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迎兵

李心麗的第三只“小說眼”

李迎兵

這些年來，李心麗的小說世界五彩多姿，這主要在題材和內(nèi)容的多樣性方面，比如《假日》和《十一種悲傷》，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類型的人物和事件。甚至于，筆下的人物因為現(xiàn)實的諸多困擾使得他們各自的生活出現(xiàn)了種種危機。畢竟，李心麗更加傾向于一種生活的常態(tài)，傾向于一種世俗的價值觀層面的打量和抒寫，所以，她的小說世界都是屬于庸常生活里的普通人。她的出發(fā)點是善意和寬厚的，有著自己的價值選擇和世俗關(guān)懷。

李心麗的小說《假日》，男女主人公是一對出去旅行的夫妻，人到中年，頗有點《廊橋遺夢》的感覺。比如在小說的鋪展中就有對異域環(huán)境的描寫，李心麗透過常小林的眼睛來打量周圍的一切。由于這種打量有了比較，從常小林平日的生活環(huán)境到突然的變化，讓常小林與陳大明之間多年夫妻關(guān)系有了一種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覺，并觸發(fā)了常小林的回憶。這種“廊橋遺夢”式的情節(jié)線，是從他們住入石橋小土炕公寓開始的，由隔壁一對年輕情侶之間異常的響動，讓這對過來人的中年夫妻有了對失去歲月的重新檢視，也讀出了一種簡單而又復(fù)雜的人生況味。

應(yīng)該說，李心麗通過多年堅持不懈的努力，小說面貌不斷地有了新的改觀。就拿李心麗的《假日》來說，她的筆力還是很冷硬，卻又很柔軟。

之后常小林又看到了一叢叢的鋪地柏，已經(jīng)一片碧綠了，這些高矮的植物次第出現(xiàn)又次第后退，嶄新的柏油路，干凈的柏油路，看不到底的遠方，還有若有若無的小雨，天地間寂然的一切，常小林感覺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一切是嶄新完整的，一切是美好的，一切都還是可以想象的。

環(huán)境的陡然間轉(zhuǎn)換，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讓常小林對從前的舊事有了更多反芻的可能性。

單從情節(jié)線看，李心麗還是在自己比較拿手的家庭婚姻題材里翻檢著，尋覓著，以求找到一個人性的隱秘出口。這個時候就需要李心麗的“第三只眼”。我在讀這篇小說的時候，總是感覺李心麗或許在抒寫她自己，或許又不是——這種冷靜，并且刺痛感，讓我覺得李心麗作為一個隱形人在常小林陳大明這對夫妻身邊觀察著，生活著。小說的刻度，小說的精密度，正在于作家與人物之間的距離不斷地縮短，卻又有某種超越。這對表面和諧的夫妻之間，卻因為陳大明的最先出軌來導致常小林的心理失衡。這個消息是常小林的閨蜜毛麗霞告訴她的，而且還活靈活現(xiàn)地講述了人物地點，醫(yī)院做人流，還有二十萬，這讓常小林想起來此前的很多征兆和事發(fā)的端倪。

果真不久，這個電話又打家里的電話，常小林沒有接，后來家里的門鈴響，常小林從聽筒里聽到又是那個女人，找陳大明，要常小林給她開門，常小林說陳大明不在家。那個女人不依不饒的繼續(xù)摁門鈴，后來常小林說她要報警了，這個女人才作罷。

這樣的畫面，常小林感覺到蹊蹺，也有點懊惱，但還沒有往別的地方多想，但毛麗霞的講述，讓常小林一時間情緒失控了。甚至于常小林也為了達到報復(fù)的目的，乃至使得自己有某種心理平衡來實現(xiàn)“軟著陸”。因為，他們夫妻有了一個優(yōu)秀的兒子，還不能鬧得離婚，只能彼此用某種看不見的方式來實現(xiàn)一種新的夫妻架構(gòu)關(guān)系。不能說這種關(guān)系名存實亡，恰恰相反，由于人性的矛盾，所以有了這種邊邊角角的花邊故事反倒更加在離心力作用下更加牢靠了。于是，才有了常小林和陳大明之間的假日暢談，并溫故而知新地復(fù)習了一遍夫妻之間的功課。

后來她發(fā)現(xiàn)不是她每次打電話男人都會如約與她見面，男人手頭有不少事要做，她便隔兩天再打，她痛恨自己為什么要變得這么賤，她想下次只要男人打來電話，她一定也要放他鴿子，但不等男人的電話來，她就又按捺不住了。她與他相處了差不多一年的時間，也沒有發(fā)展成為她想象中的那種關(guān)系，憐惜，內(nèi)心敞開，于是她便隨時準備要從這種關(guān)系中消失，她隨時準備在他面前消失，可是她并沒有消失掉。

接下來李心麗的講述，就在這種現(xiàn)實和回憶之間跳躍著，使得這對夫妻有了一種世俗的特色。不僅如此，李心麗的價值觀所在，正是為了迎合大眾，也為了迎合一種更加司空見慣的生活的習性和思維定式，以及種種行為觀念和身處環(huán)境的某種下意識選擇，都是人物搖擺不定中有了更多的越軌之后的回歸。這是因為他們還不夠決絕，還能夠“回去”。李心麗不想讓她自己筆下的人物鬧得無家可歸，甚至打爛舊世界之后建立新秩序。李心麗沒有這樣的宏大野心，小家碧玉的思維使得常小林出軌之后依然與陳大明之間有著更穩(wěn)定的關(guān)系。這是家，這是他們幾十年共同營造的安樂窩。

李心麗《十一種悲傷》里的劉曉，是一個北漂者的寒酸形象。李心麗試圖從《假日》里常小林的困惑里進入一個并不熟悉的領(lǐng)域。這就是北漂者的生活。其實，人類生活的源頭就是不穩(wěn)定的漂泊，只有漂泊，才會有新的可能，新的發(fā)展，相反穩(wěn)定則是一種束縛，一種固步自封。李心麗實際上真正說來無法理解劉曉的生活，雖然在她的筆下一次次出現(xiàn)劉曉有點寒酸卻又有點“偉大”的光輝形象，但她無法讓筆下的人物超出世俗化的常規(guī)。其實，以常規(guī)為標準化，對一個作家來說，可能是致命的，所以這個劉曉與常小林比起來，就顯得有點突兀，甚至很多情節(jié)可能是一種堆砌。

比如劉曉一次次換女人，一次追求虛幻的白日夢，一次次在愛情中鋌而走險，都在李心麗的筆下，在她的常規(guī)的、世俗化價值關(guān)照下，劉曉都會是冰天雪地堆砌出來的“雪人”，一遇到陽光就消融不見了。

劉曉說那確實是，我上上任女朋友現(xiàn)在跑了，我就沒有地方去找，那感覺就好像是掉到大海里了。如果我誠心想跑，跑了你們一定找不到。李務(wù)善說你說說你想不想跑，劉曉說想，我現(xiàn)在特別想的是從這兒消失，像她們一樣消失，不過你放心，我哪怕想跑我也會把你的房租結(jié)清，我會把你的房門鑰匙還給你，然后光明磊落的消失，不會那樣欠了你的房租走掉。李務(wù)善說你現(xiàn)在這樣說，到那時還不定是怎么樣呢？

這種空中樓閣式的對話比比皆是，雖然小說試圖揭示劉曉一直在路上的某種生存狀態(tài)，但卻有點漫畫化，甚至哈哈鏡的效果了。千千萬萬個北漂者，其實與千千萬萬個大地上的耕田者是一樣的，本質(zhì)上沒有什么不同，沒有高下之分，也沒有誰回歸誰的問題。李心麗潛意識里認為劉曉們只有過上《假日》里夫妻那種隱忍而又穩(wěn)定的生活，就是劉曉的歸宿。其實劉曉的歸宿正不是那樣的，他的歸宿就是一直“在路上”。其實，地球上所有人的命運都是殊途同歸的，這種同歸不一定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的趨同，無論選擇什么樣的生活，最后的歸宿都難以逃脫自然法則規(guī)定的死亡大限。這才是人生的喜劇和悲劇所在，也是人生的意義所在。

我也不是沒有女人，劉曉說。這時候他趕緊拿出他與蘇夏的合影來，給李務(wù)善看，他與蘇夏的合影還不少，李務(wù)善看到劉曉確實與一個年輕的美女親密的摟抱在一起的合影，李務(wù)善看到相片中的女孩子不僅年輕，而且漂亮，李務(wù)善說這個女孩子看著挺好啊，你們當時照像的時候還挺年輕，劉曉說我們談了兩年，現(xiàn)在分手了，我都不知道她后來去了哪里。李務(wù)善說挺可惜啊，劉曉說我現(xiàn)在想來也挺可惜，可是能有什么辦法呢，主要是我連房子也沒有，我不想讓她跟著我受苦，李務(wù)善說兩個人真的愿意在一起的時候，苦是會變成甜的。劉曉說你的話挺有道理，我后來還處了幾個女朋友，我發(fā)現(xiàn)我們做個情人還可以相處，但從來也沒有誰想到了婚姻。

這種情節(jié)的羅列通過北漂者劉曉與房東李務(wù)善的對話來體現(xiàn)的。畢竟，李心麗無法緊隨著生活真實中的劉曉。劉曉們的生存表象，劉曉們的尊嚴，劉曉們的愛與恨，劉曉們的人生決絕，都是無法通過表象來反映出來的。毫無疑問，李心麗的小說“第三只眼”，乃至她越來越強悍的小說野心，使得她試圖掌控更多無法掌控的外部生活。不能不說，李心麗有時是成功的，而且是柳暗花明又一村，只是也有個別的唐突例子，比如劉曉這個北漂者的系列形象，就顯得有點夸大而失真了。當然，這個只是我作為評論者的個人“偏見”，或許李心麗也有話要說。因為，小說來自真實的生活，但由于作家本人生活圈子畢竟有限，所以很多生活素材多為道聽途說了。不僅僅是巴爾扎克、托爾斯泰這些作家，即便是當今的那些國內(nèi)作家莫不如此，比如莫言《紅高粱》就是把自己老家村子的真實人名一個個安插在自己人物身上，并讓他們穿越到抗戰(zhàn)那個年代里了。

臨走的時候，李務(wù)善給劉曉留了一個賬戶，讓劉曉每一季度把錢打進這個賬戶里，本來這只賬戶早就有了，他只是借著收房租這件事來與他見見，聊一聊。劉曉說好。李務(wù)善說如果有奇跡，一年以后我再來找你聊，有時候不收房租我也想來這兒坐坐，這是我父母留給我的老房子，我小時候在這兒長大。劉曉說或者以后我去看你，李務(wù)善說那倒不必了。

重點當然在《十一種悲傷》的結(jié)局，劉曉看到在房東李務(wù)善之后，又來了一個陌生人。房東李務(wù)善的命運，以及接下來的處理，就是李心麗式的小說思維。李心麗小說“第三只眼”正在于打開生活的黑洞，洞悉其中的某些真相。作家的固執(zhí)甚或堅持，正在于她能看到自己想要看到的東西，不想看到的也會以某種夸張的面目，哈哈鏡里的形象出現(xiàn)。毫無疑問，李心麗進入了《假日》里常小林的內(nèi)心，但到了《十一種悲傷》里，李心麗在偷偷尾隨甚或遠遠地窺視著劉曉的北漂生活。這是李心麗觀察生活的兩極。這兩極的巨大反差，改變了她的某些小說面貌，甚至題材限制。但這個又不是絕對的。

比如這一段：

他從來不避諱他的生活中有過的那一個個女人，他也不避諱他與她們之間的實質(zhì)性的關(guān)系，但他不知道她們?yōu)槭裁从侄枷Я?。他知道在這一點上陳小雪應(yīng)該與她們不同，陳小雪什么也不缺，大概缺乏的就是有文學追求的一個伴侶，所以他覺得陳小雪不會嫌他窮。陳小雪也沒有避諱她的情感史，少女時代被一個音樂老師猥褻三年多，致使她對自己非常的嫌惡，但她從來沒有想到要告發(fā)他，也沒有停止去那兒上課，隱秘的內(nèi)心里，她還覺得這個音樂老師是喜歡她，或者是愛她，她過早的懂得了男人與女人之間是怎么回事，又有些似懂非懂。她甚至給劉曉講述她期待她在音樂老師的撫摸和擁抱中得到快感，或者是在他的身體進入她的身體的時候，但她從來沒有得到快感，以至于后來有一段時間她非常害怕戀愛，這個問題她還是在后來很久后才解決的，得到快感后她才感到男人與女人之間是怎么回事。

李心麗對陳小雪的心理分析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但還是讓我覺得有些簡單化，還不夠深入。如何深入？李心麗也一直在琢磨著，思考著。從她過往的小說經(jīng)驗里，她只能對自己耳聞目睹的人物和事件有所觸動，并能夠深入其中，或有不同的發(fā)現(xiàn)。在《十一種悲傷》里，李心麗尋找一種最大的公約數(shù)，她的小說野心值得肯定，甚至她也不斷地在過往的創(chuàng)作中“俘獲”一個個人物，但不一定每一次都是旗開得勝的。至少在劉曉身邊的女人處理上，有了很多生硬的“傳說”的成分。小說的禁忌正在于，可以從以“假”亂真中，火中取“栗”。

小說畢竟不是完全靠題材取勝的，關(guān)鍵在于能夠貼近筆下人物寫的同時，又能跳出來打量。李心麗的世俗價值觀多半是對的，但偶爾也會失效。這就是《十一種悲傷》里，李心麗始終圍繞著劉曉這一人物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終究是沒能夠完全進入到其中，并且在世俗價值觀之上有一種更加深廣度的把握和考量。另外圍繞劉曉身邊的人物都是漫畫式的，稍縱即逝，一閃而過。甚至于沒有一個女性留下太深的印象。這是因為李心麗還是對她們不熟悉，比如玲子，比如陳小雪，比如蘇夏等等，雖然是劉曉身邊的“過客”，但是李心麗對她們沒有像《假日》里的常小林那種熟悉到游刃有余。那種走馬燈使得在劉曉身邊的圍繞，總覺得缺少一個真實的支

撐，而多數(shù)是一種隨機性的數(shù)字和羅列，這就使得劉曉這個人物也顯得模糊不清了。他究竟是誰？他想干什么？他怎么了？他有病嗎？他的心靈世界究竟還有什么隱秘？李心麗沒有像對常小林那樣進行認真的處理?；蛘呤撬裏o力處理。李心麗在不斷探尋著她自己的小說邊界。這個邊界就是在“能”與“不能”中有所為，而又有所不為。如何做到這一點，真的是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很多大作家也不一定能夠做到。李心麗能夠敢于去面對真實的自己，挑戰(zhàn)自己的“軟板”，說明她還是充滿了希望的，還是信心百倍的。

李心麗的小說優(yōu)勢正在于女性的直覺力和筆力的細致，甚或有的地方還十分準確到位。但她的抒寫也存在一種自我超越的問題，比如中短篇小說構(gòu)思的某種重復(fù)性，既是一種繁復(fù)的不斷推演，但也是一種缺少更大程度的跨越，乃至來自人文背景、生活場域和知識結(jié)構(gòu)等諸多條件的限制。李心麗能夠不斷地轉(zhuǎn)換角度和抒寫的方式，去展現(xiàn)自己對人生和社會的理解，已經(jīng)十分難得了。近期獲知李心麗榮獲趙樹理文學獎。我們在此祝賀李心麗。

實習編輯 閆東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