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
媽在生下我這個丫頭片子之后,又接連生了二女一男,我們四姐弟像一個圈里的小羊,在媽媽的溫暖里撒開蹄子歡蹦著。
從何時起我的媽媽不再年輕?從哪個早晨媽媽的臉頰不再紅潤?是從小大大突然去世那天吧!小大大的三個孩娃,大的剛滿五歲,小的不足周歲,張皇著一雙雙大眼睛個個不知所措。
幾天后,我媽把戴著小小孝帽的三個孩娃摟到家里,摟到溫暖的大床上。從此,我媽就多了兩個小兒子一個小女兒。從此,她成了七個孩娃的媽。
在我的記憶里,那時的媽媽好像從未睡過囫圇覺。當(dāng)她把孩子們一個個安置睡下以后,就和我奶在油燈下做鞋或縫補衣服。油燈的昏黃把媽媽的臉映得焦黃,她的手像老墻皮一般粗糙,手指上被大針扎的針眼一個套著一個,就像被七個孩娃日復(fù)一日的生活牢牢套住了一樣。
五年后,我們家搬到縣城一中居住,爸媽終于調(diào)到一起教書了,七個小孩子也一起來到城里。我們的日子像每日升起的太陽一樣越來越火熱。
厄運再次降臨是在進(jìn)城后的第二年秋天,我的大伯父,在工作中死于鍋爐爆炸。留下的四個孩子一個個哭成淚人,孩子們的無助把我媽柔軟的心撕成了碎片,她把他們攬在胸前,說:“都跟我走吧,都是我的孩子??!”
十一個孩子分住兩間房,一間住著姐兒五個,另一間住著哥兒六個。每晚臨睡前媽媽都要來寢室巡查,她右手食指舉在眼前,“一個、兩個、三個……”一個個地數(shù)著,看夠不夠十一個,然后把臟衣服、臭襪子收拾一堆抱走。嘩嘩的搓洗聲常常要響半夜,清早,大大小小的衣服掛滿門前的那根麻繩,微風(fēng)里正如媽媽額前飄蕩的頭發(fā)。
大伯的小三兒,在來時的途中就感到脊背瘙癢,還有些認(rèn)生又怯懦的他強忍著竟一聲不吭。沒幾天,男娃們呻吟一片,媽媽挨個揭開他們的衣裳,一個個竟長了滿身的疥瘡。她領(lǐng)著他們一遍遍跑醫(yī)院,回來后挨個擦洗上藥,孩子們疼得直叫,媽媽疼惜的淚水默默在流,她說:“都怪媽啊?!?/p>
疥瘡好頑固,媽媽向人討來了一個偏方。她抱來麥秸在屋里燃起一堆火,喊男娃們一個個進(jìn)屋,脫光衣服烘烤。不斷有濃煙和熱氣從門窗縫里擠出,一群女娃在門外哄笑,每出來一個我們就笑成一團(tuán),看他們像一只只烤熟的鴨子,濕淋淋、油光光、紅彤彤。媽媽最后從煙霧中走出來倚著門框咳嗽不止,鼻涕眼淚流個不停,衣裳濕漉漉裹在身上,頭發(fā)一縷縷黏在焦紅的臉上,鼻子、眼睛黑乎乎也分不出來。
校園里起得最早的就是媽媽,她要做熟連奶奶一共十四口人的飯食。燒不起煤火,她就在棚子里壘了一口大鍋。一大早燃起灶火,為十四個人燒可口的飯菜,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何況一年四季一日三餐,一頓也不能間斷?。⌒@的樹林里常出現(xiàn)媽媽的身影,那些枯樹枝在棚子外堆得好高。
那天我和幾個弟弟妹妹一同放學(xué)回家,操場邊那是媽媽,她一只胳膊下夾著講義,另一只手拖著一根好大的枯樹枝,樹枝在地上摩擦得沙沙作響,騰起的塵霧把她層層包裹,她費力地向前探著身子一步步挪動,前方是我們十一個孩子共有的家。
高高矮矮的我們一起呼喊著跑過去抱住了大樹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