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建華

我所見過柴達木早期勘探開發(fā)的照片，最不能忘懷的是木買努斯·伊沙阿吉老人為勘探隊員帶路的那一張，雖然是黑白照片，卻有著非常傳神的國畫效果。畫面上，阿吉老人與勘探隊員們穿著厚厚的皮大衣，騎在高大雄健的駱駝背上，堅定地走在西部之西的大漠深處。他手指著前方正說著什么，旁邊戴軍帽穿軍大衣的兩人側(cè)身凝神傾聽，后面的隊員正奮力催促駱駝追將上來。構(gòu)圖主次分明，對應而且平衡，人物形象生動，富有生活情趣，絕非低劣的擺拍者所能望其項背，可謂無技巧的大技巧。

奇怪的是，這張照片從來沒有署名攝影者是誰，好像放在誰的畫冊中就是誰拍攝的一樣。直到后來咨詢青海石油文聯(lián)原副主席、攝影家梁澤祥，才知道是中央新聞紀錄電影制片廠攝影師費龍于1954年拍攝的。噢！那就對了，電影紀錄片《魯迅傳》《冷湖》，以及70年代許多戲曲片，可不都是他掌鏡的嗎？照片中的四人分別是阿吉老人、張維亞、葛泰生、馬忠義，后三人分別畢業(yè)于西南聯(lián)大、清華大學和西北大學，都是柴達木地質(zhì)大隊年輕的地質(zhì)師，其中馬忠義是青海油田第一個全國先進生產(chǎn)者（1956年4月）。

阿吉老人的另一張人像照，戴著一頂黑色的民族絨線帽，胸前飄拂著雪白的胡須，深目鷹鼻，面容清癯，額頭溝壑縱橫，眼睛笑咪咪的，讓人感覺這就是鄰家阿翁，非?？蓯鄱至钊俗鹁?。

阿吉老人祖上是烏孜別克斯坦國安吉安市人，父親是個鞋匠，年輕時逃難到了中國新疆且末縣。阿吉老人早年經(jīng)商，趕著駝隊到過中東許多國家和地區(qū)，經(jīng)常穿越柴達木盆地，對盆地的地形地貌可謂了如指掌，被人們稱為“柴達木的‘活地圖”。

李若冰先生上個世紀50年代兩度來到柴達木盆地采訪寫作，與阿吉老人曾有過許多次直接交往，他在文中均稱之“依斯阿吉”。在《寄給依斯阿吉老人》一文中，他這樣寫道：“依斯阿吉，英雄老人！讓人們看看吧，柴達木最初的許多路，是你領(lǐng)著探出來的。柴達木的許多水源，是你領(lǐng)著找出來的。今天，柴達木的幾個出名的石油探區(qū)，都和你的名字分不開，都深印著你的腳蹤。你的汗珠沒有白流，你的勞動在柴達木開了花，結(jié)出果子了?！?/p>

阿吉老人逝世后，青海油田遵照其生前遺囑，將他安葬在油砂山下，面向著尕斯庫勒湖和祁曼塔格雪山。1975年遷葬于花土溝鎮(zhèn)東山陽坡烈士公墓，用磚頭壘砌一座花墻圍繞的20多個平方米墓地，碑石上寫著：“新疆且末縣紅旗公社木買努斯·伊沙阿吉之墓。一九六一年十月七日七十四歲病故?！?/p>

2004年1月10日，《人民日報》第7版刊登了陜西作家和谷的散文《花土溝》，文中提到了阿吉老人的墓地，“碑上寫道：‘新疆且末縣紅角公社木買努力斯伊阿吉之墓，立碑時間為‘一九六一年十月，享年七十四歲”。感覺與我當年在柴達木盆地工作時，看到的碑文似乎不太一樣。日前因為寫作《西部之西地理辭典》，阿吉老人是絕對不能繞過的人物，于是與青海油田有關(guān)部門取得聯(lián)系，他們發(fā)來阿吉老人墓地的一組照片，仔細一看，和谷先生文中所載與碑文相較果然有誤，進而引起我對其他幾個相關(guān)問題的重新考究。

先說一說木買努斯·伊沙阿吉的里籍、民族與姓名。

新疆且末縣歷史上沒有紅角公社，只有紅旗公社，成立于1969年，說明阿吉老人此碑豎立時間應為遷葬時間，并非1961年10月7日的死亡時間。紅旗公社1980年更名瓊庫勒公社，1984年改名瓊庫勒鄉(xiāng)（維語意為“大湖”），位于且末縣城南2.5公里。至于阿吉老人具體是哪個村的，就連他的兒女們也說不清楚了。

著名詩人李季1954年冬所寫《在那美麗如畫的尕斯湖邊》一詩，稱其“維吾爾族的阿金老人”。著名詩人徐遲1956年9月縱貫柴達木盆地的日記中，兩次出現(xiàn)“維族老漢”，所指應當就是阿吉老人。《光明日報》著名記者盧云1956年10月作《阿拉爾之行》中，也稱其“維吾爾族老人”。手頭有父執(zhí)李若冰先生簽贈《柴達木手記》普、精裝兩個版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1月北京第1版，1987年7月第2次印刷，內(nèi)收《寄給依斯阿吉老人》，文末有“一九五七年十月十八日，茫崖”字樣。開篇首句：“依斯阿吉，維吾爾族老人，可愛的老人呵！”2013年6月，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政協(xié)編選、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的“柴達木文史叢書”，第1輯第1本即是李若冰先生《在柴達木盆地》，內(nèi)中收錄了這篇文章，題目變?yōu)椤都慕o依斯·阿吉老人》，開篇首句：“木買努斯·依斯阿吉，烏孜別克族老人，可愛的老人??！”阿吉老人是烏孜別克族人，這一點在幾十年前已經(jīng)得到了廣泛認可。

關(guān)于他的姓名，此前我所見的漢文書面文字，都稱他“穆邁努斯·依沙阿吉”，也有稱“依沙·阿吉”“依斯阿吉”“依撒阿吉”“伊沙·阿吉”“伊沙克·阿吉”的，平時大都稱呼“阿吉老人”。據(jù)說，只有去過圣地麥加朝覲過的人，才有資格取名“阿吉”。按照中國傳統(tǒng)文化禮儀，他的姓名理應按其墓碑所書為宜——木買努斯·伊沙阿吉。

再就是阿吉老人的年齡問題，其卒年是大家都已經(jīng)知道的，生年和壽齡說法卻莫衷一是。（一）李若冰先生《寄給依斯阿吉老人》文中說他“今年已64歲”，應該是1957年10月當面采訪時得知的，這么說阿吉老人生年為1893年，享壽68歲。（二）李若冰先生贊嘆道：“當你62歲的時候，還添了一個女孩。我真為你高興！”這是指的1955年；《青海日報》原總編輯趙得錄《依沙·阿吉》一文中稱：“63歲那年，牡丹城（按：詩人們形容‘帳篷城市茫崖為沙漠里的白牡丹城）又添了一枝新花?！辈襁_木罕的確生于1955年，如此說來阿吉老人享壽69年。（三）“戈壁詩人”徐志宏《大漠與人》一書收錄的報告文學《浩浩大漠情》，描述了阿吉老人傳奇的一生，說他生于1882年11月27日，享年79歲。（四）梁澤祥《阿吉老人與他的一家》一文沿襲徐說，后來短信告訴我“是印刷廠工人排版錯誤，應更正為1892年”，那就是69歲。（五）《青海油田重要歷史事件》一文中說他“年近80歲”。（六）此前我在拙文《湖浪搖蕩的大荒》中稱“臨終前，他做了70年人生最具聲色的宣言”，也是根據(jù)多個版本以訛傳訛，對不住了！既然其碑文注明74歲，那么他的生年應為1887年11月27日！

遠離阿吉老人安息地540多公里，敦煌石油基地局史館有他的一尊塑像，還有根據(jù)他騎著駱駝帶領(lǐng)勘探隊尋找石油那張照片制作的塑像。2014年8月24日，我重返西部之西，當晚入住花土溝石油大廈，在服務總臺見到一組阿吉老人與勘探隊員在一起的浮雕，還有一溜他為勘探隊員帶路的雕像，不過說實話，浮雕很精美，雕像太粗糙。

阿吉老人的兒女們遵照父親的遺愿，為柴達木的開發(fā)事業(yè)奉獻了自己的青春年華。兒子買買提·明，曾任茫崖行委商業(yè)局局長，后來調(diào)入新疆吐哈油田工作，可能現(xiàn)在已經(jīng)退休了。兒媳阿瓦罕，維吾爾族，非常漂亮，有“花土溝之花”的美稱。我在西部之西時曾經(jīng)見過他們，但是沒有說過話。他們的兒子諾東江，原在花土溝油田水電廠工作，聽說后來也隨同父母回了新疆。

阿吉老人大女兒鐵梅罕參加工作后，組織上送她去新疆醫(yī)學院學習，后來成了醫(yī)生，丈夫在昌吉州公安局工作。小女兒柴達木罕是柴達木石油探區(qū)出生的第一個孩子，曾被李若冰、肖復興、趙得錄、梁澤祥等許多作家、記者撰文介紹過。她長大后到西北民族學院、天津商學院學習深造，先后擔任茫崖鎮(zhèn)婦聯(lián)主任、副鎮(zhèn)長。丈夫買買提·伊明在若羌縣公安局工作，她也因工作需要調(diào)到新疆庫爾勒，任吐哈油田會戰(zhàn)指揮部工會副主席。

阿吉老人的老伴阿吉罕·伊沙克，1987年11月20日病逝于茫崖鎮(zhèn)，時任青海省委書記尹克升、省委秘書長曹隨義曾發(fā)去唁電。

“依斯阿吉，你是柴達木的元老，是柴達木第一號尖兵！”每次閱讀李若冰先生《寄給依斯阿吉老人》，我都會產(chǎn)生這樣一個想法：在油砂山烈士紀念碑旁邊，能不能立一尊木買努斯·伊沙阿吉老人的銅像？或者立一組阿吉老人與放歌油砂山、贊美尕斯湖的著名詩人李季、著名作家李若冰先生的群像？因為這是柴達木石油文化真正的根脈所在，后來者理應“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選自2015年3月27日《文藝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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