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 哥
1949年深秋,解放前夕,我隨父親生活在南寧。父親在一間私立中學教書,我也在這間中學讀初中。一天校長在全校大會上對我們說:“同學們,你們明天起就要停課了。正如都德的《最后一課》那樣,普魯士士兵就要開進我們學校了!”校長的反動言論,在我幼稚的心靈上投下一抹陰影。當時,我可說是年幼無知,從未得到過進步思想的教育,政治思想覺悟很低,渾渾噩噩地過日子。
第二天學校果然住進了許多解放軍戰(zhàn)士。
剛開始我懷著恐慌的心情,遠遠窺視著他們。解放軍就住在幾間空教室里,一律整整齊齊地打地鋪,從不打擾學校的住戶。白天在操場出操,搞各種軍事訓練,傍晚還舉行籃球比賽。這樣的軍隊確實軍紀嚴明,對老百姓秋毫不犯。慢慢地我就不再戒備他們了,后來還跑到球場邊去觀看他們打籃球。
“小鬼,你是從哪里鉆出來的?”身旁一個長著一張娃娃臉的戰(zhàn)士問我。
“我是學校教工的家屬,怎么不許來看?”我不高興地以問作答。
“不是不許你看,我只是隨便問問罷了?!彼孤实卣f。這就是我們認識的開始,后來在球場邊我們又見過幾次面,他總是主動過來找我談話,問我:“你看我們當兵的球打得怎樣?”我回答說:“還可以吧!”他告訴我這些解放軍戰(zhàn)士很少讀過書,文化水平不高,但是為了解放窮苦百姓,為了給人民謀利益才扛槍打壓迫剝削人民的反動派,解放軍是共產(chǎn)黨領導的人民子弟兵。這是我最早受到的革命教育。他還對我說起過他是農(nóng)民家庭出身,有父母在家種田,東北解放得早些,貧苦的農(nóng)民都分得了地主霸占的土地,他家也分得了田地;還說我很像他的弟弟。他是虛報大兩歲才得以參軍的,從東北一路打仗南下,一直打到南寧來。他叫我小豆子,隱藏了一個難聽的鬼字;我叫他兵哥。
有一次他在學校門口站崗,我跑去找他玩,很羨慕他手中的那支步槍,向他提出讓我開一次空槍,他很嚴肅地一口拒絕了,說槍是戰(zhàn)士的第二生命,絕對不能讓別人玩的,還告訴我他站崗時,請不要來打擾他。
“一支槍有什么了不起,站崗又有怎么了不起,看把你神氣的?!蔽屹€氣走開了。幾天后的一個下午,我一個人在離學校門口不遠處的一個斜坡上學騎自行車,從上面往坡下沖,很痛快。正當我搖搖晃晃地騎在自行車上,往斜坡下溜車時,突然摔倒了,跌昏了過去,清醒后我覺得腦袋和手腳都劇烈疼痛,睜開眼睛只見雪白的病房,周圍有忙來忙去身穿白色工作服的醫(yī)護人員,自己躺在一張病床上,手、腳和頭上都纏著繃帶。我緊張地回憶著,我不是在學騎自行車嗎,怎么來到這兒呢!我掙扎著要爬起來。
“好了,你終于醒過來了,正在輸液呢,別亂動?!币晃辉诓〈策吺刂业淖o士把我叫住了。
“護士阿姨,我是怎么被弄到這里來的?”我慢慢回想起自己騎在自行車上,車子往坡下沖,車頭控制不住了,突然被重重地摔在坡底路邊,失去了知覺的經(jīng)過。
“你是一位小解放軍同志送來的,”護士回答說,“還是背著你來的呢,弄得別人滿身是汗和血跡,他還幫你辦了住院手續(xù)?!?/p>
“那位解放軍同志呢?”我多么想馬上見到這位救命恩人吶。
“人家還有任務,急著走了?!?/p>
“什么,已經(jīng)走了,他還會回來嗎?”我焦急地問。
“不知道,我們問他的姓名和部隊番號,他不肯說,只是交代要好好醫(yī)治你,他會通知你的家人的。”
在醫(yī)院里,我整天都在等待這位解放軍同志再來,向他表達感激之情,可惜他再也沒有露面。我的父母卻匆匆趕來照顧我了,說是駐在學校的一位解放軍告訴他們,看見你在斜坡上騎自行車被摔傷,已經(jīng)送到這家醫(yī)院治療。
我想這位解放軍一定知道我家在哪兒,所以很快就能通知我的父母。是誰呢?我猜十有八九是兵哥,出院再去找他證實吧。
再見到我的兵朋友時,他一見我就急忙問道:“小豆子,傷好了嗎?跌得不輕吧?”我上前拍怕他的肩膀說:“果然是你救了我啊!”開始他還想“抵賴”,說不是他,我點出只有他才知道我家在哪兒,只有他才能通知我父母,他才不得不承認了。
“小豆子,這件事說來碰巧,你被跌昏時偶然被我上街路過時看見了,我做了我應該做的事。如果不是你,是別人我也會這樣做的?!北鐚ξ艺f。
“你做了件大好事,讓我向你的領導反映?!蔽壹拥卣f。
“別,別這樣,這是不值得一提的小事,千萬別傳出去,否則我的麻煩就要來了。”兵哥焦急地說。
“為什么會有麻煩?”
“因為那天我私自上街辦事,沒有向老班長請假,我是偷偷跑出去的。讓老班長知道了,我一定挨吃苦頭?!?/p>
“老班長是誰,這么厲害?”
“我所在的班,共七個兵,老班長是我們的頭兒,管我們的?!北缃忉屨f,“你如果硬要向首長反映這件事,我們就不再做朋友了?!?/p>
拗不過他,我同意為他保守秘密,不再提這件事,他才放下心來。
不久又發(fā)生了另一件事情。那間中學的隔墻外是一個果園,看守果園的是一個叫張老頭的老人,每逢園內(nèi)有果子成熟了,我們這些調皮而且嘴饞的孩子,經(jīng)常爬圍墻過去偷果子吃,被張老頭發(fā)現(xiàn)了,他除了恐嚇和驅趕之外,從來沒有對來犯的我們采取什么懲罰,因此孩子們都肆無忌憚地爬墻進園內(nèi)偷果子。
這時,正好園里的橙子成熟了,香飄果園外。我對兵哥說:“想嘗嘗我們南方的佳果嗎?”
兵哥回答說:“當然想的?!?/p>
于是我提出爬圍墻進去偷果子,兵哥搖搖頭說:“不行,這樣會違犯軍紀的?!?/p>
“那你就在外面等我。”
他還沒有表態(tài),我馬上爬墻進去,很順利偷了兩個黃澄澄的橙子出來,遞到他手上。他表示謝意后,拿著橙子走了,可是才一會兒,我看見老班長罵罵咧咧地拿著橙子,后面垂頭喪氣地跟著兵哥,走進果園里。
“老鄉(xiāng),我們的戰(zhàn)士摘了你的果子,違反了軍紀,我是來向你道歉的,應該歸還你,并賠償你的損失?!彼殉茸雍鸵幻缎°y幣遞給張老頭。
張老頭很驚訝,拒絕收下:“摘兩個橙子不要緊的,哪里要賠錢,拿回去吃算了?!?/p>
“不行,您老一定要收下,我還要回去向連長報告,關他的禁閉。”老班長指著呆在旁邊的兵哥說。
這時,我當然要挺身而出救朋友了:“橙子是我剛才偷的,也是我送給他的,你能關我的禁閉嗎?”
老班長盯了我一眼,有點生氣地說:“小孩,偷東西是不好的,當然我管不了你?!彼粝鲁茸愚D身走了。
事后,我對兵哥說:“你的老班長小題大做,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p>
兵哥有些不悅地說:“你不要對老班長不滿,這件事的處理他是對的,我確實不該收下你的東西。解放軍不能拿群眾一針一線,雖然你是我的朋友?!?/p>
他沉思了一會兒,繼續(xù)說:“你不知道,他曾經(jīng)救過我的命。那是我參軍不久,在新兵訓練場上實彈扔手榴彈,當時我有點膽怯,拉了弦的手榴彈扔得不遠,站在那兒發(fā)愣,幸好身邊的老班長把我推倒地上,還伏在我身上替我擋彈片。從那時起,我就下決心跟著老班長當一輩子兵?!?/p>
不久的一天傍晚,兵哥來我家找我。
“沒有東西送給你,這是我做的,送給你做個紀念。明天我們部隊要離開學校了?!彼麑⒁恢绢^削成的,上面涂著發(fā)亮的黑漆,槍管用一只步槍彈殼做成的玩具手槍遞給我,向我告別。我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眼淚忍不住流了出來。從此我們再也沒有見過面,我始終不知道他的姓名。
王老師
我住在一個大院內(nèi),這個大院住著十多戶人家,共一個大門口出入。記得搬進大院的頭一天晚上,我正在收拾亂七八糟的行李,突然停電了,房內(nèi)一片漆黑,我只好無可奈何地呆在黑暗中,傻等恢復供電。這時有人輕輕敲門。
“新搬來的先生,給你照明。”打開房門,門口站著一位身材高瘦、滿頭華發(fā)的老人,遞給我一根點燃的蠟燭。
“你是……”
“我姓王,就住在你隔壁。”老人熱情和氣,笑瞇瞇的。
我連忙向他道謝。他笑笑說:“不必客氣,今后有什么困難只管找我?!?/p>
住了一段日子,我才知道他是一位退休老師,大院有幾個上小學、初中的孩子,經(jīng)常來他房間請教學習上碰到的難題,王老師是來者不拒,不厭其煩地解答;大院誰家夫妻吵架,王老師得知也要登門勸解。
一天,妻的腰椎間盤突出癥發(fā)作,疼痛難忍,我陪她去醫(yī)院看病,出來時正碰上乘公交車高峰期,車上的人很多,我好不容易找到個座位讓她坐下,可是中途上來一個帶幼兒的婦女,妻馬上起身讓座,自己忍痛站著彎腰硬撐。我看見這種情況,心里很不是滋味,回家后看見妻坐臥不適,哎哎呀呀喊腰痛。我諷刺她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冒充有文化教養(yǎng),自作自受。妻一聽馬上發(fā)火,數(shù)落我自私自利,遇事只顧自己。我們兩人爭吵起來,連陳年舊賬也翻了出來。
這可驚動了王老師,他闖進我家勸架?!皠e傷了和氣,家和萬事興,家和萬事興!”他不停地說。我們都有點不好意思,暫時停下爭吵。
王老師又說:“夫妻之間,有什么事可以慢慢說清楚。”
我向王老師講明爭吵起因后,妻平靜下來,對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1944年底,日寇侵占柳州,在柳江縣農(nóng)村,一個生下來不久便失去母親的女嬰,由她奶奶帶著逃到山上躲日本鬼子。他們同十多個難民一起藏在一個小山洞里,洞外不時響起槍聲,還聽到搜山的日本鬼子嘰里咕嚕的說話聲,洞中的難民嚇得渾身發(fā)抖,大氣都不敢出。突然這個女嬰放聲大哭起來,旁邊的難民兇狠地說:“快捂起她的嘴巴,不然讓日本鬼子聽到了,我們都要完蛋!”
奶奶很清楚,如果捂住她的小孫女,就會使她窒息死亡,不捂呢又怕連累了大家。正當奶奶不知所措時,一位帶孩子的母親爬過來,解開衣服扣子,將乳頭塞進女嬰的嘴里。女嬰吸吮著乳汁,馬上安靜下來,洞中的難民也得救了。
故事講完,妻激動地說:“這是我奶奶臨終時對我講的,那個女嬰就是我。所以每當我看見帶孩子的母親,總要想起那位用乳汁救過我性命的母親,是她使我能夠活到今天。”
王老師對妻伸起大拇指說:“讓座的事是你對,你使我敬佩。”又對我說,“你不分青紅皂白,不問原因,還諷刺她,是你不對。好了,講清楚不就完了嗎?”
王老師就這樣調解了一場家庭糾紛。
一天我有事起得特別早,看見王老師在揮動長長的掃帚,刷刷刷地清掃大院空地上紅艷艷黃澄澄的落葉。
“王老師,早上好!怎么要您來動手掃,不是有專門搞清潔的工人么?”走過他身邊,我禁不住問道。
“這也是一種鍛煉身體的運動嘛!何況打掃這些落葉也是很有意義的?!彼O率种袙咧?,從地上拾起一片紅葉說,“你看,它們的生命之旅無疑已經(jīng)結束,仍在抖擻精神翩翩飛舞。它們還要在冬天到來之前,把余下的熱力化為希望的火焰,回歸大自然哩?!?/p>
看著王老師滿頭華發(fā)和他手中紅彤彤的落葉,聽著他飽含哲理的話語,我不禁對他肅然起敬。辦事歸來,我決定也去買把長掃帚,早上起來追隨王老師掃落葉了。
那段時期,我的美尼爾氏綜合癥經(jīng)常發(fā)作,王老師知道了,到我房里來動員我早上去附近公園鍛練。“練太極拳對掌握身體平衡很有幫助,可以消除眩暈感覺?!彼蝗葜靡傻卣f,“這樣吧,明天起我邀你一起練如何?”
“那太好了!”我高興地答應了。從此每天清早,掃完大院內(nèi)的落葉,我們都到附近的公園練太極拳。王老師帶來一個收錄機,一陣悅耳的古典樂曲過后,“起勢——”王老師在前面示范,我跟著他一招一式地學,他不但打得姿勢正宗、熟練,還講得出一套理論。剛開始我愛睡懶覺,清早起不了床,王老師就來到我家門口,呼喊我起床,這樣一而再再而三,我也不好意思睡懶覺了,自覺早起掃完落葉后去公園鍛煉。我們天天都在晨光中讓生命意氣風發(fā),相伴著度過了春夏秋冬。我再也沒有復發(fā)過暈眩癥,終于撿回了健康。
另一件事情是,我聽說鄰居小余下了崗,而且情緒不好,一個晚上我到他房間探望,看見王老師也在那兒,正在用寓言故事啟發(fā)小余。
“小余呀,你愿做哪只青蛙?”王老師講完故事,開玩笑地問。
“當然愿做跳出去的那只啰!”小余回答,“不過想跳出去也太難了。我想租間鋪面,開間修車鋪,可是一時拿不出那么多本錢?!?/p>
“要多少錢?”王老師追問。
“鋪面租金和購買零配件,算來還差一萬元?!?/p>
“好,一萬元我先借給你?!蓖趵蠋煗M口承諾。
“怎么好意思給您老添麻煩呢!”小余的臉上有了笑容。
“有困難伸手幫一把,應該的。遠親不如近鄰嘛?!蓖趵蠋熑匀贿@么說。不久小余的修車鋪開張了,聽說收入還不錯。
最近的一天,傳來一個讓人吃驚的壞消息,王老師在街上遇車禍,他在過斑馬線時,被一輛轎車撞倒,正在醫(yī)院搶救。我當然以最快的速度趕往醫(yī)院看望他。我到了他所在的醫(yī)院和病房,只見他躺在病床上,護士正給他輸液。
“王老師!”我站在他床邊輕輕喊了一聲。他慢慢睜開眼睛,一把抓住我的衣袖,我低下頭去,接近他,他在我耳邊用微弱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老,老海,你幫,幫我,辦,辦件事……”他用另一只手顫抖著從上衣口袋里摸出一疊鈔票,遞到我手上,并且交代按夾在鈔票內(nèi)字條上的姓名、地址盡快匯寄出去。
我清點了一下,一共是800元,字條上寫著兩個人的姓名和地址。
“他們是你的親屬?”我問道。
王老師搖搖頭,艱難地告訴我,他們是他過去的學生,現(xiàn)在正在外地讀大學,家庭經(jīng)濟困難,由他每月資助他們每人400元。
我的眼眶頓時貯滿了淚水,哽咽著說:“王老師,請你放心,我一定辦好這件事。”
王老師這才點點頭,閉上雙眼,蒼白的臉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
章 伯
那還是1962年,我從柳州市文聯(lián)調到市內(nèi)一個地方戲曲劇團擔任編劇。我既沒有學過戲劇專業(yè),也從不看戲曲,連搞文學都是半路出家的,要干這行難度可想而知,但是為了服從組織安排,只得硬著頭皮去“上任”。
不久,我便接受整理一出傳統(tǒng)戲的任務,用了足足兩個月。為了突出思想性,我把這出戲改得非驢非馬,面目全非,拿到劇團藝委會討論,結果自然被“槍斃”掉了。我的情緒非常低落,暗暗埋怨投錯了行,整天愁眉苦臉唉聲嘆氣。
當時,我住在一個大院內(nèi),還是個單身漢。一天晚上,正在燈下看書,有人輕輕敲我的房門,打開門原來是章伯來訪。
“賽倆目!”他用回族語言向我道平安吉祥,我連忙給他回禮。這時我才知道他也是回民,我雖然到劇團時間不算長,但也曾聽別人說過,章伯是退休老藝人,是一位紅過一時的須生,唱腔蒼勁,很有特色,可惜后來倒了嗓子,也就慢慢默默無聞了。我真想不到在這個地方戲曲劇團里也有回民藝人。
“你一定很驚訝,回民也有唱戲的。當我知道你來劇團搞編劇,整理戲曲傳統(tǒng)劇目,而且也是回民時,特別高興。但最近發(fā)現(xiàn)你的情緒有點低落又很為你擔心,所以來同你談談心。”章伯爽快地直言。
我說我不懂戲曲,是個外行,對搞傳統(tǒng)劇目整理更不感興趣。
章伯笑笑,侃侃而談:“很多事情都是可以慢慢從不懂變成懂,從外行變成內(nèi)行的,就以我為例子,一個回民怎么跑到戲班唱戲呢?我們回民絕大多數(shù)都是以手工業(yè)謀生的,流傳這樣的諺語:‘回民身上兩把刀,一把賣牛肉,一把削筷條。新中國成立之前回民生活苦過黃連,屠牛和削筷子幾乎成了回民的民族職業(yè)??墒俏铱戳笋R連良的京劇,他是回民,可以做名演員,我是回族也可以唱好戲,我到戲班尋師學藝,成了一個藝人,遺憾的是后來受條件限制,沒有把戲唱好。”
由于我們都住在一個大院內(nèi),從這次談心以后,晚上有空他經(jīng)常到我房間聊聊天,有時我也去他住處坐坐。一次我們談起整理出好劇目的重要性,章伯說一個好戲可以救活一個劇種,如昆曲的《十五貫》,黃梅戲的《天仙配》,由于拍成了電影,受到廣大觀眾歡迎,連劇種也全國聞名了。他激動地說:“可惜我年輕力壯時,沒有趕上今天這個好時代,不然我真想同你一起整理傳統(tǒng)劇目,為振興這個地方劇種做一番事業(yè)。”章伯的話激勵了我,在他的影響下,我對整理傳統(tǒng)劇目的抵觸情緒慢慢消除了。
不久,劇團藝委會又交給我一個任務,另整理一個傳統(tǒng)劇目,正當我感到無從下手時,章伯來找我了,他說整理傳統(tǒng)劇目,首先要熟悉表演,才能保留住劇目的精華。唱詞要押韻,否則演員沒法唱。臨走還送給我一本音韻詞典,叫我好好看一看,記熟了才能寫好唱詞。
他還經(jīng)常來看我寫的唱詞,幫助我糾正寫錯的地方,同我談傳統(tǒng)戲的表演。在他的熱心幫助下,我的心結解開了,對這件工作產(chǎn)生了興趣,順利地完成了劇團藝委會交給的任務。
一天晚上我到他房間聊天,看見桌上擺著一位女藝人的劇照,問起照片的來歷。章伯的神情有點凄然,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他一直沒有成家,像他這樣一個藝人,在舊社會能活下來已經(jīng)很不容易,是沒有能力支撐起一個家庭的。不過年輕時在戲班倒是與照片中的女藝人戀愛過,后來女藝人大概嫌他太窮離開了他。
在閑談中,章伯還經(jīng)常同我談起許多戲曲藝人的往事,他告訴我剛開始演戲時,戲班藝人不多,十多個人湊成一個班子,行頭簡陋,行當不全,往往一個藝人要兼演兩三個行當。清末以前多在農(nóng)村活動,后來慢慢才在城市演出。藝人經(jīng)常睡在廟堂里和簡陋的戲臺上。生活有一餐無一餐,有時連吃飯都成問題。更痛苦的是受到社會上一些人的歧視和迫害。舊社會戲園內(nèi)的座位大多數(shù)被偽人員、憲警以及地痞、流氓霸占,他們看戲是不買票的。一些女藝人還受到欺凌、侮辱。章伯最愛說的是:“舊社會比黃連還要苦;解放后藝人成了文藝工作者,才能堂堂正正挺直腰桿做人。”
一年后,戲劇界掀起上演現(xiàn)代戲曲的熱潮,我也為劇團改編過兩部現(xiàn)代戲。當時為了趕時間進入編練,我經(jīng)常工作到深夜。章伯常常給我送來宵夜,硬要我吃,有時也提一壺好茶,送給我喝,使我從內(nèi)心感到溫暖。當時我還不到30歲,章伯已經(jīng)年過古稀了,我們可算得是忘年交。
1964年至1965年我被抽調到農(nóng)村搞“四清”,當我轉回劇團時,才知道章伯已經(jīng)去世了。我拿出他送給我的那本音韻詞典來看,頃刻間淚流滿面。
李爺爺
我同一位老爺爺住在一棟樓內(nèi),別人背地里都議論他有福不會享,總是專門去找苦頭來吃,是個怪老頭。我也覺得他是有點兒怪,同別的老頭不同。他搬來不久,經(jīng)常見他拿著一把又長又大的掃帚打掃附近的街道,還經(jīng)常沖洗公共廁所。有一次我在大門口遇到他,便問道:“老爺爺,你是清潔工人吧?”
他笑笑說:“不,我不是?!?/p>
“那你為什么天天掃大街,沖廁所呢?”我好奇地問。
“孩子,我愿意這么做,這樣可以多為群眾干些事情?!彼业念^,和藹地對我說。
我家附近的街邊,有一條很長、很深的大水溝,溝上有條狹窄的小路,每天上下班時,許多人都往那條小路上擠,下雨天路很滑,還有人跌下溝去,跌得很慘啦。一天我看見老爺爺拉著一輛手推車,一趟一趟往大水溝里倒東西。
“老爺爺,往溝里倒東西干什么呀?”我走到他的身邊打聽。
“填平這條溝唄?!彼吀苫钸吇卮?。
“這條溝又長又寬又深。你一個人填得平么?”我不相信他能做得到。
“孩子,你聽過《愚公移山》的故事么?愚公能移山,我想我也能填平這條溝的。”他很有把握地說。
從此,我天天看見老爺爺推著手推車,帶著鏟子走街串巷收集建筑垃圾、碎石、磚頭,很艱難地運去填溝。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過了一年,老爺爺竟把這條溝填平了,這段路也好走了。
后來,他在附近馬路邊擺個修鞋攤,幫別人修鞋。
有一次,我拿雙舊鞋給他修,他耐心地告訴我鞋底不行了,修好也不耐穿,勸我不要修了,我卻不相信,拿去給別的修鞋攤修好后,穿了幾天,果然整個鞋底都開裂了。后來我又去他那里修鞋,修好后我給他4元,他卻將2元退回給我。
“李爺爺,”住得久了,我知道他姓李,有個兒子在部隊當軍官,“你干嗎退錢?”
“這個嘛,給老人、軍人、孩子修鞋,我只收半價,如果沒有錢呢,也就算了。你是個孩子,所以我只收你一半?!彼J真地說。
“那是為什么?”我不明白。
“這個嘛,孩子很可愛,”李爺爺高興地說,“你聽說過嗎,兒童是祖國的未來,是祖國的花朵?!?/p>
“那老人呢?”
“老人能活到老不容易,需要幫助他們,尊敬他們?!?/p>
“那軍人呢?”
“我當過兵,對當兵的有很深的情感。”
我疑惑地又問道:“可是你的年紀這么老了,還出來替別人修鞋,這不是為了賺錢么?”
“賺錢?不全是。唉,你年紀還小,有些事兒不一定懂得?!?/p>
一天,我路過李爺爺?shù)男瑪偱?,看見一個婦人抱著嬰兒在跟李爺爺說話,只見李爺爺伸手摸了一下嬰兒的額頭,馬上從荷包里掏出幾張老人頭的鈔票,對她說:“拿去,快上醫(yī)院給孩子看病?!蹦菋D女收下鈔票后,匆匆走了。
“李爺爺,她是你的親戚嗎?”
“不是,她向我請求幫助,孩子正在發(fā)燒,的確生病了。”李爺爺回答。
我這才懂得李爺爺幫別人修鞋,的確不全是為了錢。
我們同住一棟樓的幾個小朋友,晚上很喜歡到李爺爺房里聽他講故事。有小朋友到他家,他總是笑臉相迎,有時還拿出糖果、花生給我們吃。
李爺爺家中沒有什么高檔的家具,簡單的一張床、桌椅,墻上的鏡框,有一張照片是他去世的老伴的,還有一張是他那當軍官的兒子的,樣子很威武。
李爺爺很會講故事,他的故事真多,聽得小朋友個個都不愿意回家睡覺。
“李爺爺,再講一個吧!”小朋友要求。
“好吧,就講今晚的最后一個故事:從前有個仙女,仙女有一把鑰匙……”李爺爺說。
“什么鑰匙?”我打岔問道,“是這種鑰匙嗎?”我指了指掛在自己脖子上的房門鑰匙。
“不,那是一把神奇的金鑰匙。仙女將這把金鑰匙送給了誰,誰就能打開一個寶庫的大門。在那個寶庫里,收藏著人類有史以來最珍貴最有價值的寶物……”李爺爺?shù)墓适?,像一陣春雨滋潤著來聽故事的小朋友的心靈。
第二天晚上,我去問李爺爺:“請你告訴我,真有你昨晚講的那把神奇的金鑰匙嗎?”
李爺爺回答說:“有。找個時間我?guī)闳ふ铱纯??!?/p>
我高興得跳起來:“李爺爺,你真好!”
過了兩天的一個傍晚,李爺爺來邀我同他上書店買一本新書,書名叫做《十萬個為什么》。李爺爺從女售書員手中接過書,交到我手上,叫我拿回去認真閱讀。
時間一天一天過去,我在一次聽完故事后,問道:“李爺爺,都這么久了,你怎么還不帶我們?nèi)ふ医痂€匙?”
“看你,記性真不好,我們不是去過了么?”李爺爺假裝很驚訝。
“什么時候去過呀?”我也弄愣了。
“那天我不是帶你上書店么?”李爺爺意味深長地說,“書店賣書的售書員阿姨,就是我故事里的那位仙女,那一本本送到讀者手上的書,不就是金鑰匙嗎?……”
一天上午,學校請一位抗日英雄來給我們做報告,當我和同學們來到禮堂時,發(fā)現(xiàn)修鞋的李爺爺也坐在主席臺上,不知道他來干什么。開會了,校長指著李爺爺介紹說:“今天我們請這位抗日老英雄來做報告。李大海同志當年在太行山上浴血奮戰(zhàn),奮勇殺日本鬼子,受過七次傷,立過五次大功……”
啊,真想不到,李爺爺竟然是位英雄人物。他曾經(jīng)孤身爬到日本鬼子的背后,用機槍打死十幾個敵人,還裝扮成送菜的,混進炮樓炸掉敵人的炮樓,他的報告精彩得很??墒?,第二天早晨我去上學時,又看見他在原來的鞋攤上默默地修鞋。我感到不可理解,便走過去問他:“李爺爺,您是一位英雄,怎么還干這種活呢?”
“孩子,修鞋有什么不好嗎?”李爺爺反問道。他見我答不出話來,又嚴肅地說:“只要是對人們有益的活,我們就應該樂意去干,為人民服務是沒有貴賤區(qū)分的呀!”
我看見他在戰(zhàn)斗中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破留下一道傷疤的右手,緊握著釘錘,一下又一下把釘子準確地釘進鞋底里去。
再后來聽說李爺爺生病住院了,星期日不用上學,我就到醫(yī)院去看望他。他見我來了,很高興。
“唱個歌吧!”他提出了一個要求。
“李爺爺,你想聽什么歌呢?”我雖然不愛唱歌,但怎能夠拒絕呢?!熬统獩]有共產(chǎn)黨,就沒有新中國吧。”我用我的豆沙喉高聲唱起來,李爺爺也跟著輕輕地哼。
唱完歌后,李爺爺從枕頭下面取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來,拿在手中把玩,隨著小木盒的轉動,盒內(nèi)不時傳出嘩啦的金屬相碰的響聲。小木盒內(nèi)到底裝著什么呢?我猜一定是貴重的金銀珠寶吧!要不然李爺爺怎么會這樣珍愛它呢?李爺爺把玩了一會兒,又小心翼翼地將小木盒藏到枕頭下面去了?!霸趺催€不來呢!”他嘆息了一聲。他在等他的兒子。李爺爺顯得很疲倦無力,看起來他的病不輕啊!過了一會兒,一位年輕人來到了李爺爺?shù)牟〈睬?。我看得出他就是李爺爺家中墻上照片中的那位軍官?/p>
“爸爸。”年輕人輕輕呼喚著。
李爺爺睜開眼睛,高興地笑了,他又從枕頭下摸出那個精致的小木盒,遞給他的兒子,“打開吧!”
小木盒在他兒子手中打開了,好奇的我趕忙伸頭過去看,啊,里面沒有金銀珠寶,只裝著幾塊彈片,幾顆變形的子彈頭,太出乎我的意料了。
“兒子,爸爸沒有什么遺產(chǎn)留給你,就將過去從我身體里取出來的東西,留給你做個紀念吧!”
責編手記:
曾獲“駿馬獎”的海代泉先生以兒童文學見長,長期躬耕于柳州文壇。如今,他以八旬高齡,在身體欠佳、視力微弱的情形下,仍滿心憶念著那些曾經(jīng)恩惠于他的故人舊事,提筆寫下了一張張溫暖親切的面容。這些老去多年的面容,都沾染了濃重的歲月風霜,歷經(jīng)了紅色歲月的磨礪。老作家以誠樸、謙恭的筆態(tài),帶著他所慣常的孩童般的純凈心態(tài),忠誠地記錄著一個個可敬可愛的靈魂,平凡中愈顯人生真味。有一點可以確認,這些散落于記憶深處的凡人善舉,也需要同樣善良的眼睛才可以發(fā)現(xiàn),需要同樣柔軟的心靈才可以捕捉。
責任編輯 石彥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