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勝
牧羊記
孫 勝
一
七歲那年,我成了家里的羊童。
在那之前,我身患重病的父親不止一次地在飯桌上提到,要讓我做一件獨(dú)立且唯一的事情。
父親給了我兩種選擇——一只小羊或者一群鴨子。那時,在我的眼里,河流是個非常有吸引力的地方,所以我想選擇后者。我無比期待:自己每天都能扛著小鐵锨,穿著小水鞋,“啪嗒啪嗒”,趕一群小鴨子下河。
下河之前,它們得聽我的。我先讓它們從我平日里最喜歡去的干蘆塘里穿一趟——我每天都要去那里撿一次鳥蛋。穿到頭了,就讓它們從塘下爬上去,這里姑且先不去受累追趕,讓它們不緊不慢地走著最好了。等到它們?nèi)狭税?,歇都不讓它們歇一分鐘,就要打起響鞭來,狠狠地攆它們滾下河。我期待去看它們倉皇下水的景象,也期待聽到它們驚慌下河時濺起的水聲。
到河里了,它們更要聽我的,我讓它們向哪兒游,它們就得向哪兒游。倘使不聽話,我就隨地鏟起一塊土來,砸下河去,叫那擊水而出的波浪和嘩然而起的水聲替我發(fā)號施令。
然而,知子莫若父。父親知道我平日就很喜水,倘若讓我放鴨子,想來必不會安穩(wěn)了,加上母親再次提起我出生時,縣城水閘的那位算命先生說過“此子遇水而禍,遠(yuǎn)水而安”的鬼話,父親便對自己提出的讓我二者取其一的承諾頗為后悔,很不樂意讓我趕鴨子。
可我心里很不情愿去放羊。我期待去放鴨子,到河邊去!但我不能責(zé)怪強(qiáng)權(quán)的父親,他那時染上了肝炎,心情本就不好,母親常常私下里告誡我,要聽話,要多逗父親開心。所以我即使再怎么不情愿,也不愿違逆父意。
我開始怪罪起那只未曾謀面的小羊來。它在我心里成了一只名副其實(shí)的“替罪羊”。
母親一向了解我,偏她又好幾次聽到了我沖著小伙伴罵羊的臟話,便更是準(zhǔn)確知曉我的心思了。但母親私下里并沒有找我談話,只是在父親買羊之前,給我做了一條很漂亮的牧羊鞭,鞭首還繡著我的名字。
有了牧羊鞭,我便不再郁悶。我忘記了自己不得不放羊的不愉快,張狂地跟小伙伴炫耀著那根漂亮的牧羊鞭??吹剿麄兡樕蠠o比羨慕的表情,我心里愈發(fā)得意。
每天從早到晚,我都把牧羊鞭緊緊地攥在手里,沒事兒就甩打兩下,聽一聽“啪啪”的鞭聲。
甩鞭的時候,我總覺得自己是個英雄。
幾天后,我竟開始期待父親能早點(diǎn)給我買一只羊。父親每次一出院門,我都會追上去問他:“爸爸,今天是給我去買羊的嗎?”
當(dāng)父親終于從閘口牽回來一只小羊,并把羊繩交到我手上的時候,我的心里竟涌上一股榮耀的自豪感。
接過羊繩的時候,小羊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望見它那毛絨絨的小耳朵,杏仁形的小眼和極其精致的黑溜溜的小鼻子,忽然覺得小小的自己與貧苦的家園之間,多了一層奇妙的聯(lián)系。
二
想是趕了一趟集回來,父親有些疲乏了,竟生生顯出一些病癥來。我見到他額上開始冒汗,挪步亦有些發(fā)虛,便有些驚慌。
而后,只見他愈發(fā)恍惚,搖搖晃晃地似要倒地,我更加擔(dān)憂。我站在他身后叫他,他頭也不回,只顧向我擺手。過了好一會兒,像是又緩上了氣力,才慢慢地轉(zhuǎn)過臉,喘著大氣跟我說:“就是有些腿軟,不妨事,不妨事……”
誰知他向前再走了幾步,竟徹底敗下陣來。我見他雙腿實(shí)實(shí)地砸在院門的石階上,“砰”的一聲,像是打夯。
我的眼淚瞬間決堤而出。
父親一手叉著腰,一手撐在地上,顯出力竭的樣子。我趕快扔掉羊繩和牧羊鞭,跑上前去扶他。小羊因此嚇了一跳,遠(yuǎn)遠(yuǎn)地跳到門口去了。
我頂著父親的腋窩,想要把他拱起來,可是根本不起作用。直到抓到父親細(xì)瘦而堅(jiān)硬的骨骼,我才感到他病體的沉重。我跪在父親身邊,哭得雙眼模糊。
母親從院里循聲而出,慌慌張張地跑下臺階來。父親雙腿發(fā)軟,幾乎使不上力氣,腹內(nèi)又是劇痛,實(shí)在支不起身,但他卻一直鼓著勁,拖拖沓沓,只說是腿軟的緣故。母親眼里早就噙滿了淚,始終不愿看父親,咬著嘴唇,把父親扶進(jìn)屋里。
進(jìn)屋前,我猛然回頭,發(fā)現(xiàn)那只受驚的小羊竟一直跟在我們身后。我用淚眼看了看它,它對著我發(fā)出軟沓沓的叫聲。
父親躺到床上,臉色慘白,但仍笑著跟母親說:“就是腿軟了些,不妨事的……”
母親聽了父親的這番話,經(jīng)受不住,故意背開身去,偷偷地抹淚。父親見狀,臉上泛起病人才有的紅暈,重復(fù)說著那幾句寬慰的話,從被子里抽出一只手,扯住母親的衣襟。
母親心慧,也不想父親多慮,沒等父親說完,便轉(zhuǎn)過身來。她低頭揉了揉眼睛,嗔怪道:“我們都知道的,哪用你多說……”
說完,便拉著我出屋,留下父親一個人在屋里。
剛走到屋外,母親便蹲到地上,埋頭大哭。
場上的小羊邊嚼著屋前揀好的豆豉,邊搜索著聲音挪過身來。最終,它在母親身旁停住,安安靜靜地看著母親,像個好奇的孩子。
三
第二天清晨吃完早飯,母親牽著小羊在院子里等我。我想她是要教我如何放羊。
她拿著送我的牧羊鞭,牽著小羊一路向北,直到北河灘才停下。我跟在她身后,一路沉默。
那時,北河灘長著大片大片茂盛的青草,人若睡入其中,數(shù)米之外都不能見,稍一往南,就是河水。村人放牧,無論羊牛,悉數(shù)到此,不消片刻功夫,便喂得牛羊草足水飽。
母親把鐵杵綁到繩頭上,插到厚實(shí)的土里去,算是給羊安了“食地”。
“你以后就到這里來,臨回家時記得讓羊喝口水,”母親把牧羊鞭交到我手里,“你自己不要搞水啊……”
我剛要點(diǎn)頭,她又指著灘旁的大河說:“這里水可深了,一定不能頑皮?!?/p>
說完,好像仍不放心,身子竟在原地打起轉(zhuǎn)來,眼睛又四處遙望,像是在搜尋什么。眼見來路上過來一個同是放牧的人,她便急急地跑上前去,說些拜托照看我的話。而后又恐我不知,仍跑回來告訴我她托人照看我的事情。接著又反復(fù)叮囑,一是要我以后跟著那個照看我的人,二是告誡我千萬不要“搞水”。
我望著她疲憊的眼神,忙不迭地使勁點(diǎn)頭,原本還想說些讓她寬慰的話,可是所有的言語卻都如鯁在喉,只有呆立在原地,不停地抹眼淚。
母親離開后,我淚眼婆娑地看著小羊,它竟仿佛縮小成一朵靜佇的白云。再回神時,滿耳皆是它柔軟的叫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