鞭策和驅(qū)使,他扛不住魯從霞的軟。對!就是軟,這個女人把自己一抱,徐恒元只剩下一個感覺,就是軟。她的身體是軟的,軟里面帶著韌性兒,讓人有多少力氣也都想給了她;她的脾氣兒是軟的,心里想要啥想做啥,低著頭軟軟地說了,讓人犯多少難為也愿意滿足了她;她說話辦事兒都是軟的,就是對人好,也把那意思說得軟軟的,讓你覺得不接受都是辜負了她……關(guān)鍵是,那事上,徐恒元因為魯從霞才見了天。自己的老婆王大香,和魯從霞比連木頭都不到。是也干活干得累,王大香從來都得他左求右求勉勉強強別別扭扭的,一旦完事,他還氣喘吁吁余意未盡,她倒疾呼麻利地翻身擦凈,完成任務一樣,該干嗎干嗎去了??婶攺南疾?,魯從霞還沒開始就讓人覺得自己是被稀罕的,她那一雙軟軟的小手,給你摸摸胡子茬,摸摸喉結(jié),捏捏耳朵,再不然就滿胸口里亂掏,撓的人心里先癢了。及至兩個人忙起來,她渾身軟軟地迎合著,從不讓人覺得歉意,只讓人覺得這是對的對的;高興起來,她甚至對他又掐又咬,用疼痛傳遞她的快樂。事兒完了呢,她就像個小貓,順在他身邊……徐恒元有七分的力氣,總被她用去了十二分。徐恒元才知道活著是怎么一回事一般,渾身上下每個毛孔都透著倆字——高興!徐恒元心里曾經(jīng)大罵魯從霞的那口子,真是個木頭橛子,把這樣的媳婦兒年年留在家里出去打工,怎么舍得的呢?
4
可是魯從強說婊子無情。魯從強說不信你試試看,你如今沒錢了,走了她會再給你打一個電話?四十三天了,果然一個電話沒打。開始徐恒元自圓其說,想她那口子剛回來,不方便;漸漸的自己也覺得這個理由站不住腳了,再親熱,老夫老妻了,也不至于二十四小時不分開吧?徐恒元也挑半上午半下午的時候打過兩次電話,第一次掛了,第二次,魯從霞直接說:徐大哥不要再打電話了,咱們都是有家有孩子的人,你連孫子孫女都有了,有緣分,高興了聚聚,沒緣分了,各回各家,安安分分,要不然還能怎么樣呢?明年俺家這木頭說不出去了,要在家里包地種黃煙,你也該干啥干啥吧。就是想,也只能擱心里了。
徐恒元聽她叫了徐大哥,又聽她話里沒了再見的可能,這才慢慢涼了心。徐大哥是他倆好之前的稱呼,他倆好上以后,魯從霞都是叫他恒元哥,夜里甚至叫他的小名狗蛋兒,叫得他心里軟軟的,癢癢的,覺得這個比自己小十多歲的女人,像母親一樣驕縱著自己……
魯從強在徐恒元住進黃煙屋子后過來和徐恒元喝過兩回酒。第一回是聽說徐恒元要住黃煙屋,帶了鍋鏟碗筷和二鍋頭,來幫徐恒元安了家。魯從強以前就提醒過徐恒元,莫把錢都給了魯從霞,徐恒元沒聽。臨了弄成這個局面,徐恒元也沒臉,只是一口一口地喝悶酒。魯從強比徐恒元小個五六歲,剛四十六七的年紀,那天酒喝大了,話比平時多了好些:“我說徐大哥,這女人,你想要,多得是。莫覺得離了個魯從霞有多么舍不得,你現(xiàn)在就該低了鼻子回家,住這里弄啥?你還等著開了春,她家那口子走了你再回去?伐樹賣木頭的生意,至少還得十年才能再來一輪吧?到時候,你這鋼鋸,不知道還行不行?她家的大門,還給不給你開?現(xiàn)在咱農(nóng)村,十個男人八個在外面打工,不是我們?nèi)迸?,是她們女人缺男人。你就是老實在,還認了真,還打老婆!”他吱一聲干掉杯底的白酒,先將徐恒元的半杯酒滿上,又給自己滿上,“實話跟哥哥說吧,我外面也有,你看得出來?”他伸出兩根手指:“兩個!哈哈!都是外村的,有一個,也是跟你伐樹認識的,你看得出來嗎?”徐恒元搖搖頭?!斑@種事,不是咱男人占便宜就盡張揚,真揚起來吃虧的不定是誰。你現(xiàn)在就是個例子?!濒攺膹娫捪蛔哟蜷_了,有點收不住,“還有啊,在女人面前,你得悠著點,我當時提醒你,你不聽。你看我,她們喊我三次,我只去一次。她們是真捧著我,有了好東西,還給我一些帶回家。我有時候整夜不回家,第二天家去大多都是帶東西,那樣,說是和耍友在一起玩的,老婆也信。你倒好,當自己家一樣住過去了,再新鮮,一大半年了,是不是也膩味了?要不是你伐樹那點錢,我估摸著,你都住不了半年。”
徐恒元當時心里還熱,不愿意聽魯從強胡咧咧。徐恒元不直接回家確實讓魯從強說著了,他惦記著明年開春??墒呛髞砟兀旌阍谶@黃煙屋子里越住越不是滋味了,魯從霞那邊是跟這天氣一樣的,越來越冷了;家里呢,總共二里路,黃煙屋子里住了人,屋主肯定知道了,村上肯定也都知道了,自己家里老婆孩子自然也知道了。屋主不來是給他留面兒,冬天,屋子閑著,住就住吧。老婆孩子不來,是還在生氣、傷心呢吧。身上剩的二百多塊錢也快沒了,開始還能買個涼菜搭著吃,后來這半個月,光吃方便面也不舍得了,搭了掛面煮,一包方便面,里面的調(diào)料啊,油包啊,都用上也還勉強吃得。這幾天,看看自己不主動回去,真不會有人來給臺階了,他就買了豬耳朵豬臉和二鍋頭,打電話給魯從強讓他來喝酒,其實是請他幫忙家去說和說和。
5
徐恒元沒舍得用純凈水,他拿著炒瓢到屋外去,遍野已是白茫茫。徐恒元心里也是白茫茫,自己要是和老婆換個位置,怕是一下子也難以接受。奧,家里還欠著債呢,一家人還住得擠呢,好容易看準一個能賺錢的買賣,賺了錢又都在外面養(yǎng)了野女人了?如今天寒地凍,身無分文,想起來回家了?莫說夫妻之間這種事最容易生恨,就是面子上,也過不去呀。雪下得大地一片的靜,靜得出奇。雪比雨有耐心,在空中飄浮著,每一片雪花都好像并不急著落下來,它們在微微的風里左一扭右一扭的,打著旋兒往下落。因為天地盡白,徐恒元往南看不清自己的河東村,往西更望不見河西村。那條被稱作河的河溝就在黃煙屋子往西二百米外,雖然幾乎不淌水了,但是姿態(tài)和氣勢都還在。如今家家大都不燒柴草,河溝里的蘆葦沒人收割,在白茫茫的雪里倒顯出幾分幽暗神秘。那河溝從前叫打狼溝,雖然多少年沒聽見有人說看見狼了,雪一封了地,四下里沒一有點動靜,徐恒元還是感到有點瘆得慌。他蹲下身捧了一鍋雪回來,順手將自己用玉米秸打的半截草門堵上了。黃煙屋子有門,可是因為高高的一排小窗子已經(jīng)讓徐恒元用玉米秸塞住了擋風,門再閉上,屋里就太黑了。所以,白天,徐恒元總是不閉門。
徐恒元走到三個空心磚擺成的灶前,放上炒瓢,蓋了鍋蓋,順手從倚了一墻的玉米秸里抓過兩三根,兩手對折了,摸過打火機點了火,塞到鍋底下燒。雪是活見鬼,一大鍋雪,燒成水,小半鍋不到,徐恒元抱起純凈水桶,彎腰拿勁,又給鍋里添了大半碗水,這才又扯了玉米秸,慢慢地燒。水開了,他把方便面,掛面,和三個調(diào)料包一股腦兒拆開了放進水里煮,開鍋燒罷手上的草,再捂著鍋蓋等一會兒,他就把炒瓢鍋端到靠門口的亮處,拿了筷子,也不拿碗,準備直接就著鍋吃。面條的熱氣升起來,弄得徐恒元面前一陣白茫茫,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夾了幾根面條走到門口,放開玉米秸的草門,恭恭敬敬地將面條奠在地上。以前每次家里吃好飯,王大香都是那么在灶臺上奠一奠的,他曾問過老婆,干嗎那么迷信呢?王大香說,有好飯吃,要記得恭敬感謝神明,這不是迷信,這是一個人過了好日子知道珍惜的標志。王大香娘家姊妹眾多,從小沒吃過啥好東西,她是很容易知足的。徐恒元想到這里心里有些慚愧,他向著天地祈禱的是希望老婆原諒他,讓他回家??伤嵉腻X,給那魯從霞花得流水一般,王大香卻從沒舍得寬快地享受過一回,更莫說買什么三金,她這輩子想都怕沒有想過呢。他想一想,魯從霞穿的緊貼著腿提上去的洋氣襪子和像裙子一樣的毛衣裳,王大香也不會穿;魯從霞做的花樣兒菜,盡著性子吃的肉魚蛋,王大香也不舍得那樣吃。有的菜,你就是給了她,她怕也不會做——她見都沒見過人家怎么做呢。徐恒元這么一想,覺得王大香的土氣、小氣里面,似乎也有自己的責任了。
他以前怎么盡覺得魯從霞好了呢?魯從霞通知他趕緊帶著電鋼鋸和鋪蓋離開的時候,魯從霞在他離開后接電話的時候,似乎都不是從前軟軟的語氣了。他想起來,魯從霞趕集講價,和鄰居拉呱閑聊,也從來不是那種軟軟的口氣。魯從霞其實是個很能干的女人,她那口子常年不在家,家里什么事情不是她?她只是在他面前那么軟,因為她一那么軟,他就渾身骨頭散了架??墒悄切┖?,尤其是那些夜晚的好,又不是假的。徐恒元吃一口面條,心里膩得慌,他覺得自己肚子里好像一縷一道全是面條了。真是享不盡的福,受不盡的罪,好像他在魯從霞那里的福分過了格,所以現(xiàn)在老天爺要他在這荒郊野外的破黃煙屋子里受罪扯平。他身上這一年多長出來的憨肉,這一個多月也慢慢地還了回去。這一年,真是大夢一場啊!
徐恒元吃罷面條,趁著身上的熱乎勁兒,躺倒在地鋪上,他把手機屏幕摁亮了看一看,已經(jīng)十三點半了。他將手機放在枕頭邊,拉過那床單人被裹了,他想睡一覺。這樣的天,夜里可能得整夜點著火了,沒有硬柴,要不停地添草,就沒法睡了。他從半截草門上面的空隙里望望外面,雪還是紛紛揚揚不緊不慢地下著,他琢磨:魯從強到現(xiàn)在還沒消息,一定是還在他家里打持久戰(zhàn)。魯從強是個肯為朋友做事的人,要不然,他徐恒元也不會和他合伙做生意。只是,徐恒元猜不透,到現(xiàn)在還不同意的,究竟是自己的老婆呢,還是兒子,抑或是媳婦們?他要是知道是誰,他就有主意了——大不了再舍了臉求親戚或者鄰居勸。反正,他想,這事大家都知道了罷。
徐恒元睡著了。他看見白茫茫的雪地里來了兩個人影兒,高高的是他的搭檔魯從強,瘦小的是他的老婆王大香。王大香肩上頭上的雪真白啊,那雪忽然映了日光,像一面鏡子,閃得徐恒元眼疼。他別一別腦袋,轉(zhuǎn)過頭,又發(fā)現(xiàn)王大香頭上的白,竟然全是白發(fā)的白!不知怎么的,他清晰地覺得,自己的心酸里又摻雜了一絲陌生的感覺,奇奇怪怪地矛盾著糾纏著塞得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