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義紅(周口師范學院文學院,河南 周口 466001)
藏族導演萬瑪才旦的最新影片《塔洛》從誕生到現(xiàn)在一直好評不斷,收獲了各種榮譽。迄今為止關于這部影片的研究已有一些,本文將從“身份建構”的角度對其做出新的解讀,認為該片講述了一個關于身份建構的“寓言”。
本片講述了牧羊人塔洛為了到鄉(xiāng)里派出所辦理第二代身份證,遭遇理發(fā)店的女孩楊措,與后者發(fā)生感情瓜葛,并被之欺騙的簡單故事。主人公塔洛具有三重身份:第一重是他的自然身份,關乎其身世和職業(yè)。他小時候父母雙亡,上小學時輟學,靠替村里人放羊為生。他的真名叫塔洛,卻幾乎被人忘記,大家根據(jù)他頭上的辮子叫他外號“小辮子”。這一重身份是可憐、卑微和模糊的。第二重是塔洛的政治身份,或者說公民身份。塔洛需要辦理身份證,其實就是要獲得一種政治身份或公民身份,這是一個成年的中國人必然要獲得的一種身份。這重身份其實也具有一種現(xiàn)代的意義——“主人公被重新冠名即是現(xiàn)代社會對他重新實施控制的開始”[1]。第三重是塔洛的道德或精神身份。塔洛雖處于生活底層,卻一直有著高尚的道德追求。他能把毛澤東的名篇《為人民服務》倒背如流,希望像張思德一樣死后“重于泰山”,而為牧民放羊也被他看作是“為人民服務”的行為。這重身份的建構是影片敘述的一條暗線,也是影片意蘊的重心所在。
人生于世,在某種意義上就是一個尋求和建構身份的過程。在滿足了最基本的物質需要之后,人們就會為身份所焦慮,開始了對自身身份的追求。在現(xiàn)代社會里,由于基本的物質需求一般都可以得到保障,對身份渴求的欲望會變得更加強烈。[2]基于這種認識,塔洛對身份的建構就是一個值得我們重視的問題。應該說,塔洛的前兩重身份都帶有某種被動性。出身是沒法選擇的,塔洛悲慘的身世非他所愿。失去了雙親,親戚也不管他,因為記憶力好,他得以謀得一份放羊的工作來維持生計。甚至辦理身份證在塔洛看來也帶有某種被迫性。相比而言,第三重身份才是塔洛真正主動的建構。也許在塔洛看來,對道德身份的建構才能超越他卑微的身世和地位,為他贏得活著的尊嚴和價值。當然,這樣的身份其實也更配得上他正在獲得的公民身份。
不幸的是,塔洛對自己身份的建構以全面的失敗而告終。他雖然差點就辦好了身份證,但因為剪掉了自己標志性的小辮子以致和身份證上的照片不相像了,被派出所要求重新照相辦理身份證,從而失去了獲得公民身份證的機會。他為了和楊措私奔,私自賣掉了牧民們的羊群以獲得巨款,實際上已構成侵吞公共財產罪,必將受到法律的嚴懲。他的想做好人“為人民服務”的理想也已然破滅??梢韵胍?,塔洛也必將失去原來的放羊人身份,他已經(jīng)回不到過去了。
塔洛的身份建構之所以失敗,從外在的原因看,是因為他受到了理發(fā)店女孩楊措的誘惑和欺騙。塔洛誤把楊措的誘騙當作愛情,想要攜帶贓款和楊措遠走高飛,殊不知楊措在拿到這筆錢后逃之夭夭。不過,塔洛的失敗主要還是歸咎于他自身。作為一個孤獨的牧羊人,塔洛每天的生活無非是白天的時候牧羊、取水和發(fā)呆,晚上的時候喝酒、聽收音機和放爆竹嚇唬狼。這種單調到極致的生活一方面讓他缺少生活經(jīng)驗,因而在面對楊措這種頗有心計的現(xiàn)代女孩時就顯得窮于應對。另一方面,這種缺少變化和色彩的生活也吞噬著塔洛的內心,讓他產生了一種逃離這片土地的沖動?!八濉痹诓卣Z里的意思就是“逃離的人”[3],作者對主人公的這一命名頗有意味。終于有天夜里,塔洛因為飲酒過多,導致羊群被狼群咬死數(shù)只。聞訊趕來的羊主人狠狠地打了他三個耳光,并告誡他:“記住,你就是個放羊的!”這種對塔洛身份的提醒帶有輕視的成分,他把塔洛為這份工作賦予的高尚意味擊了個粉碎。而對這份工作的否定其實也是對塔洛道德身份建構的否定。
從故事深層看,塔洛的身份建構其實是藏族傳統(tǒng)和現(xiàn)代沖突的一種表現(xiàn)。塔洛無疑體現(xiàn)了藏族傳統(tǒng)的一些特征,其生活方式、價值觀念、精神趣味等都是如此。而楊措則更多地表現(xiàn)出藏族現(xiàn)代的一些特征。她留著時髦的短發(fā),抽女士香煙,喜歡唱通俗歌曲和聽流行歌星的演唱會。她一心向往大都市的生活,想要逃離眼前的環(huán)境。和楊措短短幾次有限的接觸后,塔洛就決意為了想象中的“情人”,和自己過去的生活告別,甚至不惜背離自己的道德追求,走上犯罪的道路。這其實意味著,在現(xiàn)代的魅惑之下,傳統(tǒng)輕易就亂了方寸,走向了進退失據(jù)的尷尬境地,表現(xiàn)出不堪一擊的虛弱本相。在這個意義上,本片表面上講述的是塔洛建構身份的故事,實際上講述的是一個藏族身份建構的故事。當前的藏族社會正處于現(xiàn)代化的進程之中,其要走向何方?又該以什么樣的民族身份建構未來的自己?通過影片看到,“逃離”成了一種普遍的心理追求,不僅是楊措,甚至連塔洛最終也選擇了逃離,盡管其結果并不如意?!疤与x”似乎成了藏族社會的一種普遍心態(tài)。他們的逃離不是因為生存不下去,而是為了想象中的更加精彩和美好的生活,盡管這種想象中的“很精彩”的“外面的世界”可能會讓他們“很無奈”。我們還看到,面對現(xiàn)代的挑戰(zhàn),傳統(tǒng)是那么不堪一擊,但現(xiàn)代也未必有我們想象中的那般美好。塔洛已在自己的故鄉(xiāng)生活了40余年,盡管活得孤寂但也習以為常,以前從未想過離開這里,卻在楊措的幾番誘惑之下就想要背井離鄉(xiāng)。塔洛偷賣牧民們的羊群,實際上也背棄了自己幾十年的道德追求,這是他一直以來安身立命的精神支柱。對傳統(tǒng)的放棄如此不加顧惜,而他所追求的現(xiàn)代生活又如何呢?看看楊措這個女孩的追求就知道了,它們是金錢、物質、感官的享受,情感的淡薄和道德感的喪失。可見,現(xiàn)代未必是好的和先進的,傳統(tǒng)也未必是壞的和落后的,簡單地用現(xiàn)代否定傳統(tǒng)是一種輕率的看法。
結合對“身份建構”主題的表現(xiàn)來看,本片在藝術形式上的一些處理可以說有效地服務了這一藝術目的,同時也增強了本片的審美效果。
首先是對黑白影像的選擇。在彩色影像一統(tǒng)天下的現(xiàn)在,該片對黑白影像的選擇饒有深意。黑白的世界其實是一個灰色和不明朗的世界,它就像塔洛對自己身份的猶疑不定,也暗指了對塔洛身份選擇的一種隱隱的批判。當然,塔洛的身份問題也是藏族身份問題的一種折射。在習慣了彩色影像的觀眾看來,灰色的世界總讓人感到幾分壓抑和沉重,這正對應了本片對身份問題的嚴肅思考。其次是對固定機位長鏡頭的采用。這一方面讓影片具有一種“生活流”的風格,帶來一種真實的表現(xiàn)效果,引導我們進入一個真實的藏地世界。另一方面,這對于習慣了享受電影“視覺盛宴”的現(xiàn)代觀眾而言也是一種挑戰(zhàn),它考驗著我們的耐心,讓我們不得不經(jīng)常停下目光,把對畫面的“凝視”變成一種沉思。身份的問題的確是需要認真思考的問題,因為它關乎人們的生存和發(fā)展。還有對構圖的處理,可以看到,在村里的世界,塔洛基本上居于影像的中心;而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世界,塔洛基本上居于影像的邊緣。這是對塔洛不同處境和身份的有力暗示,引發(fā)著我們對塔洛命運的思考:他是誰?從何處來?要到何處去?哪里才是他理想的所在?或許正如影片結尾處塔洛站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一條小路上的進退兩難所暗示的那樣,塔洛和藏族的明天將何去何從也是一個需要反復追問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