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南 許文舟

亞麻辭

云南 許文舟

一

凹凸不平的紋理，落著柴煙與珠淚。一位少女，仰仗這古老的韌皮植物，留住了三千年前的回眸。

形已腐化的棺槨，亞麻包裹一臉不屑的面龐，而此刻，是亞麻線，拉扯著塌陷的胸脯與自信。陪葬的權(quán)力、黃金，都已過期；藍(lán)寶石，變成落落寡歡的眼神。只有亞麻，保持了人世輪回最初的顏面。

夫君鑄鐵，少女采麻，晚間再把時間交給機(jī)杼。什么都可以織進(jìn)去，除了嘆息；什么都可以親近，除了孤獨(dú)。拾穗的母親，就是在亞麻面料上，把晚鐘喚作流水。寂靜的山野，走過吹笛少年。

一塊亞麻布，通過顏料，就有世間反復(fù)無常的喧鬧。

時日磨洗，或許只是背影，一條變節(jié)的河流，永遠(yuǎn)有鄉(xiāng)愁的傍依。

二

我在想，那個民國少女的亞麻裙裾，落了多少只藍(lán)白對襟的蝴蝶？電車的門開啟，她與一些詩歌，冒冒失失地來到柴米油鹽的人世。

深巷的制衣鋪，禿頭的老裁縫，正用熨斗平息著亞麻布起伏的折印。幾天之后，這亞麻的立領(lǐng)，就會是半個小城的新聞與溫婉。

而山坡上薅鋤亞麻的婦女，兩只吊袋一樣的奶左右前后晃蕩，像陽光不安分的幾個光斑。冬天雖長，蟲子只眠了一小會，就駐扎到剛剛綻開的花蕊。那些真菌，從來沒有停下不懷好意的偷窺。

比亞麻細(xì)粗不了多少的指節(jié)，正在為蟲害布防。就是這個母親級別的女人，能預(yù)知風(fēng)，在疏密有間的亞麻地里穿堂。

三

亞麻比任何紙好寫，可惜查看了中國五千年歷史，只記載著絲絲柔情。

比弦更柔的纖維，蕩著六宮粉黛的嬌喘。石紡輪、陶紡輪是功臣，“不績其麻，市也婆娑”。

管袖里纖指拈著蘭香，在春陽曖昧的躺騎上，翻一卷線裝的過往。胸前有漣漪不小的婆娑，再細(xì)的亞麻線，都可以裝訂代代相傳的演變。

一個古老的國度，它裁剪出江河的恣肆，王宮的奢華。那個穿亞麻裙裾的少女，離開書本，發(fā)誓用炊煙喂養(yǎng)一家老小。我想再讓她費(fèi)心一下，把閑置的薄地，都種上亞麻。

那朵淡藍(lán)色的花，不用害羞，可以一直配戴到年過半百，或風(fēng)燭殘年。

淡藍(lán)，漫漶到花梗，雄蕊便回到?jīng)]有沖動的子房。

四

小小的籽實(shí)，味甘，微溫，無毒，可養(yǎng)血祛風(fēng)，理療閉經(jīng)與宮寒。那一盞亞麻油燈下，有人寫實(shí)，有人懷虛；有人號啕大哭，有人掩淚妝歡。

可以放心地貼近心臟、舊夢和燃燒的血漿，讓溫暖在衣袂里波浪循環(huán)。亞麻，在春秋戰(zhàn)國的斜織機(jī)里艱難地吞吐，我想起馬王堆漢墓，那塊埋著無數(shù)線頭的夏布。青花形銷骨立，那些纖維，并沒有因?yàn)榘欛迊y作一團(tuán)。

我想起埃及王阿瑪西斯獻(xiàn)給希臘雅典女神的大禮，竟然是一個繡有棉花圖案的亞麻胸罩。一定有梅花的蕾絲，凈身或除塵。

巴爾干半島的溫查文化遺址，有青銅的灰燼，冒煙的爐膛，燒不完兩尺長的亞麻。

五

一塊用來避寒遮羞的亞麻，最后駐進(jìn)了鳥語與千佛。可裹挾體膚、陰謀；可親吻心跳、愛慕。

好想找一塊干凈的土地，把亞麻籽粒播種，把叫醒的權(quán)利交給春風(fēng)。我會用詩歌行賄落雪，讓它把真菌與蟲蛾驅(qū)離，再讓星光，輕輕給籽粒蓋上。

不是怕它冷，而是寂寥，會讓發(fā)芽的欲望，變得渺茫。

實(shí)在忍不住悲傷，我就讓亞麻布收住眼淚的腳手。

很多時候，我是舍不得穿這亞麻的晚禮服。因?yàn)閬喡榈拿媪?，能留住游弋骨針、鐵棒和竊竊私語的線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