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秋霞
槐香五月(外一篇)
王秋霞
又是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
鄉(xiāng)村的五月,是槐花盛開的季節(jié)。成串綻放的槐花,垂掛在綠葉紛披的槐樹枝間,散發(fā)出陣陣撲鼻的清香。嗅著花香,放慢腳步,放飛思緒,讓記憶沿著一路花香,再次回到童年的五月,遍游從前熟悉的地方。
童年時光在姥姥家度過。姥姥的家在沂蒙山區(qū)——一個長滿槐樹的村莊。三十多年前的五月里,農(nóng)家院落、道路的兩旁、山野村頭,那一嘟嚕一嘟嚕白白的槐花,遠遠望去,仿佛樹冠上覆蓋了一層白茫茫的雪。在一個整潔干凈的四合院門前,我的姥姥摘了一簸箕的槐花,滿心歡喜地等著我的到來。
每年五月,母親會選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日子,馱著我走過一段長長的山路,然后再乘船過一條寬闊的大河,下了船再走一小段路,就來到了槐花飄香的村莊前面。姥姥的家住在村中間。姥姥家的前門是前街,長長的青石板路自西向東延伸。石板路上,走著我曾經(jīng)熟悉的人們;姥姥家的后門外,是后街,有一個三十多畝的槐樹林,那里是我童年的樂園。
每次去姥姥家,我都興高采烈。一進村,我就急迫地大聲喊起姥姥來。姥姥張開雙臂,高興地答應(yīng)著我,一只手把我從從母親背上輕輕地抱下來,把我擁進懷里;一只手端起盛滿槐花的簸箕,笑著問我說:“姥姥的小寶貝,到姥姥家累嘍,餓了吧,姥姥這就給你做槐花餅吃去。”
清清的水面,映照著姥姥曾經(jīng)端莊、典雅的影像:明眸、皓齒、銀簪。一雙修長的手,輕攏慢捻,揉捏壓搟,于是,花香入面。
屋外,炊煙隨風(fēng)而動;屋內(nèi),母親和我坐在灶前,添著柴火,火苗跳躍著舔著鍋底。姥姥在灶臺和面案之間忙碌著。在我的期待中,鐵鍋里飄起縷縷的香味。姥姥的槐花餅,兩面焦黃、里面滑嫩、香味濃郁。
烙餅的白面,應(yīng)該說是年上“吃剩下”的年貨。年初一至初五的早上,都要吃餃子的。一年的白面,除了這幾天外,就留下來,等到四時八節(jié),姥姥就會用白面做出相應(yīng)時令的各色面飯或面點。
色香濃郁的槐花餅做好了,姥姥把餅放在面案上,用刀切開,一小塊一小塊的,很均勻。姥姥摟著我,微笑著把一塊餅,用干凈的玉米皮包起,露出一大截,遞到我的手上。
“槐花白槐花香,槐花深處是娘舅莊;槐花餅香又香,俺去姥姥家把餅嘗;槐樹林長又長,老娘舅疼外甥沒二樣……”姥姥教會我很多的歌謠。淳樸的歌謠聲中,我感受到姥姥大家庭中,那份古樸、真摯、綿長的親情。
姥姥妯娌四個。于是,我就有大姥姥、三姥姥、四姥姥。大姥姥家里有一個大我三歲的表哥,名叫桑墩;三姥姥家里有一個長我一歲的表哥,石柱子;四姥姥家里有一個表妹秀兒。
姥姥用干凈的玉米皮把槐花餅分成三份包起來,讓我拿著。然后馱著我,走到后院的槐樹林里,去找表哥和表妹?;睒淞种Ψ比~茂、鳥鳴陣陣、花香濃郁。正在樹上摘槐花的兩個表哥和秀兒表妹,在枝葉間應(yīng)著姥姥的呼喚,一個個哧溜溜滑下樹來。桑墩表哥邊吃槐花餅邊拉著我的手,對姥姥說:“二奶奶,我奶奶今兒早上還念叨說,槐花都開了、家里的櫻桃也熟了,你江蘇的表妹再不來,這滿樹的櫻桃你們?nèi)齻€小饞佬都已經(jīng)吃一多半啦!”
小時候,我管大姥姥叫櫻桃姥姥。大姥姥家在槐樹林的東邊,家里有一顆碗口粗的櫻桃樹。姥姥心靈手巧,會做各式的衣服、鞋子、會剪紙、會畫畫……姥姥雖然不用下地干活,但姥姥很少閑下來,槐花飄香的季節(jié),姥姥會把那些干不完的活,帶到槐樹林里干,看護著我和我的表哥、表妹。櫻桃熟了時候,大姥姥上工前,常會用她的藍布大襟褂子,兜一大兜的紅櫻桃給我們四個。
三姥姥的煎餅烙得跟紙似的薄。我們用煎餅卷著槐花還有咸菜絲吃,一樣津津有味。四姥姥最年輕,穿著碎菊花圖案的對襟褂子,我喊她花姥姥?;ɡ牙殉31е?,領(lǐng)著表妹秀兒在槐樹林里捉迷藏,讓我和同齡的孩子一樣找到做游戲的快樂。
小時候,一直不會走路,姥姥、大姥姥、三姥姥、四姥姥背上的光陰,是那樣的踏實、溫暖??粗6毡砀缢麄冊跇渖吓纴砼廊?,我心里很著急。我拉著姥姥的衣襟小聲對姥姥說:“姥姥,我也想去爬樹,去摘槐花?!?/p>
我的一句話,竟然把姥姥她們的眼淚撲簌簌地惹下來……
姥姥放下手中的針線,把我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我的后背說:“好孩子,你以后會爬樹的,也會走路的,姥姥掙的錢都留著給你看病用……”
姥姥們在槐樹林里靜靜地坐著,我從姥姥的懷里,依次被大姥姥、三姥姥、四姥姥抱過去,姥姥們的眼淚滴在我的臉上,一顆顆滑落在我的心里……
在姥姥們疼愛的目光中,童年的槐花香攜裹著我,一步步遠離了那個親情洋溢的槐樹莊。
槐花紛飛,漸漸遠去;花香縷縷,牽動我情,思緒在童年的五月里放飛,放飛在那一片白茫茫中,放飛在我童年的歡樂里。讓我忘卻眼前的繁忙,讓我疲憊的心靈隨著槐花飛揚……
那時的故鄉(xiāng)時光緩緩
田野之上,阡陌縱橫。
一輪夕陽,緩緩落入崗嶺上的那片松林。
哞——哞——牛叫聲穿透漸漸籠起輕紗似的薄霧,蕩著悉悉簌簌的秋聲,不緊不慢由遠及近……
30多年前的故鄉(xiāng),時光緩緩,耕牛遍地走。
農(nóng)耕時代,牛在鄉(xiāng)親們的心中,那是個金不換的寶貝。小牛犢一降生,鄉(xiāng)親們就會把一個銅制的小鈴鐺拴在牛的脖子上。
故鄉(xiāng)的田野連綿起伏。春來,一層層梯田一層層綠,賞心悅目;秋至,七溝八坡十面梁黃紅綠相間,色彩斑斕。故鄉(xiāng)四季美如畫,但是,播種、收獲季節(jié)手提肩挑的艱難,濃縮在鄉(xiāng)親們古銅色的臉上;犁田、馱運等大部分繁重的農(nóng)活,落在了牛的身上。
初春,牛爺爺和三三兩兩的鄉(xiāng)親們吸著旱煙,扛著犁頭牽著蓄養(yǎng)一冬的耕牛,悠閑地向農(nóng)田走去。牛蹄輕快地踩著羊腸小道牛鈴叮當(dāng)悅耳。經(jīng)歷秋冬的霜凍雨雪,田間地頭板結(jié)的泥土變得異常松軟。牛爺爺架好犁頭,輕吼一聲,牛兒開始將積蓄一冬的力量奉獻給它的主人。犁頭緩緩地穿梭在土壤中,發(fā)出沙格棱棱的聲音。
牛爺爺是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員,并不姓牛,不知咋的,鄉(xiāng)親們都熱情地稱呼他——老牛。老牛像頭牛一樣,誰家有活,隨叫隨到。我們喊他牛爺爺。牛爺爺吃住在牛宅照看生產(chǎn)隊的牛群。那會兒,生產(chǎn)隊的牛有10多頭,集中圈養(yǎng)在村后的牛宅上。牛宅坐北朝南,有10多間牛棚連在一起。牛棚前面是一片開闊的場地,供牛白天曬太陽,最南端并排6、7個長方形的化糞池。牛爺爺?shù)?間牛屋靠西頭緊挨著牛棚,牛宅大門朝西。
牛爺爺?shù)呐N堇飻[設(shè)很簡單,除了牲口槽、架槽桿、拌草棍、料缸、草篩等工具外,就是一張爺爺睡覺的木頭床。
春暖花開的時候,我和村里的石頭哥他們一起給牛爺爺放牛。石頭哥是我們的牛倌。
放牛的日子,是悠閑的、快樂的、無憂無慮的,甚至是很驚險刺激的。我們膽小喜歡看牛吃草,看著牛長長的、靈巧的舌頭,不住地將青草卷進嘴里。牛吃草的時候,會不住地、很有節(jié)奏地甩動尾巴。牛吃飽了,軟乎乎的舌頭,輕柔地舔著我們黑黢黢的小手。石頭哥膽大心細,會在牛身上給我們表演驚險刺激的高難度動作。
石頭哥吹著口哨,站在牛背上。牛開始走動,石頭哥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卣局?,接下來,一個倒立,竟然倒立在牛的腦袋上,兩條腿舉在空中,一會兒并攏在一起,一會兒分開。來回幾次之后,石頭哥會翻身再次騎在牛身上,用腳后跟猛一敲牛的肚子,牛便飛快地哧通哧通地跑起來,四蹄不停地掀動,將一塊又一塊的泥土掀到空中。這種跑動是威武雄壯、驚心動魄的。有時,牛會哞——地對天大吼一聲,似乎整個崗嶺都在顫動……石頭哥玩夠了,會翻身下牛,躺在草叢中。牛喘息了一陣,扇動幾下大耳朵,便低下頭,安閑地吃草。
放牛歸來,我們穩(wěn)穩(wěn)地抓住牛犄角,坐在高高的牛背上,隨著石頭哥很威風(fēng)地走過田野,那時,眼睛里只有天空,只有起伏的田野。牛蹄叩擊著干硬的黃土路,發(fā)出噗噠噗噠的聲音,悅耳動聽。
等我們放牛歸來的牛爺爺,會坐在村頭老槐樹下的石碾上等我們。
緩緩的少年時光里,與牛相伴,有一份簡單、樸實、溫馨的鄉(xiāng)情。
夏收時節(jié),莊稼登場了。金黃的麥穗一車又一車地運送到場曬場上?!拔逶绿铮缫惶扉L一拳”。剛收過麥子,趁著墑情青壯年勞動力牽著壯牛搶時耕種。曬場上有婦女負責(zé)翻曬,夜晚牛爺爺打場。
打場的牛是老牛。牛老了,拖著那個青石磙時,顯得很吃力,牛爺爺看著它慢吞吞的步伐,尖尖的、塌塌的屁股,很心疼。牛爺爺沒有辦法,還得大聲呵斥它,甚至偶爾還要舉起鞭子,在它的身體上抽打一下,催它腳步快點。
牛爺爺也疲乏至極,一邊打盹,一邊跟著滾動的石磙哼著號子。牛爺爺哼號子,一半是催牛,一半是讓自己醒著。
夜深,牛爺爺?shù)奶栕勇?,在清冷潮濕的空氣中飄蕩著,顯得有點兒蒼涼。
燈光昏黃,一場麥子打下來,老牛的臉上流下兩行淚來。
當(dāng)場上的麥秸稈碾得平展展的時候,就要翻場,然后接著再碾。通知翻場的是鑼聲。
鑼一響,姑娘媳婦就拿了翻場的草叉,往場上跑。
夜里,勞累一天的姑娘媳婦,一時醒不來,那鑼聲就會長久地響著,直到她們一個個打著哈欠而來。
第一場麥子碾下來,很快就按人口分到了家家戶戶。
新麥子有淡淡的麥香,放在石臼里搗搗,做成大麥粥,香噴噴的。牛爺爺他們舍不得吃,用鼻子嗅著這醉人的香味?;ハ嗫畤@著新麥粥的香味。石頭哥和我們端著大黑碗,在月亮下嬉笑著、走動著,走到誰家,都有麥粥喝。
面黃肌瘦的鄉(xiāng)親們,吃了幾天麥粥,臉上又有了紅暈,身上又有了力氣。
時光緩緩的歲月里,故鄉(xiāng)像一輛破舊的牛車,在坎坷不平的道路上,風(fēng)里雨里地向前滾動著。車軸缺油,輪子破損,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顯得有點松弛,咯吱咯吱地轉(zhuǎn)動著,樣子很吃力。但,它還是一路向前。在那片貧瘠的黃土地上,鄉(xiāng)親們牛一樣地默默耕耘、負重,力竭而逝。
秋天,又是一個忙碌的季節(jié)。
朦朧的夜色中,牛爺爺他們彎著腰,背著山一樣的莊稼,吃力地往村里趕。牛爺爺?shù)睦吓@狭?,牛爺爺舍不得使喚了?/p>
牛爺爺?shù)呐Mㄈ诵?,從不偷懶,耍牛脾氣,甚至比人還溫順、厚道。它們默默地隨著主人干活。有時高興,它們會對天長吼一聲。一年四季吃草,農(nóng)忙活重時,才能吃上豆餅渣、麥麩什么的,生病時,才能喝上一盆豆?jié){。它們與牛爺爺朝夕相處,要是幾天見不到牛爺爺,再見時,就會伸出長長的溫暖的舌頭,舔舔牛爺爺?shù)氖直?,牛爺爺由著它們舔,從不在意它們濕漉漉的唾液?/p>
秋風(fēng)一天涼似一天。樹上的樹葉干焦焦的,紛紛墜落。
最后一行雁陣飛過故鄉(xiāng)灰藍的天空后,連綿起伏的田野變成一片片沒有光澤的黃褐色。風(fēng)一大,枯枝敗葉打著旋兒碰撞,發(fā)出沙沙聲。
秋天走完了它的全部行程,冬天到了。牛爺爺已經(jīng)好幾天不能吃一點點東西了。
牛爺爺?shù)哪穷^老牛少了牛爺爺?shù)恼疹櫍蚕衽敔斠粯拥瓜铝?,看上去沒有任何原因。牛爺爺?shù)睦吓5瓜氯サ臅r候,聲音很大,如墻一般倒下的聲音。
石頭哥他們和我一起跑到牛欄邊。
老牛倒在地上無助地看著我們。它沒有長鳴,甚至都沒有發(fā)出輕微的哼唧聲,它竭力地抬起似乎特別沉重的腦袋。老牛的目光極度疲憊、溫順、慈和,微微睜開眼睛,用盡力氣,給我們一個慈祥的笑容。
老牛,在牛爺爺之前走了。
歲月輪回,時光流轉(zhuǎn)。故鄉(xiāng)那段浸透了汗水、淚水與歡笑的清苦歲月,悠悠遠去,漸行漸遠……
許多年后的一天,在縣城的廣場上,猛然看到一座耕牛的巨型石雕——高昂的牛首,呈四蹄有力地向前奔進之勢。瞬時,我的思緒向著記憶深處的故鄉(xiāng)奔跑而去,那段時光緩緩的歲月,那片貧瘠的黃土地和土地上那些牛一樣勞作的鄉(xiāng)親,鮮活生動地撲面而來。
那段緩緩的時光,珍藏在內(nèi)心最柔軟的角落里,流淌在血液里。那個地處偏遠的小鄉(xiāng)村,不僅僅是哺育我的故鄉(xiāng),它是我的一部分,一部分的我,和清貧、樸素、艱難的少年的回憶在一起,永遠無法分隔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