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福清 曾 苗
(韓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論孟浩然襄陽、吳越詩之地理與人文意象
張福清 曾 苗
(韓山師范學院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廣東 潮州 521041)
孟浩然襄陽和吳越詩作中出現了大量的地理意象與人文意象,諸如萬山、鹿門山、峴山、望楚山、南山、高陽池、鏡湖、耶溪、桐廬江、建德江、揚子津、樂城、杭州樟亭等,以及龐德公、羊祜、陶淵明、漁夫、道士、僧人等。襄陽詩意象側重于荊楚文化與田園隱逸生活,吳越詩意象側重表現了濃厚的相思與歸隱情懷,它們同時豐富了盛唐氣象中“清”的風尚。
孟浩然;襄陽詩;吳越詩;意象;隱逸;“清”的風尚
中國古典詩詞之所以具有豐富的美感,這與詩人們在其中創(chuàng)造的意象、意境息息相關。意象、意境前人論述較多。如明胡應麟《詩藪》云:
“作詩大要不過二端:體格聲調、興象風神而已。體格聲調有則可循,興象風神無方可執(zhí)。……譬則鏡花水月,體格聲調,水與鏡也;興象風神,月與花也。必水澄鏡朗,然后花月宛然。拒容昏鑒濁流,求睹二者?”
又有:
“蓋作詩大法,不過興象風神、格律音調。格律卑陬,音調乖舛,風神興象、無一可觀,乃詩家大病?!?/p>
胡氏所說的“興象”便是“意象”,“風神”指意象產生的神韻風采,即意境。在中國古典詩詞中,詩人常常通過意象,委婉含蓄地表達自己內在的情感世界。袁行霈先生認為詩歌的“意象可分為五類: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動物、植物等;社會生活的,如戰(zhàn)爭、游宦、漁獵、婚喪等;人類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臟腑、心理等;人的創(chuàng)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飾、城市等;人的虛構物,如神仙、鬼怪、靈異、冥界等”。孟浩然詩中也出現過很多意象,有如萬山、鹿門山、峴山、望楚山、南山、高陽池、鏡湖、耶溪、桐廬江、建德江、揚子津、樂城、杭州樟亭等山水地理意象,也不乏如龐德公、羊祜、陶淵明、漁夫、隱士、道士、僧人等對孟浩然思想產生重要影響的人文意象。孟浩然襄陽詩、吳越詩中的意象,寄托了詩人內心豐富的的情感。
孟浩然布衣終身,一生除了應舉和三年的吳越之游,大部分時間在故鄉(xiāng)度過,他的詩歌主要涉及襄陽與吳越之意象。孟浩然之襄陽詩之意象全方位、詳細地描繪了襄陽的山水美景,同時也飽含著深深的襄陽故土情結,而吳越詩中之意象更是表達了詩人的故鄉(xiāng)之思與歸隱情懷。
(一)孟浩然襄陽詩中的地理意象
《嘉慶重修一統志·襄陽府》“形勢”條云:“檀溪帶其西,峴山亙其南,為楚國北津,北接宛許,南阻漢水,其險足固,其土足食,西接梁益,與關隴咫尺,北去河洛,不盈千里,土沃田良,方城險峻,跨對樊沔,為荊郢之北門,代為重鎮(zhèn)。”此條中檀溪、峴山、漢水等便是地理意象,說明襄陽地理形勢之重要。下面就孟浩然詩歌中出現的意象擇其要論之。
萬山,即漢皋山。在今襄陽市西北漢江南岸。孟浩然的詩歌中,《秋登萬山寄張五》《萬山潭作》《峴潭作》等詩都描繪了萬山。《秋登萬山寄張五》云:“北山白云里,隱者自怡悅。相望試登高,心飛逐鳥滅。愁因薄暮起,興是清秋發(fā)。時見歸村人,沙行渡頭歇。天邊樹若薺,江畔洲如月。何當載酒來,共醉重陽節(jié)?!泵虾迫粡淖约河迫坏巧狡鸸P,寫到睹雁思人、臨晚生愁、詩興大發(fā)的情感變化,又寫登高欣賞清秋薄暮的美景?!疤爝厴淙羲j,江畔洲如月”寫遠處景色,充分地描繪出了漢江如畫般的優(yōu)美風光。詩尾表達了對友人的思念,體現了古人登高懷人的傳統。另外,在萬山上還有萬山亭,此亭“結構意不淺”,《陪獨孤使君同與蕭員外證登萬山亭》《和于判官登萬山亭因贈洪府都督韓公》便記之。
鹿門山。在今湖北襄陽市東南三十里?!断尻栍洝份d:“鹿門山舊名蘇嶺山。建武中,襄陽侯習郁立神祠于山,刻二石鹿夾神道口,俗因謂之鹿門廟,遂以廟名山也?!泵虾迫辉姼柚忻枥L鹿門山的有《夜歸鹿門歌》《登鹿門山》《登鹿門山懷古》《和張明府登鹿門作》等,其中最出名的當屬《夜歸鹿門歌》:“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描寫了鹿門山適合隱居的幽靜環(huán)境。
峴山,一名峴首山。在襄陽市南?!稌x書·羊祜傳》:“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卒,襄陽百姓于峴山祜生平游憩之所建碑立廟,歲食饗祭焉。望其碑者莫不流涕,杜預因名為‘墮淚碑’。”《太平寰宇記》卷一百四十五載:“羊祜嘗與從事鄒湛等共登(峴山),慨然嘆息曰:‘自有宇宙便有此山,由來賢達勝士,登此眺望如我與卿者多矣,皆湮滅無聞,使人悲傷,如百年后有知,魂魄猶應登此山也?!康葘υ唬骸鹿谒暮#浪们罢?,令聞令望,必與此山俱傳。若湛等乃當如公言耳?!笠灾萑怂寄?,遂立羊公廟,并立碑于此山?!泵虾迫辉凇杜c諸子登峴山》《登峴山亭,寄晉陵張少府》《盧明府九日峴山宴袁使君、張郎中、崔員外》《峴山送張去非游巴東》《峴山送蕭員外之荊州》《峴山餞房琯、崔宗之》《和賈主簿弁九日登峴山》中均對峴山有所描寫?!冻醮簼h中漾舟》一詩本是寫在漢水泛舟,但也出現了涉及峴山“羊公峴山下,神女漢皋曲”的詩句。
望楚山。在襄陽縣西。習鑿齒《襄陽記》云:“望楚山有三名,一名馬鞍山,一名災山。宋元嘉中,武陵王駿為刺史,屢登之。舊名望郢山,因改為望楚山。后遂龍飛,是孝武望之處,時人號為鳳嶺。高處有三墱,即劉宏、山簡九日宴賞之所也?!薄兜峭阶罡唔敗罚骸吧剿^形勝,襄陽美會稽。最高唯望楚,曾未一攀躋。石壁疑削成,眾山比全低。晴明試登陟,目極無端倪。云夢掌中小,武陵花處迷。暝還歸騎下,蘿月映深溪?!睂⑾尻柹剿绕涫峭脚c會稽山對比,更顯望楚山之美。
南山。孟浩然在《題長安主人壁》(久廢南山田,謬陪東閤賢)、《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弊廬)、《京還贈張維》(拂衣去何處?高枕南山南)、《南山下與老圃期種瓜》(樵木南山近,林閭北郭賒)《曉入南山》(瘴氣曉氛氳,南山沒水云)等詩中均涉及南山,徐鵬校注云:“當是作者故鄉(xiāng)居處山名”,但一般孟詩注者均未注明南山到底是作者家鄉(xiāng)哪座山。《太平廣記》卷六十二“蔡女仙”條載:“蔡女仙者,襄陽人也。幼而巧慧,善刺繡,鄰里稱之。忽有老父詣其門,請繡鳳、眼,畢功之日,自當指點。既而繡成,五彩光煥,老父觀之,指視安眼。俄而功畢,雙鳳騰躍飛舞,老父與仙女各乘一鳳,升天而去。時降于襄陽南山林木之上,時人名為鳳林山。后于其地置鳳林關,關南山側有鳳臺,于其宅置靜貞觀,有女仙真像存焉,云晉時人也?!?出《仙傳拾遺》)
《新唐書》卷二百三:
孟浩然,字浩然,襄州襄陽人。少好節(jié)義,喜振人患難,隱鹿門山。年四十乃游京師……因放還。采訪使韓朝宗約浩然偕至京師,欲薦諸朝。會故人至,劇飲歡甚,或曰:“君與韓公有期。”浩然叱曰:“業(yè)已飲,遑恤他。”卒不赴,朝宗怒辭行,浩然不悔也。張九齡為荊州辟置于府,府罷。開元末,病疽背卒。后樊澤為節(jié)度使,時浩然墓庳壞,符載以箋叩澤曰:“故處士孟浩然,文質杰美,殞落歲久,門裔陵遲,丘隴頹沒,永懷若人,行路慨然。前公欲更筑大墓,闔州搢紳,聞風竦動,而今外迫軍旅,內勞賓客,牽耗歲時,或有未遑。誠令好事者乘而有之,負公夙志矣?!睗赡烁鼮榭瘫P林山南,封寵其墓。
從《太平廣記》和《新唐書》所載來看,孟詩中的南山應該就是女仙升飛之地,也即孟卒后所葬之地“鳳林山”。孟浩然有《游鳳林寺西嶺》詩:“共喜年華好,來游水石間。煙容開遠樹,春色滿幽山。壺酒朋情洽,琴歌野興閑。莫愁歸路暝,招月伴人還?!兵P林寺即在鳳林山上,在襄陽東南十里?!睹麆僦尽罚骸傍P皇山舊有梁武帝寺,宋之問使過襄陽,登鳳林山閣,有詩,即此處也?!贝酥菊`記為“鳳皇山”,實為“鳳林山”,即南山。
高陽池,即習家池。在襄陽市南十四里。為東漢習郁所鑿?!端涀ⅰゃ嫠罚骸?沔水)又東,入侍中襄陽侯習郁魚池。郁依范蠡養(yǎng)魚法,作大陂,陂長六十步,廣四十步,池中起為釣臺。池北亭郁墓所在也。列植松篁于池側,沔水上郁所居也。又作石洑逗,引大池水,于宅北作小魚池,池長七十步,廣二十步。西枕大道,東北二邊,限以高堤,楸竹夾植,蓮芡覆水,是游宴之名勝也。山季倫之鎮(zhèn)襄陽,每臨此池,未嘗不大醉而還,恒言此是我高陽池。”《襄陽記》有相同的記載:“漢侍中習郁于峴山南,依范蠡養(yǎng)魚法作魚池,池邊有高堤,種竹及長楸,芙蓉菱芡覆水,是游燕名處也?!薄陡哧柍厮椭於罚骸爱斘粝尻栃凼r,山公常醉習家池。池邊釣女日相隨,妝成照影竟來窺。澄波澹澹芙蓉發(fā),綠岸參參楊柳垂。一朝物變人亦非,四面荒涼人住稀。意氣豪華何處在,空余草露濕羅衣。此地朝來餞行者,翻向此中牧征馬。征馬分飛日漸斜,見此空為人所嗟。殷勤為訪桃源路,予亦歸來松子家。”此詩對比描寫了高陽池昔日之繁華與今日“空余草露濕羅衣”之凋零。
此外,孟浩然詩中還存在大量的襄陽山水,如檀溪,在襄陽市西南?!端涀ⅰゃ嫠罚骸般嫠直苯浱聪?,謂之檀溪水……溪水傍城北注,昔劉備為景升所謀,乘的盧馬西走,墜于斯溪?!痹凇短聪獙す嗜恕贰抖梁筮^吳、張二子檀溪別業(yè)》中描寫到檀溪“卜筑因自然,檀溪不更穿。園廬二友接,水竹數家連。直與南山對,非關選地偏”的地理環(huán)境;在《尋白鶴巖張子容隱居》中刻畫的白鶴山和白鶴巖;在《仲夏夜歸南園寄京邑舊游》《南澗園即事貽皎上人》《上巳日南澗園期王山人陳七諸公不至》等詩中的南園或南澗園;在《游明禪師西山蘭若》《西山尋辛諤》中的西山;在《北澗泛舟》中描繪的北澗。
通過分析,可以發(fā)現,孟浩然詩歌中的襄陽意象,構成了“山水觀形勝,襄陽美會稽”的秀美風光。使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讓其切身體會到襄陽山水之美。這些詩歌抒發(fā)了詩人對家鄉(xiāng)景物的熱愛以及對家鄉(xiāng)的無限喜愛之情。
(二)孟浩然吳越詩中的地理意象
孟浩然一生鐘情游樂,在《經七里灘》中,他寫下了“為多山水樂,頻作泛舟護”,表達了自己的志趣。他在漫游吳越期間,寫下了大量詩歌,這些詩歌包含有大量江浙意象。
鏡湖。在紹興會稽山北麓?!锻ǖ洹ぶ菘ぁ罚骸绊樀塾篮臀迥?,馬臻為太守,創(chuàng)立鏡湖。在會稽、山陰兩縣界筑塘蓄水,水高丈余。若水少,則泄湖灌田;若水多,則閉湖泄田中水入海,浙江無兇年。其堤塘周回三百一十里,都溉田九千余頃?!泵虾迫辉凇杜c崔二十一游鏡湖寄包賀二公》中描寫了“鏡湖”之清,“試覽鏡湖物,中流見底清”以及毗鄰“夏禹穴”“越王城”的地理位置。而在《游云門寺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一詩中展示了春天鏡湖“春水鏡湖寬”的煙波浩渺。
耶溪,即若耶溪。在紹興市南。相傳西施曾在溪畔浣紗?!端涀ⅰ吩疲骸叭粜跋燎?,照眾山倒影,窺之如畫?!泵虾迫弧兑褐邸贰奥渚坝嗲遢x,輕橈弄溪渚。澄明愛水物,臨泛何容與。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寫出耶溪人景合一的美麗,嘆為觀止?!毒脺街匈浿x南池會稽賀少府》亦有“懷仙梅福市,訪舊若耶溪”句。
桐廬江。即錢塘江流經浙江省桐廬縣的一段?!对涂たh圖志》:“源出杭州于潛縣界天目山,南流至(桐廬)縣東一里入浙江?!泵虾迫弧端尥]江寄廣陵舊游》有“山暝聞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的地理環(huán)境描寫,令人感受到桐廬江江水之險急。同時,表達了身在異鄉(xiāng)的詩人對舊友的思念之情。
建德江。指新安江流經浙江衢縣至建德縣的一段。孟著名之詩《宿建德江》用“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之境來表達和襯托了客愁之濃。
揚子津。是孟浩然游歷吳越時常去之地。他經常心中懷著壯志未酬的遺憾之情,在揚子津眺望京城,如“桂楫中流望,京江兩畔明”(《渡揚子江》);又如“北固臨京口,夷山近海濱。江風白浪起,愁殺渡頭人”(《揚子津望京口》)、“日夕望京口,煙波愁我心。心馳茅山洞,目極楓樹林”(《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就像孟浩然在《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中所寫的一樣,夜宿在揚子津時,孟浩然想起了長山的劉隱士。劉隱士和自己一樣,曾想要建功立業(yè),最終選擇了隱逸。黃昏時分,霧氣蒙蒙,望向京都所在的方向,不禁感嘆斗轉星移、霜露更迭,自己卻還是碌碌無為。
樂城,即樂清?!冻跄陿烦丘^中臥疾懷歸》:“異縣天隅僻,孤帆海畔過。往來鄉(xiāng)信斷,留滯客情多。臘月聞雷震,東風感歲和。蟄蟲驚戶穴,巢鵲眄庭柯。徒對芳尊酒,其如伏枕何。歸嶼理舟楫,江海正無波?!泵鑼懥藴魳非宓乃监l(xiāng)之情?!冻箻烦菑埳俑贰稓q除夜會樂城張少府宅》寫在“云海訪甌閩,風濤泊島濱”的樂清,失意的作者與張子容怎樣度過除夕“續(xù)明催畫燭,守歲接長筵”這樣一個特定的、令人思親團聚的日子。
杭州樟亭。在錢塘縣舊治南五里,后改名浙江亭。吳自牧《夢粱錄》:“樟亭驛即浙江亭也,在跨浦橋南江岸?!卑拙右子性娫疲骸耙拱胝镣んA,愁人起望鄉(xiāng)。月明何處見,潮水白茫茫。”樟亭還為唐代浙江觀濤勝地,羊士諤《憶江南舊游》詩云“曲水三春弄采毫,樟亭八月又觀潮”。孟浩然有《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與杭州薛司戶登樟亭驛》等詩,“百里雷聲震,鳴弦暫輟彈……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描寫了樟亭觀潮的勝境以及與樟亭相關的人文景觀。
(一)襄陽、吳越詩中的歷史與現實人物
羊祜。是古代著名的政治家,文武雙全,清廉正直,深受軍民的愛戴?!稌x書·羊祜傳》說:“祜樂山水,每風景,必造峴山,置酒言詠,終日不倦?!睍x武帝司馬炎曾評價羊祜“執(zhí)德清劭,忠亮純茂,經緯文武,謇謇正直?!辈⑷蚊蜢餅榍G州諸軍都督,坐鎮(zhèn)襄陽,籌劃東伐孫吳之事。當他因積勞成疾,于世長辭時,當地軍民無一不悲慟欲絕,襄陽百姓在他生前鐘情的峴山建造了一塊碑,以此來紀念羊祜的豐功偉績。人們每每到這個地方,睹碑生情,椎心泣血,所以此碑也被稱為“墮淚碑”。在《與諸子登峴山》中,孟浩然寫到他登臨峴山,憑吊羊公碑后的感觸。人事總是在不停止地變化著,過去的一切不復存在,今天的一切很快又會成為過去。羊公雖然已經離世四百余年,這期間經歷了多少朝代的更替、人事的變遷,他的墓碑卻依舊屹立于峴山之首,他的事跡依舊被人津津樂道,名垂千古。詩人反觀自己,空有一身抱負,壯志未酬,一生碌碌無為,終將被世人所遺忘。整首詩流露出的是其懷才不遇的悲傷以及無限惆悵的滄桑感,使人不禁和作者一樣“讀罷淚沾襟”。在《送韓使君除洪州都曹》中,孟浩然用“召父多遺愛,羊公有令名”來歌頌羊公的豐功偉績?!端屯醪g之嶺南》之“峴首羊公愛,長沙賈誼愁”一聯,把羊祜、賈誼與王昌齡作比,對王昌齡的能力和才華進行了一番肯定。如此有才氣的人卻即將被貶謫到未開化的嶺南,不禁發(fā)出了“相思望斗牛”的感慨。
龐德公。東漢末年的名士龐德公,他與當時隱居襄陽的徐庶、司馬徽、諸葛亮過從甚密,稱諸葛亮為“臥龍”、司馬徽為“水鏡”、龐統為“鳳雛”,皆龐德公語也,被譽為知人。據記載,荊州刺史劉表聞知龐德公德高望重,數次請他進府做官,皆辭不就。劉表問他不肯官祿,后世何以留子孫。龐公曰:“世人皆遺之以危,今獨遺之以安。雖所遺不同,未為無所遺也。”劉表嘆息而去。后來龐德公“遂攜其妻子登鹿門山”,采藥以終。聞一多先生曾這樣評價:“孟浩然原來是為隱居而隱居,為著一個浪漫的理想,為著對古人的一個神圣的默契而隱居?!彼f的這個古人就是龐德公。龐德公對孟浩然的影響極其深遠,龐公乃高風亮節(jié)、淡泊名利之人,孟浩然仰慕已久,深以龐德公為自己的精神支柱,支撐著自己遠離喧囂,遠離塵俗。他的詩中多次提及龐德公,比如“昔聞龐德公,采藥遂不返。金澗餌芝術,石床臥苔蘚”(《登鹿門山懷古》)、“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夜歸鹿門山歌》)、“聞就龐公隱,移居近洞湖”(《尋張五回夜園作》)。在《題張野人園廬》中,他這樣寫道“門無俗士駕,人有上皇風。何處先賢傳,惟稱龐德公”。隱居山林,樂趣無窮,耕作、垂釣、飲酒,讓人樂不思蜀,不必擔心會有庸俗之人前來打擾。他最敬重的先賢龐德公,就是這樣怡然自得地活著。
鄭交甫。孟浩然在“垂釣坐盤石,水清心亦閑。魚行潭樹下,猿掛島藤間。游女昔解佩,傳聞于此山。求之不可得,沿月棹歌還”(《萬山潭作》),以及“漾舟逗何處,神女漢皋曲”(《初春漢中漾舟》)中,均提到了鄭交甫適楚故事?!段倪x》卷十二晉·郭景純(璞)《江賦》:“感交甫之喪佩?!碧评钌谱⒁俄n詩內傳》:“鄭交甫遵彼漢皋臺下,遇二女,與言曰:‘愿請子之佩’,二女與交甫,交甫受而懷之,超然而去,十步,循探之,即亡矣。回顧二女,亦即亡矣?!笔乱嘁娕f題漢劉向《列仙傳》卷上《江妃二女》。相傳鄭交甫在萬山游玩時,巧遇兩位神女出游。鄭交甫向神女索取佩帶上的飾物,游女解佩贈之,突然間,游女及佩飾均消失不見,鄭交甫為此惆悵迷惘。詩人把這個故事演繹成美好愛情故事,融入詩中,為全詩奠定了愉悅的感情基調。這個典故為萬山潭及周邊增添了浪漫的色彩,其中帶有些許神秘,更顯清幽。我們既從詩中領略到萬山潭的清麗景色,也體會到孟浩然淡雅的心境和淡泊的情懷。
張子容,湖北襄陽人,排行八,又名張八。約唐玄宗開元十六年前后在世?!短撇抛觽鳌罚骸白尤荩尻柸?。開元元年常無名榜進士,仕為樂城令(按《唐詩紀事》作“樂城尉”。子容有《貶樂城尉日作》詩,浩然詩亦稱為“樂城張少府”,作“尉”是)。初與孟浩然同隱鹿門山,為死生交,詩篇唱答頗多。復值亂離,流寓江表。后竟棄官歸舊業(yè)……有詩集。興趣高遠,略去凡近。當時哲匠,咸稱道焉?!弊尤菰鵀闀x陵、樂城尉。為樂城尉時,浩然曾往探訪。后為奉天令、郎中、義王府司馬,晚年棄官回鄉(xiāng)。孟詩《晚春臥疾寄張八子容》:“南陌春將晚,北窗猶臥病。林園久不游,草木一何盛。狹徑花將盡,閑庭竹掃凈。翠羽戲蘭苕,赪鱗動荷柄。念我平生好,江鄉(xiāng)遠從政。云山阻夢思,衾枕勞感詠。感詠復何為,同心恨別離。世途皆自媚,流俗寡相知。賈誼才空逸,安仁鬢欲絲。遙情每東注,奔晷復西馳。常恐填溝壑,無由振羽儀。窮通若有命,欲向論中推?!痹娙讼蜻h在樂城的子容寄去了一片相思之情。從用“賈誼”“潘岳”之典可讀出詩人的惆悵和失意。還有《尋白鶴巖張子容隱居》《除夜樂城張少府宅》《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送張子容赴舉》《登峴山亭寄晉陵張少府》《張郎中梅園作》《送張郎中遷京》等詩描寫了張子容的故人之思及懷鄉(xiāng)之情。
(二)襄陽、吳越詩中的田園與隱逸形象
田園與隱士。在孟浩然襄陽詩中,有相當一部分詩作反映了他對田園隱逸生活的向往?!洱X坐呈山南諸隱》:“習公有遺坐,高在白云陲。樵子不見識,山僧賞自知。以余為好事,攜手一來窺。竹露閑夜滴,松風清晝吹。從來抱微尚,況復感前規(guī)。于此無奇策,蒼生奚以為?!北砻髯约簩Π傩諢o能為力,只有棲隱之志。相同意象的襄陽詩還有《仲夏歸南園寄京邑舊游》:“嘗讀高士傳,最嘉陶徵君。日耽田園趣,自謂羲皇人。余復何為者,棲棲徒問津。”《澗南園即事貽皎上人》:“弊廬在郭外,素產唯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書取幽棲事,將尋靜者論?!薄栋自葡壬蹂囊娫L》《上巳日澗南園期王山人陳七諸公不至》《尋白鶴巖張子容隱居》《夏日浮舟過陳逸人別業(yè)》《尋梅道士張逸人》等等,對田園隱逸生活作了多方位的描寫與刻畫,讓我們看到的是一位田園隱士的形象。而《田家元日》:“我年已強仕,無祿尚憂農。桑野就耕父,荷鋤隨牧童。”《田園作》:“弊廬隔塵喧,惟先養(yǎng)恬素。卜鄰近三徑,植果盈千樹?;浻嗳瓮七w,三十猶未遇。書劍時將晚,丘園日已暮。晨興自多懷,晝坐常寡悟。沖天羨鴻鵠,爭食羞雞鶩。望斷金馬門,勞歌采樵路。鄉(xiāng)曲無知己,朝端乏親故。誰能為揚雄,一薦甘泉賦。”在對家鄉(xiāng)田園風光描寫的同時,也讓我們感受到詩人于出世與入世之間的矛盾心理。
山水與僧道。孟浩然在家鄉(xiāng)時,與不少寺觀僧道有交往,這在襄陽詩中多有反映。如《游明禪師西山蘭若》描寫了西山明禪師居所“西山多奇狀,秀出傍前楹。停午收彩翠,夕陽照分明?!Y廬就嵌窟,翦竹通逕行”之美麗幽靜,《尋香山湛上人》“朝游訪名山,山遠在空翠。氛氳亙百里,日入行始至。谷口聞鐘聲,林端識香氣。杖策尋故人,解鞍暫停騎。石門殊壑險,篁逕轉森邃……”又給我們展示了一幅深邃的襄陽山水圖景?!队尉翱账绿m若》“龍象經行處,山腰度石關。屢迷青嶂合,時愛綠蘿閑。宴息花林下,高談竹嶼間。寥寥隔塵事,疑是入雞山”對景空寺做了細致的刻畫。景空寺一名白馬寺,在襄陽市南十里白馬山上。晉安王為釋法聰造,初名禪居寺,隋時改名景空。《過融上人蘭若》:“山頭禪室掛僧衣,窗外無人水鳥飛。黃昏半在下山路,卻聽泉聲戀翠微?!薄稘灸蠄@即事貽皎上人》:“弊廬在郭外,素產唯田園。左右林野曠,不聞朝市喧。釣竿垂北澗,樵唱入南軒。書取幽棲事,將尋靜者論。”此詩是贈給釋皎上人,主要描寫澗南園幽靜的環(huán)境,與皎上人所居之地十分相似。還有《游精思觀回王白云在后》、《游精思題觀主山房》(誤入桃源里,初憐竹逕深。方知仙子宅,未有世人尋。舞鶴過閑砌,飛猿嘯密林。漸通玄妙理,深得坐忘心)、《與王昌齡宴黃道士房》(酌霞復對此,宛似入蓬壺)、《贈道士參寥》、《清明日宴梅道士房》、《傷峴山云表觀主》、《梅道士水亭》(傲吏非凡吏,名流即道流。隱居不可見,高論莫能酬。水接仙源近,山藏鬼谷幽。再來迷處所,花下問漁舟)等描寫家鄉(xiāng)道觀的作品,反映了作者尋求山野寧靜之心境。
而在孟浩然吳越詩中也出現不少寺觀僧道的意象。主要僧人有符公、義公等,如《云門寺西六七里聞符公蘭若最幽與薛八同往》《游云門寺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之中的“云門寺”,就在今浙江紹興南云門山。施宿《會稽志》載:“云門山在會稽縣南三十里。舊經云:晉義熙二年,中書令王子敬居此,有五色云見,詔建寺,號云門?!鼻霸婎}中的“蘭若”也是佛寺。該詩描寫了符公蘭若的幽靜“所居最幽絕,所住皆靜者。密筱夾路旁,清泉流舍下”以及符公的塵念俱舍、“四禪合真如”的心態(tài)。《題大禹寺義公禪房》:“義公習禪處,結構依空林。戶外一峰秀,階前群壑深。夕陽連雨足,空翠落庭陰??慈∩徎▋簦瑧蝗拘?。”對大禹寺義公禪房作了如臨其境的刻畫與贊美。大禹寺在今紹興會稽山上。《法苑珠林》載:“吳州會稽山大禹寺立塔舍利,泛度五江,風波皆不起;又放神光,獲得紫芝?!绷碛小杜D月八日于剡縣石城寺禮拜》,描寫了“石城寺”,即寶相寺。《一統志》:“寶相寺,在新昌縣西南南明山。齊永明中,僧護鑿石造彌勒佛像,高百尺,因建寺?!绷簞③挠小敦呖h石城寺彌勒石像碑銘》。此詩表達了洗去世俗煩惱“愿承功德水,從此濯塵機”的愿望。孟浩然吳越詩中的主要道士是天臺太一子?!端尢炫_桐柏觀》《越中逢天臺太一子》《尋天臺山作》《寄天臺道士》之“天臺”是道教圣地。桐柏觀,在天臺山脈之桐柏山上,唐睿宗時司馬承禎所建。四詩皆描寫了道教成仙的迷人環(huán)境:“息陰憩桐柏,采秀尋靈草。鶴唳清露垂,雞鳴信潮早?!薄半u鳴見日出,每與仙人會。來去赤城中,逍遙白云外。莓苔異人間,瀑布作空界。福庭長不死,華頂舊稱最?!币约暗朗壳笙芍e:“吾友太一子,餐霞臥赤城”,“海上求仙客,三山望幾時?焚香宿華頂,裛露采靈芝……儻因松子去,長與仙人辭”等,這些描寫反映了詩人內心對道家的欽慕之情。
漁夫與舟子。在孟浩然的襄陽、吳越詩中,他多次提到垂釣者、漁夫。如襄陽詩中的“垂釣者”意象,《冬至后過吳、張二子檀溪別業(yè)》就有“外事情都遠,中流性所便。閑垂太公釣,興發(fā)子猷船”所引用的“姜太公垂釣”的典故。還有“落日清川里,誰言獨羨魚。竹嶼見垂釣,茅齋聞讀書”(《西山尋辛諤》)中,詩人描述自己在竹嶼看人垂釣的情景,這其實也就是描寫隱士生活。這在吳越詩中亦有此類意象,如“白首垂釣翁,新妝浣紗女。相看似相識,脈脈不得語”(《耶溪泛舟》)中的白首垂釣翁?!兑褐邸肥敲虾迫辉陂L安求仕未成,漫無目的地兜游江浙時寫下的著名詩作。披著夕陽的余輝,漁夫引吭高歌,女子在河邊愜意自得地搗衣,與詩人躊躇滿志,卻逢官場失意的失落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面對閑適的山水,對照自己“心為形役”的情狀,一種清靜無為、與世無爭的思想便油然而起。何必涉足于紛擾多事的人世間?何不早日放下濟世的抱負,擺脫俗務,隨遇而安,當個“垂釣翁”遠離塵囂?這首詩景中寓情,“脈脈不得語”恰好是詩人思想感情的自我寫照。
古詩中,詩人塑造的漁父形象,大多數是隱逸之士的代表,典籍中也記載了許多純粹的漁父:他們表面上心無牽掛,寄情山水,實際上博學厚重,對處世和安邦有著精到的見地?!肚f子·刻意》里就說:“就藪澤,處閑曠,釣魚閑處,無為而已矣,此江海之士,避世之人,閑暇者之所好也?!痹诿虾迫凰幠甏娜耍蠖嗍艿椒鸾趟枷肱c老莊思想的影響,隱逸的風氣更加盛行。有的人是為了過上逍遙自在的生活而真心歸隱;有的向往做“山中宰相”或走“終南捷徑”;也有像孟浩然一樣,看似樂于成為一名“避世”的漁父,但內心的真正想法是希望自己像姜太公隱居山中卻被明君相中。對于像孟浩然一樣的大多數壯志難酬的唐宋文人來說,臨水垂釣已成為內心深處一個難解的情結,一個暗藏的希冀。
除了漁夫、釣者意象,孟浩然的詩中還多次出現“舟”或“舟子”意象。如“向夕問舟子,前程復幾多。灣頭正堪泊,淮里足風波”(《問舟子》)、“歸來理舟楫,江海正無波”(《初年樂城館中臥疾懷歸》)、“掛席東南望,青山水國遙”(《舟中曉望》)、“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自洛之越》)、“白云向吳會,征帆亦相隨”(《送謝錄事之越》)、“掛帆愁海路,分手戀朋情”(《永嘉別張子容》)、“廣陵相遇罷,彭蠡泛舟還”(《廣陵別薛八》)、“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宿建德江》)等。中國古典詩歌中常用“舟”或“舟子”意象表現“漂泊”之心靈,就像“山暝聽猿愁,滄江急夜流。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宿桐廬江寄廣陵舊游》)中的“孤舟”,它的存在給人一種飄零不定之感。而舟子作為掌舵的人,控制著船的去向,他們身上帶著以船為家的閑適、散淡、愉悅,他們體現了高雅、純凈、特立的人生境界,既保持著對世事的關注,也有自己內心的一片凈土??墒敲虾迫坏男木常谶@個漂泊的載體中,既有對舟子自由瀟灑的情懷的羨慕之情,然而更多的是他無處安放的漂泊的心,是在歸隱之樂中透露出的對壯志未酬的難以釋懷。
意象在詩詞中展現的意義,絕大部分是表現作者的主觀色彩情感志向,盡可能地使讀者理解并接受,最大程度地引起他們思想和情感上的共鳴。孟浩然襄陽詩與吳越詩中的眾多意象同樣承擔著這一特殊意義,但又有不同的側重點。
(一)孟襄陽詩意象側重于表現荊楚文化與田園隱逸生活
文學跟地域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法國文學評論家丹納《藝術哲學》提出環(huán)境是影響和制約藝術創(chuàng)作的三大因素之一。由此可見,對于一生絕大部分時間隱居在襄陽的孟浩然而言,他的詩歌不可避免地深受荊楚文化的影響。孟浩然在襄陽城的澗南園成長和生活,襄陽的山清水秀養(yǎng)育了他。他傾心于襄陽的每一寸土地,熱愛這里的一草一木,所以在孟浩然詩歌中有很多贊美襄陽的山水美景的,如北澗、峴山、萬山、萬山潭、鹿門山、望楚山、習家池等,以及歷史傳說人物,如羊祜、龐德公、鄭交甫等,還有現實人物,張子容等。這些荊楚山水人文吸引了詩人的注意力,詩人將其融入詩歌中,不僅豐富了詩歌的文化內容,也給孟浩然詩歌烙下鮮明的荊楚文化特色。
孟浩然襄陽詩主要表現田園隱逸生活?!额}長安主人壁》:“久廢南山田,謬陪東閤賢。欲隨平子去,猶未獻甘泉。”《歲暮歸南山》:“北闕休上書,南山歸弊廬。”《京還贈張維》:“拂衣去何處?高枕南山南?!薄赌仙较屡c老圃期種瓜》:“樵木南山近,林閭北郭賒。先人留素業(yè),老圃作鄰家。”這些詩中表現的是一種對田園隱逸生活的向往。南山的確成了詩人心靈受傷后的避風港?!兑箽w鹿門歌》:“山寺鐘鳴晝已昏,漁梁渡頭爭渡喧。人隨沙岸向江村,余亦乘舟歸鹿門。鹿門月照開煙樹,忽到龐公棲隱處。巖扉松徑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首聯展示了日暮時分喧鬧的魚梁洲渡頭,與詩人此刻沉靜的心境形成對比,并以此襯托灑脫超俗的胸懷。整首詩按照時空順序,分別寫了江邊和山中兩個場景。通過鹿門清幽景色的描繪,表現了詩人恬靜的心境,尤其是運用隱士龐德公之典,更突出了詩人的田園隱逸情趣。當然,孟浩然襄陽詩的田園隱逸情懷也受到了陶淵明之影響。他的詩歌中多次提到陶淵明,比如“皇皇三十載,書劍兩無成。山水尋吳越,風塵厭洛京。扁舟泛湖海,長揖謝公卿。且樂杯中物,誰論世上名”(《自洛之越》),此詩中“且樂杯中物”一句,便是借用陶淵明《責子詩》中的“天運茍如此,且進杯中物”。
(二)孟浩然吳越詩意象側重表現了濃厚的相思與歸隱情懷
相思離別。在吳越山水意象中大部分都籠罩著憂傷氣氛,一般表達了客子鄉(xiāng)愁、友人別愁的情緒。在“清旦江天迥,涼風西北吹。白云向吳會,征帆亦相隨。想到耶溪日,應探禹穴奇。仙書倘相示,予在北山陲”(《送謝錄事之越》)中,孟浩然于前兩句展現了一幅涼風從西北吹過來,颯颯有聲的場景,渲染了離別的悲傷氣氛。清晨江天一色,白云卷卷,征帆片片,詩人送別友人,目送友人乘坐的船駛向吳會。希望友人能代替自己去耶溪游玩,去尋訪讓人稱奇的大禹陵墓。友人到了越地給自己寫信時,或許此時已經隱居于北山邊陲里了。此詩中的吳越山水意象無不透露出詩人對于友人的不舍。
在潤州餞別兄弟時,詩人寫下了《早春潤州送從弟還鄉(xiāng)》:“兄弟游吳國,庭闈戀楚關。已多新歲感,更餞白眉還。歸泛西江水,離筵北固山。鄉(xiāng)園欲有贈,梅柳著先攀?!痹谶h古,高山峻嶺在人們眼中是通天之處,這片神圣之地是神仙居住的,所以常常令人心馳神往??粗鴱牡茉趨菄苡纹陂g,心心念念牽掛著家鄉(xiāng),想到時光流逝、人漸漸變老,孟浩然的思鄉(xiāng)之情也被勾起。在北固山設宴為從弟送行,從弟乘船沿著西江回家去?!懊妨扰省币痪涓求w現了詩人對家鄉(xiāng)的無限思念。
在永嘉江上與張子容餞別時,詩人寫下了《永嘉別張子容》:“舊國余歸楚,新年子北征。掛帆愁海路,分手戀朋情。日夕故園意,汀洲春草生。何時一杯酒,重與季鷹傾”,依依惜別,期盼能早日相聚。在《宿建德江》中,孟浩然先用“移舟泊煙諸,日暮客愁新”兩句,勾勒出夕陽西下的自然環(huán)境,給全詩籠罩上一層凄清的感覺。傍晚時分,小船??吭谥夼?,望著蒼茫的天空,“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孟浩然把自己的孤寂情懷寄托給月亮,山水之樂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羈旅愁思,隨境冉冉而生。
揚子津也是孟浩然游歷吳越時常去的地方,他經常心中懷著壯志未酬的遺憾之情,在揚子津眺望京城,如“桂楫中流望,京江兩畔明”(《渡揚子江》);又如“北固臨京口,夷山近海濱。江風白浪起,愁殺渡頭人”(《揚子津望京口》)、“日夕望京口,煙波愁我心。心馳茅山洞,目極楓樹林”(《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就像孟浩然在《宿揚子津,寄潤州長山劉隱士》中所寫的一樣,夜宿在揚子津時,孟浩然想起了長山的劉隱士。劉隱士和自己一樣,曾想要建功立業(yè),最終選擇了隱逸。黃昏時分,霧氣蒙蒙,望向京都所在的方向,不禁感嘆斗轉星移、霜露更迭,自己卻還碌碌無為,不免長嘆一聲。他也曾到杭州,觀看錢塘江漲潮,寫下了“百里聞雷震,鳴弦暫輟彈。府中連騎出,江上待潮觀。照日秋云迥,浮天渤澥寬。驚濤來似雪,一坐凜生寒”(《與顏錢塘登樟亭望潮作》)的詩篇。在永嘉江,詩人留下了“眾鳥遙對酒,孤嶼共題詩”(《永嘉上浦館逢張八子容》);夜宿永嘉江時,發(fā)出了“我行窮水國,君使入京華。相去日千里,孤帆天一涯。臥聞海潮至,起視江月斜。借問同舟客,何時到永嘉”(《宿永嘉江,寄山陰崔少府國輔》)的震撼呼聲。
孟浩然在漫游吳越山水期間,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地理意象詩歌。清幽蕩漾的流水,寄托著人們的思歸情感。因此,每當臨水之時,總會牽起不盡的離情,思念遠方的親人。孟浩然漂流在外,必然會見水思鄉(xiāng)盼歸。山鑄造風骨,讓人意志堅強、心胸開闊,產生承載萬物的偉大情懷,所以它總能勾起文人超脫的情懷,構筑起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家園。這些靈動的意象,因為融進孟浩然真切的情感,富含多種意蘊,不僅意境清幽空雅,而且情感豐富。三年的吳越之游,不僅開闊了孟浩然的視野和胸襟,也在一定程度上陶冶了他安于淡泊的品格。
歸隱情懷。如漁夫、釣者、道人、僧人等人文意象,耶溪、建德江、揚子江、永嘉江、長山、云門山等山水地理意象,或表達恬淡閑適心情,或表達厭惡官場生活,或希冀歸隱。登臨浙江紹興的云門山時,孟浩然寫下了《題云門山,寄越府包戶曹、徐起居》。登臺嶺、探訪耶溪源頭,期間累了就在寺院中休息。眺望遠處,發(fā)現晴山和秦望山是如此接近,寬廣的鏡湖碧波蕩漾。黃昏時分,白云凝聚在一起,蒼茫的大海浩瀚無邊。家鄉(xiāng)茫茫不可見,好友則遠在朝廷。待到好友辭官之日,希望能一同欣賞這片碧山綠水。詩人此時入仕未果,想在吳越山水的恣意游玩中獲得暫時的解脫??梢钥闯雒虾迫还賵鍪б夂罅髀兜臍w隱之意。
但是,想歸隱的時候,他又忘記不了建功立業(yè)。“陳平無產業(yè),尼父倦東西。負郭昔云翳,問津今亦迷。未能忘魏闕,空此滯秦稽。兩見夏云起,再聞春鳥啼。懷仙梅福市,訪舊若耶溪。圣主賢為寶,君何隱遁棲”(《久滯越中,貽謝南池、會稽賀少府》)寫游覽越州之經歷。他想起昔日漢代陳平沒有什么功績,生活窮困潦倒,仲尼也曾厭倦周游列國的生活。想探訪舊時詢問過的渡口,現在卻找不到了。每天在梅福探尋仙人的蹤跡,在若耶溪恣意游玩。君主若能重用賢才的話,我又何必在這里隱居?!拔茨芡宏I,空此滯秦稽”,字里行間流露出詩人對于建功立業(yè)的渴望。
(三)孟襄陽、吳越詩意象豐富了盛唐氣象中“清”的風尚
盛唐詩歌所呈現的盛唐氣象,除了雄放、朝氣蓬勃的氣象外,還如羅宗強先生所言:“盛唐詩壇反映出來的另一傾向,就是追求自然的美。盛唐詩歌的興象與風骨,是在自然的形式中得到表現的。它的情景交融的詩歌意境,它的濃烈的感情,壯大的氣勢,都以其質樸的、自然無華的面貌,呈現在人們面前。盛唐詩歌表現的,不是一種錯彩鏤金的美,而是一種清水芙蓉的美?!泵骱鷳搿对娝挕氛摷懊虾迫辉姼璧娘L格時說“清而曠”,并在與其他不同時代的山水詩人對比中突出了孟詩之“清曠”的獨特風格:“靖節(jié)清而遠,康樂清而麗,曲江清而?!=ㄇ宥?,王維清而秀,儲光義清而適,韋應物清而潤,柳子厚清而峭,徐昌谷清而朗,高子業(yè)清而婉?!泵虾迫煌瑫r代的人也有如此看法,王士源在《孟浩然集·序》里云孟浩然“骨貌淑清,風神散朗”,“行不為飾,動以求真,故似誕;游不為利,期以放性,故常貧?!崩畎住顿浢虾迫弧吩娨嗝鑼懥嗽娙说牧窒嘛L采:“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云。醉月頻中圣,迷花不事君。高山安可仰,徒此抱清芬?!蓖ㄓ^孟集,詩人描寫家鄉(xiāng)或異鄉(xiāng)山水,都是表現自己的清高自賞、遺世獨立。在其詩中,“露”“光”“輝”“溪”等“清”的意象以及“竹林”“深筍”“青藤”等“淡”的意象,都散發(fā)出清新宜人的氣息,反映了作者詩情詩性的高潔清雅。這種“清”的風尚,為盛唐氣象中增添了多樣化的因素,大大地充實和豐富了盛唐氣象。
通過對孟浩然襄陽和吳越詩中的地理意象與人文意象的分析,從中可以看出,襄陽詩意象側重于荊楚文化與田園隱逸生活,吳越詩意象側重表現了濃厚的相思與歸隱情懷,它們同時又為盛唐氣象提供了多樣化的質素,豐富了盛唐氣象中“清”的風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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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呂 斌
2016-10-06
2014年韓山師范學院教授啟動項目“文學地理學視野下的宋代集句詩研究”(項目編號:QD20140922)。
張福清(1968— ),男,湖北建始人,教授,副院長,碩士研究生導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
I207.22
A
1006-2491(2017)03-003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