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偉
(邢臺學院,河北 邢臺 054001)
尼爾·帕尼瑞的《記憶提取》(Extracted,2012)堪稱是一部小成本的懸疑力作。電影在核心劇情的設定上與《源代碼》(SourceCode,2011)、《盜夢空間》(Inception,2010)有一定的異曲同工之處,它們都涉及了以靈魂/記憶的轉移或改變來影響現(xiàn)實生活的內容。而相對于這兩部電影更注重懸疑感、緊張感的營造,將某個懸念保持到了最后一刻,《記憶提取》中的溫情則壓倒了懸疑和冒險,電影在人性問題上進行了富有啟發(fā)意義的討論。
整部《記憶提取》中,用提取記憶的方式來破案是敘事的“表”,而對人性的審視則是敘事的“里”,二者是一直互相滲透的。從主人公湯姆創(chuàng)造的記憶提取理念中,就可以看到電影對人性的關注。
從動因來看,湯姆之所以會投身于記憶提取設備的研發(fā),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對心理治療的不信任。在湯姆看來,心理醫(yī)生所做的疏導工作遠不如直接對患者進行洗腦更為有效。而洗腦的依據(jù)和對象便是人的記憶。湯姆所發(fā)明的設備的原理就是在于進入到患者的記憶之中,讀取這些記憶了解到對方痛苦的根源,然后再采取各種方式善意地對患者進行洗腦,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從過程來看,湯姆在發(fā)明了記憶提取機器后,并沒有馬上獲得商業(yè)上的成功,而妻子的懷孕使得湯姆不得不答應用這項技術,在犯罪嫌疑人自愿的前提下,為警方提供破案協(xié)助。也正是在這一次進入犯罪嫌疑人安東尼的記憶時,因為代碼出錯,湯姆被困在安東尼的記憶中無法走出,他的肉體則以植物人的狀態(tài)昏迷著。最終,以為自己永遠出不去的湯姆借安東尼聯(lián)系妻子和助手,完成了對安東尼記憶的脫離和對案情真相的追憶。
在電影中,湯姆之所以在進入了安東尼的記憶后,從原本的“透明人”到發(fā)現(xiàn)安東尼可以看見自己,正是因為當時的湯姆停留在幼年安東尼教小狗“坐下”的記憶之中,而此時安東尼的父親來探監(jiān),給安東尼帶來了一些過去的照片,其中就包括父子倆一起養(yǎng)過的這只小狗。由于發(fā)現(xiàn)了自己可以與“宿主”交流,影響安東尼的思維,湯姆才努力在記憶中聯(lián)系安東尼,讓他去找自己的妻子艾比來救出自己,讓自己的靈魂回歸到自己的軀體中。這看似僅僅是作為劇情轉折點的關鍵點,小狗照片其實反映的正是人性問題。
首先,安東尼被認定為殺人兇手是因為他在女友阿德麗安娜死后第一時間聯(lián)系了自己的父親。一貫認為兒子惹是生非的父親相信是兒子殺了人,為了實現(xiàn)對兒子的保護,父親決定讓安東尼在監(jiān)獄中改造甚至是平安度過余生。自始至終,父親對安東尼都充滿了愛。也正是這種父子之情會讓父親在探監(jiān)時給安東尼帶照片,因為父親希望用這些童年記憶來喚醒安東尼那顆已經沾染了罪惡的心靈。結果恰恰是這張小狗照片使安東尼找到了湯姆,在身陷囹圄的時候得到了重新梳理案情,聯(lián)系監(jiān)獄外的艾比等人,洗刷自己罪名的機會。
其次,湯姆也正是在小狗事件中動搖了自己對記憶提取的認知,并重新審視整個“殺人事件”以及心理療法。第一,幼年時的安東尼在馴服小狗坐下時,不斷地說“坐”,一開始小狗聽不懂安東尼的話,這讓小安東尼十分沮喪。在一旁修車的父親說:“重復,重復?!焙髞碛终f:“這條傻狗,教它也沒用的,不如去給爸爸拿瓶啤酒吧。”這刺激了湯姆對于語言“重復”對一個人影響的認識。第二,在安東尼死后,湯姆面見了安東尼的父親,兩人又一次提到了這條小狗。安東尼爸爸真誠地對湯姆說:“這是一條聰明的狗?!辈⒙冻隽藢π」返牧魬僦?。而由于湯姆為了和安東尼對視,曾經無數(shù)次對安東尼的那段記憶進行“倒帶”,因此他很清楚當時安東尼爸爸說的是“這條傻狗”。于是再一次意識到,人的記憶和人的語言一樣,并不完全代表真相。
無論是安東尼父親對兒子的刻板印象和錯誤判斷,抑或是本能地改動了自己對小狗的評價,其實都是人性的正常表現(xiàn)。電影并沒有刻意地放大人性的陰暗面,讓觀眾看到觸目驚心的人性畸變或扭曲,但也正是這樣,觀眾可以意識到,這些人性問題或創(chuàng)痛也同樣存在于自己的身上,隱藏于自己對庸?,嵤碌挠洃浿?。
《記憶提取》中在表現(xiàn)人性的異化和弱點時并不是直接對電影中人進行批判,相反,出現(xiàn)在《記憶提取》中的有名有姓的角色基本都是善良的。電影是從存在主義的角度,將人視為環(huán)境中的一個被動存在體,不斷遭遇各種捉弄,對人物在人性影響下的命運給予了充分的同情。
薩特在存在主義哲學中曾經指出:“此在(這里就是指人的在世,寓于世界之中的我)的日常生活方式就是‘沉淪’,此在混跡于他人,在公眾意見中迷失本我,從本真的‘能是自己’脫落。此在的非本真在世狀態(tài),就是被其所寓的‘世界’和日常的自己——‘常人’所攫獲?!痹诎矕|尼生活原生態(tài)中,他因為從小就濫用藥物而沾染毒品,電影中從寫實的層面表現(xiàn)了這一點。安東尼和女友阿德里安娜都有嚴重的毒癮,這也是安東尼在阿德里安娜死后因為打擊巨大而再一次吸毒,最終導致失憶的背景。而更重要的是,由于湯姆能夠進入到安東尼的記憶之中,他所能做的不僅僅是對純態(tài)事實進行還原(事實也證明單純的、單次的對記憶的讀取也并不能夠抵達真相的原生態(tài)),他更是進入到對方的潛意識層面,從而進入到一直被遮蔽的“存在”,從而勘探出人的心靈困境,乃至生存的困境。安東尼長年吸毒的行為招致了其父親的不滿,在曾經當過警察,也混過黑道的安東尼父親看來,兒子再這樣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人打死在某個小巷之中。這一點實際上并不僅僅是安東尼父親個人的看法。包括湯姆、辦案警察在內的其他人也是這樣認為的,甚至觀眾也成為他們這一個人心證的“同伙”。尤其是湯姆在安東尼的記憶中,看到安東尼曾經和另外一個小混混一起蒙頭打劫自己的父親,最后被父親發(fā)現(xiàn)以后暴揍,失望的父親開車離去,安東尼落荒而逃這一幕以后。這也就形成了存在主義中的“公眾意見”。這樣一來,安東尼的“存在”的日常維度就有了兩種沉淪。一種是在肉身層面上,他沉淪在毒品和搶劫等犯罪行為中;另一種則是在精神層面上,他在這種“我是一個人渣”的公眾意見中迷失了對自我的認識。因此,當父親和警察一而再再而三地對他灌輸“你就是殺人犯”的觀點時,安東尼的部分意識也接受了這一觀點,阿德里安娜死去的強烈的悲痛,毒品帶來的失憶以及這種眾口一詞的指責,使得安東尼認罪了?!队洃浱崛 分?,湯姆對安東尼清白的追尋,其實意義并不僅僅在于還原一個自殺案件的真相。從現(xiàn)代刑偵的角度來說,將自殺變?yōu)樗麣⒌腻e誤是較容易避免的。電影也安排了安東尼最終還是死去了,湯姆在付出了沉睡四年的慘重代價后,在記憶提取上得到的最大收獲并不是還安東尼一個自由之身,而是看清了人性的弱點。
《記憶提取》通過安東尼積毀銷骨式的悲劇表明,人很有可能會無法確證自我和他人的行為,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甚至他們正確的理想、價值追尋還很有可能會受到公眾意見的干擾和嘲弄。在電影中,安東尼本來出于對阿德里安娜的愛,已經和阿德里安娜一起約定好雙雙戒毒,從此過上正常人的生活。然而一方面阿德里安娜自己無法擺脫毒品的控制,以至于出賣肉體來獲取毒品,最終羞愧地決定與安東尼分手并自殺;另一方面,安東尼自己改過自新的理想沒有得到任何人的信任,包括他曾經戒毒成功的父親。對于安東尼的父親來說,人是不可能因為愛而改變自己重新做人的,只有將人置于監(jiān)獄這樣的極端環(huán)境中人才有可能戒毒。甚至在安東尼已經被關進監(jiān)獄四年,并且在獄中信仰了上帝,每天懺悔時,來探監(jiān)的父親也對他充滿了懷疑,在談話中不斷提出安東尼“很瘦”,暗示安東尼有可能在監(jiān)獄里繼續(xù)吸毒,并故意以一種冷漠的態(tài)度來刺激兒子。如果從安東尼決意戒毒開始,他的父親就能給他提供必要的信任和幫助,那么后來的一切也就不會發(fā)生。而使整部電影的悲劇性更進一步的則是,父親對安東尼一意孤行的“陷害”其實正是出于愛,出于挽救兒子的欲望??梢哉f,安東尼的悲劇就是人性的悲劇。
《記憶提取》以人和人的愛與信任來標舉人性的可貴。在湯姆這個角色的身上,觀眾可以看到一種人性的光芒以及主體性的高揚。他從一開始進行記憶提取機器的研究時,主要動機就是為他人解決心理創(chuàng)傷。盡管湯姆也有人性上的弱點,即他妥協(xié)于神秘贊助人,答應將這項技術用于對安東尼記憶的觀摩。與湯姆聯(lián)系的負責人肯尼森來自國家重案組,他要進入安東尼記憶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治療安東尼,而僅僅是為了破案。這是有違湯姆發(fā)明這項技術的初衷的,但是妻子臨盆在即,由于經濟上的窘迫,湯姆還是答應了國家重案組。
而發(fā)現(xiàn)自己被困在安東尼的記憶里,即使強行自毀關機也無法退出來時,湯姆一度精神窒息,在這種“永生”中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而激發(fā)他努力退出自己靈魂的,正是由于對妻女的愛。在讓安東尼聯(lián)系艾比來探監(jiān)后,第一次見到自己4歲女兒的湯姆備感震撼,艾比對愛情的堅守和女兒的可愛堅定了他重回肉體的信心。盧梭曾經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提及人性可以進行自我救贖和對他人的救贖。湯姆和安東尼就完成了自救和對對方的救贖。這也是安東尼在脫離了警察的看守越獄成功后,在小腹中槍的情況下也要堅持回到艾比身邊幫助湯姆實現(xiàn)靈魂退出的原因。
在電影的最后,湯姆和他的助手開始了對記憶提取機器的改進。從表面上看,湯姆的行為是因為這臺機器曾經困住了自己,使得自己缺失了陪伴女兒4年的人生,作為一個發(fā)明者他有必要修正機器的缺陷;但從人性的角度來看,這一次漫長的記憶提取徹底改變了湯姆的觀點。湯姆終于發(fā)現(xiàn),以這種近似“偷窺”的方式來了解人們的回憶,并不能根治人們的心理問題,甚至有可能對他人形成誤解。在電影中,湯姆和安東尼多次交流,是安東尼告訴湯姆:湯姆現(xiàn)在能夠看著安東尼的所作所為,聽到安東尼說的話,但這并不代表他感知到的是一個真實的安東尼。湯姆憑借自己的知識和技術,用冷冰冰的機器和數(shù)據(jù)來走入他人的大腦,但是當他被困在他人的大腦中,不斷和冷冰冰的機器聲音交流,目睹安東尼充斥酸甜苦辣的一生后,他才意識到,緩解他人創(chuàng)傷的只能是來自他人的關愛。也正是因為從安東尼的身上了解到這一道理,在蘇醒后,湯姆更好地陪伴自己的妻女,帶著對家人的愛面對未來。這也是《記憶提取》所提供的人性救贖之道。
《記憶提取》充滿了悲劇意識。而電影在解剖人性的弱點時,并沒有如大多數(shù)電影一樣,以冷酷的態(tài)度來揭露人性中的自私、貪婪、怯懦等陰影,而是表現(xiàn)了湯姆、安東尼、安東尼父親等人的善意和無奈,所稱得上是人性負面的,便是他人對安東尼的偏見。記憶提取技術本身的缺陷以及人們人性的局限,導致了安東尼錯誤的自我體認與困頓命運。而電影最后以湯姆回歸到幸福的家庭中,提出了以愛來作為一條人性的救贖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