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德
吹一吹未來的小說
彭 德
(一)
二十年前,方方主編《今日名流》,我是專欄撰稿人。有一次閑聊,我說你們小說界寫的都是雞毛蒜皮之事,飲食男女之情,特沒意思;我要寫一部小說,反其道而行。我推斷方方心里想,搞美術(shù)評論的家伙寫小說,開玩笑啊,可是她嘴上卻說:你要寫小說,我們都失業(yè)了。當時的熱門小說,比如《鹿鼎記》《白鹿原》《豐乳肥臀》,第一頁我就沒看下去,平添了一股自信。
寫小說與寫評論,盡管都是寫,但寫法卻全然不同。兩者的功能不同,受眾也完全不同,各自側(cè)重的感性和理性不同,圍繞對象的描述和論述不同。年輕時我最不愛看托爾斯泰的小說,討厭他發(fā)議論。這部名作寫了什么,我已忘得干干凈凈。搜索枯腸,惟有美國士兵和俄國士兵比拼吐痰距離誰遠這個細節(jié),還有一點印象。印象是俄國士兵老實刻板,美國士兵散漫無羈,都比說教小說中的中國士兵有趣。
我們這代搞評論的深受西式理論的浸泡,習慣了后綴“性、學、化、主義”詞匯的堆砌,諸如語義性、現(xiàn)象學、去轄域化、感覺主義之類的術(shù)語,一動筆就能遛出一大堆。我擔心自己寫小說,會比托爾斯泰更加無趣,于是開博寫隨筆,懸置概念和術(shù)語,改變表述風格,以便進入小說語境。我寫隨筆已歷十年,有人說我的隨筆比評論好,還不知道我寫小說會比隨筆好。寫小說能編造,不犯法也不會直接傷人。
東西方古典小說與民間傳說的永恒主題是愛與死。不同的是西方重情愛,中國重性愛;西方的死多表現(xiàn)為男人間的戰(zhàn)斗,中國的死多表現(xiàn)為男女間的糾纏,以女子殉情為特征,比如孟姜女啊,祝英臺啊,杜十娘啊,尤三姐啊,等等。她們的故事表露的一片私情,到了薄情濫情的當今世界,尤其是到了不遠未來人機一體、人機相戀的時候,會降格為原教旨層面的逸民趣味。當初年輕男女的枕邊讀物《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廢都》《白鹿原》描寫偷偷摸摸的性愛篇章,在今后的新人類眼里,會像夜貓做愛一樣原始生澀可笑。
中國當代小說,除了少數(shù)網(wǎng)紅作品,我絕少通讀。上大學時瀏覽過一百多部世界名著,滋生出自矜情緒,自詡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等到后來想讀了,既缺閑暇,又怕自己寫起小說會下意識趨同?!敦S乳肥臀》這部書名,我一看便排斥。不是出于道學的正經(jīng),而討厭大波和肥胖。中國房中術(shù)自古以乳房未生的少女為美,從《素女經(jīng)》到《千金方》莫不如此。出土的歷代女俑和傳世的仕女畫,看不到豐乳,而今也沒有哪部小說哪部電影安排胖子做愛的場面。總之覺得莫言讀書少,文化底蘊不足。
有人說《白鹿原》是百年經(jīng)典,陳忠實聲稱是公論,每每用于反駁非議者。有一次,易中天在電視臺同陳忠實對談,主持人請他談談這部百年經(jīng)典。易中天客氣地說,五十年后還有人看就不錯了。有著關中文人隱忍一面的陳忠實,面部肌肉抽動了一下,沒有回應這個公論之外的公知的議論。據(jù)說《白鹿原》男歡女愛色調(diào)濃重,是這一代作家憋了幾十年的力比多忍不住投射直至虛脫的結(jié)果,也是無數(shù)小說勾引讀者萬用不爽的手腕,類似佛教密宗的男女雙修法,“先以欲勾牽,后令入佛智”。
金庸小說另辟蹊徑,靠賣關子吸引人,如同錢鍾書的書靠一串串俏皮話打動年輕學者。賣關子是小說家的看家本領,不要不行。不過這條路被金庸踩得爛熟,深入人心,即便你超越了也是步其后塵。按古人品評書畫的“逸、神、妙、能”四格而論,賣關子編排出來的小說,無非擺動在能品和妙品之間,格調(diào)不是太高。金庸的小說,一個關子接一個關子,讓入局者廢寢忘食,欲罷不能。有一陣閑得無事,我翻開別人扔在案頭的一部不厚的《飛狐外傳》,一口氣看完,除了關子的魔力大,內(nèi)容已不知所云。說起他賣關子的高超手段,常讀金庸小說的人笑道:這是他最差的小說啊。據(jù)此我曾對人說,金庸的小說如同鴉片,一旦接觸你就擺不脫它。
比關子重要的是故事。好故事直逼小說的主旨,有感染力和穿透力。為了搜羅小說素材,我在暢所欲言的社交場所,會設身處地“體驗生活”,鉤出故事。中國文壇鼓吹的體驗生活,是以局外人的姿態(tài),混跡于作家不熟悉的地方。這是體察,不是體驗。比體察更表淺的行為是所謂的采風。依靠居高臨下的體察和走馬觀花的采風,幾十年來小說界造就了無數(shù)不痛不癢的短命的印刷垃圾。我說的體驗生活,是在社交活動中隨機扮演小說中的人物,或張揚、或木訥、或清高、或流俗、或坦誠、或虛偽,觀察參與者的反應。這固然會讓熟人覺得反常而困惑,但為了成就自己朝思暮想的作品,不惜作出犧牲。人們窮其一生試圖樹立完整如初的形象,我的體驗是放棄自我,隨緣轉(zhuǎn)換角色。不過我有意串演我小說中的人物,遠遠做得不到位。如果做得到位,熟人們會把我送進瘋?cè)嗽骸?/p>
(二)
有的人含而不露,悶著做事,做出來一鳴驚人。有的人反過來,自吹在前,做不做見機而行。也有人邊吹邊做,動口又動手。我屬于自吹在前的那一類,事先吹得天花亂墜,常常不了了之。如同打鳴的公雞,叫得天下人周知,卻始終不下蛋。
我給未來的小說定下的目標是人手一冊,不是送而是搶著去買。這種明目張膽說大話像傳教士念經(jīng)一樣,我曾反復表白,說得一幫一開始深表懷疑甚至不屑的富貴閑人和清貧閑人們有了期待:“老彭,小說出版了嗎?”“沒有。 ”“還沒有哇? ”“沒有。 ”“寫了十幾年吧?公雞折騰十幾年都會生蛋呢。”
自我吹噓是會傳染的。每當我吹噓自己的小說,聽的人也會跟著吹他們自己的事業(yè)。這種同化反應,正中我下懷。人在自吹之際,天性勃然流露,表達無所顧忌。可惜我的同代人受過各種挫折,絕大多數(shù)城府深藏,絕不自吹。我怎么吹噓都調(diào)動不了他們,他們還斜眼看我,以為走火入魔了。由此我發(fā)現(xiàn)好多才子白做了一回人。他們出生時哇哇叫過一陣,從此乖乖地老老實實地做被規(guī)定好了的人,憋屈幾十年,無聲無息去世。他們不是我的讀者。同代熟人,即便像易中天、陳丹青等浮在面上的頂級高手,也顯得有點低調(diào),謀事不敢先吹。不過我認為吹噓在前,是超強的鞭策,迫使自己追求極致,永不懈怠,否則今后無顏見江東子弟。
古代識字者必讀的書,《顏氏家訓》排名靠前,書香門第一家一部。《顏氏家訓》是寫給本家人看的,我的小說是寫給本國人看的,寫給治國者和做人上人的人看的,當然也盼望老外看。沒有讓自己的書傳播各處和傳之久遠的野心,就不要做這個事。用寫小說打發(fā)余生,不是我的愿望。治國者和人上人,頂層是帝王。在古代,每個中國人在概率上都有當?shù)弁醯目赡?,包括說話不會斷句的蠢才、篡臣賊子和大小便不能自理的少兒。這個傳統(tǒng),讓中國讀書人的內(nèi)心深處都暗藏著帝王夢,至少是輔佐帝王的夢。所以,我也想在死后我的小說能擺在所有讀書人的案頭,除了盲人和弱智。
正在來臨的人機結(jié)合時代,將會引發(fā)社會巨變,將比以往任何文化轉(zhuǎn)型要來得無情和徹底。不幸的是,沒有受過全息的知識熏陶和人性洗滌的中國人,嚴重缺乏駕馭這個時代的素質(zhì),以致當代中國小說充斥著庸人情懷。而今隨便拎出一段新聞,都比知名小說吸引眼球和打動人心。兩年前同賈平凹聚餐,我建議他專事寫字畫畫,別寫無助于社會和人生的小說了,沒多大意思。
我小說中的人物,長者已知天命,幼者接近成年。這個年齡段的男女壯少,包括高官、總裁、幕僚、校長、村長、老板、專家、教授、博士、美女、中學生、臨時工、盲流、海歸、老外,我大都有深度接觸,收羅出各種讓人意外、讓人激動、讓人震驚、讓人憤懣的故事。故事分別進入了我小說人物的檔案。其間又收集了上萬篇同小說有關的文章和圖片,從中尋找線索。這種螞蟻筑巢的方式受困于沒完沒了的信息,致使寫作不斷推倒重來。好在我不靠小說謀生,可以慢條斯理地經(jīng)營。
最敢講故事的是女子。一位女子喝著酒,敞開心扉講自己和閨蜜們的往事。故事離奇,內(nèi)容透明,講得見過世面的正宗男女都害羞地走了。有位公安局局長講破案,案例細節(jié)聞所未聞,再靈光的腦袋都很難虛構(gòu)。有個應召女子平靜地講述她如何遭受踐踏,讓我不平靜了好長時間。當然了,我的小說不以故事取勝。故事只是興奮劑、賦形劑、潤滑油而已,否則同《世說新語》《聊齋》《鏡花緣》有何區(qū)別?
我深居簡出,不求聞達,不碰微信這個毒品,正是為了完成寫作夙愿。成全我愿望的是貴人,反對者是敵人。這不可通融,也是撰寫和發(fā)表本文的動機。老友們:不要慫恿我參加活動。凡是坐飛機坐動車赴會,我都害怕,怕失事死掉。不是膽小,是小說寫成之前不能死。小說寫完了,我將視死如歸。
責任編輯:劉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