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亞娜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建構、探源與碰撞——王國維詞學尊體思想論
吳亞娜
(西南大學 文學院,重慶 400715)
王國維作為晚清民初詞壇的重要詞家,建構了卓具特色的詞學尊體思想。他破詞體,樹立了詩詞一體的詞學觀念;張詞情,注重詞的抒情文學特質;立詞境,建構以境界為軸心的詞學尊體理論;定詞品,注重詞品與人品的合一;筑詞統(tǒng),搭建起創(chuàng)作、理論、校勘并行的詞學尊體系統(tǒng)。其尊體思想來源于其在憂郁苦痛的個性氣質下產(chǎn)生的對詞體的偏愛,其超功利之純文學觀對詞學的影響,及其在遺民自尊情結下對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和振興之志。其浸染現(xiàn)代色彩的詞學尊體思想,與晚清民初詞壇的體制內派與體制外派詞學觀念產(chǎn)生碰撞,契合20世紀中西古今文化交匯的語境,從而促進詞學觀念的革新,推動詞學的現(xiàn)代化進程。
王國維;尊體思想;破詞體;立詞境;張詞情;筑詞統(tǒng)
推尊詞體,提升并確立詞在文學史中的地位,是詞學演進中的重要課題。王國維作為晚清民初的重要詞家,其詞學思想中流露出明顯的尊體意識。目前學界對王國維詞學的研究成果頗豐,然尚未有專篇論文對其詞學尊體思想進行系統(tǒng)全面的闡釋。然則,王氏尊體思想源出何處,其尊體思想的建構采取了何種方式,與當時諸家有何不同,在晚清民初詞壇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對以上問題進行探討不僅能從微觀著眼,洞燭王氏學術思想及其治詞的心路歷程;更能從宏觀定位,觸摸晚清民初詞壇的肌理,感知詞學的走向與新變,對晚清民初詞壇的研究具有以小見大的意義。
尊體思想受詞學發(fā)展階段、時代文化語境和人們審美宗尚的影響而不斷變遷:明清易代,陽羨陳維崧以詞“存經(jīng)存史”,憂時傷事;康乾盛世,浙西朱彝尊推崇“雅正”,歌詠太平;嘉道運衰,常州張惠言重“比興寄托”,復古救衰;晚清亂世,四大家折衷浙常,講“立意”“守律”。雖然諸公尊體,各出機杼,然詞至晚清,已是“大雅日非,繁聲競作,性情散失,莫可究極”了,王氏目擊此弊,遂建構起卓具特色的尊體思想。
(1)破詞體——樹立詩詞一體的詞學尊體觀念
詞之體性可分兩類:辨體尊詞以李清照的“別是一家”說為代表,重視對詞音樂本體性的闡釋,旨在涇渭詩詞,為詞辨明出身;破體尊詞以蘇軾的“詞為詩裔”做典范,重視對詞文學本體性的挖掘,意在使詞身份尊貴,援詩而尊。二者碰撞交織,貫穿清詞發(fā)展始終,浙西的“雅正”說,常州的“意內言外”說都可視為破體尊詞的代表。王氏破體尊詞,別出機杼。
首先,王氏從詞的本體論出發(fā),將詞之源頭溯至詩之母體。“詞源于唐而大成于北宋”,“有明一代,樂府道衰?!秾懬椤贰犊巯稀?,尚有宋元遺響,仁宣以后,茲事幾絕”,王氏明確詞源出唐詩,是樂府一體。秉承詩詞一體觀,王氏對唐五代詞重新加以裒集:“唐人詩詞尚未分界,故《調笑》《三臺》《憶江南》諸詞皆入詩集,不獨《竹枝》《柳枝》《浪淘沙》諸詞本系七言絕句也。……《玉臺》《金陵》二首皆致光創(chuàng)調,而《金陵》尤純乎詞格。茲于原題之下各加‘子’字,以別之于詩?!赌咎m花》本系七古,然飛卿詩之《春曉曲》,《草堂詩余》已改為《木蘭花》,固非自我作古也。”此是其破體尊詞的明證。
其次,王氏從泛文學的角度,將詩詞同論,把詩的思想、精神、氣象、語言注入于詞中,注重挖掘詞的文學價值。他將詩詞氣象通論,認為“太白純以氣象勝……后世唯范文正之《漁家傲》,夏英公之《喜遷鶯》,差足繼武,然氣象已不逮矣”,賦予詞以詩之表意功能;他以詩境比詞境,認為“滄浪所謂‘興趣’,阮亭所謂‘神韻’,猶不過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為探其本也”,將詩境的“興趣”“神韻”與詞境的“境界”視為同一理論體系;他以詩人統(tǒng)詞人,認為《紅樓夢》之作者是“客觀之詩人”,而李后主是“主觀之詩人”,從抒情文學的角度通觀詩詞;他以詩體比詞體,“詞中小令如絕句,長調似律詩,若長調之《百字令》《沁園春》等,則近于排律矣”,忽視詞的音樂本體性,而從文學性角度比勘詩詞。且王氏有意打破詩詞界限,《詞話》有二十九則是通論詩詞的。雖然王氏有辨體之論,言“詞之為體,要眇宜修”,然此意在突出詞的音韻悠長、參差錯落、婉轉抑揚之美,以期在破體與辨體間尋覓到平衡。
(2)張詞情——注重“詞之言長”的抒情文學特質
情感是詞的審美內質,卻因諸家尊體方式不同而特色各異。浙西朱彝尊崇雅,認為“言情之作,易流于穢”,忽視詞的情感內質,使其后期多為饾饤之作;常州張惠言將情感視為詞作生發(fā)之源,借“意內言外”之說糾浙西之偏;四大家雖有“傷心人別有懷抱”之論,卻力推夢窗,追求語言的精工和聲律的謹嚴,其深隱艱澀之風與時代風尚背馳。而王國維重視美術的慰藉作用,固其欲糾晚清詞壇之弊,力張詞情。且王氏破體尊詞,使詞獲得與詩同等的表現(xiàn)力,從而獲得書寫詞情的話語權。
首先,王氏注重詞體的抒情文學特質,認為“詞乃抒情之作,故尤重內美”,“詞之為體,‘要眇宜修’。能言詩之所不能言,而不能盡言詩之所能言。詩之境闊,詞之言長”。王氏認為唯有感情真摯,才能彰顯詞的審美價值:“詩歌者,感情的產(chǎn)物也。雖其中之想象的原質,亦須有肫摯之感情,為之素地,而后此原質乃顯?!币惨虼?,他欣賞專作情語而絕妙者,認為“牛嶠之‘甘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顧賯之‘換我心為你心,始知相憶深’”等詞作皆用情甚篤,古不多見。且王氏還躬親力行,填詞抒情,認為《乙稿》“頗于此方面有開拓之功”。
其次,王氏從創(chuàng)作論角度強調詞人要將真情融入詞中。王氏稱后主詞可謂“以血書者”,是因其以“赤子之心”填詞,故能筆出佳作。王氏亦認為大詩人要“以人類之感情為其一己之感情”,因為“感情真者,其觀物亦真”,體悟真切,詞作方能生香真色。當然與傳統(tǒng)詩學“止乎禮儀”之情不同,王氏論詞主張馳騁真率,忌內斂虛構,要“寧失之倡優(yōu),不失之俗子”。綜上,王氏以情為詞的精神內核,為其尊體思想注入了充沛的情感動力。
(3)立詞境——建構以境界為軸心的詞學尊體理論
晚清民初詞壇,出于構建詞學藝術本位的需要,紛紛以境界評詞。江順詒的《詞學集成》首次為詞境單獨立卷,將其納入詞學體系;況周頤的“無詞境即無詞心”說將詞境看成其詞論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梁啟超把“新意境”視為其文藝功利觀的一個層面。而王氏在以詩為詞、注重詞情的基礎之上,視“境界”說為其尊體思想之核心。
王氏于前九則《詞話》搭建了一個以“境界”說為核心的詞論框架,他創(chuàng)新地引入西方新思想與新學語,以“詞以境界為最上”開篇,隨后論述了“造境”與“寫境”,“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境界的“隔”與“不隔”,境界的“優(yōu)美”與“宏壯”,造境中的“寫實家”與“理想家”,境界之“真”,境界的用字與大小等概念,從而以境界說為“探本”之論。之后詞話則圍繞境界說結合具體的作家、作品展開批評,將有境界,成高格的五代北宋詞定為典范,把“境界”說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度。
王氏“境界”說之核心在“真”:“境非獨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眲t其境界之“真”概有三個方面:真景物、真感情、真語言。真感情是詞的審美內核,亦是王氏“境界”說的基礎。而真景物即不隔之景:“‘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連云。二月三月,千里萬里,行色苦愁人。’語語都在眼前,便是不隔。至云‘謝家池上,江淹浦畔’,則隔矣。”此處“隔”指強調法度,虛偽矯飾的人工美,此類李贄的“畫工”,而“不隔”則指順應自然、師法造化的自然美,類李贄之“化工”。且王氏汲取叔本華的美學觀,認為詩歌“價值全存于其能直觀與否”,則王氏之“不隔”亦為可直觀之景。若要使景物可直觀,就要用語真切自然,“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之句,不用粉飾之字”,不用“替代字”,唯將真情、真物、真語三者有機融合,方能生出真境界。于此王氏跳出傳統(tǒng)詞學“知人論世”“比興寄托”的批評模式,以境界論詞,為詞學批評注入新的活力。
(4)定詞品——注重詞品與人品的合一
有清詞家多以品論詞,旨在將詞視為書寫主體性情的手段,使其脫離小道。陳廷焯有“詩詞原可觀人品”之言;謝章鋌有“人文合一,詞雖小道,亦當知績學敦品耳”之論;劉熙載也道“詞進而人亦進,其詞可為也;詞進而人亦退,其詞不可為也”。王氏尊體亦重詞品。
首先,王氏認為人品對于詞品有本原性的化育之功。“讀東坡、稼軒詞,須觀其雅量高致,有伯夷、柳下惠之風。白石雖以蟬蛻塵埃,終不免局促轅下”,王氏認為坡、軒人品高潔,故詞品亦高,而白石則反之。“詞之雅鄭,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雖作艷語,終有品格。方之美成,便有淑女與倡伎之別”,他認為人品高潔,則雖作艷詞也有品格。王氏還喜以詞品推人品,“龔定庵詩云:‘偶賦凌云偶倦飛,偶然閑慕遂初衣。偶逢錦瑟佳人問,便說尋春為汝歸?!淙酥疀霰o行,躍然紙墨間。余輩讀耆卿伯可詞,亦有此感”,“屯田輕薄子,只能道‘奶奶蘭心蕙性’耳”,他認為龔自珍、康與之與柳永詞品劣下緣自其人品之卑。
其次,王氏注重美育的教化作用,激賞心系蒼生的詞人,推崇憂生憂世的詞作。他認為李煜“儼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有心憂天下的大胸襟,故其詞品亦高?!啊艺八姆?,蹙蹙靡所騁’,詩人之憂生也,‘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似之?!K日馳車走,不見所問津’,詩人之憂世也,‘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似之?!蓖跏掀企w尊詞,借詞抒發(fā)懷抱,強化了詞的表意功能,提升了詞格。
(5)筑詞統(tǒng)——搭建創(chuàng)作、理論、??辈⑿械脑~學尊體系統(tǒng)
晚清民初詞家尊體,不唯在詞作與詞論方面用力,亦用??苯?jīng)史之法整理詞籍。王氏亦在西學邏輯思維濡染下搭建起集創(chuàng)作、理論與??庇谝惑w的詞學尊體系統(tǒng)。王氏以填詞進入詞學門徑。其《人間詞甲稿》與《乙稿》先后于1906年、1907年刊載于《教育世界》中。隨后,王氏又從中輯錄23首收入“去取至嚴”的《觀堂集林》中,顯示出其對己詞的肯定。其自推為“意境兩忘,物我一體”的《蝶戀花》亦被陳永正所激賞,可見其高品質的詞作,已為其境界說張本。王氏以詞作為基石,在《詞話》中建立起以“境界”為核心的詞論體系,并于1905年起,先后校輯了《周氏詞辨》《介存齋論詞雜著》《唐五代二十一家詞輯》《詞錄》《南唐二主詞》《宋名家詞》《新刊古今名賢草堂詩余》《清真先生遺事》等著作,將唐五代北宋詞確立為典范。
王氏??痹~籍,態(tài)度謹嚴。鹿虔扆僅存詞六首,他依然不廢,是“不欲使《花間》十八人中有遺珠也”。詞集的校輯,也促使其尊體思想進一步完善,他在《敦煌發(fā)見唐朝之通俗詩及通俗小說》輯錄了六首“唐人詞”,從而將詞溯源至唐。他在輯錄《尹參卿詞》時,認為其《金浮圖》在五代中,除唐莊宗《歌頭》外,以此為最長,“然頗似康伯可、柳耆卿手筆”,重申其重小令,輕長調的詞學觀。他在《清真先生遺事》中,刪削《詞話》中對清真的非議,稱其為“詞中老杜”使其評價更加客觀。他以詞作為基石,以《詞話》為理論框架,以詞籍??睘橐罁?jù),支撐起其詞體、詞情、詞品、詞境說,從而建構了完備的尊體系統(tǒng)。
此外,王氏還引入西方進化論思想,從文學發(fā)展史的角度論詞,認為“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從而為詞在大文統(tǒng)中謀得合法席位。綜上,王氏雖然以傳統(tǒng)詞學觀念經(jīng)緯其尊體思想,卻在其中融入西方的文藝美學理論,而卓具現(xiàn)代性。
清朝尊體之論不窮,但直到清季,詞體仍因位卑而不能進入文學史的視野。且每在國家鼎革、國難當頭之際,載道經(jīng)文會成為文化主流而被推崇;詞曲則易淪為小道而被忽略。然在此種政治及文化語境中,王氏卻流露出明顯的尊體思想,究其成因,蓋有以下幾點。
(1)憂郁苦痛的個性氣質下產(chǎn)生的對詞體的偏愛。
王氏一生學術興趣的轉變,與其身體狀況和個性氣質息息相關。他一生備嘗艱辛,“志學以來,十有余年,體素羸弱,不能銳進于學。進無師友之助,退有生事之累”,“性復憂郁,人生之問題,日往復于吾前。自是始決從事于哲學”,可見其研讀哲學,是欲尋求解脫苦痛之方。然王氏研究哲學又深感困惑,“哲學上之說,大都可愛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愛”,他欲求解脫而不得,遂將嗜好“漸由哲學而移于文學”,并在俳徊思索后將目光聚焦于詞,“近年嗜好之移于文學,亦有由焉,則填詞之成功是也”??梢娡跏腺醯纳眢w,憂郁的個性,與詞之“言長”的抒情特質相契,也因此葉嘉瑩評論道:“蓋靜安先生之為人,反省過多,長于抑斂而短于發(fā)揚,此所以他雖亦有文學之天才,而其所長者乃但為以精簡古雅取勝的詩詞。”
且王氏注重美術的慰藉作用。他受康德、叔本華等美育觀的影響,認識到美育有“慰空虛之苦痛,而妨卑劣之嗜好”的作用,從而樹立“美育與德育之不可離”的美育觀,由此率先在中國提出“美術者,上流社會之宗教”的觀點。王氏認為“美術之慰藉,現(xiàn)實的也。而美術之慰藉中,尤以文學為尤大,……故此后中學校以上,宜大用力于古典一科”,且王氏還認為“一切之美,皆形式之美”,而圖畫與詩歌之美亦是一種形式,因此向以形式美著稱傳統(tǒng)詞學,即被王氏做為內心情感之映射而推尊,也因此他稱贊李煜詞“儼然有釋迦、基督擔荷人類罪惡之意”,認為詞有宗教般凈化世人心靈的作用??梢娫~因與王氏的個性氣質相契合,而被推尊。
(2)超功利的純文學觀的影響
王國維做為20世紀初期中國學術思想界卓具現(xiàn)代學術意識的學者,在西學東漸的學術研究熱潮中,探討文學的本質與創(chuàng)作批評規(guī)律。他重視美術自身的獨立價值,認為“獨美之為物,使人忘一己之利害而入高尚純潔之域,此最純粹之快樂也”,由此樹立起純文學觀,痛斥將美術做為政治工具的現(xiàn)象,“彼等言政治,則言政治而已耳,而必欲瀆哲學、文學之神圣,則此大不可解者也”,“一切學問皆能以利祿勸,獨哲學與文學不然”,因此他反對一味的模仿,認為“模仿之文學,是文繡的文學與餔餟的文學之記號也”。他于詞亦不喜雕琢,認為“人能于詩詞中不為美刺投贈之篇,不使隸事用典之句,則于此道已過半矣”。他打破傳統(tǒng)的“文以載道”的文學觀,而追求文學自身“無用之用”的審美價值,抨擊夢窗“砌字”、玉田“疊句”之弊,批評常州詞派因主張“意內言外”而陷饾饤之病,才決意廓清詞壇,重塑詞風。他將“景”與“情”視為文學之“二原質”,并將之轉化為“其內足以攄己,而外足以感人者”的“意”與“境”,隨后又轉化為《詞話》中的“境界”說,推崇自然真切、有境界的詞作,為詞壇吹進一股清新之風??梢娡跏系募兾膶W觀是其尊體的思想成因。
(3)遺民自尊情結下對傳統(tǒng)文化的堅守與振興之志。
王氏以遺民身份走進民國,對晚清政府飽含深情。辛亥革命后,他自命為“東海愚公”,以堅守傳統(tǒng)文化的方式,踐行對清朝的忠誠。甲午戰(zhàn)敗的瘡痍時局,強化時人對中學無用的認知,嚴復即呼“不獨破壞人才之八股宜除,與(舉)凡宋學漢學,詞章小道,皆宜且束之高閣也”。1905年清廷又明令“廢止科舉”,推行新學、新政。隨著“廢科舉、棄舊學”的呼聲越來越響,有識之士“懼國學之從此消滅”,遂以“刊發(fā)報章、用存國學”為目標,創(chuàng)辦了一大批國學報刊。王氏與羅振玉亦乘此念創(chuàng)辦《國學叢刊》。且王氏還言“國家與學術為存亡,天而未厭中國也,必不亡其學術”,認為學術事關國家存亡,故應弘毅擔鼎,振興傳統(tǒng)文化。誠然,王氏早年用力西學,然此欲要進行一場思想之革命,因為“以東方古文學之國,而最高之文學無一足以與西歐匹者,此則后此文學家之責矣?!币哉衽d傳統(tǒng)文學為己任的王國維,亦哀詞不振,認為詞“自南宋以后,斯道之不振久矣!元、明及國初諸老,非無警句也。然不免乎局促者,氣困于雕琢也。嘉道以后之詞,非不諧美也;然無救于淺薄者,意竭于模擬也”,從而將詞體納入推尊的范疇。
此外王氏做為一位“繼承乾嘉學派嚴謹之風并借鏡西學精要而開創(chuàng)新路”的學界巨子,亦注重學科的系統(tǒng)性:“凡學問之事,其可稱科學以上者,必不可無系統(tǒng)。系統(tǒng)者何?立一系以分類而已?!彼麑⒚绤^(qū)分為“優(yōu)美”與“宏壯”,即因“自巴克及汗德之書出,學者殆視此為精密之分類矣”。王氏將此二分法運用到“境界”理論中,強化了詞論的系統(tǒng)性。在西學系統(tǒng)觀的指導下,王氏集詞的創(chuàng)作、理論、校勘于一身,打造了卓具系統(tǒng)性的尊體觀。綜上,王氏尊體思想的形成,與晚清民初的政治文化環(huán)境、與王氏的文藝美學觀念及其個性氣質是密切相關的。
如果說現(xiàn)代性做為20世紀中國社會生活的世紀性母題,那么對現(xiàn)代性的吸收、批判與轉換,則表現(xiàn)為知識界思想景觀的不斷震蕩與演變,從而引起文學觀念的演進。王國維首次引入西方美學理論,從詞體、詞情、詞境、詞品、詞統(tǒng)等維度打造了卓具現(xiàn)代意義的尊體思想,契合新文化運動,成為“五四”詩歌革命的先聲。其尊體思想是國家鼎革、民族憂患之際,社會政治變革與文化思潮在近代詩歌領域的一種反映,并匯入“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戲劇界革命”和“新文體”思想文化運動的洪流中。王氏做為“體制外派”的詞學奠基人,其現(xiàn)代尊體觀勢必會與當時以晚清四大家為盟首的“體制內派”詞學觀產(chǎn)生交鋒,并對以胡適為領袖的“體制外派”詞學產(chǎn)生影響。然則,王氏的尊體思想與兩派詞學觀產(chǎn)生了怎樣的碰撞,對當時詞壇產(chǎn)生何種影響,二派之間有無根本性的矛盾?此需重返晚清民初詞壇加以考辨。
王國維尊體思想代表作《人間詞話》發(fā)表伊始,即遭冷遇,傳統(tǒng)詞壇對其不贊一詞,“保持集體的沉默”。其尊體思想傳播有賴于“詞人的‘社團化’,詞學的‘學堂’化,詞作的‘刊物’化”之詞學生態(tài)環(huán)境的新變。1926年《人間詞話》經(jīng)俞平伯校點,以單行本形式初現(xiàn)詞壇,至1932年即出至第4版,隨后又陸續(xù)有多種版本問世,世人爭讀《詞話》儼然成風,王氏尊體思想也得以流傳,對民國詞壇產(chǎn)生沖擊。
首先,從詞體方面來看,體制外派均持詩詞一體觀,發(fā)掘詞的文學價值,從而使其契合新文化運動。胡適倡導新詩改革,認為“蘇軾、辛棄疾做詞,只是用一種較為自然的新詩體來做詩”。而體制內派的詞體觀則在演進中發(fā)展:梁啟勛明確音、聲、律是“詞之本體”,將詩詞區(qū)別而觀;朱祖謀的私淑弟子龍榆生認為詞至清代已淪為“長短不葺之詩”;詹安泰堅守詞的音樂本體性,認為詞“調有定字,字有定聲,按譜填倚,制限殊嚴”,“豈可混同于詩歌”,并從“就形以求質”“變質以求形”兩方面進行改革,希冀以此光復古樂;夏承燾堅守詩詞之別,認為治詞應做到“不破詞體”“不誣詞體”,既反對不守四聲和傳統(tǒng)句法的觀點,也反對拘于四聲而不愿通融之陳見,希冀在變通中求發(fā)展??梢婋S著新文化運動的開展,以及王氏引領的體制外派對詞學的沖擊,體制內派亦在詞的破體與辨體間俳徊,希冀在改良中求得發(fā)展。然隨著文學現(xiàn)代化進程的推進,光靠體制內派諸人之力,企圖光復古樂,已難以為繼了。
其次從詞境方面觀之,隨著《詞話》的刊行,王氏的“境界”說得以迅速流行。任訪秋認為胡適的“意境——風格論”和王氏的“境界說”有許多相同之處;陳子展認為王國維的詞作不多,“但很有境界,不為詞律所拘束”。體制內派對“境界論”則呈現(xiàn)出由批評到接受的過程。張爾田有“靜安先生老年深悔少作”之說,欲借王氏后期對《詞話》的不重視,對其詞學觀進行顛覆。唐圭璋則認為不可舍棄“情韻”而專倡“境界”,旨在強調詞作內在的節(jié)奏、旋律與音樂本體性。孫人和則攻擊其“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企圖解構其“境界”說。雖然諸公持論有據(jù),然隨著《人間詞話》的刊行,體制內派亦逐步接受“境界”說影響。葉恭綽認為《詞話》“理解超卓,洞明原本,拈出境界二字及隔與不隔諸說,尤征精識”,吳梅弟子盧前亦評《詞話》:“人間世,境界義昭然。北宋清音成小令,不須引慢已能傳,隔字最通圓”。故張爾田感嘆道:“晚近學子,其稍知詞者,輒喜稱道《人間詞話》,赤裸裸談意境,而吐棄辭藻,如此則說白話足矣,又何用詞為?”然張氏的振臂高呼,卻不能阻擋以“境界”說為代表的現(xiàn)代詞學思想對民國詞壇的沖擊。
再次,王氏的詞統(tǒng)觀亦對兩派影響深遠。從校勘學方面看,王氏的《清真先生遺事》考據(jù)精審,契合新文化運動倡導的實證科學精神,為后世??睂W提供了方法論的指導,其門生趙萬里受其指導編纂的《校輯宋金元人詞》在30年代詞壇影響深遠。王氏對敦煌詞的輯錄,掀起詞學界的敦煌熱。朱孝臧有敦煌寫本《云瑤集雜曲子》(1922年),羅振玉有《敦煌零拾》(1924年),劉復有《敦煌掇瑣》(1925年),趙尊岳作《唐人寫本曲子》(1934年),唐圭璋著《云瑤集雜曲子校釋》(1943年),可謂一石激起千層浪。從詞論方面觀之,王氏建構的以“境界”說為核心的理論體系,沖擊傳統(tǒng)詞壇,產(chǎn)生大量系統(tǒng)謹嚴的詞學論著。如現(xiàn)代派胡云翼的《宋詞研究》以現(xiàn)代的眼光、系統(tǒng)的著述描述宋詞演變史,是“傳統(tǒng)詞學向現(xiàn)代詞學轉型的一部標志性著作”。傳統(tǒng)詞派梁啟勛以《詞學》名書,探討“詞之本體”與“詞流之技術”,努力將詞建構為一家之學。龍榆生在《研究詞學之商榷》中,把詞學分為圖譜、詞樂、詞韻、詞史、???、聲調、批評、目錄等八項,強調詞學研究的系統(tǒng)性,并認為王氏的《清真先生遺事》與夏承燾的《唐宋詞人年譜》形成“詞史之學”,王氏的《人間詞話》與況周頤的《蕙風詞話》是“專門批評之學”,此見王氏詞論的影響深遠。詹安泰的《詞學研究》借用“境界”說,將詞學分為體制(聲律、音韻、調譜)、作法(章句、意格、修辭)和精神(境界、寄托)三個方面,致力于將詞學打造成專門之學,體現(xiàn)出詞學學科邏輯觀念的進步。
第四,王國維推崇五代北宋詞,將宋詞視為“一代之文學”的詞史觀念亦滲入詞學研究的各個領域。胡適擺脫傳統(tǒng)詞學觀念的束縛,以歷史進化觀論詞,將詞視為“活文學”和“白話文學”。胡云翼在《詞學概論》中將宋詞定義為“時代”文學,其《中國詞史大綱》亦推崇王氏的詞史觀,連南宋詞也省略掉,只述及五代北宋詞。傳統(tǒng)派吳梅的《詞學通論》亦受王氏影響,用四分之三的篇幅勾勒詞史,認為詞“發(fā)始于唐,滋衍于五代,而造極于兩宋”。龍榆生走詞學改良主義路線,認為“一代有一代之樂章”,主張在研求古樂和酌取西樂的基礎上,創(chuàng)制出契合時代的“新體樂歌”。傳統(tǒng)派盧前的《詞曲研究》亦云:“詞到了宋的末季,已僅是奄無生氣,此后詞的時代更是過去了”。此外,劉麒生的《中國文學ABC》和張長弓的《中國文學史新編》等只講唐宋詞,顧實的《中國文學史大綱》只講兩宋詞??梢娡跏系脑~史觀已經(jīng)深入人心,成為評價詞學成就、總結詞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依據(jù)。
此外,王國維的詞品說、詞情說亦對民國詞壇多有啟迪,然相對于其他幾點,則處于從屬地位,故不作贅述。綜上,王氏的現(xiàn)代詞學尊體思想已滲入民國詞壇諸多領域。自王氏以后,詞學研究已不僅僅局限在聲調、格律、???、詩教等方面,而更注重詞體觀念的革新,情思韻味的挖掘,審美境界的探究,詞學系統(tǒng)的搭建,詞史觀念的重塑。他浸染西方文論的尊體觀,契合20世紀中西古今文化交匯的語境,為體制外派新秀所吸收與生發(fā);體制內派后學亦感受時代脈搏的律動,對其尊體思想加以批判性的接受與吸收。兩派都致力于發(fā)揚國粹,整理國故,推尊詞體,并無實質性的矛盾,卻在觀念的撞擊中,共同推動了詞學的演進。王氏攜帶著新觀念、新方法,為詞學尊體尋找到新的出口,成為“20世紀詞學理論和詞學批評的‘新變’過程中,第一位具有跨時代意義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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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李劍波
2016-06-13[作者簡介]吳亞娜(1985— ),女,滿族,河北承德人,博士生。研究方向為詩詞學、目錄文獻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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