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 餅子會飛
■ 文 拂玉
既見君子
圖 餅子會飛
■ 文 拂玉
辛徽八年的一個春夜,小纖在一片暗沉中睜開了眼。
這外夷壓境數(shù)月的淮鎮(zhèn),一入夜就萬籟俱寂。然而,今夜不同尋?!惺裁礆馕陡恿鬓D(zhuǎn),令小纖忍不住起身循它而去。
一路曲曲折折,小纖來到府后的一片樹林。而一簇明滅火光,剎那照亮了小纖的眼。她看到火堆旁坐著一個清俊的白衣男子,正低頭打量著烤架上的一只野雞。金黃酥脆的皮和油香欲滴的脂……小纖不禁往前又走了兩步。
草葉間的窸窣聲驚動了白衣男子。他轉(zhuǎn)過頭,了然地看了小纖一眼,隨手扯下一只雞腿,道:“想吃嗎?來,別客氣?!?/p>
這真是小纖吃到的最好吃的烤雞,外酥里嫩不說,連汁水都收得恰到好處。一只雞腿下肚,她誠心實意地對他說:“你烤得真好吃。”
他微微一笑,從容地伸出手:“二兩銀子?!?/p>
小纖僵住了,難以置信道:“什么?”
他從容依舊:“二兩銀子是有點多,不過姑娘,外夷壓境,現(xiàn)在吃個夜宵不容易……莫非姑娘沒有帶錢?”不等小纖回答,他幽幽地嘆了口氣,“看來在下只好勉強收下姑娘腕上的玉鐲了。”
他怎么這么理所當(dāng)然!小纖忍著怒氣和他理論,但在淮鎮(zhèn)土生土長十七年,見識和口才,她哪里比得過這外來之人,最后,他一臉嫌棄地將她褪下的玉鐲塞到袖中,再提醒她道:“還有一只雞腿,吃嗎?”
小纖忍無可忍地踢翻了他的烤架。
從小到大,小纖從未見過這樣的人。她恨恨地記住他的臉,想著若下一次再見,她一定要狠狠揍上去。
沒想到機會來得這么快。
次日下午,丫鬟推門進來道:“老爺請小姐去前廳。”
小纖趕到前廳,方跨過門檻,昨夜那張面目可憎的臉竟做出溫文爾雅的樣子,在屋里晃蕩。
天遂人愿!二話不說,小纖挽起袖子一拳掄過去。顧不得瘸腿的顧老爺拄著拐杖罵她放肆,一拳過后,再跟一拳。
她想這清瘦的人哪能躲過她的拳頭,可下一刻,雙手就猛然被攫住。清俊的臉近在咫尺,他忽地向她笑了笑。她一怔,他的手輕巧地一松一帶,她突然向前一傾。大概他是想讓她一個趔趄,只是,手忙腳亂中,小纖居然扯住了他的腰帶……他臉上頓現(xiàn)尷尬,忙彎身扶她。
但她剛站穩(wěn),“砰”的一聲,顧老爺一敲拐杖,罰她去院子里跪下。
十七年來,小纖從未這么討厭過一個人,但丫鬟偷偷告訴她,遠道而來的男子是十幾年前舉家離開淮鎮(zhèn)的顧府世交蘇家的獨子蘇清酒,也是小纖早就定了親的未婚夫婿。聞言,小纖眼前一黑,差點兒趴在地上。
小纖就這么在憤恨和驚悸中跪到了晚上。星辰漸起,她餓得頭暈。忽然,一個白白胖胖的饅頭驀地抵在她鼻尖。她張口,毫不遲疑地咬下去。
“嘶——”頭頂一道男聲炸開,“你屬狗嗎!”
小纖叼著饅頭,伸來的那只手被她咬出了血印。她抬頭看到皺著眉的蘇清酒,把饅頭拿下來,道:“我要吃肉。”
蘇清酒看她一眼:“果然屬狗。”
小纖正咬牙切齒,他卻忽然又挽起了袖子,把手臂舉到她面前:“沒拿肉,將就著咬一口吧?!?/p>
小纖怔了怔。他一眨不眨地看著她,眉眼黝黑,神情認(rèn)真。她低下頭故作大口地咬下去,唇齒在碰到他的手臂時卻不禁一顫。她張嘴,貼著他的手臂,半晌都沒能真的下口。
最終,小纖紅了臉推開他:“去!別打擾我?!?/p>
蘇清酒一笑,順勢將她拉起,道:“害你罰跪真是抱歉,本來想讓你咬一口出出氣……”頓了頓,他臉上又頓現(xiàn)嫌棄,“沒想到,你的口水真多。”
“……”
蘇清酒向顧老爺求了情,但跪久了,小纖走路都有些蹣跚。蘇清酒眉頭一皺,默不作聲地牽住她,放慢腳步送她回房。
小纖默默低頭跟在后面,突然覺得,這人好像也不那么討厭。
暫住顧府的日子里,蘇清酒仍會對她擺出一副嫌棄的表情,也仍會捉弄得她奓毛??伤o她順毛的功夫也是一流,尤其他還燒得一手好菜。
這樣的蘇清酒簡直戳中了小纖的死穴,所以顧老爺向她提起要將他倆的婚事趕緊辦了時,她竟沒有吭聲。
小纖就這么稀里糊涂地把自己嫁給了蘇清酒。淮鎮(zhèn)人少,又是戰(zhàn)亂將至,蘇家長輩也已過世,兩人喜宴都未擺,在顧府草草拜了天地。
一場婚事仿若兒戲。而紅燭搖曳的洞房里,蘇清酒拿撒帳的桂圓、花生喂飽了小纖,就扯了一掛帷簾把她隔到床的另一側(cè),蹬了靴子對她懶懶道:“記得把果殼掃掃,我先睡了?!焙薜眯±w牙癢。
此后,蘇清酒和小纖打打鬧鬧,互相嫌棄,日子過得雞飛狗跳。一直到辛徽八年初秋,顧府的瘸腿老爺一向體弱,沒有經(jīng)受住秋風(fēng),合眼去了。
風(fēng)雨颯颯,扶柩歸來的小纖哭聲漸止。一把素絹傘撐在她頭頂,蘇清酒的手指很涼,卻緊緊握住了她的手。她抬眼看他,風(fēng)雨里,他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溫和堅定。在她抬眼的一剎,他猛地擁她入懷,任她涕淚糊了衣襟。低低地,他的聲音響在雨里:“你還有我。”
只不過,這么鄭重說出的話,小纖卻沒想到,蘇清酒竟不當(dāng)真。
半月一過,蘇清酒就常瞞著她往外跑。她一咬牙,在他趁她午睡又偷偷出門時,起身跟了出去。
她小心翼翼地尾隨著蘇清酒進了一處茶樓。午后日光明亮,相對而坐的白衣男子與紅衫姑娘喁喁而談,宛如一對璧人。小纖扒著椽柱,竟不敢走近,直到紅衫姑娘一面說聲“葉公子”,一面與蘇清酒都要去拿茶壺,兩人的手快碰到一起時,她才陡然不由自主地飛撲過去。
“姑娘!”她一把捉住紅衫女子的衣袖,話未及思考便脫口而出,“我心儀你很久了!”
蘇清酒一口茶噴了出來。
小纖這才反應(yīng)過來她到底在說什么,可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fā):“姑娘你貌美賢惠,對面這人卻是個繡花枕頭?!彼〖t衫女子的一雙柔荑,“只有我,才是姑娘最好的歸宿……”
蘇清酒眼皮一抽,隨即淡淡地對紅衫女子一頷首,道:“失陪?!北阃现±w離開。
回去時正值街上最熱鬧的時候,也是怕難堪,小纖任由蘇清酒牽著手,一言不發(fā)。
蘇清酒很少這樣板著臉,實在是小纖胡鬧得令他生氣,可回到家后,小纖的臉比他還要冷。他方欲開口,她一咬唇,忽然一伸手?jǐn)埳纤牟鳖i,唇莽撞地湊了上去,緊緊貼著他的。她睜大眼,一眨不眨地瞪著他。但不過片刻,她又猛地推開他,扭頭一聲:“呸!”
蘇清酒怔住了。
這是他們的第一個吻,憤怒,委屈,他甚至來不及回應(yīng)就已結(jié)束,短暫得猝不及防。
自那之后,小纖再沒有同蘇清酒講過話。他一開口:“那紅衣姑娘是尹都護之女……”她轉(zhuǎn)頭就走。
于是,他只能在夜里寫了字條,搓成紙團,從帷簾這邊扔到那邊。小纖一聲不吭地把紙團踢到床下,他就又拿紙再寫。如是三晚,第四日晨起,床下的紙團積到幾無立錐之地。蘇清酒嘆氣:“你好歹拆一個?!?/p>
小纖正要別過臉,房門卻陡然被丫鬟倉皇推開——“夷人攻來了!”
兵臨邊境、遲遲不發(fā)的外夷,竟在這個時候向淮鎮(zhèn)大肆進軍,鎮(zhèn)上人慌忙攜家?guī)Э谶h走避難。
蘇清酒看顧府上下卻還在收拾包袱,眉一皺,沉聲喝道:“嫌馬車不夠慢?把包袱扔了,先帶她走!”話不多說,他拎起小纖往馬車?yán)镆粊G,自己跨上一匹青驄,就領(lǐng)著顧府老小離鎮(zhèn)。
然而,剛一走出淮鎮(zhèn),后面馬蹄嘚嘚,一騎快馬追了上來。馬上的兵士按住蘇清酒的轡頭,竟跪到地上:“夷人來犯,尹小姐請公子無論如何去一趟!”
蘇清酒彎身扶起他,面上一遲疑。
小纖將車簾掀開一條縫,蘇清酒臉上的猶豫,她看得清清楚楚。到現(xiàn)在她都沒有與他說過一個字,可這么危險的境地里,他還是想撇下她,去那紅衫姑娘的身邊。
果然,車簾倏忽被完全掀開。蘇清酒拉著簾子,神色復(fù)雜,卻仍對她道:“我要先回淮鎮(zhèn),你們繼續(xù)往前走,我會加緊趕上你們?!?/p>
小纖攀著車窗,直直地看著他,他不自覺地微別過頭。她忽地就笑了,伸手一把從他手中扯過車簾拉上。
車馬轔轔,一路只有轱轆碾著枯葉的單薄聲音。小纖倚著車壁,覺得心口有一個地方空落落的,大概被傷了心。
正想著,馬車陡然一停。下一瞬,小纖就聽到家中奴仆驚恐的叫聲:“夷人來了!”
什么運氣?這是小纖被一隊夷人捉住后首先想到的四個字,而后她在心里問候了一遍不在這里的蘇清酒,最后又想,幸好他不在這里。
夷人把小纖帶到了不知哪個營中,搜光了她的財物細軟,然后將她綁在校場的木樁上,拿著鞭子問她:“葉蘭庭在哪里?”
葉蘭庭,那是誰?小纖搖頭,夷人卻不信?!斑荨币挥洷拮?,差點兒將她的腰打斷。
蕭瑟秋風(fēng)里,小纖傷痕滿身,到后來意識都模糊不清了,只知道徹底昏迷前,有什么滾燙的東西被硬塞入她嘴里,從舌尖到喉管,燒起一路灼痛的火。
小纖做夢了,夢里,蘇清酒在她身旁。他們在顧家,隔著一掛帷簾,他向她扔著紙團。
其實,那時他扔給她的每一個紙團,她都趁他睡著時悄悄打開看了。紙團上說他去見紅衫姑娘是有要事相商,可一個都護千金,一個無名小卒,能有什么要事?她氣他故意隱瞞,裝作沒有看過,不肯同他說話。
但此刻在夢里,她滿心的委屈再也掩飾不住。她拉開那道帷簾,喉嚨那樣痛,卻還對他大聲道:“你曾說我還有你,可你是不是也還有她?”聲音一哽咽,她捂著眼撲到他懷中,輕聲道:“你在哪里?我很害怕?!?/p>
夢中的蘇清酒沒有回答,只是輕輕抱著她,他的呼吸清晰可聞,觸手可及。
夢醒的時候,一輪明月高照。
營地中,三三兩兩的士兵結(jié)隊巡守。小纖仍被綁在校場中央,旁邊架著一盆早熄了的炭火,掛著長長一條馬鞭。風(fēng)吹過,鞭子和炭盆碰得當(dāng)當(dāng)作響,小纖不禁一顫。
她到底也沒說出葉蘭庭在哪里,聽巡守士兵的只言片語,明天一早,她就要被賣為女奴。
這輩子大約至死也見不著蘇清酒了,想一想,心口就有那么一點疼。這疼痛蔓延到四肢百骸,昏沉的神思反而清醒。
卻在這時,平靜的營地陡然一陣地動山搖。未及夷人集結(jié),無數(shù)馬匹踏過秋風(fēng),從四面八方疾馳而來。馬蹄聲與呼喝聲匯聚一起,響徹天地。
廝殺聲在周圍席卷,一片混亂里,小纖驀然聽到急切的一聲:“小纖!”轉(zhuǎn)過頭,那熟悉的人面帶她不熟悉的神色,打馬向她飛馳奔來。
真好,還能再見到他。
沒有穿那身干凈白衣,雖是著了英武的甲胄,但他滿臉的驚惶和憔悴仍掩飾不了。原來她難受的時候,他也不好過。但,即便模樣再頹唐又怎樣?他向她打馬而來,她的天空忽然就有了一道光。
他下馬奔了過來,解開她的繩索,將她牢牢抱在懷里。
“別怕?!碧K清酒喃喃,“我在這里。”
甲胄冰冷,小纖卻靜靜將臉貼了上去。
蘇清酒領(lǐng)來的兵馬是向都護之女尹小姐借的。驅(qū)退這一營的外夷后,小纖笑著,在他掌心里寫:“你該不會出賣了色相吧?”
蘇清酒嫌棄地白她一眼,道:“哪能啊,我就賣了個身?!痹挳呌X得不對,他揪著小纖問:“寫什么字……還在生氣,不肯和我說話?”
小纖雙眸一黯,搖頭。她指了指一旁的炭盆,之后向他揚起一個微笑,又轉(zhuǎn)過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為什么她之前不肯和他說話呢?現(xiàn)在夷人給她灌了火炭,她真的就再同他說不了話了。
自始至終,小纖自認(rèn)死里逃生,對失聲的態(tài)度很淡然。只有蘇清酒,在明白她失聲后煞白了臉,提起劍就要追上夷人去拼命。好不容易被勸下,回到顧府,他便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一面找人教她手語,一面千方百計地治她的嗓子。
可一個大男人成日跟著她算什么事,故而接到尹小姐的請?zhí)±w毫不猶豫地就替他應(yīng)下了那場慶功宴。
蘇清酒擠對她:“放心我去見尹姑娘?”
小纖打著生疏的手語:“我也去?!?/p>
他還真當(dāng)她不知道。隨軍回淮鎮(zhèn)時,前來迎接的尹小姐私下就告訴了她,蘇清酒本不答應(yīng)的事在聽到她被捉后立馬就答應(yīng)了,條件是讓尹小姐將兵馬暫借給他。
可是一到都護府的宴席上,小纖就后悔了。
蘇清酒與她被奉為上賓,來往敬酒的人同尹小姐一樣,這么喚著蘇清酒——“葉公子?!?/p>
他們明明是外人,卻比她更了解他究竟是什么人。而除了他告訴她的那蘇清酒的身份,她根本不知道他是誰。
高堂明燭下,何其喧嘩熱鬧,小纖卻郁郁難安。何況,啞了的小纖在席中根本插不上話,那些手語也沒有幾人能看懂。她被辣椒嗆出眼淚,比畫了半日要茶,女婢都只當(dāng)她在玩笑。
這不是她該待的地方。等眾人橫七豎八地醉倒,她悄悄地退了下去。
月亮掛在一角飛檐上,庭院里靜得只余次第蛩聲,小纖慢慢地沿長廊信步。不多時,身后驀地響起一陣雜沓跫音。
“小纖!”
月光下,蘇清酒一身白衣,干凈得出塵?!耙晦D(zhuǎn)眼你就不見了……”他牽住她的手,“跟我回去。”
小纖一怔,輕輕掙開他,抬眼,生澀地比畫:“你到底是誰?”
蘇清酒神色一滯。半晌,他澀然開口:“葉蘭庭?!?/p>
這名字小纖從外夷口里聽到過,因為這個人,她挨打失聲,卻萬萬沒料到,蘇清酒就是葉蘭庭。
她神情木然,手腕一翻:“怎么回事?”
“南蘇北葉”,曾經(jīng)舉國齊名、能文善武的兩位公子,大概也只淮鎮(zhèn)這邊陲之地未曾聽說過。兩年前,真正的蘇清酒不知所蹤,而葉蘭庭厭惡京中門閥傾軋,也埋名而去。
兩人曾有過數(shù)面之緣,又神交已久,蘇清酒留信一封,輾轉(zhuǎn)良久才到葉蘭庭手上,他請葉蘭庭替他前往淮鎮(zhèn),將他幼時與顧家小姐定下的親事退掉。
葉蘭庭遂趕到淮鎮(zhèn),沒想到方一入鎮(zhèn),就遇見了這位顧家小姐。更沒想到,一進顧家,他剛拿出蘇清酒給他的憑證,顧老爺就立時認(rèn)定他是蘇清酒,是過了這么多年終于回來迎娶小纖的人。顧老爺激動得迭聲喚人去叫小纖,連個解釋的機會都不給他,最終,他竟也糊里糊涂地就真成了“蘇清酒”。
小纖終于知道為什么他娶了她,卻要拉上那掛帷簾。只是她仍覺得奇怪,打著手語問:“你不是蘇清酒,那為什么還要勉強自己娶我呢?”
葉蘭庭錯開看向小纖的目光,淡淡道:“顧老爺年紀(jì)大了,又體弱多病,他一心想讓蘇清酒娶你,我怎么忍心拂他的意?!?/p>
小纖翻了個白眼,打手勢道:“冠冕堂皇。”
葉蘭庭別過頭,耳根一紅,最終低聲道:“誰讓我那時忽然又看見了你……”
哪能抵御那種嘯呼而來的悸動?跳脫飛揚的姑娘和他見慣的名門閨秀從來都不一樣。前一夜,他忘記了幾成習(xí)慣的客套禮儀,這一瞬,他被她身后的陽光霍然照亮。鬼使神差地,他站在顧府前廳,默認(rèn)了他是蘇清酒。
小纖怔怔地看著他,隱約明白了什么,垂下手不再追問。
皓月如銀,兩相靜默。葉蘭庭突然笑道:“你這樣的姑娘哪有人要,我就當(dāng)舍身成仁了。”
小纖抬腳就要踹他,他卻又道:“不過明日我就要入軍營,不能再這么陪著你了?!?/p>
小纖一愣,她都忘了。
名門出身的尹小姐見多識廣,在淮鎮(zhèn)見過葉蘭庭一次,就知道“北葉”來了。她數(shù)次找他,想請他領(lǐng)兵守衛(wèi)邊陲。葉蘭庭卻因從京中脫身不久,不肯應(yīng)允。而此次外夷來犯,就是早聞“北葉”之名,想搶在葉蘭庭點頭之前,抓住他以絕后患。誰想葉蘭庭恰在尹小姐處被問驅(qū)夷之計,陰錯陽差,外夷卻捉了小纖,這徑直讓他答應(yīng)了尹小姐所求。
葉蘭庭入了軍營,拜為將軍,著手操練士兵,布局攻防。
辛徽八年十一月,外夷大舉來攻,葉蘭庭以淮鎮(zhèn)為據(jù),率軍奮勇抵抗。
戰(zhàn)事一時膠著。恰在此時,小纖遣散仆從,賣了顧府,換得一筆輜重,送入葉蘭庭的軍營。
“你以后怎么辦?”葉蘭庭問她。
她雙手比畫著:“留在你營中當(dāng)廚娘?!?/p>
戰(zhàn)事吃緊,她只想多幫他一點。從前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現(xiàn)下,她從頭學(xué)起。
從滿手刀痕、水泡到能自如地備下一軍的飯食,小纖和葉蘭庭在不經(jīng)意間悄然換了方式相處。他在前線殫精竭慮,她就在后方安定人心。
葉蘭庭能陪她的時間極少,兩人又都不愛張揚,是故全軍鮮有人知大將軍和小廚娘的關(guān)系。偶有閑時,士兵們都喜歡去小纖的帳篷里說笑,一個張姓士兵常給小纖捎點小玩意。
有一次,葉蘭庭終于有空陪小纖吃個午飯,一進帳篷,桌柜上擺滿了木頭雕的各式動物,差點讓他以為走錯了地方。吃飯時,他目光不住地往木雕上瞥去,小纖比畫著:“張元送的?!?/p>
張元,他記得那個年輕人,聰明又能干。他垂下眼,默默扒著飯。
隔天,小纖就聽說葉蘭庭提拔張元做了裨將。他對張元好像特別賞識,沒過多久,才做裨將的張元竟又當(dāng)上了偏將。眾人都以為張元扶搖直上不成問題,然而將近一月的時候,葉蘭庭突然下令,將張元狠狠杖責(zé),罰到淮鎮(zhèn)中禁足。
誰也猜不透葉蘭庭的心思。小纖只知近來他陪她的時候,常??粗?,那目光深沉眷戀,令她避無可避。她只能想,大約是戰(zhàn)況越發(fā)緊張了。
“小纖,”他驀地放下碗筷,半晌后才道,“夷人快攻進淮鎮(zhèn)了?!?/p>
果然如此。她打著手語:“要怎么辦?”
“張元建議我先領(lǐng)軍退后,再從長計議?!彼p輕一笑,“不錯的意見……可我責(zé)打了他?!彼粗?,神色堅定:“我不會退后。以往我對門閥厭倦,可而今我保護的是我的家國。淮鎮(zhèn)在我身后,民眾在我身后,你……在我身后,我一步也不能退?!?/p>
傻子,小纖想。她抬起頭,對他揚起微笑,雙手翻出漂亮的手勢:“我為什么要在你身后?我想與你并肩?!鳖D了頓,她笑容更加明亮,“知道嗎?我父親的腿,就是早年抗夷時所傷。父親和夫君都那么英勇,我自然不甘落后?!?/p>
葉蘭庭神色一顫。他眼底有什么一閃而過,小纖來不及看清,就被他擁入懷里。
她環(huán)抱著他,靜靜地想,她會陪著他,一直。
當(dāng)最后一場大雪下起時,夷人的軍隊已經(jīng)駐扎在淮鎮(zhèn)邊緣。
葉蘭庭曾百計千謀地遏制住夷人的攻勢,然而,以區(qū)區(qū)之地中不多的將士,又能抵擋多久?那封求援的急報早送入京中,卻遲遲未見朝廷的回應(yīng)。尹小姐一怒之下,跨馬回京面見天子,淮鎮(zhèn)這里全數(shù)交給了葉蘭庭。
葉蘭庭的擔(dān)子空前沉重。但責(zé)任越重,他就越沉靜。外面冰封雪飄,他派人將塞滿鹽塊的麻袋偷偷放到夷人駐地旁的小山坡上,當(dāng)晚山坡上溪流解凍,冰雪融化,讓數(shù)千夷軍元氣大傷。趁夷人休整不及,一封決戰(zhàn)書送到了夷軍首領(lǐng)手上。
大戰(zhàn)前晚,淮鎮(zhèn)內(nèi)外寂靜異常,仿佛有什么一觸即發(fā)。
小纖沒想到在這種時候,葉蘭庭竟會來見她。
夜已過半,大雪簌簌飄落,火盆里有輕微的“噼啪”聲。小纖打著手語問葉蘭庭:“能贏嗎?”
葉蘭庭低頭看著燒紅的木炭,道:“不知道?!?/p>
他甚少有過不確定的時候,小纖看著他,比畫道:“別多想,你應(yīng)該去休息。”她起身將他趕出帳篷,自己熄了燈,和衣睡下。
夜那樣冷,她根本無法入眠。不知合目挨了多久,她突然聽見帳內(nèi)輕微的窸窣聲,有什么人悄悄地走了進來。
“小纖?!眴舅穆曇艉茌p,像是在試探。
她聽出了那是葉蘭庭。莫名地,她沒有應(yīng)。
帳篷里,炭盆內(nèi)“噼啪”聲漸小,最后只余她和他輕輕的呼吸聲。她能感覺到他在她榻邊站了很久,本以為他還要繼續(xù)下去,溫?zé)岬臍庀⑤p拂過來,他竟忽然低頭,如蝶觸蕊,吻在了她的唇上。
這是他們的第二個吻,那么輕,那么緩,像是在春天或是在夢里。他小心翼翼,戀戀不舍。
眉睫一顫,她竟驀地想哭??煞路痤A(yù)知到了什么,她終仍是閉著眼,一動不動。
“小纖……”他的聲音低低傳來。不知是否是看出了她并未入睡,他只是徑自低聲說著,眷戀又深沉,“我一點把握也沒有,不知道能不能贏,也不知道能不能回來。所以小纖,我反悔了,不讓你與我并肩。天明時,我讓人把你送走。
“本來我都不敢想……但萬一這一仗我敗了,你一定要趕緊離開,越遠越好。
“你要找一個好人嫁了,張元就很不錯。你要和他白頭到老,兒孫成群,你還要一直認(rèn)真地活到起碼六十歲……有一條做不到,我做鬼也不放過你。
“不管如何,以前你有我,今后,你還會有他……現(xiàn)在,我在這里,絕不會讓那些夷人傷你第二次?!?/p>
他靜靜笑了,附到她耳畔低聲呢喃:“我愛你。”頓了頓,他聲輕如煙,“非常。”
帳外紛揚的大雪無聲而落,小纖緊緊地閉著眼,直到聽見他離去的跫音,才惶急地睜開。不過一個轉(zhuǎn)瞬,蓄著的眼淚就洇透了枕畔。水霧蒙眬里,她只來得及捕捉到他的一個背影,卻是那樣模糊不清。
“葉蘭庭?!睙o聲地,她靜靜喚著。
無人回應(yīng),只是有什么冰涼的物什從枕側(cè)滾落下來,跌入了她手心——是他們初見時,他從她那里耍無賴要來的玉鐲。
辛徽九年,葉蘭庭率軍與夷人決一死戰(zhàn),拼死突圍。
無法形容那一戰(zhàn)的慘烈,將士們紛紛倒下,卻無一人投降退后。葉蘭庭深入敵軍,與夷軍首領(lǐng)僵持不下。激戰(zhàn)正酣,數(shù)十羽箭錚錚疾發(fā),霎時洞穿葉蘭庭!他血污滿面,宛如修羅,卻提著劍,驀地揚唇一笑,拼盡最后一絲力,終與夷軍首領(lǐng)同歸于盡。
恰此時,京中援軍終于趕到,乘勝追擊,殲敵百里。
此后數(shù)十年間,夷人不敢再犯邊境。葉蘭庭成了英雄,遺體就地安葬,一座石碑矗立,刻下天子御筆親書的敕封。
葬禮極盡哀榮,一片悲戚哭聲里,小纖縞衣素裳,卻一滴眼淚也沒掉。
她目光空茫地站在離他的棺槨很遠的地方,蓋棺時都沒有過去看上一眼。直到入夜時分所有人都離去,她動了動早已僵直的腿,這才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到他墳前。
“啪——”她把玉鐲狠狠砸在石碑上,而后轉(zhuǎn)身離去,再不回頭。
漫長的冬天終于過去,辛徽九年的仲春,小纖著紅裳,再醮偏將張元。
這是戰(zhàn)后軍營中的第一件喜事,婚宴格外盛大。
往來賓客都說張元運氣好,大戰(zhàn)之前被罰禁足,沒有隨軍出戰(zhàn),所以那一營的兵將里,也只有他毫發(fā)無傷地活了下來。
小纖聞言,一時失神,片刻后,卻又安靜地微笑。
日子流水一樣過去,緩慢又平靜。
小纖二十多歲的時候生了兩子一女,三十多歲的時候殷勤持家,四十多歲的時候兒孫繞膝,五十多歲的時候丈夫去世,她始終認(rèn)認(rèn)真真地活著,每天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閑了聽聽鄰里間的瑣事。
直到她六十歲生辰,兒女們一早醒來,發(fā)現(xiàn)她不見了蹤影。她一貫讓人放心,他們沒覺出是大事,在家安然地擺了宴席,等到晚上,才慌了神,叫人各處去找。
淮鎮(zhèn)里燈火通明,喚她的聲音此起彼伏?;存?zhèn)之外,她卻在黑夜里摸索著前行。
雖然幾十年來她再沒有去過一次,但要走的那條路,始終都在她心上。
她很老了,走了一天才走到。一抬頭,那心心念念的地方就在眼前,她再也忍不住,笑了。
夜風(fēng)里,荒無人至的舊墳野草葳蕤,矗立的石碑上,碑文都已磨損不堪。她顫顫伸手,還好,她仍舊摸到了那個久不被提起的名字——葉蘭庭。
葉蘭庭,你說的六十歲,我竟然熬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