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犁
○隨筆○
我理解的好詩人(外二篇)
李 犁
1
我理解的好詩人永遠是一個不隨波逐流又特立獨行的人。
好詩人是孤獨的。孤獨一是來源于他走在時代前面,思想的先驅都是不被人理解的;二是眾人皆醉我獨醒。他堅持他所看見的,而不走別人的路,保持人的自然屬性原始性,絕不讓自我被大眾異化,不與人同流合污。
好詩人是一個說真話,有正義感,對丑惡時刻保持憤怒,并永遠說不的人。由此就構成了詩人與政客和商人的對立,在古代更與黑暗的統(tǒng)治者格格不入,因為專制的統(tǒng)治者都是骯臟和丑惡的集大成者。所以在古代,詩人的命運極其悲慘。
因此好詩人要和統(tǒng)治者保持距離,并時刻要拍案而起。蘇東坡曾經(jīng)問他身邊的女人:先生肚子里是什么?大老婆說是學問,二老婆說是大糞,只有他喜歡的小妾說是一肚子憤怒。還是蘇先生視為知己的小妾理解詩人。
好詩人是知識分子倡導的精神和品質的行為者,那就是獨立之人格,自由之精神的踐行者。除了蔑視權貴還是質疑權威傳播智慧的大者。不但說真話還要為真理而獻身。他代表著社會的乃至人類的良心。所以我反對季羨林說的:“假話全不說,真話不全說?!痹谡胬肀粡姳┑哪甏@樣的態(tài)度是沒有責任感的,更沒有勇氣。那我只能這樣理解,你說的是廢話或者是屁話。
好詩人是一個無緣無故去愛和恨,并把眼淚和金錢獻給卑微的弱小者的人,也敢把仇恨和磚頭獻給欺凌弱小者的人。(雖然可能詩人最先被頭破血流)。要“痛苦上升為同情的淚”(蔡其矯語),更應該是不痛苦也為別人的痛苦流眼淚的人。盡管他們的眼淚很廉價,甚至有時他們的介入可能更給被同情者添亂。
好詩人是一個遇到別人在意的事情,他們不在意,譬如功名利祿。別人不在意的他們卻視為生命,并孜孜以求鍥而不舍,譬如真理名譽愛情友誼等看不見摸不著的精神產(chǎn)品。
好詩人是一個胸懷廣闊擁抱生活的人。詩人不應是一個狹隘者,屁大的事就耿耿于懷就上火甚至罵街。詩人的胸懷不能成為大海也要像廣場讓更多各種各樣的鞋來把它踏實并拓寬。
同時詩人要永遠保持熱情和激情,熱愛一切該熱愛的。所以我反對詩人自殺,死不可怕,在不美好的生活中,敢于活著才是一個強者。我們既然不怕死,就從死的方向往回活。那樣我們的人生即使不面朝大海也能春暖花開。
好詩人是一個能夠自食其力的人,不但能養(yǎng)家糊口,也有幫助別人的能力和熱情。所以我反對詩人是寄生蟲,更反對詩人以行乞為榮。
2
詩人永遠是語言和藝術的探索者和創(chuàng)新者。因為有詩人,詩歌藝術永遠在變化和流動之中。詩歌的最佳狀態(tài)永遠是喜新厭舊。先鋒的新鮮的一旦靜止就會變得平庸僵化,就會遭到遺棄和不屑。從這個角度來說,詩歌永遠在路上,永遠是后來趕上者的藝術。
但是在今天做個詩人是很不幸或者很危險的。因為詩歌這塊土地上,已經(jīng)被古今中外的詩人們翻耕無數(shù)次了。所有的花樣所有的手段都被詩人們使用過。我們不過是在重復前輩詩人們的牙慧。
從民歌到朦朧,從英雄到平民,從崇高到平凡,從知識分子到民間寫作,從詩意到口語甚至下半身甚至演變成光腚行為,除了大的文化思潮的影響,其中不排除詩人們在集體突圍,突破中外優(yōu)秀詩歌的包圍和技術上的牢籠,想走出一條沒有足跡的新路。
于是越來越小的詩歌草原又被折騰成一片又一片的荒漠。詩人不愧是世界上最能折騰的拓荒者和語言的流浪者。詩歌永遠在折騰中,詩人們在折騰中自己撫慰自己快樂。當他們從自我膨脹的夢中醒來,他們悲催地發(fā)現(xiàn)自己還站在原地上。
其實不論你給詩歌穿上什么樣的馬甲,都不是詩歌的靈魂,詩歌的靈魂是人的靈魂。詩歌的力量也不是你的吼叫謾罵,或者你的哭泣和沉默。題材無大小,詩藝有高低。床前明月光雖然渺小,但它能撼動靈魂,是因為作者的心靈和靈魂先被觸及了。
因此詩人需要零和一。讓詩人和生活零距離,讓詩歌一步到位。換言之就是讓詩人的心臟與生活的心臟零距離,詩人才能只一下就抵達詩歌的心臟。
3
最后要說的是詩人在今天的現(xiàn)狀。只說普遍的。當下我們見到的更多詩人都是一個矛盾的人,是一個人,分裂的人。沒辦法,為了生存需要流下屈辱的淚。這樣的詩人也算不錯的詩人,但不是大詩人和好詩人。而最讓我鄙視的是拿詩歌當幌子,和丑惡勾結,利用詩歌沽名釣譽,甚至貌似真誠地歌唱虛假的偽詩人,勸告這樣的以詩謀取個人私利的詩歌混子,你們骯臟的靈魂別再糟蹋詩歌,也別再往詩人這個圈里擠了,這個圈只能讓你一無所獲,丟人現(xiàn)眼,賠了夫人又折兵。
詩人有時候需要一種支撐,這不是通常說的信念和信仰,而是具體寫作時候的自信。這包括對自己寫作能力的自信和對自己生活現(xiàn)狀的自信。
前者讓我們敢寫多寫經(jīng)常寫,后者則讓我們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不慌張不浮躁。
自信哪怕是盲目的,對一個詩人也是有益的。因為過于理智和清醒會使我們的寫作停頓或者夭折。我自己的體會是對詩歌知道得越多,看得越清晰越不敢寫,覺得自己很多東西都不配叫詩。這樣寫作就陷入停滯和觀望狀態(tài)。
而對不如意的生活現(xiàn)狀和生存狀態(tài)的清醒和不自信會讓我們整天焦慮,慌忙,猶如懸在半空中的魚。這無疑會斷送寫作的好狀態(tài),甚至讓我們對生命和生活開始懷疑和失望甚至絕望,很多自殺的詩人就是從這樣的心態(tài)開始。
所以一個好的詩人要保持這種自信,哪怕是盲目的糊涂的,甚至是阿Q的強加給自己的,也要堅持并自信地認為自己是最好的,才能真的貧窮能聽見風聲也是幸福的。
但是很多時候我覺得我自己,包括所有詩人,都是多余人。就是那種游離生存核心,在生活邊緣背著手,睡眼蒙眬地四處張望的一群閑人。造成這種狀態(tài)的原因也并非全是詩人不合作的生活態(tài)度,更多的是與生活本身不需要他們,而他們又不知道怎么介入生活有關。
其實在社會變革和重大事件中,詩人從來沒有缺席,而是吶喊著沖鋒在前。這是天生敏感激情和不可遏制的沖動的性格使然。詩歌從來沒有回避過生活的洪流,只是二十幾年來,由于整個文化都處于邊緣地帶,詩歌只好被迫地去挖掘內(nèi)心和潛意識,在技術上做自身的探索和完善。這種寫作狀況使詩歌成為私語者,也使詩歌越來越多地失去了讀者和生存空間。
但是詩歌沒有消亡,這是因為詩人的良心和責任還在,他們也是有血有肉的人,一旦時代呼喚,他們會義不容辭地遞上自己的肩膀和使命,讓詩歌再次成為帶領時代呼嘯前進的大纛。
2008年5月份的汶川一場大地震徹底讓詩人和生活發(fā)生了共鳴,在巨大的災難面前,詩人與生活與時代與民族休戚與共,肝膽相照,詩歌本身也在這次大事件中,有了方向,有了溫度,成為有血有肉,能安撫人的心靈,振奮人的精神的一杯水一塊面包一面旗幟。
我終生難忘我在北川的十個日夜,那是我老淚縱橫的十天。它讓我感受到真正的苦難和力量。每天幾乎二十個小時的工作,讓我無比的疲勞也無比的充實,我從沒感到自己會這么有用。我雖然沒能像消防戰(zhàn)士那樣搬運鋼筋水泥,但我可以把一瓶水,一個面包親手送給那些正經(jīng)歷著噩夢的老鄉(xiāng)們,我也可以一天弓著背一張張寫著遺失人群的名字。當我用結結巴巴的語言朗誦著自己的詩歌,看見孩子們因為我的存在眼睛里沒了暫時的悲傷,我內(nèi)心涌滿了巨大的幸福。
這就是生活的核心,詩歌的源泉。我記下了他們,我記錄了時代,詩歌就是緊緊擰在生活和時代上的一個螺絲帽。我也更加明確了詩人和詩歌的本質——愛!永遠的關愛,無緣無故地愛一切美好的事物!詩歌和我的胸襟還有我的人生都因此而變得廣袤和踏實。
這些再次證明,看似無用的詩歌,總是在人生關鍵的時候起到關鍵的作用。當一個人最幸福和最悲痛的時候,譬如人在戀愛時候或者生死關頭,都會想到詩歌,或者寫幾句或者念幾句來抒發(fā)情感或給自己壯膽。這說明人和時代是需要詩歌的,當然好的詩歌永遠離不開人的情感,人的心靈,人的靈魂。所以詩人們在寫作上需要更直接的,單刀直入的一步到位,而不是一味地讓詩歌穿靴戴帽,花里胡哨甚至于云山霧罩。詩歌和其他體裁一樣,也需要生動的細節(jié),而永遠拒絕假大空。
所以詩歌和詩人應該是苦難的承載者,和苦難同行,給苦難中的心以溫暖同情和力量。我也鄙視那些用詩歌去粉飾太平,尤其是整景的虛假的根本不存在的繁榮和高大,這樣的詩人是給權勢者擦屁股,借詩歌實現(xiàn)自己的野心,最后臟了自己埋汰了詩歌。因為真正的詩歌是雪中送炭,而不是錦上添花。何況實際上沒有“錦”,添得也不是花。
上世紀被稱為鄉(xiāng)村詩人的羅伯特·弗羅斯特曾經(jīng)聲稱:“文學始于地理”。他出生在美國西部,但一直生活在新英格蘭的鄉(xiāng)村。鄉(xiāng)村的生活成為他寫作的地理和源泉。他用浪漫來美化鄉(xiāng)村,目的是以此來提升弱勢地域和人群的價值,來緬懷和提示的理想樂園。并以此來與當時的強勢主流抗衡。這里鄉(xiāng)村僅僅是詩歌乃至于他思想和行為的符號。
真正的鄉(xiāng)土詩人是一個被鄉(xiāng)村的地理從里到外徹底同化了的人,他就是這片土地上生長出的一棵植物,他自己本身就是鄉(xiāng)村地理的一部分。他從骨子里熱愛這片土地,也深愛讓他靈魂出竅的詩歌。但當他從都市深入到鄉(xiāng)村的本質,浪漫和唯美與鄉(xiāng)村的苦難和殘酷相遇,他的寫作就出現(xiàn)了凝滯,甚至凝重。于是詩歌就染上了感傷。
所以真正的鄉(xiāng)土詩人絕不是浪漫主義者,他詩歌中的飛揚和唯美僅僅是他對詩歌文本魅力的本能追索,當寫作與現(xiàn)實相遇,他就從虛妄的空中回到了真實堅實的大地。他就開始悲憫大地,憂慮現(xiàn)實,他們是善良又懷揣美好的現(xiàn)實主義詩人,這讓他們詩歌的視角一直向下,直到抵達土地的核心和命運的根。那些輕到風中漂浮的風沙、枯草,月光和夢想;那些重到永遠無法移動的龜裂的大地和災難;還有這中間忙于生忙于死的人和牲畜,怨婦的眼睛和壯漢的臂膀,都成為他們詩歌中哀傷與同情的對象。這讓他們的悲憫和關懷,審視和批判都那么具體并可見。
但是有時焦慮和擔憂把本來清亮的詩歌變得凝重和疼痛。就像一條流速緩慢的河流,遠遠看去,平靜明亮,但走進水里,你會發(fā)現(xiàn)光潔的表面下挾裹著很多復雜物。這些水下的東西讓詩歌的色彩深沉,也使思想凝重。
其實大地上永遠沒有卑賤者,卑微與偉大都是鄉(xiāng)村的主人。怎樣超越苦難,讓愚昧消亡,讓幸福降臨,讓美好永遠,這是鄉(xiāng)村詩人的母題,也是他悲憫和關懷的終極。
不能不提一些偽鄉(xiāng)村詩歌。有些詩人為了寫詩,在遙遠的城市,在空調(diào)的冷氣彌漫的書齋里,抒寫著烈日、鐮刀、莊稼和農(nóng)事,用一粒稻谷,一粒麥子甚或一片白菜來冒充鄉(xiāng)土詩和充當鄉(xiāng)土味。而對鄉(xiāng)村的精神,農(nóng)民的命運還有大地的氣息卻無法深入其中。這隔靴撓癢的寫作,讓人感到蒼白和枯萎,像沒了血液的干尸。
好的鄉(xiāng)村詩歌讓人看到了鮮活,感到了血液在流動,仿佛聽到了一種生長的聲音。這是生長著的詩歌,有生命的詩歌。
當詩人的情感與貧窮的鄉(xiāng)村徹底和解,換了心態(tài)的詩人開始對腳下的土地順從甚至匍匐,像一個仆人和兒子,這時他會把詩歌中的雜質擠出,讓文本變得更純粹和自然。此時的鄉(xiāng)村已不再是單純意義上的鄉(xiāng)村,而是一種象征,一種被篩選和提純了的美和黃金。這時詩歌變得平實而單一。不需要隱喻,也不需要色彩,一就是一,二就是二;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不要任何粉飾和漂亮。只要真,唯有真實才是最好的顏色。這也讓詩歌文本變得實實在在,可親可愛起來。
徹底地返回大地,回歸自然和童年,擯棄所有的裝飾和技巧,讓心靈和文本一起真實自由樸素簡單,讓我和物融合,忘記自己,以便達到天人合一的境界。如果用河流來比喻,那就是秋水。所有的裹挾物都已經(jīng)沉淀,河面和河底都呈現(xiàn)出透明和清澈。
但越簡單的越難。云山霧罩地弄點形容詞和不著邊際的比喻是最容易的。簡單卻變化無窮,它不僅需要作者的技法,更需要作者有相同的心靈和品格。一個卑下的靈魂永遠不可能做出偉大的行為。只有心靈和品格已經(jīng)操練到和青草一樣樸素簡單的境界了,并陶醉甚至沉醉其中,才能在卑微的草上發(fā)現(xiàn)詩意,這是用自己的心去對應另一個心,用自己的品格去迎接另一種的品格。
中國古代禪宗認為的人生三境界,即“看山是山,看水是水;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庇迷趯懽魃暇褪钦f寫作伊始,只是對事物簡單地摹寫和照搬,后來發(fā)現(xiàn)這樣太死板且沒有情趣,就開始否定真實,用想象和比喻來改變山水和其他。再然后發(fā)現(xiàn)這一切太花里胡哨,太虛假和不真實,于是重回原來,真山真水,返璞歸真。然而人回來了,但心態(tài)和精神不一樣了。寫出來的雖然還是那山那水,但境界已經(jīng)升華。
只有經(jīng)歷了人生的真真假假,繁繁華華,才能洗去鉛華,才能感悟出只有真實自由、簡單樸素才是人生和藝術的最高境界。也只有具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和境界才甘愿做故鄉(xiāng)大地上忠誠的兒子,才能自由自足自在地用文字素描大自然,才能做一個真正的用詩歌演繹鄉(xiāng)村的哲學家。
○中國新詩百年論壇·圓桌○
(與中國作協(xié)詩歌委員會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