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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滹沱河的記憶
      ——一個北京插隊知識青年的手記

      2017-11-14 16:20:04崔濟哲
      黃河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滹沱河知青北京

      崔濟哲

      滹沱河的記憶

      ——一個北京插隊知識青年的手記

      崔濟哲

      冬不冬

      四十多年前,我毅然決然地離開北京,蒼蒼涼涼而又有些悲壯地去山西省定襄縣插隊?,F(xiàn)在說出來很多人都難以相信,就是因為那條河,那條從五臺山下流到定襄縣彎彎曲曲橫穿整個縣城的滹沱河。

      1968年,北京的中學已被“軍訓”了,軍代表的最主要任務(wù)是把我們這些“殘渣余孽”怎么能盡快像 “掃帚掃灰塵”一樣掃到農(nóng)村去。那時毛主席“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還沒有發(fā)表,但要求初中66屆、高中老三屆畢業(yè)生必須在1968年年底前走完的指示已經(jīng)下達到軍訓團。因為在之前,已經(jīng)被送走了多批,去東北建設(shè)兵團的,去內(nèi)蒙古建設(shè)兵團的,去內(nèi)蒙古農(nóng)村去插隊的,去吉林延邊插隊的,剩下的學生已經(jīng)不多了。當時我們班有五十多人,那時已經(jīng)走得只剩下十多人了。軍代表的拿手好戲就是辦學習班,因為“辦學習班是個好辦法,很多問題可以在學習班上解決”,這是偉大領(lǐng)袖的最高指示。我們班的軍代表尤其能活學活用,不但給學生辦學習班,而且給學生家長辦學習班,不但面對面辦學習班,而且背對背也辦學習班。軍代表講得很直白,毫不隱晦:“就是要打破這些家伙泡的思想,就是要打掉這些家伙能泡下去的經(jīng)濟基礎(chǔ)?!蔽覀儗崒僭诮匐y逃,逃過初一也“泡”不過十五,北京雖好,已非久戀之地,軍代表給我們的選擇還是有余地的,“三地擇其一”,一周辦戶口。號召我們像他們參加解放軍一樣去農(nóng)村干“革命”。當時也顧不上發(fā)牢騷了:“你們是從農(nóng)村到首都來當兵,我們是從北京被下放到農(nóng)村,能一樣嗎?”三地:一是內(nèi)蒙古的烏盟,二是山西臨汾的山區(qū),三是山西的定襄縣。我們那時什么都不懂,說是知識青年,其實是沒多少知識的未成年。

      幾個要好又泡不下去的同學找來一本中學生地圖冊翻開一看,運用的還是從軍代表那兒學來的毛主席語錄,“沒有比較就沒有鑒別”。把三個未知的地方放到一塊兒,比比看誰高誰矮,誰黑誰白,一比較才發(fā)現(xiàn)地圖上定襄縣有一條粗粗的彎曲的黑線,那是什么?那是河!一條彎彎曲曲的“不細還挺粗”的河。我們一開始說它像一條雨后剛剛爬出草地的大蚯蚓,又說那比喻不行,蚯蚓爬出草地就快被曬死了。又比喻說那就像人腿上凸起的暴筋,彎彎曲曲的挺像。我們中的一位同學反對,他爸是大夫,他說那是靜脈曲張,和將死的蚯蚓一樣,是致命的。我們再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好的比喻來了,當時就那么多知識,幾個腦袋擠在地圖冊上,上面的字雖小,但我們那時視力都極好,三個拉開距離的印刷體字工工整整——滹沱河。滹沱河我們太熟悉了,因為我們學校曾組織我們看過電影《紅旗譜》,雖然后來被批判了,但那條河,那條滹沱河可沒有被批倒批臭,那河水浩浩蕩蕩,波起浪涌,在滹沱河里行船,趕上風順水大,一天一夜船就行海河灣了。用《紅旗譜》里朱老忠的話講:順著滹沱河就能直下天津衛(wèi)。這太讓人興奮了,太有詩意了,太浪漫了,有河必有水,有水必有魚,那該是個魚米之鄉(xiāng)。滹沱河水那么大,我們要帶上蛙蹼,天熱時就去游泳,游完了就赤裸裸地躺在河灘上曬太陽。要么就帶上干糧,順著滹沱河游進天津衛(wèi),那才夠意思。帶上漁鉤漁竿,可以像漁翁一樣坐在蘆葦中釣魚改善生活,一定要用滹沱河的河水煮剛出河水的魚,湯里再放幾片鮮嫩的葦子葉,那魚湯雖然燙嘴,但一定很鮮很鮮,北京絕對喝不著。向毛主席保證,以后還可以組織村里的老百姓打魚,改善生活,改變山西老百姓的生活習慣,還要組織一支農(nóng)村游泳隊,我們當教練,當指導(dǎo),出錢給他們買游泳褲衩。夏天的夜晚一定要在河邊生上一堆篝火,坐在篝火邊哼著“月亮在白蓮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風吹來一陣陣快樂的歌聲”,太激動人心了!我們幾個同學最后把地圖冊往天上一扔,共同擊掌為誓: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那年月正放映阿爾巴尼亞電影《海岸風雷》,那幾句游擊隊員的臺詞早已變成北京中學生的口頭禪。

      早知滹沱河在彼,焉用聽軍代表在此每天哭喪著臉教訓人。這灰蒙蒙的臟不拉幾的北京城,西北風裹著黃沙卷著破碎的大字報紙,撒得像過去貝勒爺出殯時的紙錢。北海、景山、故宮全都被勒令關(guān)閉。北京沒勁,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不看軍代表那喪門神似的干巴臉,要玩就到滹沱河去玩,玩出個“湘江評論”,玩出個“浪遏飛舟”。

      1968年11月18日,我們終于到了山西省定襄縣城,臨時住在縣政府招待所里。那個日子我記得特別清楚,因為我們相約終生不忘11月18日,這一天我們從北京一名中學生轉(zhuǎn)變成山西定襄插隊落戶的老農(nóng)民,但我們更愿意做滹沱河畔的吉卜賽人。

      村里大車來接我們了,我們的行李都很簡單,有一個醬紅色的木板箱,木箱的前臉印著七朵向陽盛開的葵花,象征著七億人民心向黨。那年頭,我們國家才七億人口,下面有一行激動人心的口號:七億人民七億兵,萬里江山萬里營。再下面就是“三忠于四無限”的豪言壯語,那箱子二十三元,是憑借著遷了戶口蓋了派出所公章的下鄉(xiāng)通知書買的。箱子和提包鋪蓋卷捆好以后,我們迫不及待地問趕車的大把式:“滹沱河在哪兒,有多遠?”大把式漫不經(jīng)心地把系著紅花的大鞭子往遠處一指說:“出縣城往北,十里見河。”真的?十里?五公里?不過就是五千米、五千步唄,轉(zhuǎn)眼就可以看見朝思暮想的滹沱河了?山西的車把式都是兩個人,一前一后,前面的我們稱為大車把式,后面的比較年輕,一般負責裝卸車拉磨桿,就是在大車下坡時,使勁拉動箍緊大車軸的一對抱瓦,讓車不至于下坡跑得太快,壓著駕轅的騾馬。我們把拉磨桿的趕車人稱為二把式。大把式姓劉,一臉的絡(luò)腮胡子,高個兒,看著有幾分悍氣,披著一件沒面沒里的光板羊皮襖??次覀儗︿镢幽敲锤信d趣,大把式不以為然地說,河是不遠,但河上沒橋,咱過不去,要繞著走,遠走三十里。為什么不架一座橋?那誰知道?祖祖輩輩都沒架過橋,可能是水大橋難架吧。大把式、二把式都不再說話,忙著收拾行裝準備啟程,還有四十五里的路要趕呢。定襄前幾天入冬下了第一場雪,雪殘霜重,晉西北的冬天凍得夠勁,把路邊鉆天楊的枝條都凍得咔吧咔吧地斷了一地。我們真是興奮,天冷算什么?一張嘴就是一朵漂亮的白蓮花,我們沒白來。滹沱河,我們心中的河,我們夢中的河,我們未來的河!我們不約而同地唱起了電影《上甘嶺》中的那首插曲《一條大河》,覺得那就是滹沱河?!耙粭l大河波浪寬,風吹稻花香兩岸,我家就在岸上住,聽慣了船上的號子,看慣了船上的白帆……”

      我們一遍一遍地唱,也不覺得累,馬車走得很慢,一搖一晃的,像在波浪里逆流而上的小船??粗覀兂媚敲撮_心,那么情深,大車把式說他也聽不懂我們唱的是啥,但曲子唱的還是挺好聽的,這調(diào)調(diào)倒勾起了他肚子里的唱蟲,“咕咕”地叫。他敞開破皮襖,甩了個響鞭,咧開黃乎乎的大嘴,仰臉向天唱起來。大把式的嗓子還真寬,順著風忽悠悠地傳出去,不過路上、地里都不見人的蹤影,自己唱圖個解悶高興,“第一次瞅你啊,妹子你不在,你爹爹啊,你爹爹敲了俺兩煙袋;第二次瞅你啊,你不在,你媽媽啊,你媽媽打了俺兩鍋蓋;第三次瞅你啊,你還不在,你哥哥啊,兇得像個灰圪蛋把俺攆到咱村外;第四次瞅你啊你正在,摟著你親嘴摸奶……”我們都不唱了,睜著眼看著其貌不揚的大把式,四十多歲的人了吧?怎么還唱這么騷的情歌,比我們在學校里禁止唱的“四舊”的歌黃得多!這家伙是什么人?竟敢公開扯破嗓子唱黃歌,赤裸裸的色情歌,這還有法有天嗎?問二把式,那老小子是不是四類分子?逃亡地主?漏網(wǎng)土匪?二把式一臉尊敬地說,咱村的老貧農(nóng),他爹是咱村貧下中農(nóng)的代表。真沒想到,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還沒進村就讓貧下中農(nóng)給上了這么一課,方知北京城外天地廣,要不我們還真以為農(nóng)村的貧下中農(nóng)都像《龍江頌》里的江水英呢。

      冬天里的冰

      遠遠看見滹沱河了,河面上結(jié)著冰,冰面上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積雪,看那河面是夠?qū)挼?。大車把式說,滹沱河有五里寬,最寬的地方有七八里寬。把我們著實嚇著了,真讓人跌眼鏡,別說駕著小船航行了,簡直能開航空母艦了。順著河由東向西望去,真像一條舞動的銀蛇。我們的一位同學當時十分迷戀撲克牌算命且有時候似乎也算得有些靠譜,他興奮地說,服不服吧?我當時就算是去定襄好!果然應(yīng)驗,此乃天命。

      我們要過的渡口叫“嘴子”,二把式告訴我們滹沱河在這里最窄,像人撅起的嘴。我們一致認為這地方的名字起得也太沒文化太沒品位了,叫什么不好,叫“嘴子”。所謂渡口,并無橋梁,只是在河上用玉米稈厚厚先鋪一層,然后再墊上一層厚厚的土,大車走在上面跟人踩上棉花一樣。二把式年輕腿快先跑到一個簡易的小屋前,他們向“河卡子”交過路費,一輛大車一元五角,我們村最窮時生產(chǎn)隊長向我借一塊錢,為了隊里開會買煤油。出納說,他管錢管得最少的時候只捏著五分錢鋼镚兒?!白熳印鄙系娜嗽椎脡蚝莸?。

      大把式扯開他那折疊式的中式抿襠大棉褲往河邊跑,“放水”有同步效應(yīng),我們也都尾隨而去,但我們到河邊傻了,愣在那兒,連撒尿都忘了。這是什么滹沱河?一無岸二無水,別說開航空母艦了,連洗澡盆也飄不起來,這兒肯定不是滹沱河。大把式說:“不是滹沱河還是通天河?通天河是尿滋的?!边@個長相兇惡一肚子色情的老貧下中農(nóng)水放得夠足的,像條滹沱河的支流??匆姟翱ㄗ印鄙系囊粋€“主兒”穿戴得像知識分子,我們就跑過去問個清楚,那“主兒”果然明白。他說腳下確實是滹沱河,千真萬確,但它又不是滹沱河,也是一點不假。因為它是滹沱河的一個支流,滹沱河流到這兒地廣又平,想往哪兒流就往哪兒流,支脈多了去了,夏天洪水下來時是一條大河,冬天就這樣,騾子撒尿似的,一股一股的。再一問才知道此人果然不凡,是位老師,正借此處幫助記賬的。但我們懸著的心并沒放下,這是一條什么大河波浪寬?蹚著水過河也沒不了腳脖子,還不如我們朝陽門外的護城河呢,頓時讓人泄了氣。我們站在河面上,河水太淺太少,河底黃泥一坨一坨地露出河面,這是什么滹沱河?這難道也叫河?我們站在冰河上,極目一望,遠山蒼茫,近樹凄涼,不知道誰起的頭,竟然唱起印度電影《流浪者》的插曲來了,那可是典型的“四舊”歌曲。不唱難道該哭嗎?男大愁唱女大才愁哭呢,“到處流浪,到處流浪,好比星辰迷惘在那黑暗當中,孤苦伶仃,漂流死亡,我一個親人也沒有……”大車晃晃悠悠地過河了,大車把式拉開嗓子喊我們,快上車吧,離咱村的熱炕頭就十五里路啦……

      春不春

      晉西北的春天是怎么來到人間的?是黃風刮來的。鋪天蓋地的黃風從天盡頭刮來,把天地之間刮得渾渾噩噩,朦朦濁濁,天日不見,刮得連人的耳朵眼鼻孔頭發(fā)茬里都是細如粉末的黃沙土,把拉車的大騾子、大馬刮得連眼皮也不抬,全憑人拉著走,人不拉著就耷拉著眼皮閉著眼摸著黑向前走。那一場接一場的黃風刮得柳樹吐了芽,麥苗返了青,杏花吐了蕊,滹沱河開了冰。那黃風也把一撥在晉西北插隊的北京知青從北京刮回到山西。開春該干活了,回到定襄來的北京知青最發(fā)愁的就是那條滹沱河。

      大家都帶了大米、掛面、黃醬,煉成一瓶一瓶的豬油,裝成一盒一盒的咸菜、炸醬,反正每個人都是四五個手提包,而且死沉死沉。滹沱河就橫在面前,河上無橋,春風已到,河冰早就開化了。河水是不大、不寬,但也有三十多米寬,水不深,也有齊膝,有的地方甚至能淹到胯。最要命的是那解凍后的稀泥像黃河的黃泛區(qū),七八里的河道盡是這種爛泥地,一群群知青“候鳥”飛到滹沱河灘上都要停下來,男知青無一例外地罵:我操,這水還挺大;女知青急得直跺腳,也罵他媽的個腿,這怎么過?這缺德的滹沱河。

      有專門“吃”這行的。河邊上蹲著七八個人,有的穿著皮衣褲,有的干脆光著下半身,披著個爛皮襖,抽著煙等買賣。買賣來了,我們一到河邊,他們就圍上來“服務(wù)”。定襄縣人實在,不懂得“敲竹杠”,不像北京的“板爺”又油又狠,漫天要價。背一個人五毛錢,五個提包算一個人,一個人連行李背過河一塊錢。說實在的也不貴,這么冷的水,這么稀的泥,掙的是辛苦錢。但北京知青都不是“善茬”,在京城“玩”過,用當時的時髦話說經(jīng)過風雨,見過世面。那時我們都是十七八歲的小伙子,大的已經(jīng)是二十二三歲的壯爺們,有的哥們兒就拿背河人“練”著玩。一伸手說,你給我五塊錢,我背著你一來一回六趟,讓你占點便宜。又說兄弟我今天學雷鋒白背你過河,不過回來的時候你自己 回來。又說背胖子一塊錢,背瘦子是不是打折?干這活不錯,要不我們哥兒幾個替下你們,你們坐在這兒抽煙干提成,借穿水褲多少錢?真不好意思,哥兒們穿過去你還得光著屁股自己 過去再取回來。

      這些“背河工”有時候也壞,當年第一撥回村的女知青走到滹沱河邊曾被那幫孫子嚇得扔下提包就跑。原來背河工見女知青扛著沉重的行李要過河,忙著來接東西攬活,一急之下,光著屁股亮著家伙就跑過來,北京女知青沒見過這種場面,嚇得如臨大敵。從那以后,一般女知青回村都主動和男知青結(jié)伴,為的就是過那條倒霉的滹沱河。

      用北京知青當年的流行語說,“背河工”那幫丫挺的也真夠損的。據(jù)說他們要是背上一個大姑娘、俊媳婦過河,走到河心里就肆無忌憚地大唱情歌,赤裸裸的色情歌。有的還讓人家親一口,或者摸人家的屁股,要不就假裝泥絆了腿,一屁股坐在滹沱河里。這幫丫挺的,有一回背一個北京女知青過河,那女知青長得跟海報上的李鐵梅一樣。據(jù)說當年定襄縣的一些農(nóng)村就流傳著一個“段子”:問怎么死就無遺憾?是為革命嗎?是為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嗎?是為一百元錢嗎?答:都不是!和李鐵梅睡一夜雖死無憾!村里的人都認為李鐵梅是天下第一美人。那家伙把那位美女知青背到河中心,先是唱情歌,人家不理睬,又要親個嘴,人家只當沒聽見。這小子伸手摸人家屁股,那位女知青一使勁從他背上一個標準的跳鞍馬動作,跳到滹沱河河里,狠狠抽了他一個嘴巴,啐了他一臉唾沫星子,然后頭都不回地蹚著水大步流星地走了。以后村里的人都傳:北京知青,閻錫山的憲兵——厲害,惹不起!

      滹沱河的水真夠涼的,冰涼冰涼的,刺骨的寒,特別是冰涼的黃稀泥剛解凍粘在腳心上,冰涼得讓人心寒。冰水淹到大腿根上,上下牙都被激得禁不住打戰(zhàn),互相一看嘴唇都漸漸發(fā)烏了,肩膀上扛著沉重的提包,脖子上吊著裝滿掛面的書包,后背上背著大米包,河里刺骨的小風直吹到肚臍眼上,那罪還真不好受。哪個北京知青都是一串串一嘟嚕一嘟嚕地罵著滹沱河,把最難聽最解恨的詞都用上了,滹沱河是不會想到讓這幫曾經(jīng)那么向往它的北京知識青年罵它罵得那么粗野,那么難聽,那么不恥人類……

      春天里的風

      插隊那幾年,是“農(nóng)村學大寨”上勁的年月,大學大干促大變,全縣組織萬人農(nóng)業(yè)學大寨大軍,大戰(zhàn)滹沱河萬畝鹽堿灘。滹沱河北邊四個公社的男女基干民兵基本都上陣了,我們北京知青都是壯勞力,悉數(shù)“一網(wǎng)打盡”,全部上戰(zhàn)場。改堿治鹽,把萬畝鹽堿地改成畝產(chǎn)噸糧田。我們都是按軍隊整編的,一水的連排班,生產(chǎn)隊的隊長就是連長,副隊長就是副連長,從開進萬畝鹽堿灘就一律改稱連長、排長、班長,大家覺得既新鮮也時髦,就是剛剛叫時覺得像鬧著玩,叫的不好意思開口,被叫的扭扭捏捏地答應(yīng)。但時間長了就順口也順耳了,北京知青把他們叫做“一群土八路”,他們也自喻是不穿軍裝不拿槍的人民子弟兵。

      一萬多人是一支浩浩蕩蕩的部隊,沿河沿灘的村里根本住不下,我們北京知青全部在鹽堿地上安營扎寨,好在吹面不寒楊柳風,我們也沒感到冷,倒是覺得又回到學校過上集體生活,熱鬧多了,也好玩多了?;钔χ兀刻於际峭跍蠅狙?、挑土推車,一頓飯半斤重的大窩頭嘴里咬著一個,用筷子串著一個,一手還再拿著一個,那也吃不飽,一天三頓飯連一滴油星都不見,每個人餓得臉都發(fā)著窩頭色,饞得恨不能“人吃人”。

      學大寨的工地上辦有廣播站,由四名北京女知青連寫帶念,那活是工地上最輕松最愜意的活。不知誰突然想起,那些女知青每天喝著熱水坐在麥克風前念念稿子,肯定吃得少,肯定吃不了,與其讓她們把剩窩頭扔了,放著長綠毛了,還不如救濟一下我們這些餓漢子。不知道那年月的人是怎么了,當初在學校那些女同學二兩的包子都吃不了兩個,一到了廣闊天地,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真讓人刮目相看,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小女子,半斤重的窩窩頭一氣吃四個還把掉在桌上的窩頭渣細心地撿起來放到嘴里。她們不再是楊柳細腰櫻桃小嘴的“繡樓小姐”,她們簡直就是一群餓癟了肚子的小母狼。這話雖粗魯了些,但確實是當時我們的知青語言。我們當面說她們,她們嗤嗤笑著默認了。一位女知青說,她回北京第一頓飯不但把她媽吃傻了,而且還把她爸、她哥、她姥姥、她家的鄰居都吃傻了吃呆了吃得害怕了,吃得搶她的碗了。北京那種藍邊的老式的大瓷碗,沒打盹沒喘氣一口氣吃了四大碗炸醬面外加兩大盤白菜心、蘿卜絲、豆腐干絲、肉末、炒雞蛋的炸醬面菜碼。她媽掉著淚說,就是頭小豬也吃不了這么多。

      滹沱河的萬畝鹽堿灘真神,連個青蛙、菜花蛇都看不見,偶爾逮住一兩只大螞蚱,就地找根細棍一串,放到火上一烤,顧不上細嚼慢咽,顧不上燙嘴,舌頭一拌就咽了。用我們當時知青的話說,再小那也是塊肉,再小也帶一嘴腥。

      有一天,大隊的書記就是我們營長來我們工地檢查工作,據(jù)說公社書記要陪同縣委書記和地區(qū)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學習參觀團來我們大隊參觀學習。營長一來就把我們連長臭罵一頓,說光拉車不看路,光知道死干,不知道宣傳,一點聲勢都沒有。用手指頭敲點著我們連長的腦門咬著后槽牙說,學大寨學得不高不亮不真!嚇得我們連長汗珠子都滾下來了。最后營長才軟下來,點撥著連長,多豎幾面紅旗,多搭幾個彩牌坊,尤其是要有幾句有影響力、有震撼力、好記又好念讓人一看就忘不了的口號。

      營長走了,連長發(fā)愁了,這任務(wù)比讓他光膀子推一百車鹽堿泥、壘一百米石頭堰還累。他只顧低頭抽悶煙,不真學大寨的帽子扣下來能壓斷他的后脊梁。

      連長有時候不如排長,排長說把這個任務(wù)交給北京知青,人家喝過的墨水不比咱喝過的井水少。連長騰地站起來,一巴掌差點把排長拍得坐在地上,肢體語言是他的強項。

      連長跑到我們窩棚里,“嗵嗵嗵”地說了一氣,臨結(jié)束時說:“三天后把大標語牌立在工地上,讓我拍了大腿,讓學大寨參觀團拍了大腿,我一個人一天多讓你們吃一個大窩頭?!边@不啻三伏天送來甘露,我們都像打了雞血,喝了胖大海似的立馬精神起來,有人不放心又跟著問,連長不是吐個煙圈畫個圓吧?不是用紙糊個媳婦糊弄人吧?連長一跺腳:我什么時候說話像撒尿了?有人趕快說,連長錯了,是像放屁,是說說話不算數(shù)好比脫了褲子放響屁。連長一臉的嚴肅,鐵青著臉說,放屁誰能看得見?你們看見誰放屁脫了褲子放?要是耽誤了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我讓你們個個都脫光了褲子放臭屁!

      連長怒氣沖沖地走了,我們高興地狂呼:面包會有的,一切會有的,窩頭也會有的。那時候我們能把電影《列寧在十月》的臺詞整段整段背下來。

      緊跟著就犯愁了,怎么能使連長拍大腿,讓那些沒事找事的參觀團拍大腿呢?連長狡猾得比夜襲隊的鐵桿漢奸都油,從他嘴里摳出窩頭渣都不容易。這真應(yīng)了晉西北的民歌:“櫻桃好吃樹難栽,饸饹好吃水不開?!蔽覀儙讉€挖空心思,搜腸刮肚,一個哥們兒把自己的頭捶得“嗵嗵”響,一個哥們兒把胸脯都拍得血紅了,最后我們都和尚打坐似的坐在地鋪上,雙手攥拳支著頭,冥思苦想。若干年后,看見日本動畫片《聰明的一休》,看見那小和尚發(fā)愁時打坐以手捶自己的頭時,我會心地哈哈大笑起來。別人都莫名其妙,我不怪他們,因為他們沒有滹沱河畔的生活。

      “天下無難事,只要肯登攀”,向毛主席保證,他老人家的話好使。三天后,我們把一人高的大標語牌做成一條橫線立在工地上。哥兒幾個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人家拍不拍大腿,能不能吃上大窩頭。我們打出的是“三不”口號,不是賣關(guān)子,當時我們往外憋口號時先定下了三條原則:一是口號不繞口,看一遍就能記住,舉拳頭就能喊出來;二是不能太斯文,文化含量不能太高,讓連長、排長們一看就懂,一看就愛,才能讓這些頭頭們拍大腿;三是要新奇、扎眼、有力,別人沒喊過。對,吃別人嚼過的饅頭沒味,寧肯吃別人沒嚼過的窩窩頭。統(tǒng)一“三項原則”以后,用當時我們知青的一句“圈里話”說叫“拉屎攥拳頭”,才整出這“三不”口號??谔柺沁@樣的:農(nóng)業(yè)學大寨,不吃飯不餓,不睡覺不困,不歇著不累。真沒想到,讓我們幾個都震驚,“三不”口號火爆,得到了大寨參觀團的交口稱贊,一致好評。連長笑得直拍自己的大腿,他著實風光了,在現(xiàn)場會上,連長十字披紅被戴上大紅花,縣里的一位領(lǐng)導(dǎo)在大喇叭里專門說到我們連的“三不”口號,他說“三不”口號充分體現(xiàn)了我們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決心、雄心,戰(zhàn)天斗地的魄力、能力,我們就是要發(fā)揚“三不”的精神,拿下萬畝鹽堿灘,糧食畝產(chǎn)過千斤。

      一時間,萬畝鹽堿灘工地上到處都立上了“三不”口號,工地農(nóng)業(yè)學大寨“戰(zhàn)地黃花”廣播站還高音播出了“三不”口號是怎樣誕生的采訪,隆重地宣稱:“三不”口號將和滹沱河一樣,永生永世不會枯竭,“三不”口號將指引我們奮發(fā)向前。

      我們一時也覺得自己確實偉大了,吃窩頭也不用手接著掉下來的窩頭渣了。

      夏不夏

      滹沱河的夏天好,天是藍格凌凌的天,水是清格凌凌的水。但水至清則無魚,我們過去一直堅信,有水就有魚,有魚必上鉤。紅軍過草地艱苦卓絕得沒得比了,還能釣著魚,我們上初一時就學過王愿堅的紅色小說 《金色的魚鉤》。我們一塊插隊的一哥們兒是釣魚的高手,還帶來了全套的釣魚工具。他釣魚也是子承父業(yè),有家傳的因素。1962年是大饑荒鬧得最厲害的時候,人們已經(jīng)把能吃的都吃了,把不能吃的也當飯吃了,那時候大人幾乎人人得了水腫病,像我們這樣的小孩兒也個個面黃肌瘦,病秧子似的。但我們那哥們兒卻吃得臉上放光,起初以為是水腫過度鬧的,細看不是,是營養(yǎng)過度刷的色。這小子靠什么吃得那么滋潤?就靠他爸手中的那根漁竿。他家住在全國農(nóng)業(yè)展覽館后面的臨建里,緊挨著一個一點都不比北海小的大葦子坑。他爸每到傍晚時就悄悄蹲在葦子叢里,張竿垂釣,哪次也能釣到個好幾斤鮮魚。久而久之,我們班里的這位同學也學會了釣魚。但白帶了,滹沱河有水沒魚,我們認為是水太清了。老百姓說,河水清不是好事,水清有魚沒魚他們不關(guān)心,他們也不吃那水里游的東西,嫌骯臟。他們關(guān)心的是水清則天旱,天旱則少收,少收則少分,少分則餓肚子。后來我才知道黃河的水為什么不能變清,黃河水清就要餓死人。雨水越大,收成越好,黃土高原怕旱不怕澇,十年九旱后來竟變成年年抗旱。雨水大洪水下,混濁的山洪順流而下,挾泥帶沙,黃河水就混濁不堪了,當?shù)氐睦习傩斩几吲d得要燒香拜佛了,今年是個好年景。老百姓說滹沱河也一樣。

      在滹沱河邊學大寨最難熬的是饞,我們在初中學過陳毅元帥的《贛南游擊詞》,其中有一句是“三月肉不嘗”。我們互相調(diào)侃,我們是三月油不嘗,有時候看青菜湯里漂著幾條菜青蟲的尸體時,都忙著爭著打撈,撈著的像吃山珍海味,飛快地填進嘴里,很認真地咀嚼,很仔細地品味。

      在晉西北農(nóng)村的日子里,我們都深深地感到,餓的滋味難受,饞的滋味難熬。

      有一天,一個哥們兒興沖沖地跑回來報告了一件驚天的喜訊,他說不遠處有個土脊梁,土脊梁上有個鳥窩,而且是一只大鳥,肯定比大雁大得多,像鷹啊鵠啊之類的。大家立即興奮起來,這真像《林海雪原》中楊子榮說的黑話:想啥來啥,想吃奶孩子他媽就來了,想娘家人,小孩他舅舅就來了。決定,實地勘察,摸清敵情,然后制訂方案,一網(wǎng)打盡。但大家首先憋不住的是不約而同地討論起怎么吃那只大鳥,怎么把它做熟了,在一無鍋二無灶的條件下,怎么把“鬼子炮樓端了”確實是個難題。最后集中到是架火烤還是找老鄉(xiāng)借個鍋搭個野灶上,二者選擇哪一個,留待從后再討論。

      哥兒幾個以為此刻大鳥肯定外出覓食未歸。少安毋躁,待時機成熟,方可下手。大家都信心滿懷,有的甚至到大灶上偷鹽、醬,偷蔥、蒜去了。

      晚上我們相聚在鳥巢下,那天月亮不大也不圓,但賊亮,像掛在頭頂上的瓦斯燈,此乃天公作美,天時地利人和我們?nèi)剂?,焉有不勝之理?一試還真有現(xiàn)實問題,兩個人疊起來夠不著,必須搭三個人的疊羅漢。誰在最下面?誰在最上面?都是問題,最下面的人得力大身壯,最上面的人得身輕如猴。我們一共去了四個人,本來想再叫兩個人,后來一討論,都認為再來兩個,恐怕鳥肉不夠分,僧多粥少又不夠解饞塞牙縫的。最后集體作出一個決定,兩人在下,第二層的一個人一腳踩下面一個人的肩膀,最上面的一個人“日本”責無旁貸。“日本”是他的外號,大名叫許偉,因個子矮得此綽號。四個人一致判斷此時此刻大鳥肯定棲在窩中。羅漢順著黃土梁慢慢疊起來了,我捐獻出了自己的外衣,“日本”兩手拿著,準備一到洞口就用衣服撲上去,免得鳥急了啄人,把“日本”的眼啄瞎了那可就犧牲大了。

      我們疊了兩次才疊上去,我們貼著黃土梁站著什么也看不見,只聽見“日本”大喊一聲“飛了!”又聽見“撲撲啦啦”的翅膀拍打聲。羅漢不攻自破,人砸人地滾落在黃土梁下,張眼一望,清朗的夜空里兩只大鳥一前一后朝著月亮飛去了。我們先是傻了,接著就是埋怨,直到把“日本”逼得后悔得差一丁點就剖腹自殺了才作罷。

      我們在工地上基本上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工棚里沒電,也不發(fā)燈油,只是每天早晨有個吹號的吹三遍起床號,然后就是上工地,挖溝,推泥打堰,每個人都過得灰溜溜的,要想打撲克,必須自己走出十二里地去村里供銷社買煤油。知識青年中最流行的就是侃大山,其中最熱門的就是侃吃,比如侃東四牌樓的白肉汆丸子,八面槽的餛飩,東來順的涮羊肉,東安市場的爆肚、鹵煮火燒,前門樓子下的白水羊頭肉,大柵欄的水煎包,全聚德的烤鴨、鴨架子湯,還有放在毛主席語錄上能看見字的小荷葉餅,都一處的燒賣,那東西咬一口順著嘴兩邊流油,豐澤園的醬肘子,嫩得皮不沾肉,天橋的焦圈,千萬別往嘴里放,牙一碰就炸了,西單拐口的醬驢肉,吃一口那真叫龍肉。人饞極了就過嘴癮。一天,我們那位釣魚的哥們兒鉆進工棚,異常興奮地說:“水至清也有魚,真的有魚!”看我們都無動于衷,他又發(fā)毒誓:“誰要不是親眼看見,誰就掉到滹沱河里淹死!”這就必須認真對待了。哥兒幾個圍上來,認真聽他說,鬧了半天他發(fā)現(xiàn)的不是什么魚塘,也沒看見什么大魚,就是一片滹沱河水沖出來的水淹地,水很淺,能看見里面有小魚,就是我們說的“麥穗”,小白條一寸來長,獲得一個很形象的名字:小麥穗。大家又討論,一致認為“麥穗”也是魚,“麥穗”雖小但味道很好,裹一層面,油鍋里一炸,那可是最好的下酒菜。也可以放在鍋里干燒,放足了紅辣椒你分不清哪是辣椒哪是小魚,盛在盤子里叫辣椒魚,是湘菜里的高菜。也可以放在鐵鍋里用麥秸燒,周圍糊上一圈玉米面小餅子,叫貼餅子熬小魚,河北一帶典型的農(nóng)家菜。最直接的辦法是串在鐵絲上放在火上烤,然后滾一層椒鹽,那才叫美去吧。說得大家喉結(jié)直蠕動。我們帶上了鐵鍬,擔水的水桶,洗臉的臉盆,雄赳赳氣昂昂直奔滹沱河。

      果然是一片小水灘,河水退回去以后在這片低洼的地方還留下一攤水。我們最關(guān)心的是里面有沒有魚,蹲下來貼著水面靜靜觀察,果然看見似乎有幾尾小魚在水面上一張一合地呼吸。但好像就幾條,值不值得大動干戈?“不斬樓蘭誓不還!”“釣魚世家”再次拍胸脯,這家伙懂魚情水情,他說:“浮在水面的都是小崽子,這里面肯定有比它們大的,看這水情,至少能淘大半盆,足夠弟兄們?nèi)揽p的。”這個世界上只有兩樣東西人是扛不過去的,一是餓,二是饞。一想金色的“小麥穗”那誘人的味道,沒有人再猶豫,脫鞋脫褲子,下水淘魚。

      淘魚也有大學問,我們按“釣魚世家”的指揮,散開成散兵線,先用鐵鍬,攪動水由淺處往深處趕魚,然后一起發(fā)力,在深水區(qū)迅速筑起一道泥堰,把深水區(qū)的魚都困起來,這叫“聚而殲之”。經(jīng)檢查,淺水區(qū)確定空無一魚,一個小崽子也沒留,至此第一階段戰(zhàn)役結(jié)束。我們稍作休整,“釣魚世家”又蹚著水四處查看地形、水情,然后又指揮我們挖排水溝,累了一身臭汗,糊了一身臭泥,終于把一條彎彎曲曲的排水溝挖成了,水灘里的水服服帖帖地順著排水溝流走了?!搬烎~世家”很專業(yè)地找來一排細樹枝,在排水口上插成像梳頭的篦子一樣的柵欄,別說是“小麥穗”了,就是一片柳樹葉也跑不出去。水灘里的水并不能全部流走,低洼的地方就需要我們下去用盆用桶淘。那可是件力氣活,泡在水里,頂著頭上的太陽,彎著腰,一盆一桶地把水往外淘,好在我們都是廣闊天地受過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人,基本功還比較過硬,到太陽快落山時,激戰(zhàn)了好幾個小時,大功基本告成,看著眼前的“戰(zhàn)場”,方知何謂涸澤而漁。泥水窩窩里的小魚都擠來擠去,偶爾也能看見一兩條比較大的,它們都想把自己藏起來,但水都淘干了,還往哪里躲?弟兄們一齊舉著臉盆、水桶高喊:“讓我們歡呼吧!這是人民戰(zhàn)爭的勝利!這是毛澤東思想的勝利!”《地道戰(zhàn)》里的臺詞早在若干年前就背得滾瓜爛熟了。

      斬獲頗豐。不但有“小麥穗”,也有小鯽魚、小草魚、瞪著一雙大眼的“趴虎”魚,最大的一條草魚足有三四兩重,裝了多半水桶。那心情就別提了,胡亂擦洗干身體,用鐵鍬把兒抬著“戰(zhàn)利品”,哥兒幾個高唱《打靶歸來》,興致勃勃地凱旋:滹沱河,我們真得感謝你!

      夏天里的雨

      那年夏天,雨特別勤。我們都特高興,因為一下雨就不用出工了。弟兄們就趴在鋪上打撲克,那年頭興在臉上貼紙條,一個個都貼得像吊死鬼似的。

      滹沱河的河水不再清了,也不再平平靜靜了,河水混濁著翻著泡沫呼嘯而來,多年不見的浪頭都洶涌澎湃起來。老鄉(xiāng)說,山里發(fā)洪水啦,今年雨水大,滹沱河的水都變成泥漿了,秋糧等著豐收吧!

      我們都是青壯勞力,連長組成了青年突擊隊,讓我們堅守在堰壩上。那時候還沒有“嚴防死守”的口號,營里提的口號是“絕不能讓農(nóng)業(yè)學大寨的成果毀于洪水”。雖然口號長了點,但也鼓舞人心。因此我們都扛著鐵鍬立在堰壩上,滹沱河的河水順著河槽奔騰而去,偶爾有一兩個旋渦沖到堰壩上,也都是無功而返,最多是有驚無險,大家也樂得蹲在堰壩上看風景,白掙工分,白吃隊上的黃窩頭。

      漸漸地卻不一樣了,滹沱河里順流而下的不再光是夾泥帶沙的洪水,河水里有折斷的樹干,倒塌房屋的梁柱,還有拖著電線的電線桿,偶爾還能看見有淹死的豬羊,旋渦里打著滾的死雞死狗。人們臉上都緊張起來,嚴肅起來。上游有地方遭災(zāi)了。大家都不由自主地站起來,指指點點著河里漂浮過來的東西。

      連長突然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接到縣里的電話,上游可能有人沖下來,讓我們準備救生隊。人命關(guān)天,救人如救火。但連里的老鄉(xiāng)都推說不會游泳,怕水,說什么也不敢下水救人。這也難怪,山西農(nóng)村根本沒水,有的人一輩子都沒見過湖是怎么回事,不大的一個小水灘,總共不過一個足球場大,最深的地方也就淹到人的肚臍眼,當?shù)乩习傩斩挤Q它為“海子”。連長又找到我們北京知青,他知道這幫家伙幾乎個個都是“浪里白條”,我們初中放暑假基本上都是在葦子坑里泡著,在慶祝毛主席暢游長江一周年和慶祝毛主席發(fā)出到大江大河去鍛煉的最高指示的時候,我們都參加了橫渡后海、北海、頤和園的昆明湖,也多次橫渡過農(nóng)展館后湖,每年夏天個個都曬得像印度人似的。游泳是我們的強項,但下這么急,有這么多攜帶物的河里救人誰心里也沒底,碰上一個旋渦,撞上一根樹干那就沒命了。面面相覷,該怎么辦?連長也急了,他三下五除二就把褲子脫了,赤條條站在河邊,干著急不敢下去。用北京的土話說,那可是玩命啊。鬧不好你是豎著下去,浮著上來。

      連長帶著幾個脫得精光的老百姓一步一挪地下到水里,沒走兩步看到湍急的河水嚇得不敢再往前走了。

      我們多少都識一點水性,這水下去干脆就是送死。大家商量一下,讓連長趕快去找?guī)赘罄K,用大繩系住腰再探索著往里走。四根大繩拉著我們四個人往前走,水并不深,但確實很急很沖,深的地方也不過就到人的胸口,但人已經(jīng)站不住了,我們手拉著手,肩并著肩,并沒有發(fā)現(xiàn)有人沖下來。下到水里,心里反而不緊張了,漸漸地也習慣急水沖過來的勁了。回頭一看,堰壩上的人都瞪大眼珠子,張著大嘴看著我們,好像看著我們?nèi)ド蠂顸h的刑場。再看連長和七八個當?shù)氐膲褷攤兌济摰靡唤z不掛,手拉著手站在水里,根本不敢往前邁半步,而那些女社員也不覺得害羞了,都直勾勾地看著我們,只要我們身體一打晃,她們就嚇得發(fā)出一聲尖叫。連長直喊,行就行,不行就快快回來,千萬別沒撈著人再把咱的人淹著。我們都一點沒覺得害怕,覺得危險,有時候還故意晃三倒四的,倒覺得挺好玩。突然遠遠看見好像一個人漂過來,堰壩上的男男女女都大喊起來,那黑黑的像女人頭發(fā)似的,一起一伏,急急地沖來。我們立即作出部署,兩人在前兩人在后,先迎頭抱住頭,后面兩個人再抱住她的腰。救人要緊,我們的心也緊張起來,終于那東西沖過來,我們四個小伙子力氣也大,一下手就抱了個正當,提起來一看是一只黑頭大綿羊,已經(jīng)淹死了。連長說,趕快抱回來。那羊在水里不沉,抱出水還真有點分量。堰壩上的男女老少一起歡呼,我們兩耳灌的都是稱贊之聲。

      在水里站著也是站著,閑著也是閑著,索性打撈起河里沖下來的漂浮物。堰壩上的人也一起喊,又下來一只羊!又下來一根梁!我們就現(xiàn)場打撈,像玩似的,也挺過癮。撈了許久也沒撈著一個人??粗粗嫌螞_下來的東西也漸漸少了,我們也覺得挺乏的。連長就喊,回來吧,落水的人可能在上邊就被救出來了。我們四個像得勝的將軍一樣回來了。別的損失也沒有,就是腰上被大繩勒得磨下一層皮,有的地方還露出紅肉來,一穿褲子疼得直哎喲,腳也被一截爛樹枝扎了一下,一走一跛的。但大家都沒有絲毫的怨言,回到工棚里躺在自己的鋪蓋上休息了。沒想到一會兒連長帶著“赤腳醫(yī)生”來了,給我們腰上、腳上都上了藥,把我們感動得直想喊連長萬歲!連長真夠意思,當眾宣布,我們四個人休息三天不上工,工分照記。這不讓我們喊“烏拉”讓我們喊什么?連長這孫子還真會帶兵,真應(yīng)了那句后來的流行語:連長連長我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

      秋不秋

      那年莊稼長得特別好,滿眼的青紗帳,鋪天蓋地,接天連地,別說藏幾個土八路武工隊,就是藏起千軍萬馬也不顯山露水的。大秋在即,縣里農(nóng)業(yè)學大寨辦公室決定驗收萬人大戰(zhàn)萬畝鹽堿灘,然后“班師回朝”,各回各村,投入大秋的收割。在滹沱河邊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了。這鬼地方住久了又陰又潮又是蚊子、跳蚤、“小咬”的,全身上下除了搔爛了的就是咬腫了的。當時工地上有一句很時髦的話:孔老二可恨,比不上“小咬”可恨;孔老二該死,跳蚤首先該死。也有個“小段子”,那時候不叫“段子”,叫“情況”。開展批林批孔正如火如荼,方興未艾,所有的“兩校”大批制文章都是由我們知識青年念,念得如同嚼蠟,聽得如對牛彈琴。但貧下中農(nóng)還真聽懂了,也不知道是我們北京知青的口音不對,還是他們理解的更深,從孔老二的“克己復(fù)禮”中貧下中農(nóng)得到了一個共識:孔老二是色鬼、流氓。他們把“克己復(fù)禮”聽成“玩弄婦女”,真叫我們哭笑不得。縣里讓上掛下聯(lián),貧下中農(nóng)槍口一致,瞄了半天也沒找到目標,全村上下沒有一個姓孔的,連我們北京插隊知青也沒一個姓孔的。貧下中農(nóng)又出奇的一致,說姓孔的都逃到臺灣去了,跑到美國去了。

      農(nóng)業(yè)學大寨大戰(zhàn)萬畝鹽堿灘工程終于成功地通過縣農(nóng)業(yè)學大寨辦公室的驗收了,真要撤了,還真懷念這滹沱河的鹽堿灘。縣農(nóng)業(yè)學大寨辦公室為表彰我們,特意派縣文化館的電影隊給我們工地放映電影《偵察兵》。據(jù)說這部片子在縣里還從沒放過,是王心剛主演的一部新片子。那時候我們村里偶爾演一部電影也都是老掉牙的,不是《南征北戰(zhàn)》就是《地道戰(zhàn)》。但貧下中農(nóng)仍然百看不厭,一說演電影,全村乃至四鄰五鄉(xiāng)的都早早趕來看電影,真比過大年還紅火。這回演《偵察兵》,用貧下中農(nóng)的話說,真是天上掉下塊熟豬肉,正巧落在咱嘴里。高興得人們從太陽正午就開始占地方。在看電影方面,我們北京插隊知青都是見過大世面的“主兒”。看過的電影說出來讓貧下中農(nóng)吐出舌頭縮不回去,中國電影有 《奇襲》《英雄兒女》《鐵道衛(wèi)士》《打擊侵略者》,還看過許多外國電影,像蘇聯(lián)電影《列寧在十月》《列寧在1918》,阿爾巴尼亞電影《海岸風雷》《地下游擊隊》《廣闊的地平線》《寧死不屈》《第八個是銅像》。阿爾巴尼亞的電影我們有時候也看不太懂,像《第八個是銅像》,看完走出電影院,大家都感到莫名其妙。阿爾巴尼亞離我們太遠了,充其量也不過就是一只鷹,管他是山鷹還是夜鷹。那時候還進口阿爾巴尼亞卷煙,是一種扁支的,香煙不是圓的,是扁的,吸之前還要煞有其事地把香煙放在嘴唇邊上用舌頭從頭舔到尾,那動作是跟《海岸風雷》中的阿爾巴尼亞游擊隊員學的。其實你要不把煙舔濕那煙卷就不能抽,一抽干得像抽樹葉,燎人的鼻子。幸虧給我們放的電影不是阿爾巴尼亞的,弟兄們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電影終于開演了,人們急得直跺腳,北京知青把食指放在嘴里吹出尖利的口哨,真沒治,連長講完營長講。農(nóng)村放電影這點好,是銀幕兩邊看,前面看,后面也看,不同的是后面銀幕上的人是反的。那天老天也真給面子,滹沱河畔的月亮高高地掛著但卻不明不亮。當銀幕前后的老百姓都忍無可忍,恨不能把講話的領(lǐng)導(dǎo)用刀劈了時,講話終于完了,放映機的輪盤開始轉(zhuǎn)動,電影開始了。

      但電影并沒有吸引住人們,因為一開始都是放映《新聞簡報》,不是“農(nóng)業(yè)學大寨”,就是“工業(yè)學大慶”,要不就是田間地頭狠批孔老二,車間機旁痛斥資產(chǎn)階級復(fù)辟。人們該說的還說,該叫的還叫,該喊的還喊,該鬧的還鬧,因為離“正片”開演還早呢。北京知青最善于起哄架秧子,一會兒吹口哨,一會兒亂起哄,玩得大家都挺高興?!缎侣労唸蟆窙]完沒了,一問才知道,“正片”還沒到呢,早著呢。那年頭北京知青都知道這句順口溜:“阿爾巴尼亞電影是莫名其妙,羅馬尼亞電影是摟摟抱抱,朝鮮電影是又哭又笑,越南電影是飛機大炮,中國電影是新聞簡報。”這一套,北京知青都“門兒清”。

      農(nóng)村看電影熱鬧的最主要因素是聚會,男女擁擠在一起,會生出無數(shù)美妙的故事和激動人心的韻事。所以銀幕前看電影的人群經(jīng)常擠過來又擠過去,男的呼喚女的尖叫,要不就是女的“嘎嘎”地笑,男的瞎胡鬧,反正熱熱鬧鬧挺有趣的。

      說是《新聞簡報》,演的都是舊聞,有的都是好幾年前的事,銀幕上不時出現(xiàn)因電影膠片陳舊損壞的痕跡。電影中的人一會兒穿皮襖踏積雪,一會兒又赤膊光著大膀干活。狠批“劉少奇反革命修正主義路線”時,人們舉著拳頭喊口號,但兩只眼都賊光閃閃地看著鏡頭,讓人一看就知道是擺拍的,沒勁。

      圍繞放電影的銀幕,有一圈又黃又昏弱的礦石燈,那是一圈做小買賣的攤販,提籃推車的,大都是賣炒瓜子的,賣五香花生米的,賣豆腐干的,甚至還有賣羊頭肉的,賣燒酒的,賣煙卷的。在學大寨的風潮里,白天從工地到工棚到處都在大批判,批資本主義道路,批劉少奇“三和一少”“三自一包”,割資產(chǎn)階級尾巴。晚上一演電影不知到哪兒一下子冒出這么多“資本主義尾巴”來。有的干脆就在“農(nóng)業(yè)學大寨,大批促大干”的標語下擺攤賣貨,有買有賣,熱熱鬧鬧,社會主義口號和“資本主義尾巴”相安無事。那年頭我們這些北京知青覺得挺有意思,覺得不可思議。我們幾個站在一個煙攤前,看那個賣煙卷的中年婦女。她賣香煙主要是散賣,把一包香煙拆散了論支賣。看來生意還不錯,一問方知,一包一毛四分錢的“綠葉”香煙,拆散后一支她就賣三分錢,五分錢賣兩支,賣得還挺好。我們說,你賣得可夠貴的,簡直就是驢打滾。那大嬸好脾氣,始終是一臉燦爛的笑。她說不貴,花三分錢就能享受一次城里掙工資人的生活還貴嗎?那時候農(nóng)村都抽旱煙,要么抽煙袋鍋,要么抽自己卷的“煙炮”,只有上班掙工資的人才有錢抽煙卷。我們說農(nóng)民窮買不起一支香煙,買半支成不成?那大嬸笑著說:“你們北京來的洋學生家家都是掙大錢的,還在乎這一分錢?”我們說那我們就買一盒。她仍然甜蜜地笑著說,我只賣零的,整的賣不起,別為難我。我們說那我們就買二分錢的,你也不要為難我。那大嬸說,北京娃說得好,誰也不能為難誰,拿二分錢來。我們當真遞過去一個鋼镚兒。那大嬸一面燦爛地笑著,一面從籃子里拿出一把剪刀,干脆熟練地咔嚓一下,把一支香煙剪為兩截,把半截遞過來說,咱兩清了,依然笑得甜蜜蜜。這女人才是笑面虎,嚇得我們趕快撤。

      正片終于來了,還真是《偵察兵》,連縣里也沒正式演過,我們這些人雖說電影看過不少,但都是老掉牙的。這個嶄新的電影還真沒看過,王心剛演的,那是60年代中國最亮最有派的小生演員,我們都曾經(jīng)是他的影迷,他演的解放軍軍官年輕漂亮、威武有派,都是我們心中的偶像。用現(xiàn)在的話說,我們都是他的粉絲?!秱刹毂防镅輫顸h特務(wù)隊隊長的那家伙我們都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但知道他就是電影《糧食》的漢奸特務(wù)“四和尚”,那小子一出來,我們就喊“四和尚!”“四和尚!”覺得挺好玩。電影場很亂,河灘地又開闊,誰愛喊什么喊什么。正看著上勁,忽然銀幕上一片慘白,像醫(yī)院停尸房中的一塊蒙尸布。這下所有人都槍口一致對外,又叫又跳又喊又鬧。恨不得把放電影的活剝了,放電影的通過麥克風無可奈何地說,片子還沒到,再喊再叫也沒用。

      人們在無奈的罵聲中又漸漸聚到小礦石燈前,守著小貨擔,嗑著瓜子,叼著香煙沒事找事,沒話找話。這時候最流行的一種游戲就是“賭博”,實際是一種游戲,大都不太文雅。比如前面不遠處有一位年輕的女人,有人“下賭”說誰要能去拍一下那女人的屁股,而那女人不急不罵不炸還要道聲謝謝,就輸給誰兩支“黃金葉”的香煙?!包S金葉”的香煙一支就要五分錢,這時候就有人加碼,用行話講叫“跟進”,說我“跟”一支,又有人說我再“跟”兩支,有時候能壓寶壓到十支“黃金葉”香煙。那年頭,在我們縣,我們公社“黃金葉”香煙是煙中佳品了,那年月抽一支真能賽神仙。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真有一哥們兒帥氣,浩浩然走過去,不知他搞了什么名堂,但見那姑娘一個勁地回頭看自己的屁股,那哥們兒十分君子氣又十分紳士地在那姑娘屁股上輕輕拍了幾下,那姑娘真的不但不惱,反而十分客氣地連聲說“謝謝,謝謝”。真神了!真絕了!那哥們兒簡直就像出征凱旋的拿破侖,盡情接受著弟兄們的贊揚和夸獎。最大的榮譽就是一邊耳朵根上夾著一支“黃金葉”香煙,左右兩手食指和中指還各夾著一支 “黃金葉”,嘴上叼著一支“黃金葉”,傲慢但不失禮貌地說:“點上!”然后把賭贏的“黃金葉”散發(fā)給眾人,像富豪災(zāi)年辦的賑濟的粥棚。

      這小子到底憑什么能平白無故地拍一位素不相識的姑娘的屁股,且人家不但不惱反而很有禮貌很友好地連聲說謝謝?但這小子寧死不說,那剩下的只有一條辦法了,就是當眾給他“看瓜”,這對男人來說是一種極大的侮辱,就是把他的頭插進他的褲襠里,讓他自己看自己的“瓜”。一二三,一聲號子,哥兒幾個一起動手,他果然撐不住,就在腦袋被插進褲襠里的一剎那如實招來。

      原來這小子先把自己襯衣脫下來弄得全是黃土,然后裝作急匆匆地走過去,不經(jīng)意地用沾滿黃土的衣服蹭在了那位姑娘屁股上,讓黃土沾了人家一褲子,然后他裝作道歉連連稱“對不起”,很自然地在人家屁股上像拍黃土灰塵一樣拍了幾下。像猜謎語亮出謎底一樣,原來贏十支“黃金葉”就這么簡單。輸了煙的哥們兒大呼上當受騙,四個人拽起他的胳膊、腿,著著實實地蹾了好幾蹾。

      片子終于像遲到的新娘,好歹總算抬到家門口,電影又開始演了,但大家的興趣好像都不大了,后半夜滹沱河灘河風一吹還真有幾分寒意。那時節(jié)沒有一個戴表的,手表可是個金貴玩意兒,大家都不稱。昂頭看星星,估計總在下半夜了,銀幕上的“四和尚”還在被王心剛用槍逼著給解放軍帶路哩!

      秋天里的云

      秋天的云像秋天的花,天高秋云時淡時濃,淡時如天上飄著一層薄薄的輕紗,透過那緲緲的薄紗能清晰地看見藍天上的天脈;濃的時候又像天上潑了濃濃的顏色,把燦爛的陽光都過濾成七彩光了。

      滹沱河的秋天才美。云隨清風走,風順著河道刮,一會兒像皚皚白雪,一會兒又像水潑宣紙,一會兒像調(diào)色板上流動的顏色,五顏六色,一會兒又變化得讓人可以盡情想象,看什么像什么,說什么是什么,變化萬端,無奇不有。

      那時候定襄縣隸屬忻縣地區(qū)管,忻縣地區(qū)辦著一份對開小報,是忻縣地委的機關(guān)報,名字起得挺拗口,叫《新忻報》。第一次和它見面說起來十分不恭敬,有一次到縣城去辦事,臨回村才想買幾個“鍋盔”帶回來,就是我們常說的燒餅,好不容易買上了,想要張紙包上好帶回去,售貨員在柜臺上隨手扔過來一張報紙,這就是《新忻報》。據(jù)說《新忻報》上寫了一篇報道,報道我們縣組織萬人學大寨大戰(zhàn)萬畝鹽堿灘,還配發(fā)了一張照片?!渡轿鲿r報》又轉(zhuǎn)載了,這下了不得了,據(jù)說是陳永貴看見了,在這篇報道的題目旁邊寫了八個大字:學大寨就要這么干。在全省學大寨表彰大會上,忻縣地區(qū)受到了省委、省革命委員會的表彰。一回到地區(qū),地委、地革委就隆重表彰定襄縣,定襄縣委、縣革委載譽歸來,一回到縣里就隆重召開大會,表彰萬人大戰(zhàn)鹽堿灘工程,成為全縣上下一件大事,一件喜事,于是在滹沱河畔的工地現(xiàn)場搭起彩棚、彩臺,縣委、縣革委領(lǐng)導(dǎo)召開現(xiàn)場表彰大會。敲鑼打鼓,鑼鼓喧天,彩旗飛舞,標語、口語滿眼皆是,光是慶賀的鞭炮就放得炸紅了一河畔,滹沱河畔可能從來沒有那么熱鬧過。開慶功大會之前,縣里從各公社抽調(diào)來四套“響器”班子,就是北京人說的吹鼓手,一套是八個人,四套四八三十二人,都是“十字披紅”,比給人家娶媳婦吹喜樂還氣派。那曲那調(diào)吹得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吹得隨河水走四方。我們這些北京知青對開大會一點興趣都沒有,天安門前的百萬人大會都開過,這河灘上的鬧騰就是瓶二鍋頭。但我們被一位吹嗩吶的民間藝人給鎮(zhèn)住了,那位爺厲害,嗩吶吹得聲如裂帛,直沖云天,把那嬌滴滴的嗩吶聲發(fā)揮到了極致,高亢滑潤,纏綿縈繞,聲高能高得頂著你的嗓子眼,聲顫能讓你的心頭直哆嗦,聲聲調(diào)調(diào),飛揚滑落,真真把個《大寨紅花遍地開》吹得讓人如醉如癡。多年后我在國家大劇院聽民歌手阿寶唱陜北民歌《山丹丹開花紅艷艷》,立時讓我想起滹沱河畔的那位吹嗩吶的藝人。

      慶功會場兩邊飄著兩個大紅氣球,像井口那么大,用比大拇指還粗的粗繩系著,氣球下掛著大幅的標語,沒想到竟招惹那么多老鄉(xiāng)看新鮮。至于開什么會,誰講話,講什么對他們來說好像事不關(guān)己,他們一點都不關(guān)心,甚至連看都懶得往主席臺上看。這回他們把我們真的當成知識青年了。這么大的氣球怎么能飄到天上?不用繩系著就真的飄飛了嗎?我們答:因為氣球里灌了氫氣,氫氣輕就飄到天上。如果不用繩拽著它就會飛到天上去了。問:那還飛回來嗎?我們答:肯定飛不回來,也落不下來了!問:難道還有從天上落不下的東西嗎?答:沒有。問:那氣球哪兒去了?答:變成氣球皮落下來了。問:怎么變的?答:很簡單,爆炸的。問:怎么會爆炸呢?里面又沒有填炸藥。答:不填炸藥就炸不了了嗎?你們家的自行車輪胎也沒放炸藥,你可勁地往里灌氣,你看它炸不炸?問:那誰給氣球打氣?。繘]人打氣怎么爆炸?。坑謫枺耗菤錃馐窃趺磥淼??答:是制造出來的。問:怎么能制造出來這種怪氣?答:用機器制造出來的。問:機器制造出氣來,氣又輕那不都飛了?答:灌在大汽瓶里了。問:那不連大汽瓶一塊飛了?答:大汽瓶比你都沉帶不動了。又問:把那種神氣打到大車輪子里,大車不就升上天了。答:理論上是這樣。問:那還修什么路???都飛到天上,在天上走了。答:你愛修不修。問:那大牲口怎么辦?拉車不用騾馬了,用氣了。答:殺了吃肉正好解饞。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每一個答案又都能被問出無數(shù)個問題,直到把我們?nèi)珕枙?,全問倒,全問得理屈詞窮。突然間想起《列寧在十月》中的一句臺詞,是列寧在回答為什么要在現(xiàn)在發(fā)動武裝起義而引來無數(shù)質(zhì)疑者時,列寧時而把手插進西裝背心里,時而又揚開雙手,不停地來回走動,回答道:假如,若是,假如,若是,這就使人想起一個真理,一個傻瓜提出的問題是十個聰明人也回答不了的。我們一齊歡呼:“為了列寧,前進!”老鄉(xiāng)們?nèi)@呆了,以為我們被問傻了,是一群真正的傻子。

      最使人興奮的是為表彰萬人大戰(zhàn)鹽堿灘取得的空前勝利,縣里決定送一出大戲,由縣劇團最紅的梆子演員領(lǐng)銜演出的 《紅燈記》,這一下可真鬧紅火了。對我們北京插隊知青來說,有點洋鬼子看戲的味道。我們都聽不懂山西北路梆子,也沒覺得好聽。老百姓可瘋了。演李鐵梅的演員號稱是“全縣紅”,又稱“九齡紅”“水上漂”,只要她一出場,碰頭彩,叫好聲不斷,掌聲拍得比臺上敲出的鑼鼓點還響。知青聽不懂,就評論演員,一致認為李鐵梅不行,實在不行,臉太圓,太大,個不高太胖,胸太厚太挺,不像窮人家的姑娘倒像闊太太,屁股也太大,走路有些擺,鴨子似的不好看。但臺上演得嚴肅認真,臺下看得入迷盡興,叫好聲不斷,不過我看有時候也帶有起哄的性質(zhì),李玉和都被槍斃了,雖然他高喊“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但也不應(yīng)該熱烈鼓掌啊。

      好戲還在后頭。梆子戲收場后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撓羊比賽”就要開始。

      據(jù)我們知青考證,“撓羊比賽”很可能是當年蒙古族在山西留下的風俗,一種草原牧區(qū)的風俗,互相以摔跤見輸贏,最后的贏家是牽走一頭羊。

      人們圍成一個大圈,就像在草原上圍坐一處,沒有一把椅子,也沒有一個凳子,全都是蹲著、站著,但每個人臉上都像剛喝過燒酒似的,透著興奮。這又似乎是一個純男人圈,我們細細搜索了一番,還真不見一位婦女同志,一水的男同胞,這也可能是當年韃靼人留下來的老傳統(tǒng)。讓我奇怪的是人們表達自己的喜悅和歡呼不是鼓掌而是拍大腿!每一個人都仿佛是在拍別人的大腿,一點都不惜力不怕疼。在一片熱烈而激情的拍大腿聲中,一位“公證人”牽著一頭綿羊走進人圈,牽著綿羊在圈里莊嚴地邁著四方步,人們開始呼喊起來,奇怪的是呼喊發(fā)出的聲音竟是“噢,噢,噢!”也像幾百年前的韃靼人,那羊兒有先知先覺,用四只腿支著地一步也不愿走,兩只眼凸瞪著,發(fā)狠地瞪著拖著它的“公證人”。

      綿羊被拴在一根短短的臨時釘在那兒的木樁上。我從“公證人”車軸子話中弄明白,贏這只羊還真不容易,要一連摔倒六個跤手,才能牽走它。在人們“噢噢噢”的叫聲中跤手出場了,“行頭”和北京天橋上的一樣,把搭拉往場上一扔,誰撿起穿上誰就算下場。摔著摔著我們這些外來戶看明白了,并不是誰想下場誰下場,原來是分哪頭的,屬于哪一路子的,這場子開在滹沱河北,滹沱河北的跤手就是一撥的,要保住“羊”落河北;滹沱河南的跤手團結(jié)一致就是要來牽羊的。就像足球比賽,主客場是旗幟分明的。摔跤的路數(shù)一般都是“掃堂腿”“背口袋”“大絆子”“抄后腰”“抱雙腿”,四分技巧,六分力氣。摔得都十分認真,十分賣力,也有臉紅脖子粗的,也有咬牙下狠手的,也有嘴里不干不凈的,但“公證人”是位老手,也是位高手,該分開的分開,該叫停的叫停,輸贏評判雙方都挑不出理來。

      有幾位北京知青看著看著漸漸按捺不住,漸起“殺機”,禁不住下了場子乍起膀子像斗雞斗牛似的摔起來。說句實在話,敢在那個場面下去和當?shù)氐孽邮帧巴嬉煌妗薄斑^過招”的人都在北京城多少玩過摔跤,一般的套路都懂,三摔兩跤的也連連戰(zhàn)勝不少當?shù)仵邮?,但往往摔倒兩三個人后自己也被人摔倒了,反正只要有知青下場,不管認識不認識,所有在圈里圈外的北京插隊知青都扯開喉嚨拼命為北京知青鼓勁吶喊?!皳涎虮荣悺币灿袧撘?guī)則,比如河南邊的跤手是絕不會自相殘殺的,河北邊的跤手只摔河南邊的,連“拉拉隊”都是半圈對半圈。而北京知青全不“尿”那一套,他們下去是通吃,不管你是河南邊、河北邊的,下場就交手。北京知青的“拉拉隊”無形中也一致對外,只給自己的隊友搖旗吶喊,根本不管你是滹沱河哪一邊的。有幾位北京知青的跤摔得好,摔得很有章法,很正規(guī),看起來也過癮。據(jù)說都曾經(jīng)在朝陽區(qū)、東城區(qū)的業(yè)余體校學過。有一位北京插隊知青一氣硬摔倒了四個,第五個眼看就要取勝,因氣力不支,燈光晃了眼被人摔倒。北京知青立即爆發(fā)出一陣北京城流利的“國罵”:我操,真他媽冤枉。

      當?shù)仵邮忠部闯鰜砹耍本┲鄥柡?。他們也漸漸“槍口一致對外”了,不再分河南邊河北邊了,高手只盯著北京知青,往往是等北京知青摔到第三、第四個時,他們的高手就下場亮彩了。雙方你一個,我一個,像犄角頂著犄角的兩頭公牛,你頂過來我頂過去,有時會相峙很長時間,把我們的嗓子都喊啞了。那只拴在人圈里的羊倒適應(yīng)了這個喧鬧的環(huán)境,仿佛閉著眼悄然打盹兒了。

      突然人群分開,下來一位重量級人物,此人身高一米八多,塊兒也大,估計有小二百來斤,大頭方臉,粗腿牛腰。我們都不認識,但立時就傳開了,是閻家莊的北京插隊知青,北京垂楊柳中學的,外號叫大寺。大寺不但身高力大,而且會摔,一看就是正規(guī)訓練過。一眨眼的工夫,“內(nèi)情”就傳過來了,大寺曾經(jīng)在北京中學生運動會上獲得過中國式摔跤第三名,是國家體委認可的“二級運動員”。這回這只半睜眼半瞌睡的綿羊是有歸屬了。當?shù)仵邮旨绷?,如果羊落在外地人手里,可是他們的莫大恥辱。大寺連摔倒三位當?shù)馗呤郑谒膫€下場時披著一件運動衣,上面寫著“忻縣體委”。據(jù)說此人曾是山西省忻縣地區(qū)的摔跤運動員,也有滹沱河上無敵手之稱。當?shù)厝税汛笸扰牡帽葢?zhàn)鼓還響,北京知青倒有些氣弱聲竭,那主一下場一走圈一乍膀讓我們外行人都看得出是個行家高手,受過專業(yè)培訓。但大寺并無一點心虛,只是把搭拉緊了緊,把腰間的繩帶狠狠地往緊殺了殺。兩人一來一往,一前一進,一撲一閃,一踢腿一擰腰,緊跟著爆發(fā)出了雷鳴般的掌聲,春雷一般的歡呼聲。北京知青一齊拼命跺腳,玩命拍掌,齊聲吶喊。大寺喘著粗氣,向我們走來,高傲地昂著頭,使勁地抖動著雙肩。誰知道這時突發(fā)事件發(fā)生了,不知從哪兒鉆出一個當?shù)氐你逗笊瑥暮竺嫱蝗槐ё〈笏碌暮笱?,一發(fā)力,來了一個牯牛犁地,把大寺拱倒在地。這明明是違背規(guī)則下黑手,使暗器,但那個貌似很公平的裁判卻立時作出裁決,判大寺倒地,失去再摔的資格。這無疑猶如一瓢井水潑到油鍋里,北京知青炸了營了,罵的、叫的、推的、搡的,都往里擁,眼看就是一場武斗。后來連長、營長一大堆領(lǐng)導(dǎo)出面總算把局面穩(wěn)住了,但北京知青還是不依不饒的,因為我們遭了黑手,中了 “暗器”。人家那邊也有理,認為怎么下場怎么交手并沒有明確規(guī)定,賽前的規(guī)定就是摔倒為輸,裁判做主。雙方爭執(zhí)不下,火藥味越來越濃。最后還是領(lǐng)導(dǎo)們有水平,決定北京知青不再參加“撓羊比賽”,但給知青們一只和這只一樣大的綿羊。至于北京知青怎么比怎么賽由北京知青自己定,當?shù)仵邮置獾糜醒蚵渌l(xiāng)之辱。當?shù)仵邮掷^續(xù)摔,“撓羊”繼續(xù)賽。

      這可難壞了我們,再繼續(xù)摔跤撓羊吧,拾人牙慧,吃他們嚼過的饃沒味,讓人瞧不起。北京來的,好歹都去過天安門,親眼看過毛主席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就玩不出什么高檔次、有品位、會讓人眼前一亮的“玩意”來?否則也枉稱是北京知識青年?!皳涎颉庇卸嗌僦R含量?江湖中確有高人,到定襄插隊的北京知青中有一批老高三的畢業(yè)生,當年正是二十四五歲,不是1966年5月的一場 “文化大革命”,很多人都是一只腳邁進清華、北大、哈軍工的高材生,他們一研究,生出的點子讓縣里的領(lǐng)導(dǎo)都瞠目結(jié)舌。北京知青舉行一次“鐵人三項賽”,從工地出發(fā),推小平車跑到滹沱河邊,然后脫衣下水,蹚過滹沱河,找一處最深最寬的河面,蹚不過去就游過去。上岸直奔縣城跑,跑到縣城公安局門前再跑回來,先者為勝,不發(fā)生任何肢體碰撞,免得紅臉白臉地傷了和氣。弟兄們同聲高呼,“消滅法西斯,自由屬于人民”。

      老百姓說,千年萬輩子也沒聽說這么“撓羊”的,北京娃們真的玩出新鮮招數(shù)了。

      比賽前一位老哥兒先亮出當時很流行的話:友誼第一,比賽第二。第二句是:無論羊歸誰,大家都喝湯。二踢腳一響,大家都推起工地上的拉土車跑起來,這些都不稀罕,脫得赤條條只穿一件游泳褲跳進滹沱河也平常,老百姓稱之為“耍水”。沒想到后面的賽程成了“壯舉”,我們一跑到縣城,縣城立即大嘩,所有的人無論是機關(guān)干部,還是商店顧客,還是走在街上的行人,居住在附近的居民都像看外星人似的爭著擠著看我們,用他們的話講叫光著屁股在縣城大街上跑,盤古開天這是第一遭。最后我們都幾乎是在“人胡同”里慢慢跑,不知不覺中每個人都產(chǎn)生了一種自豪感。

      據(jù)說此事一度成了縣城里的熱門話題,說定襄縣有史以來只有兩件新聞,當?shù)胤Q之為“奇事”。一件事是有一位男人曾提刀殺了自己老婆的奸夫,又割下他的人頭,提著人頭緩步過鬧市,一點都不驚慌,自己去衙門投案。另一件就是一群北京知識青年,光著屁股一絲不掛排著隊在鬧市大街上跑著游縣城。我們真冤枉,明明都穿著標準的游泳褲,怎么傳成了“光著屁股”、一絲不掛了呢?有嘴都沒地方解釋去。

      三十多年過去了,離開滹沱河畔足有三十多年了,聽說滹沱河上早就架上了水泥大橋,平坦坦連顛都不顛一下就能到我們村了??晌遗紶栆层皭潱瑯蚴怯辛?,但滹沱河的故事卻沒了,誰還記得滹沱河呢?誰還記得那滹沱河畔的酸曲曲呢?

      人家騎騾子咱騎著羊

      我送妹妹情意長

      有心上炕親妹妹

      又怕妹妹嫌哥身上臟

      …………

      滹沱河記得。

      責任編輯:劉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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