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良侄女:大伯“一生沒踩在點上”
大伯走了,他是帶著遺憾走的!他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沒踩到點上——少年時想學(xué)醫(yī)救人卻從了軍;東北淪陷后想親往前線打仗,卻未能走上抗日戰(zhàn)場;晚年想回東北看看,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故土,卻因諸般因素,終始未能回大陸一趟。
張閭蘅是張學(xué)良五弟張學(xué)森的女兒,全國政協(xié)委員,在香港經(jīng)商。由于張學(xué)良的子女都不在身邊,1967年以后,張閭蘅與妹妹張閭芝便成了張學(xué)良最親密的家人。直到2001年張學(xué)良在夏威夷去世,張閭衡一直陪伴在他身邊,見證了這位傳奇將軍的后半生。“他是一個喜劇人物,卻活在悲劇里面”,在張閭蘅眼里,大伯張學(xué)良性格活潑,但一生坎坷,在沒有自由的日子里以苦為樂。
張閭蘅回憶,大伯是張家的長子,與我父親為同父異母的兄弟,但年齡懸殊甚大。大伯帶兵打仗時,我父親還是一個嬉戲打鬧的頑童。我的奶奶是東北張作霖的五夫人——壽夫人,壽夫人本名壽懿,是清朝黑龍江將軍壽山的女兒。我們一家原先住在天津,1948年才搬到臺灣,我當(dāng)時才8歲,搬到臺灣后,我們一家成為大伯、大媽最為親近的人。
高中畢業(yè)后,我到美國留學(xué)。1965年回臺北省親,在家里再次見到了大伯、大媽。聽家人說,大伯、大媽從幽禁的新竹搬到臺北了。與過去在新竹山區(qū)的幽禁生活相比,大伯、大媽這時稍許自由些了。他們家里沒有別的親人,除了一位跟隨他們同生死共患難的、不是親人卻勝似親人的吳媽,其余“服侍”的人,都是派來的看守特務(wù)。
每次到我家來,他們總要弄出很大的“動靜”。一群時刻跟隨的特務(wù)先進家里轉(zhuǎn)一圈,看沒有陌生人后,便在門外警戒,有時甚至坐在屋里,面無表情地聽我們家人聊天。
大伯的自由活動區(qū)域只有200米,且只限于白天,黃昏以后便不能走出屋門。負責(zé)監(jiān)視大伯的劉乙光有規(guī)定:執(zhí)行內(nèi)部警戒任務(wù)的特務(wù),白天須站在張學(xué)良住房十丈左右的位置,晚上則移至寢室窗外和門口;外圍憲兵白天在遠處站崗,夜晚則移到特務(wù)們白天所站的位置放哨。在特務(wù)的警戒范圍外,憲兵連的士兵們?nèi)揭粛?,五步一哨,彼此相望,形成一個包圍圈。
大伯似乎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被人監(jiān)視的生活,他很坦然,依舊與我們家人大擺“龍門陣”,聊到高興時,笑聲朗朗。或者拉我們一同去下館子,邊吃邊聊。大伯、大媽身邊沒有別的親人,他們的子女均遠在美國,只能靠書信來往。
趙一荻不僅在叱咤風(fēng)云的歲月里與張學(xué)良相知相愛,而且在他長期的幽閉日子里,給他溫暖。張學(xué)良常用一口地道的東北話,對人親昵地稱趙一荻說:“這是我的姑娘!”圖為張學(xué)良與趙一荻
1967年,我畢業(yè)后回到臺灣,有更多的機會和大伯接觸了。我們在臺灣的親人,大大小小好幾十口人,聚在一起,真是不一般的熱鬧。
從大伯平時的言談中,我能感受到他對家人、家鄉(xiāng)、國家、民族的摯愛,談起這些話題時,他興奮不已、神采飛揚,有時說著說著,黯然神殤,音落神凝。他喜歡講述東北的往事,大伯的講述喚醒了我童年時在天津饞吃冰花的記憶。海峽那邊是我們的老家!我忽然想回老家看看,回祖國去看看。
一方面因為好奇,一方面也想替大伯來看看,1979年,我從香港乘火車去了廣州。這是我1948年離開天津后,第一次返回內(nèi)地。我在廣州東方賓館住了2天,回到香港后,急不可待地飛往臺灣,想把內(nèi)地的見聞告訴大伯。還沒等我開口,大伯悄悄先問了一句:“你回大陸了?”嚇了我一跳!我進內(nèi)地沒告訴任何人,大伯怎么會知道呢?后來大伯告訴我,當(dāng)局對進出內(nèi)地的人是密切“關(guān)注”的,那些“跟班”已知情況,要大伯找我核實。
此后,我多次往返大陸,大伯說過的一些地方,我都會去看看、聽聽。張家?guī)资陙頉]有人去老家給爺爺張作霖上墳燒香。大伯囑咐我給爺爺上墳,老是說,你有機會就到這個地方去一下,到那個人那去一下……
我按大伯的意思去做,無形中變成大伯與他部屬之間的“聯(lián)絡(luò)員”,也成為自 1936年西安事變之后,尤其是1949年海峽兩岸隔絕之后,大伯與祖國內(nèi)地可以互通信息的唯一渠道。
大伯悄悄告訴我:再回內(nèi)地,可以找兩個人,一位是呂正操;一位是萬毅。這兩位都是他以前的老部下。我有一種使命感來安排呂正操與張學(xué)良在美國的會面。不管他與部下隔了多少年,也要讓他們能在有生之年見上一面。
1991年 3月 10日,失去自由達半個多世紀的大伯和大媽,終于離開臺灣去美國探親。5月23日,呂正操及隨員多人,飛往美國看望張學(xué)良。5月 29日上午,他們在紐約相會。在分離了整整 54年后,兩位耄耋老人的手緊緊地握在了一起。兩位老人談了很長時間,大伯最想知道呂老是如何打游擊戰(zhàn),如何打日本人的。交談中,大伯表示,愿為祖國的和平統(tǒng)一盡點力量。他說:“我雖然 90多歲了,但是天假之年,還有用得著我的地方,我很愿意盡力。作為一個中國人,我愿意為中國出力?!?/p>
1994年,大伯、大媽到夏威夷定居。大伯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應(yīng)該是到了夏威夷的時候。以前在臺灣,總有一雙眼睛盯著他。我們請他出去吃飯啊、陪他聊天啊,每次出來都有人看著,一般是兩輛車,一人開車,另外一人坐在后排一言不發(fā),后面還有一輛車緊跟著。直到大伯到了夏威夷,這雙眼睛就沒有了,一切都過去了。
大伯喜歡唱京劇,喜歡看明史和圣經(jīng),喜歡吃水果,一天吃好幾斤,而飯菜則喜歡吃清淡的,很少吃肉。他喜歡熱鬧,喜歡朋友多,喜歡打麻將……就是喜歡熱鬧。一個喜歡“撒野”的人給關(guān)在籠子里,是什么感受?
我只有一次見過大伯流眼淚。那是大媽去世了,大伯跟我輕聲說:“前幾天,她(趙一荻)還好好的,怎么說死就死了呢!你看前幾天,我才跟她開玩笑:‘你走了,我就找一個女朋友去’,她就跟我說:‘我做鬼也不放過你!’”他說著淚就默默地流下來了。
大媽去世一年后,2001年,大伯的人生也畫上了句號。大伯臨終時沒有囑托,可以說是瀟灑地離開人間。
西安事變后,大伯被“蔣家政權(quán)”囚禁五十多年,他對蔣介石的感情很復(fù)雜,但是至死都沒有抱怨過。對蔣介石,我只聽大伯說過一句:“你爺爺是一個有雄才沒大略的人,蔣介石是一個有大略沒雄才的人?!?/p>
有人說,1985年 12月 25日,大伯85歲看大陸拍的《西安事變》時,因心情激動沒看完就走了。其實,因為患有青光眼,他看《西安事變》基本上是靠聽的。看完后他說,那個張學(xué)良好像和我不像啊。大伯沒有激動,也沒有評價。關(guān)于大伯的電視劇什么的也很多,我們也看,但是覺得寫跑了。
大伯是一個有愛心的人。他愛中國、愛同胞,期望國家早日實現(xiàn)統(tǒng)一。他曾不止一次對我說,要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回東北老家去看看,主要是看看親友,說這事與政治無關(guān),因為他本人早已退出政治,早已脫離政治。他希望人們不要把他回去探親掃墓的事同政治連在一起。
大伯走了,他是帶著遺憾走的!他這一輩子,很多事情都沒踩到點上——少年時想學(xué)醫(yī)救人卻從了軍;東北淪陷后想親往前線打仗,卻未能走上抗日戰(zhàn)場;晚年想回東北看看,彌留之際,仍念念不忘故土,卻因諸般因素,終始未能回大陸一趟。當(dāng)他想回大陸時,政治環(huán)境不允許;等環(huán)境允許了,又因為大媽的病情回不去(他們一直相依為命,不可能撇下大媽一個人回大陸);當(dāng)我一切都安排好,他可以移居香港時,卻又因病去世了。這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遺憾。
(《文史參考》2010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