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洋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論陳散原七律的用典藝術(shù)
周 洋
(山東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陳散原詩風(fēng)被陳衍目為“生澀奧衍”,其中“奧衍”之論與陳散原詩之用典藝術(shù)密切相關(guān)。而其七律自成陳衍所謂之“散原體”,在其各體詩中成就最著。故此,對其七律用典藝術(shù)作專門考察,不獨可窺其詩藝之一斑,更可對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之用典機制與藝術(shù)效果有深入理解。在文本細讀的基礎(chǔ)上,察其七律用典有三大特征:一則所用典故范圍極廣;二則用典密度較大;三則不唯隸古事,亦用今事。典故入詩,有言簡意賅、典雅莊重之效。而其以典實敘時事者,多可以點帶面,擇事件之關(guān)鍵片段,以關(guān)鍵之人物、地點、時間穿插其間,令人讀之可自行以聯(lián)想方式見其所敘事件之整體,理解其寓意。其對典實之融入點化,于其詩境助益頗多。
陳散原;七律;用典藝術(shù)
孟襄陽《與諸子登峴山》詩云:“人事有代謝,往來成古今”,然雖春秋更迭,江山易代,而古今人事多有相似相通處,詩人每可于詩中施展此道,以聯(lián)想引類采歷代現(xiàn)成事語入詩,為己所用,而成詩之骨骼血脈。此法謂之用典,亦屬修辭上之引用。七律八句五十六字,其形式已極其精簡,復(fù)受格律所限,欲于八句五十六字中盡顯世之人事、己之情懷,自是難事。故每字皆須有其用,不令其句中有弱廢字。而筆者以為,詩中修辭,乃遣詞造句之工具,表情達意之假托,靡不為充沛詩意。典故運用亦是如此。其向來多富濃厚歷史色彩及豐富文化內(nèi)涵,作修辭入詩,不唯可使詩語典雅有書卷氣,亦能收語約意豐之效。故歷來作者每于詩文中運斤,沿用不衰。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為晚清同光體贛派領(lǐng)袖,詩名盛播海內(nèi)。而同光體詩派以宗宋為論詩之旨,強調(diào)學(xué)養(yǎng)因素之于詩歌創(chuàng)作的重要關(guān)系。用典一途,詩人所征之典實范圍與所用之點化技巧,既可視為其學(xué)養(yǎng)厚薄的一種表現(xiàn),亦能作為其詩功深淺的一種評判。而陳散原之七律,向有“散原體”之稱,楊聲昭謂:“散原七律氣勢驅(qū)邁”,華焯謂其“七律熔鑄杜黃,恢詭奇警,開合一氣,八百年來無此作手?!奔慈缟⒃陨硪喑R云呗少浫?,如陳衍《石遺室詩話》載:“嘗見伯嚴遇有燕集,于一夕之間,以七言律遍贈坐客。”足見其七律成就之高,與陳三立本人對其七律之重視。
然其整體詩風(fēng),于《石遺室詩話》中被陳衍目為“生澀奧衍”一派之代表,則七律一體亦在其中。所謂“生澀”,既可指語意之不流暢,亦可指平仄格律之不諧婉,與語詞之搭配、意象之組合、語序之連綴顛倒,皆有關(guān)系。而所謂“奧衍”,則一可指其詩歌內(nèi)容閎深,二可指其詩意深回曲折。按陳衍此評之語境,將陳散原之“生澀奧衍”與鄭孝胥之“清蒼幽峭”對舉,則比較之意自在其中。而觀“清蒼幽峭”一詞,言海藏派詩富清幽奇峭之特點,是對詩歌藝術(shù)風(fēng)貌的概括,而不涉及詩歌內(nèi)容。故“生澀奧衍”之“奧衍”,當(dāng)亦同此理。既已不關(guān)乎詩歌內(nèi)容,則即應(yīng)指其深回曲折之藝術(shù)。此種品評,與陳衍之閱讀感受有直接關(guān)系。陳散原作詩,有避俗避熟之傾向,其詩中意象之擇取、語詞之選用、句式之奇正諸方面,皆可明此意。然意象、語詞、句式,雖極生僻,合其詩境以較,終較易得其索解。故此數(shù)者于“生澀”二字極有關(guān)聯(lián),于“奧衍”似尚未近及。而用典則不同?!岸讯馑朗敝哉Z用事則不必多言,即“如水著鹽”之以謂用事,亦造成詩歌在閱讀欣賞與審美接受中意有阻隔的狀況。堆垛死尸之隔將文心堵死,而如水著鹽之隔,則是將意旨朦朧之文心外延擴大,需讀者自行想象闡釋,得其弦外之音,以曲折盡意。然欲得其索解,不獨須合其詩境,更須合其生平心境,及古典今典之所應(yīng)與離合關(guān)系。故《錦瑟》雖只一篇,而欲得解人,誠乎其難。因此,依筆者淺見,典故之運用,實是陳散原詩歌獲“奧衍”之評之主要因由。故欲察其“奧衍”,則必探其用典。而欲探其用典,則當(dāng)察其成就最著之七律。故此,本文專論其七律之用典,以期能論析其詩歌風(fēng)貌特征之所由。而在陳散原七律取得高度藝術(shù)成就的基礎(chǔ)上,置其于中國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鏈條之末,考察其用典藝術(shù),則不獨可見其詩歌寫作藝術(shù)之一斑,更于深入理解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中典故之運用有較為實際與深刻的意義。故本文即從用典藝術(shù)切入,先探究其七律之用典特色,后發(fā)掘其表達效果。
散原七律每有用典處,其典故使用有以下三大特征:
其一,散原七律所采典故范圍極廣,遍及經(jīng)史子集四部。經(jīng)部之《論語》《易經(jīng)》,史部之《史記》《漢書》《后漢書》,子部之《老子》《莊子》《淮南子》《陰符經(jīng)》《世說》及釋家語典,集部之《楚辭》等,皆在其征引之列。如其用莊子語極多,如《曉抵九江》之“藏舟夜半負之去,搖兀江湖便可憐”,用藏舟以喻夜間行船,《初度日次韻樊山見貺》之“樗散支離莫問年,不材差免斧斤先”,用支離以言骨老身衰,《病起玩月園亭感賦》之“初知毅豹關(guān)輕重,仰睇青霄斗柄長”,用毅豹言自己病起始知養(yǎng)生之重要。甚至一些律句亦頗有莊子氣象。如《樊山示疊韻論詩二律,聊綴所觸以報》之“要摶大塊陰陽氣”,《次韻庸庵人日見寄》其一之“大塊氣蘇風(fēng)應(yīng)律”,有恣意逍遙之氣,有萬物相通之意,頗似莊子文之胸臆氣魄。散原七律中除用《莊子》語較多外,亦多用《老子》語,如《戲次前韻示季詞》之“即今槖籥病元氣”,《任公講學(xué)白下及北還索句贈別》之“大患依然有此身”,《送嚴幾道觀察游倫敦》之“乘桴似羨青牛去”;亦用佛典語,其《曉暾公約相過》言“亂后交親學(xué)佛多”,用佛典亦是常事。如《更生于去歲六十生日滬上游舊,置酒為壽,因繪九老圖,索補題一詩》之“三千界壞佛何如”,《過魏季詞隱居》之“傳法兼參起世經(jīng)”,《漫品楞嚴十種仙》之“漫品楞嚴十種仙”;亦用《楚辭》語,如《北渚閣次韻和伯琴太守,閣為藏書處》其一之“渺渺愁予安所放”,《和范二夜話時聞賀舉人國昌墮章江死,王蘇州仁堪亦卒官》之“呵壁精靈可輩群”,《除夜》之“蛾眉漸惜共謠諑”。散原亦有一律于八句之內(nèi)遍用《楚辭》、佛經(jīng)、《老子》、《莊子》及《易》中典實,錄此詩如下:
蒿叟示以告存之作次韻和酬
一樓蜃氣壓騷魂,浩蕩靈修隱幾存。
舍法維摩聊示疾,守雌苦縣欲相尊。
寐侵世患啼號滿,息養(yǎng)天倪沆瀣溫。
方驗神凝年谷熟,占爻運系括囊坤。
一二句之騷魂、靈修用楚辭語,三句之維摩示疾用《維摩詰所說經(jīng)》典,四句守雌苦縣用《老子》典,六句之息養(yǎng)天倪用《莊子》語,七句之神凝年谷熟用《莊子》語,八句之占爻囊坤用《易經(jīng)》語。僅第五句未用典故,亦可見散原用典之密度。
此外,散原亦于七律中化用前人詩語,如《癸卯歲元旦題示魏季詞》之“門前一馬鈍如蛙”化自黃庭堅《稚川約晚過進叔次前韻贈稚川并呈進叔》之“人騎一馬鈍如蛙”,《三月十五日偕宗武過倉園看花坐雨初臺依韻同作》之“乘興欲呼山入座”化自黃庭堅《題落星寺》之“詩人晝吟山入座”,《挽周伯晉編修》之“世人欲殺獨憐才”化自杜甫《不見》之“世人皆欲殺,吾意獨憐才”,《涼訊依韻答樊山》之“飄墜秋香涼到骨”化自陳與義《雨》之“一涼恩到骨”等。
其二,散原七律用典密度較大,一則其用典七律有306首,二則其七律之用典往往成對出現(xiàn),單一用典者較少,更有通篇用典者,如上文所舉之《蒿叟示以告存之作次韻和酬》聯(lián)聯(lián)用典。再如:《次韻再答義門》一詩:
陸沉幾槧更何辭,剩有人間徹骨悲。
聞?wù)f泥途初悔禍,可堪謠俗與陳詩。
書傳圯上此人去,錐處囊中相士誰。
苦撥死灰話懷抱,新亭雨泣恐多時。
首聯(lián)之陸沉用《莊子》語,頷聯(lián)之悔禍用光緒《罪己詔》語,頸聯(lián)之書傳圯上用《史記·留侯世家》張良于圯上從老父受《太公兵法》事,錐處囊中用《史記·平原君虞卿列傳》中毛遂自薦事,尾聯(lián)之新亭雨泣用《世說新語》王導(dǎo)諸人新亭對泣事。
其三,散原七律用典不唯隸古事,亦用今事。庚子年夏間拳匪禍起,八海兵戈入京,至此年臘月二十六日,清廷始下《罪已詔》。散原于七律中亦用詔中數(shù)語,上例已有提及。如《喜晴一首》“悔禍分明測穹昊”之悔禍出自此詔之“既有悔禍之機,宜頒自責(zé)之詔?!庇秩纭端屠钜嘣滩窟€京師》“天心國脈分明在”之“天心國脈”四字即出自此詔:
其大要無過去私心、破積習(xí)兩言。大臣不存私心,則用人必公;破除積習(xí),則辦事著實。惟公與實,乃理財治兵之根本,亦即天心國脈之轉(zhuǎn)機。
再如《孟樂大令出示紀憤舊句和答二首》其二“恍惚道旁求豆粥”之豆粥,雖有《后漢書·馮異傳》之事在前,然光緒《罪己詔》亦有言曰:
試思乘輿出走,風(fēng)鶴驚心。昌平、宣化間朕侍皇太后,素衣將敝,豆粥難求,困苦饑寒,不如氓庶。不知為人臣者,亦嘗念及憂辱之義否?
此散原七律用典之整體特征。
上文雖已論散原七律用典之整體特征,然尚屬大略,未及深析。散原七律之隸事亦有其選擇,有其偏愛。其七律中世事滄桑類、悲士不遇類、扶傾志士類、江湖隱士類典故最為密集,亦最為可觀。
1.世事滄桑類
散原久歷末世離亂,飽眼華夏滄桑,其七律用典亦多有世事變換之感。如:
羿弓墮盡榑桑下,突兀龍蛇發(fā)殺機。
(《范大當(dāng)世由天津寄示和曾廣鈞詩,感而酬之,末章并及朝鮮兵事》)
后羿射日典出《淮南子·本經(jīng)訓(xùn)》,典故原義為羿射九日而令天下安定,此處則反用其意,謂羿射日之神弓已盡墮榑桑之下,而榑桑又相傳為日出之處。故用此典言世有十日,卻再無可射九日之人杰,以此謂禹域戰(zhàn)亂不息。而龍蛇發(fā)殺機典出《陰符經(jīng)》,謂:
天發(fā)殺機,移星易宿。
地發(fā)殺機,龍蛇起陸。
人發(fā)殺機,天地反覆。
亦以此典謂禹甸之承平不再。又如:
麻姑手爪滄桑見,漢帝金莖日月賒。
(《仙人掌和羅二》)
麻姑典見葛洪《神仙傳》,謂麻姑仙人三見東海化為桑田,講世事巨變,亦謂清季之換世。漢帝金莖典出《漢書》卷二十五上《郊祀志上》,謂金莖仙掌,承云清露,和玉屑以飲,言漢帝國龍騰時之繁盛。而用一“賒”字,以見其歷歲月之久,似反用其意以言清祚之短。又如:
何曾滄??慈儭?/p>
(《次韻倦知同年感事》)
應(yīng)憐坐待海揚塵。
(《麥孺博挽詞》)
諸句中皆用麻姑典,寓世事滄桑巨變,感末代之換世。
2.扶傾志士類
亂世多英豪。廟社將隳之際,士林悲嘆之余,亦多出扶傾志士。散原感世事變亂,亦望志士層出以扶大廈之將傾。散原于七律中亦常追述清代中興諸臣工事。如其在《銅官感舊圖題詞》中云:“斜日山河故壘秋,帝臣曾此護豼貅”,睹此圖而憶及曾國藩于咸豐四年春率湘軍水師,戰(zhàn)太平軍于岳陽、靖港,屢戰(zhàn)屢敗之際羞憤難當(dāng),遂自投湘江求死,后為其幕僚章壽麟救起事。此句之帝臣當(dāng)指曾國藩,貔貅當(dāng)指章壽麟。又于此詩中言:“生死揮戈回劫運,功名從井亦奇謀”,出句以魯陽公揮戈挽日譬曾國藩平亂之力挽危局,對句以宰予及孔子相語之從井救人言章壽麟冒險入水救曾國藩。太平天國平后,曾國藩封侯,而章壽麟則浮沉牧令。如此則散原言其從井救人亦奇謀一句,亦頗可玩味,唯嘆世事弄人而已。又如其在《壽左子異宗丞五十》其一中所言之“湘陰太傅扶天手,遺烈轟轟動帝閽”。左子異,名孝同,為左宗棠第四子。散原此句追慕左宗棠當(dāng)年平叛亂、辦洋務(wù)諸扶傾志業(yè)。又于此詩其二之尾聯(lián)言:“豎儒那數(shù)韋平業(yè),只驗旍旗塞草長”,以豎儒難追韋賢、韋玄成并平當(dāng)、平晏兩父子漢興相繼為相之事業(yè)作一自嘲,則散原之一腔郁郁勞落及悲憤心境可并見于此。再如《馮蒿盦同年八十生日詩》之“扶傾宗澤郁孤忠”,《挽潘若?!分板塾侮戀Z補時艱”諸句,皆為散原七律中所用扶衰志士之典。然散原于此種亦情有獨鐘,其最愛者當(dāng)屬魯仲連。如:
天發(fā)殺機應(yīng)有說,士投東海更何冤。
(《羅順循大令官定興,以受代僅免團匪外兵之難,冬間將家避河南,為書上先公言禍變始末甚備,蓋尚未及聞先公之喪也,發(fā)書哀感,遂題其后》)
天發(fā)殺機語出《陰符經(jīng)》,上文已言。士投東海則用魯仲連事,典出《史記》卷八十三之《魯仲連鄒陽列傳》,另《戰(zhàn)國策》卷二十《趙策·秦圍趙之邯鄲》亦載此事,皆言魯仲連之卓異不凡。秦于長平挫趙,白起坑趙卒四十萬,繼兵臨趙都邯鄲。時魯仲連游趙,于魏使新垣衍前力斥魏王之短視,促成趙魏聯(lián)盟。其時復(fù)得公子魏無忌兵到,終解邯鄲之圍。后平原君欲賞,魯仲連力辭,終生不復(fù)與其相見,隱于東海。此二句概以喻當(dāng)時國亂后山河之毀、志士之悲,亦是散原借古人現(xiàn)成語以思國事、抒感慨。又如:
書射聊城天日鑒。
《酬節(jié)庵》
亦用魯仲連事。魯仲連于齊人久攻聊城不下之際,手書一封射入城中,令燕將觀書后大哭三天,自殺身亡而罷兵投降。事后齊將田單欲賞,而魯仲連亦辭,隱于東海,不知所終。此典中魯仲連以書信一封力退雄兵,累代傳為美談。后世南朝丘遲以《與陳伯之書》勸降陳伯之八千之眾,雖與魯仲連異代而處,而同此文章風(fēng)節(jié)。又如:
蹈海攀天百不辭。
(《次韻答義門題近稿》)
莽莽攀天蹈?;?。
(《哭孟樂大令》)
亦皆用魯連典以言友朋志士之勠力為國,頗可見散原于魯仲連之鐘愛,于亂世扶傾志士之期盼。
3.悲士不遇類
有志扶傾者,富一腔拳拳報國之心,然若時無伯樂,則駿馬留骨,志士陸沉,亦是人生一大憾事。然散原與眾友本志在扶傾,而生不逢時,多壯志難酬之憾。故其每于七律中借古之不遇之士言今之不得志之詩友。如:
上書劉向燃藜后,注易虞翻去國年。
(《挽朱鼎父山長》)
上句燃藜典出晉王嘉《拾遺記·后漢》,謂劉向于西漢成帝時校書天祿閣,夜從老父受《洪范五行》文事。而劉向處元帝時,因諫宦官亂政而下獄。處成帝時,外戚貴盛專權(quán),向?qū)矣兄G奏,亦不得重用,而以校書終其志業(yè)。下句去國則用三國名士虞翻事。虞翻曾數(shù)次強諫,復(fù)性不協(xié)俗,又屢有酒失,積怒于孫權(quán),終致流放交州,而以講學(xué)著書為業(yè)。散原以此二者之不遇指朱鼎父于官拜御史時夜讀勤學(xué)、上書言事遭免,后主講番禺廣雅書院事。又如:
落拓虞翻疑骨相。
(《挽潘若海》)
誰問虞翻老窮海。
(《答李沈言》)
皆用虞翻事以譬友人,于此亦可見散原諸友于末世之時運不濟,命途多舛。而相似之命運,實關(guān)隳頹之社稷,諸人生而非幸,處此劫余,亦可傷嘆。除虞翻典外,散原七律中亦多用杜牧《罪言》典,如《海舟別庶三還任寧波兵備道》之“入座星辰鑒罪言”、《挽沈友卿》之“罪言忍負孑遺身”諸句,皆以杜牧之不遇以傷友。亦多用屈原賈誼典,如《酬叔輿》之“天地孤尋屈賈魂”,《依韻酬樊山布政見贈》之“道家誰識賈生真”,并未將屈賈與其友及自身相比附,而是借屈賈事以抒感慨。
4.江湖隱士類
孟子云:“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此為歷代志士出世入世之極軌。清末民初之亂象,已令散原有劫余隔世之感,而其與諸友于此世亦多不得舒其志。既不得兼濟天下,當(dāng)自可獨善其身。故散原于七律中多用江湖隱士之典以類友朋、抒胸臆,自非難解之事。如:
古來萬里身為本,但憶江城鲙鱖肥。
(《丁丑歲長沙閑園餞別隆觀易游肅州》其二)
此句用張翰莼鱸思鄉(xiāng)之典,勸隆觀易此行保重身體,時念故鄉(xiāng)而盡快歸來。此為以典類友。又如:
陸沉共有神州痛,休問柴桑漉酒巾。
(《次韻黃知縣苦雨二首》其二)
此詩作于光緒二十七年,此年江南暴雨連朝,大浸稽天,散原飽眼民生疾苦,詩以哀痛。漉酒巾用陶潛以頭上葛巾漉酒事,概言歸隱。而于前置“休問”一詞,則反用其義。世事極難,民生極苦,吾輩雖處江湖之遠,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zé),更況吾等以濟世為志之儒者乎?此則為散原自抒胸臆。再如:
誓墓羲之聊復(fù)爾,買山巢父欲誰同。
(《崝廬樓夜》)
誓墓用東晉王羲之恥與王述齊名而稱病去郡、于父母陵前自誓典,買山用《世說新語·排調(diào)》所載之支遁買山事,亦是賢士歸隱之典實。前者以“聊復(fù)爾”結(jié)之,意為姑且如此,似含貶義,應(yīng)有其所諷之今人今事。而后典以“欲誰同”結(jié)之,似則道出心聲。按《崝廬樓夜》詩成之前,散原有《陳次亮戶部,以去歲五月卒于京師,追哭一首》一詩,其中有句云:“買山徙侶泣先幾”,作者自注:“謂甲午二月,與君游匡山,約卜筑偕隱事。”君指陳次亮,散原好友,亦為不遇之士。則兩相對照,此聯(lián)之兩處典實既為散原用以類人,亦用以自抒胸臆。除此之外,散原七律中隱士類典故尚有管寧,如《酬真長》之“幼安皂帽今誰問”,《幼云歸覲九江故里,重過金陵赴青島,賦此贈別》之“從識遼東木榻穿”,《次韻倦知同年七十四歲自壽》之“離亂敢忘存皂帽”等句。有霧豹,如《于亂書中忽得吾友廖蓀畡廣文重刊詩卷,不省何時投寄,末附近歲之作所未經(jīng)見,驚喜誦之,系以小詩》之“十年相望豹藏霧”,《再次和伯夔生日自壽專言詩事以祝之》之“還如霧豹澤其文”,《仁先視女疾來匡山見過感賦》之“充隱竟迷玄豹跡”等,皆屬此類。
典故本身為現(xiàn)成語,經(jīng)歷代揚波,其意義指向早已確定,而很多事直寫不勝其煩,用典故則可免此弊。且典故詞約意豐,入詩則能收言簡意賅之效。而其本身所附有之濃厚歷史色彩亦可使詩語得顯典雅。用典屬曲折含蓄類修辭法,其表達效果亦是多樣,以上僅大略言之。茲結(jié)合散原七律之具體詩章論之。
其一,散原七律亦多以典故寫時事,憂心時局之變,每有隔世之感。然散原睹此滄桑世事,既不忍見國成三等,亦不能于詩中遏其瘡痍之思,國痛既不忍直言,便須婉轉(zhuǎn)。散原七律中凡此種以典實敘時事者,多擇事件之關(guān)鍵片段,以關(guān)鍵之人物、地點、時間穿插其間,令人讀之可自行以聯(lián)想方式見其所敘事件之整體,理解其寓意。如其《書感》一詩:
八駿西游問劫灰,關(guān)河中斷有余哀。
更聞謝敵誅晁錯,侭覺求賢始郭隗。
補袞經(jīng)倫留草昧,干霄牙蘗滿蒿萊。
飄零舊日巢堂燕,猶盼花時啄蕊回。
一句之八駿西游語出《穆天子傳》,指周穆王駕八駿西游,登昆侖山見西王母事。此指光緒二十六年庚子八國聯(lián)軍侵華,慈禧挾光緒帝西狩事,故二句言關(guān)河中斷,余哀不絕。而劫灰為劫火之余灰,此處微有諷意。三句用晁錯事,見《史記·袁盎晁錯列傳》。晁錯為西漢潁川人,景帝時任御史大夫。時吳楚七國亂,號以“誅晁錯,清君側(cè)”,景帝用袁盎言,令晁錯衣朝衣斬于東市。此指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慈禧迫于列強威壓而懲辦庚子首禍諸臣。所謂首禍,亦多為清廷主戰(zhàn)派,光緒二十六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諭有言:
追思肇禍之始,實由諸王大臣等錯謬無知,囂張跋扈,深信邪術(shù),挾制朝廷,于剿辦拳匪之諭,抗不遵行,反縱信拳匪,妄行攻戰(zhàn)。以致邪焰大張,聚數(shù)萬匪徒于肘腋之下,勢不可遏。復(fù)主令魯莽將卒圍攻使館,竟至數(shù)月之間,釀成奇禍,社稷阽危,陵廟震驚,地方蹂躪,生民涂炭。
文采自是飛揚,德行亦自無恥。據(jù)載:莊王載勛、都察院左都御史英年及軍機大臣、刑部尚書趙舒翹被賜令自盡,山西巡撫毓賢被正法,禮部尚書啟秀、徐承煜被即行正法。貝子載瀾、載漪被定為斬監(jiān)候,加恩發(fā)往新疆終生監(jiān)禁,協(xié)辦大學(xué)士剛毅斬立決。四句用郭隗事,典出《史記·燕世家》,謂燕昭王為報齊仇而求賢士,郭隗以“王必欲致士,先從隗始”對之,昭王師事之,后樂毅諸賢相繼至燕事。此處指庚子事變后慈禧以光緒名義所下罪己詔中有求賢一事。詔云:
保薦人才,不當(dāng)專取才華,而當(dāng)內(nèi)觀心術(shù)。
后之補袞句謂經(jīng)世人才流落草莽,干霄句謂擾亂社稷之潛在力量勢眾,巢堂燕句喻指隨兩宮離散之諸臣盼戰(zhàn)亂將息、帝室回鑾時可重棲堂上。此所用之古典自無非議,唯其所指之今典頗有不同說法,如徐梵澄論及此詩時謂:
第一句指八國聯(lián)軍入京后慈禧挈光緒帝奔西安(1900年6月)。晁錯指許景澄,郭隗指康有為?!把a袞經(jīng)綸”句指湘政維新開始旋輟,“干霄芽蘗”指義和團?!俺蔡醚唷敝咐铠櫿?,盼其議和約時猶能挽回國家權(quán)利也?!苏f余昔聞之某前輩先生。此詩之原義如此。故甚盼有明通掌故之學(xué)者,今后稍說明此種“本事”。詩中使事非僻典,則可存而不注。
此處不細論古今典之是非,然從中亦可見散原此詩之用典,極富象征色彩。散原擇取清末庚子變亂事件之兩宮西狩、懲辦首禍、及下詔求賢三個片段,未涉及其始末,但仍娓娓將此一事件道出。復(fù)以象征手法喻時局現(xiàn)狀,抒其感慨。敘事既不全面,亦不具體,然讀之仍可感知庚子國變之大要及詩人憂心時局之慨嘆。似此種以典故敘事,多聚焦于事件某一環(huán)節(jié),而簡略其他,無曲折之情節(jié)性,亦少完整性,然于此空白間讀者當(dāng)可自行揣摩,品其意蘊。此種用典雖于詩之形象性有所犧牲,然亦自有其趣。于讀者而言,其用典敘事許不盡準(zhǔn)確詳贍。此間作者自有其思致,其所選典故亦自能合其筆意,非草草亂用。然讀者與作者異代而處,作者所處之時事、政治、社會情形雖屢經(jīng)詮釋,然終不易一一了然。寫作與閱讀離合之際,吾輩所可為者當(dāng)盡力接近作者之真實命意,此間雖無統(tǒng)一具體之衡量標(biāo)準(zhǔn),然情理二字當(dāng)為所慮。此例中關(guān)于其今典之不同意見,其因概源于此。然如實記述為史家事,其枝節(jié)自當(dāng)求詳求確。詩之?dāng)⑹肥拢瑒t當(dāng)將人事經(jīng)藝術(shù)提煉概括以出之,但求其本質(zhì)真實。如亦如史筆之嚴,則庶幾遽失詩性。此文體之別也。
其二,散原用典敘人,所使之古典與所敘人物之今典往往極為相似,于古典今典彌合無間之際,使所狀人物典型化,使其融入歷史上相關(guān)類型之人物序列,起到提升性效果。如散原用杜牧與東方朔典寫其友陳熾:
罪言杜牧佯狂廢,遺行東方世俗非。
(《陳次亮戶部,以去歲五月卒于京師,追哭一首》)
罪言典出《新唐書·杜牧傳》,謂杜牧感國事艱危,一腔熱血,越位上言,而終不獲用事。傳曰:
牧追咎長慶以來朝廷措置亡術(shù),復(fù)失山東,巨封劇鎮(zhèn),所以系天下輕重,不得承襲輕授,皆國家大事,嫌不當(dāng)位而言,實有罪,故作《罪言》。
而陳次亮亦有一折《上清帝萬言書》,同屬越位上言。此折有謂:
微臣備員樞直,奔走內(nèi)廷,既已確有所知,誠不忍緘默不言,坐視傾覆危亡之慘。明知越職言事,觸犯忌諱,國有常刑,然朝廷養(yǎng)士二百余年,當(dāng)此大利大害,間不容發(fā)之際,若竟無一人能知之,能言之,亦古今之深恥也。既以披肝瀝膽,將積年所思,痛陳于君父之前,雖退就斧質(zhì),更無所恨。
其憂時之心,孤忠之意,肺肝可見。此陳熾之似于杜牧處。至所謂佯狂,亦有出處??紫榧凇锻砬逭胃母锛业睦Ь场悷搿瓷锨宓廴f言書〉的發(fā)現(xiàn)及其意義》一文中引《翁同龢日記》光緒二十三年六月十三日中所記:
陳熾以折示我,全是風(fēng)話,內(nèi)有涉余句者一句,以墨筆捺出,還之,不如此不能斷此妖也。
又《翁同龢日記》光緒二十三年八月二十七日記:
陳次亮熾竟得心疾,奉其母來,迫其母去,顛倒昏憒,旋即奉諱,本擬賻助,今送十金耳。
東方用西漢東方朔事。曼倩負才,曾上竹簡三千言農(nóng)戰(zhàn)強國,而武帝只以俳優(yōu)視之,終不獲重用,待詔金馬,亦屬懷才不遇之士。關(guān)于陳次亮之不遇,陳詩有言曰:
陳次亮戶部熾,江西瑞金人,宦游京師,俶儻不羈。甲午后感觸時事,多所陳述,遂見憎于權(quán)貴,沉滯下僚,郁郁不稱意。庚子五月,病卒京邸。陳伯嚴考功與有雅故,以詩挽之云:“罪言杜牧佯狂廢,遺行東方世俗非?!鄙w傷其不遇也。
可見時人于陳熾之生平遭際有其共識,多嘆即其不遇。而關(guān)于其“世欲非”,散原于《寄京師陳戶部同年》中憶及光緒九年于京師參加會試之際與陳熾交游事,曰:
等閑取酒向貂蟬,爛漫珠珰動光彩。
二八雛鬟正妙齡,第一才名四座傾。
朝朝留飲不辭醉,夜夜聞歌若有情。
言陳熾于歌臺舞榭之酒色風(fēng)流,已近于放浪形骸,此或可稱性情中人,然于禮法之士看來,此種實已近傷風(fēng)敗俗。散原用漢唐兩位著名不遇之士以類陳熾,且其人其事,與其相似性極高。此一來,便將陳熾并入歷史上不遇諸士之序列,亦是散原于陳熾之蓋棺定論。
其三,歷代名士高風(fēng)亮節(jié),其風(fēng)采流衍至后世,每有典雅意味,詩中用此種典故比附人事,亦可收典雅之效。如《寄題鶴亭水繪園陳樓》之“山河改后有陳樓,夕照銜杯擁鼻謳”,擁鼻用東晉謝安事,典出《晉書》卷七十九之《謝安列傳》,謂謝安可為洛下書生詠,而少患鼻疾,其聲濁。名流欲學(xué)之,而苦聲不能及,遂皆掩鼻以效之。后世以此為曼聲吟詠之雅事。此聯(lián)出句之陳樓,據(jù)散原詩題下自注云:“樓為陳其年檢討十年讀書之所,有白秋海棠甚盛?!奔瘟暝~衍清詞中興之一代風(fēng)流,已是風(fēng)雅。而復(fù)于對句中用謝安擁鼻典,則是以謝安擁鼻比附冒鶴亭于陳樓夕陽余輝中舉杯小酌,眺望賦詩,則愈見其風(fēng)雅。又如:
五噫賃廡鴻光在,下潠歸田陶翟如。
(《余堯衢同年古希偕老圖題句寄?!?
上句用梁鴻及孟光事,典出《后漢書》卷八十三之《逸民傳·梁鴻傳》,言梁鴻曾吟《五噫》,哀河山殘破,民生凋敝。鴻與妻子孟光隱居廡下,與人賃舂為生。下句用晉陶潛及妻翟氏事。陶潛有詩《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其中下潠意為下潠田,低洼泛水,亦非良田。翟氏為陶潛第三任妻子,據(jù)《南史》卷七十五《陶潛傳》載:
其妻翟氏,志趣亦同,能安苦節(jié),夫耕于前,妻鋤于后云。
可見翟氏與夫能共安貧樂道,相諧以老。散原用此兩對史上著名攜手歸隱之高士夫妻喻余堯衢伉儷,頓使此一對于迍邅亂世辟地而居之普通夫婦得有名士風(fēng)采。而此詩為題畫詩,用此二高士夫妻典故,典雅效果之產(chǎn)生亦正復(fù)合其詩境。而此詩尾聯(lián)中所用典故,則更見此意:
逃秦仙眷依詩卷,圖續(xù)花源不妒渠。
(《余堯衢同年古希偕老圖題句寄?!?
此處用陶潛《桃花源記》典,以余氏夫婦為逃秦仙眷,則末世亂離人之悲苦,一變而成神仙眷侶之風(fēng)流。此詩作于民國十一年壬戌,此年散原年當(dāng)古稀。民國十二年癸亥,散原續(xù)妻俞明詩逝世。則作詩之年,散原以仙眷喻余堯衢夫婦,彼時其亦當(dāng)自幸如此。
由以上分析可知,陳散原七律之隸事范圍廣、密度大,于典故類型有其選擇與偏愛,其以典故寫時事者每能得其藝術(shù)真實,其以典故比附人事者亦頗能關(guān)合詩境而具提升、典雅性之功效。陳散原在繼承先賢優(yōu)秀創(chuàng)作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又融入個人化生新之獨創(chuàng),在晚清同光體蔚為詩國大宗之際,執(zhí)其牛耳,自成面貌。論析其七律之用典特色不唯可助深入了解其詩歌風(fēng)貌特征,對剖析同光體詩人詩藝詩論有所助益,亦能加深對古典詩歌創(chuàng)作中典故運用機制與藝術(shù)的理解。但限于學(xué)力,本文未能對陳散原七律用典藝術(shù)的淵源所自作相應(yīng)考察,文中于古今典之分析亦尚有不確處。當(dāng)俟日后精進,以就正于方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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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21
周洋(1989— ),男,江蘇徐州人,博士生。研究方向為近代文學(xué)。
I207.22
A
1006-2491(2017)04-0046-07
責(zé)任編輯
王曉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