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良帥 閆曉玲
(1.河北師范大學匯華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91;2.衡水學院,河北 衡水 053000)
西部片是好萊塢最持久的一種類型片,也是“美國夢”的起點。南北戰(zhàn)爭結束后,美國進入歷史上的“西部拓荒時期”,從1850—1890年大約40年的這段時間,蒙上了濃厚的民族神話色彩。就在這段歷史即將結束的時候,好萊塢電影工業(yè)開始萌芽,趕上西部文明的末班車,并使其在銀幕上延續(xù)和重現(xiàn)。自此以后,西部不僅成為歷史、電影和文化,也成為美國民族心理和情結。
雖然牛仔是美國西部開發(fā)史上一個短期職業(yè)現(xiàn)象,但在美國精神中,這種“職業(yè)”一直被過度解讀:象征著自由和正義、勇敢和冒險,牛仔們的穿著打扮、音樂喜好和生活方式都影響著一代代的美國人。作為移民國家的美國,歷史上沒有貴族傳統(tǒng),民眾堅信“白手起家、勞動致富”的傳統(tǒng),這也是美國夢想中最核心的部分。加上在美國城市化轉型中暴露出種種社會/文化/價值觀問題的缺失,所以,牛仔也成為美國文化的重要內涵。20世紀六七十年代,類型化的好萊塢西部片一度盛行,牛仔這一角色被美化為一種擔當社會責任的個人主義,“西部牛仔”更成為一種流行偶像符號。在過去近百年的時間里,好萊塢塑造的西部文化甚至比歷史上真實的“西部”更具有廣泛的文化心理意義。
自出道開始便以“鬼才”著稱,導演昆汀·塔倫蒂諾的電影雖帶有強烈的個人敘事風格和反傳統(tǒng)姿態(tài),但我們不難看出他對經典類型片的偏愛(昆汀曾說自己生命的兩面之一便是意大利西部片),這種影史上具有奠基性質的西部片,在《八惡人》中得到了重新的致敬,一些經典意象和電影元素幾乎全部重現(xiàn):奇峻的西部風光、偏僻的小鎮(zhèn)酒館、荒漠和馬車、話癆似的賞金獵人、華麗的黑人……《八惡人》一開篇就用70毫米攝影機展現(xiàn)出西部片中史詩般的宏偉圖景:在遼闊的美國西部雪山的壯麗遠景下,一輛馬車從巨大的十字架后徐徐駛來,惡人們正在摩拳擦掌。在這種古典色彩的風格化開場中,一場暴風雪緊隨其后,緊張的配樂為片頭營造出一種詭異反差(出自作曲家莫里康內之手,這位年近百歲的老人見證了西部片音樂歷史,20世紀60年代的“鏢客三部曲”系列原聲都出自他手),整個場景用將近5分鐘的定格鏡頭。正如導演所說:“在史詩般的你這輩子見過的最寬的70mm鏡頭下,太陽直射在懷俄明的雪原上,發(fā)出耀眼的炫光。”這是《八惡人》初稿劇本的開場描寫,與導演追求“宏大”的敘事初衷不謀而合,史詩般的宏大與肅穆的儀式感,正是西部電影的典型特點。
如果套用到西部片中的英雄旅程和牛仔情結,《八惡人》中的八位主角無疑都是屬于英雄的,在對決力量的設置上,罪犯、賞金獵人、執(zhí)法官、絞刑執(zhí)行者等角色間形成了多角的對抗態(tài)勢,代表著秩序建立—文明登臺,符合“美式主旋律”中人物角色的正邪關系?!敖g刑者”魯斯相信法律、文書和手中的槍,善待俘虜,尊重黑人;“賞金獵人”沃倫少校精明強悍、有禮有節(jié),一個標準的正劇角色,還帶有幾分北方軍隊的將軍氣息;“治安官”克里斯·馬尼克斯雖然登場時畏畏縮縮、油嘴滑舌,卻最能代表西部成長史……昆汀每部電影中的角色,差不多也都是惡人(騙子/悍匪/殺手/流氓/癮君子/壞警察),但《八惡人》里的“惡”并非全惡,每個人都有可圈可點之處,他們只是按照各自的道義準則和生存規(guī)則追求自己的既得利益,最后也都領到了恰如其分的結局,而在勇敢和冒險精神這一點上,他們卻有著最大的交集。這一點有點像《水滸傳》,各路“惡俠”“惡匪”齊聚梁山,當“替天行道”的核心價值觀將他們集結時,這些惡人便演變成英雄好漢。
如果按照昆汀·塔倫蒂諾自己的說法,有可能在拍完自己的第十部電影后便選擇退休,那么《八惡人》便是昆汀的倒數(shù)第三部電影,他開始向國家英雄的榮耀靠攏,將目光投向了美國本土的歷史。事實上,昆汀已經在上一部作品《被解救的姜戈》中,完成過一個奴隸解放主題的宏大敘事,而在這部長達三小時、全片只有兩個場景(雪地/驛站)的電影里,他通過個人的價值觀,探討國家正義的價值,反思戰(zhàn)爭的正義性,最后隱隱約約地勾勒出美國的輪廓。
《八惡人》中壞人和好人的邊界是模糊不清的,每個人都奉行著自己所遵從的“正義”,有著自己的偏執(zhí)和懷疑,很難評判孰好孰壞。在昆汀眼中,他們都是“可惡的”,只是有些更“可惡”,有些相對討人喜歡,而“可惡”的人永遠比英雄更加有趣生猛。昆汀曾在采訪中講述了《牧地情花》《大淘金》《荒野大鏢客》等老西部片對這部電影的影響:“在那些影片中,有時候副線角色出現(xiàn),觀眾往往無法做出判斷,需要等到最后才知道他們是好是壞。所以我在想,如果只靠幾個角色來構建一部電影會是怎樣?沒有一個角色有事先的道德判定,沒有絕對的好人和壞人?!闭窃谶@個意義上,昆汀一口氣塑造了八個惡人,他們爭著成為國家正義的化身:賞金獵人馬奎斯·沃倫少校的出現(xiàn)打斷了馬車的行進,他帶著手上三具價值8000美元的尸體,加入了賞金獵人“絞刑者”魯斯的行列。魯斯也帶著自己的獵物——身價一萬美元的黛西·多摩格。馬奎斯認為殺死獵物比較安全,但是魯斯堅持要把獵物活著帶給行刑官。
不過這也許是《八惡人》的教育意義,它強調的是那“前法制社會”狀態(tài)下的復雜形勢,明確的是秩序的缺失,有時自我認定的正義價值,會因意識形態(tài)而站在一起。貫穿整部電影的線索有兩個:一個是絞刑,一個是林肯的信,這兩個意象都帶有明顯的意識形態(tài)色彩。絞刑是國家正義的實施工具,是制度(“You only need to hang mean bastards, but mean bastards you need to hang”,這句臺詞也映射出私刑正義與司法絞刑兩者的制裁范疇),林肯的信代表最高權力、法治與星條旗精神。電影結尾,馬奎斯和克里斯·馬尼克斯警長做出了他們生前的最后一個壯舉——吊死了多摩格。讓人意想不到的是,“行刑官”實際上是一個名叫“英國彼得”的亡命之徒,他人頭價值一萬五千美元的賞金。這個英國人彼得不僅違反了社會所規(guī)定的法律,還將暴力和正義二者聯(lián)系了起來。這依然是昆汀式的黑色幽默,只不過這次他站在國家正義與個人利益的制高點上。
由此可見,如果沒有對正義執(zhí)著的熱望,國家正義也是無從達到的。任何有關公正的宣言如果與暴力和利益掛上了鉤,不過都是在掩蓋一個荒謬的幻象——暴力和利益的合作關系才是社會秩序的維系品,更何況美國的民主和司法,一直建立在民族間的殖民掠奪和歷史仇怨中?!侗唤饩鹊慕辍分忻绹降睦硐胧侨藱嗯c尊嚴,人人生而平等高于國家正義。而在《八惡人》中,除了人人都帶有原罪不可饒恕(片頭和片尾都出現(xiàn)過十字架和受難的耶穌,兩次隱喻),是對個體面對司法正義時所在位置的思考,所謂正義與邪惡,最終在于各方實力的最終博弈。
如果按照《八惡人》場景里的暴風雪來猜測,故事發(fā)生的時間極有可能是1888年,美國南北戰(zhàn)爭后林肯總統(tǒng)的《解放黑人奴隸宣言》早就頒布,但種族問題在本片中是一大重點,昆汀毫不避諱地再一次把種族仇恨搬上了舞臺,塞繆爾·杰克遜飾演的沃倫少校就是這個問題的代表。
作為幾大主角中唯一的黑人,沃倫少校挨了不少血罵和鄙視,身為南方叛亂軍隊將領之子的克里斯·馬尼克斯從一上馬車就以黑鬼稱呼沃倫,有一段戲足以把這個“黑人地獄”和種族仇恨演繹出來:雖然一路絮叨的馬尼克斯表現(xiàn)出一副讓人討厭的樣子,但當沃倫說出自己如何通過燒毀監(jiān)獄并和魯斯以及黛西瘋狂大笑時,馬尼克斯卻嚴肅地指控沃倫犯下的罪行。沃倫認為,南方佬發(fā)動戰(zhàn)爭是為了奴役黑人,所以他認為自己參加戰(zhàn)爭的原因就是要殺掉南方佬,為此他可以不擇手段來達到目的。這種仇恨的主要原因是當時美國黑人并未得到和白人同等的公民權,這一矛盾根源仍在國家。美國憲法通過時,南方幾個州以延續(xù)蓄奴制度為條件加入聯(lián)邦;顯然,這一妥協(xié)為南北戰(zhàn)爭埋下了禍根。繼而,雖然有了解放黑奴宣言,聯(lián)邦軍隊也贏得了戰(zhàn)爭,但黑人直到20世紀60年代仍未享有完全的公民權。當黑人突然擁有跟白人奴隸主一樣的待遇時,白人對黑人一貫的嫌惡心理并沒能馬上改變;當國家為這種心理給予制度上的縱容時,說它為“黑白”之間仇恨負責當不為過。斯密瑟將軍即使在困境中,仍不忘歧視黑人,這給他帶來毀滅。沃倫仇恨斯密瑟并非當日被歧視所致,還有巴吞魯日戰(zhàn)役中,將軍不人道地處決了他曾俘獲的一隊北方黑人士兵,顯然,沃倫更多的是基于種族仇恨而開槍的。
另一方面,如前所述,林肯的信是推動整部電影發(fā)展的線索,也是升華整部電影的一個重要意象。這封信代表國家最高的話語權,虛構了國家與個體的復雜關系。林肯關懷備至的總統(tǒng)形象、兩人夜晚交談的親密氛圍,都暗喻著時代所倡導的新秩序和國家的道德權威。它像一道溫暖的圣光,成為個人的信仰和護身符,也是黑人贏得白人信任的通行證。但這封信最終被滿是鮮血的手揉作一團,充滿荒誕意味。從“真實的信件/偏見的證明”走向“偽造的信件/認同的象征”,在影片最后,林肯來信被一位白人莊嚴地朗讀,那封信作為白人和黑人和解的象征,再一次感動了一位白人,執(zhí)法官和賞金獵人選擇在死亡之前去實踐一次頗具儀式色彩的絞刑,那是一個白人擁抱黑人、秩序行將建立的時刻,同時也是秩序理性和復仇私欲精確重合的時刻,這個段落夾雜著導演一以貫之的惡趣味以及主流價值表達,幾乎是昆汀電影中最奇特的一個段落。這也正是導演想表達的——南北戰(zhàn)爭的光榮是否虛構?新秩序的建立是否以犧牲個體/種族為代價?美國歷史的正當性值得警醒與反思。
當代美國文化精神中存在難以化解的分歧:“為什么美國人不能停止槍支的使用?”“一直無法消除的種族主義和厭女癥狀在美國社會究竟有多深的根基?”“戰(zhàn)爭是否擁有履行道德使命的功效?”《八惡人》這部電影就誕生于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一直以來,人類都抱著將惡人繩之以法的信念,與邪惡進行著永無止境的斗爭。他們期待牛仔/正義者帶來文明與秩序,法制觀念深入人心。然而,很多問題并沒有終極答案。從這個意義上,《八惡人》展露出典型的存在主義式主題:原來美國現(xiàn)代史上還有這么不堪的一面,如果用模糊正邪界限的視角回溯美國歷史,南北戰(zhàn)爭后,依靠賞金獵人建立起的文明國度、西部片中所謂的文明對抗蠻荒,亦不過是以暴制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