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啟彥
桐子樹,老家人都這么叫它,不知大名為何。這樹有一股難聞的藥味,所以它的樹干沒有人用作柴燒,葉子沒有人用來喂豬,其果實有什么作用也沒人知道,于是它便默默地生長在鄉(xiāng)間荒野。但它于我的童年,倒有些樂事。
老家藏在云南高原的大山中。村子座西向東,背靠一座小山。那山坡上的地,像一條條的腰帶,擁擠著身子,纏著山坡。每塊地的寬度,三步就跨過去了,而長度,卻要跑個氣喘噓噓。在這些坡地的埂上,稀稀拉拉地長著些桐子樹。這種樹有藥味,所以蟲子都不來招惹,比其它樹干凈清爽多了。它們散列在地埂上,個子矮而呈篷狀,像一朵朵蘑菇,又像一把把太陽傘,遮住了地埂,直伸到莊稼地里炫耀它的身姿。它的軀干有些胖,呈青灰色,像小孩子肉墩墩的腿,滑溜溜的。它的葉子像張開的手掌,更像是蓖麻的葉子,不過更厚實;或是梧桐的葉子,但更油亮;也像無花果的葉子,卻更光滑潤手。那葉子,油光光的,綠得發(fā)青。采下一片葉子,葉柄上就會有白色的汁液流出來。我們有時采它來家里,從咸菜缸里挑出腌豆腐,放在葉子里,一只手端著,另一只手拿根細(xì)小的柴棍子挑著吃,邊吃邊往山地里去找豬草。它的果子,雞蛋大小,有個軟軟的小尖頭,用手指去按壓,能刺破指肚,但也傷不了人。青果子時,用指甲摳破,就流出白色漿液來,我用舌頭輕輕添一點在嘴里,又苦又澀,便把它摘下來背在書包里,玩耍時,猛不丁地往小伙伴的屁股上扎去,小伙伴夸張地大叫,捂著屁股,夸張地瘸著腿跑開了。然后,不知什么時候,我就得到了類似的報復(fù)。秋天,葉子落得一個不剩,只留下一樹的果子。果子干了之后,會張開嘴,掰開硬殼,里面的核還有一層硬殼,一顆顆的,像大蒜瓣,有蛇皮般的花紋。再剝開來,果仁的肉白白的。這果仁油性很大,能點火。我們用一根細(xì)棍像糖葫蘆一樣穿了,點燃后,插在墻縫里或是柱子的裂縫里,就當(dāng)煤油燈了。雖說沒有煤油燈亮,但因為不花錢,感覺它還是分外的光明,黑夜都照亮了。補充說一句,桐子樹好像沒有花,或是極不起眼的黃白小花。我一點記憶都沒有了。
夏天,綠草蔓延了溝溝壑壑。小伙伴們吃了午飯,報告家長說上學(xué)了,卻往山坡上潛來,貓著腰邁著貓步到桐子樹上找鳥窩。因為樹很矮,方便掏,即使不小心從樹上摔下來,也不要緊,下面是軟綿綿的莊稼,身上灰都沒有。有一種鳥我們叫“花臉”,有麻雀兩倍大,尾巴很長,就愛在桐子樹上做窩。它的蛋有四個或兩個。我們發(fā)現(xiàn)了,就三天五趟地去看,等著小鳥出世。這時需要特別小心,不能讓鳥媽媽窺出人的意圖。我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鬼鬼祟祟地從莊稼地里上沿的溝里穿過。等鳥媽媽飛走了,才飛快地爬上樹去察看。小鳥毛快長齊了,就拿回來養(yǎng),捉了螞蟻來喂它。但很多小鳥離開了媽媽,就作絕食斗爭。我們無奈,就又偷偷地送回去。也有時,被鳥媽媽知道了,它就把鳥蛋或是小鳥搬走了。地里留下我們踩踏的痕跡,大人們有時去伺弄,看到莊稼一窩一窩地倒了,像被豬糟蹋過,便大聲地咒罵起來,那聲音,對面山頭上都聽得到。
在這片山地的側(cè)邊有一塊曬場。秋夜,月色似銀,秋蟲啁啾,曬場上是一堆堆的蠶豆稈。小伙伴們來到曬場,玩躲貓貓。人分成兩撥,一撥人鉆到豆垛里面,一撥在外面。等外面一撥藏好后,發(fā)一聲喊。垛子里的便跑出來去找,找不到就有各種懲罰,少一個都不行。垛子里的一撥,有時派出一個暗探,察看人都藏在旮旯;有時樂得慢慢等待,大家用手摸索沒打干凈的蛋豆到嘴里,只聽咚咚咬豆子的聲音,像是馬廄里的馬在吃夜料。待要回家時,把衣服全脫下來,光著身子,把沾在上面的豆渣拍打干凈,以防被大人責(zé)罵。有一次,跑遍了四周,老五怎么也找不到。人們著急得不行。突然有人大聲說:“一定藏在桐子樹上?!庇谑欠殖蓭钻?,到桐子樹上找?;锇閭冞@時都玩累了,懶得多走路,月亮也翻過了山尖,地里有些黑了,看不分明了。于是大家撿起地里的土坷垃,往桐子樹上擲去。從下面往上面,直跑了幾塊地。突然隨著土坷垃的打擊,從桐子樹上掉下一個物件來,隨之哇哇大哭。大家嚇壞了,以為把人打傷了,忙圍上去。原來老五躲在樹上,好久沒人來,就睡著了。突然受到攻擊,一睜眼,以為在床上,一翻身,就跌下來了,落在柔軟的地里,毫發(fā)無傷,人倒是被嚇得不輕。
小時候問過大人,這桐子果有什么用?大人說,聽說可以用來榨油??墒?,拿去哪兒榨呢?就這十幾棵,又能榨多少油?也沒有人來買,就這樣由它自生自滅。
轉(zhuǎn)眼我已中年。骨質(zhì)增生,腰椎間盤突出等,問題接踵而來。牽引、針灸、火罐等各種治療不見效果。一朋友神秘地向我推薦秘方,說找桐子樹葉,泡酒,兌上醋,加熱后用來捂或擦,效果奇好。雖不治本,但可保證沒有死去活來的疼痛,跟好人一樣。我一聽大喜,急忙一個電話打到老家。老家人說,現(xiàn)在哪還有啊,影子都找不到了。連做藥的都沒有了嗎?我有些不信。趕緊抽出空子,驅(qū)車回去。果然,連樹根都沒有了,就連刨樹根的痕跡都找不到了。老家人說,包產(chǎn)到戶后,人們嫌這樹擋了莊稼的陽光,早連根挖了。那僅有的幾棵,也只剩疙瘩。這些年找這東西的人太多,就說可以治腰疼什么的。還沒有等長出葉,就有人守著。后來樹根都被人挖去了。
又有朋友告訴我說,某地,他發(fā)現(xiàn)一棵,采幾年了,當(dāng)寶貝養(yǎng)著,絕不講給外人,到秋天去采,完了給我分一些。我不時催他快去,甚至急著要開車和他一塊去,但時間不到,他不同意。后來他終于去了。可等來的還是失望,他的桐子樹被人發(fā)現(xiàn)了。
奇怪??!三十年前可有可無的東西,三十年后突然成了寶貝。
世間的很多事物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