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江
開放與封閉
——闡釋的邊界討論之一
文/張江
無論對于誰,從作者、讀者到批評家,無論從什么視角,從文學、歷史到哲學,一個既定的文本,它開放與封閉,它本身的意義及可供理解和闡釋的意義,以及其自身膨脹和擴展的空間,到底是有限還是無限,是有界還是無界,這是從古希臘到今天,人們一直爭論不休的問題。總的來看,19世紀以前,有限論占主導地位;從浪漫主義的興起,尼采對傳統(tǒng)理性的尖銳反抗開始,到20世紀的哲學、歷史、文藝理論的顛覆性認證,近百年來,無限論、無中心、非確定性已成定論。有限論已經(jīng)被徹底消解,似乎沒有討論的必要。我們認為,這一觀點是錯誤的。從理論本身講,定位于無限論不符合文學生成和發(fā)展的事實;從方法論上講,不是西方的一切就是定論,就是絕對。對文學原點問題的研究和討論是永恒的主題,同樣的問題在不同時代,對不同民族,有完全不同的意義。
為此,我們今天重新提出這個問題,從當代中國文藝理論構(gòu)建的需要出發(fā),提出中國方案的意義,開展深入討論,相信一定會有新的理論建樹,其意義也將在討論中得到證明。本文試圖從意大利著名理論家和小說家安貝托·艾柯的兩部著作入手,看完全不同的兩種觀點在一個人前后不同的歷史時期如何對立和轉(zhuǎn)化,由個體發(fā)育的理論歷史看系統(tǒng)發(fā)育的正確軌跡,以求在此問題上取得中國學界可以達成的最大共識。
安貝托·艾柯——著名的符號學創(chuàng)始人——在其早年的理論研究中,將文本的開放性、模糊性,以及闡釋的無限功能,作為一個重要的努力方向,為接受美學和讀者中心論的形成與發(fā)展,付出了極大努力。他的《開放的作品》因此成為該領域最具影響力的典范。就是在這部著作里,艾柯提出了諸多有關文本闡釋的重要理論,對文本的開放意義和闡釋的無限性給以明確的定義和標識。對于一個既定的文本而言,開放的含義是什么?艾柯的標準提法是:“我們認為,基本上可以說,開放性——可以理解為藝術信息的基本的含糊性?!彼^開放性就是模糊性,提供了以下三個向度的可能追索:
其一,從書寫的意義說,模糊性是指,在文本書寫過程中,書寫者的主要目標,就是創(chuàng)造其令讀者無法確切理解和把握的文本意義。書寫本身不是要確切表達,而是要制造模糊;不是要清晰明了,而是要生產(chǎn)歧義;不是要單義給予,而是要多義推進。無限開放與無限闡釋空間由此而生成,一旦生成則與作者再無關系。從作者自身說,書寫者本人的意圖就是含混的,或者本來就沒有明確的意圖,只有欲望在涌動和鋪展。至于寫什么,怎樣寫,絕對沒有預案,書寫者隨心所欲地記錄、播撒、散漫開去,無所謂給予或賦予文本以確切信義。一言以蔽之,在作者那里,文本的隨意性及他人的任意闡釋,是有意為之的意圖行為,是由目的論左右的刻意謀劃,是現(xiàn)當代文學藝術家苦心追求的核心要義。
其二,從文本的意義說,其模糊性和開放性的表現(xiàn),即從單體詞語、獨立句法,到整體文本的能指和所指,都是多重的、復義的、模糊的,既無確定的語義,亦無非歧義的唯一主旨,每一個語句都以猶豫不定的誘惑,召喚不同讀者感受,給出超越文本的任意補充,重構(gòu)諸多差異甚至完全相反的詞語和文本意義。文本以至詞語都是一個浩渺的宇宙,無窮無盡的玄妙與糾纏不清的相互關系,是文本開放的基本要義。
其三,開放的意義更充分地體現(xiàn)于讀者的閱讀和接受?!叭魏嗡囆g作品事實上都不是‘封閉的’,而是每一部作品外表上都是確定的,‘閱讀’它的可能性是無限的?!泵鎸σ粋€既定的文本,接受者可以從既定經(jīng)驗和立場出發(fā),對文本作任意方向的理解和闡釋。其理解可以遠離文本,與文本意義無關;其闡釋可以獨立于文本,與作者意圖無關。這里也有兩個基本方向。首先,最原始、最基本的方式是,閱讀本身沒有目標,閱讀只是為了消遣或愉悅,并無強迫閱讀以獲取確切信息之意;也可以由好奇心驅(qū)使,主動了解文本到底說了什么,是個什么內(nèi)容的文本,而對文本說了什么并不作意義構(gòu)想,也無任何期望標準。其次,是所謂視域訴求,接受者的閱讀指向明確,在文本中有意識地自覺尋找與閱讀期望一致的蘊含,使文本成為作者與讀者愿望一致的文本。更重要的是,這種接受愿望是不斷變化的,面對同一文本,此時與彼時的追索大相徑庭,“讀者將會根據(jù)自己的不同心情選擇他認為最簡便的方式去挖掘”,“使作品以某種方式再生,使作品變得與他以前閱讀時所顯示的樣子有所不同”。最后,我們集中到一點,從專業(yè)批評的意義說,文本的開放,意味著批評家的自由,批評家可以放棄自己的專業(yè)職責,像普通讀者一樣隨意地解釋文本,其基本根據(jù)是批評的意圖。這種解釋無須理解,文本的意義只為虛無。就像當今一些批評那樣,根本不需閱讀文本,只要從既定的立場出發(fā),操作一套理論模式,就可以有以文本名義卻與文本毫無關系的解釋。與普通閱讀者的操作不同,批評者“使用”文本,去達到或?qū)崿F(xiàn)自己指向明確的政治或理論目的。瓦萊里的名言“原文的真正含義并不存在”,為這種開放性的理解和使用提供了最好的理由。艾柯則進一步地發(fā)揮:“藝術作品是這樣一種裝置:任何人都可以隨心所欲地‘使用’它,包括它的作者?!睂I(yè)批評家而言,他們所追求的開放,“是一種保留有無限含義的東西”,是“所有關于隱喻結(jié)構(gòu)、關于詩作所產(chǎn)生的各種‘含糊性’的研究”,以及操控這些研究以實現(xiàn)其前置目的的理論范式。
《開放的作品》出版12年以后,艾柯寫出了長篇小說《玫瑰之門》。這部作品一經(jīng)發(fā)表,就在意大利及整個西方文學界引起巨大反響,1981年獲得斯特雷加小說獎,后又在美國改編拍攝為電影,引起全球性轟動。隨著歷史的變遷和理論的深入,艾柯的主張發(fā)生了根本性逆轉(zhuǎn)。他人對自己作品的封閉理解,與對他人作品的無限放開,形成鮮明對照,讓我們對他的開放理論生出諸多疑問。我們來看1990年,艾柯在劍橋丹納講壇上,為他人對自己作品的過度闡釋所作的批評與反駁,進而對開放的無限性和非確定性的激烈反抗,如何違背他過去的主張。
《詮釋與過度詮釋》是艾柯本人提交的講題,也是這次辯論的最終文本。艾柯這時的立場與20世紀60年代初發(fā)表《開放的作品》時的立場大相徑庭,不能不讓人深思和反省。他提出標準作者和經(jīng)驗作者,標準讀者和經(jīng)驗讀者的概念,證明書寫意圖存在及接受者對文本理解發(fā)揮尺度有限,使開放的理論受到挑戰(zhàn)。艾柯堅持一個極為強硬的立場,反對他人對自己的文本作無限的過度闡釋,要求批評以文本為根據(jù),而非天馬行空地迷狂發(fā)揮。
在這次辯論中,艾柯對文本生產(chǎn)與理解的模糊性、無限性的批評無處不在。他用自己文本中的許多例子,極有說服力地證明開放寫作與理解的荒謬。其中最有新意和說服力的論點,是他對所謂“諾斯替主義”(Gnosticism)的批評與駁斥。按照艾柯的考證,諾斯替主義就是神秘主義。艾柯“將神秘主義的文本詮釋方法的主要特征列舉出來”,讓人們看到,在古代神秘主義與諸多當代批評方法中,“一些令人驚異的相似之處”。從此目的出發(fā),他對諾斯替主義的闡釋思想與方法,做了7個方面的概括,直指當代西方文論的根本性弊端,以及20世紀中期以來哲學闡釋學的困境。我們將此與他前面有關開放的主張作比較,會從中得出新的認識。
一是關于文本開放的問題。在丹納講壇上,艾柯諷刺說,在諾斯替主義者看來,“文本是一個開放的宇宙,在文本中詮釋者可以發(fā)現(xiàn)無窮無盡的相互聯(lián)系”。
二是關于語言的多義性問題。他批評如下提法:“語言不可能捕捉著一個獨一無二的、前語言而存在的意義;相反地,語言的職責是表明,我們所能談論的只是一些互相矛盾的東西的偶然巧合?!?/p>
三是關于意圖之爭。在丹納講壇上,艾柯批評了當代的“文本諾斯替主義”:“任何人,假如他急于將讀者的意圖強加在作者那無法得知的意圖之上的話,都可以成為掌握真理的‘超人’;也就是說,作者根本上就不知道他或她在說些什么,因為語言代替了他或她的位置?!彼麑Ψ裾J作者意圖,將讀者意圖強加于作品和作者,給予批評。
四是關于文本闡釋。對此,艾柯的立場極其鮮明:“為了能從文本中‘打撈’出什么東西——也就是說,從認為意義是一種幻象轉(zhuǎn)化為意識到意義是無限的——讀者必須具有這種懷疑精神:文本的一字一句都隱藏著另外一個秘密的意義;是詞不是句子隱藏著那未曾說出的東西;讀者的光榮使命在于發(fā)現(xiàn),文本可以表達任何東西,但它就是不能表達作者所要表達的東西;只要有人聲稱發(fā)現(xiàn)了文本預設的意義,我們就敢肯定說,這并不是其真正的意義;真正的意義是更深一層更深一層更深一層的意義;那些為物質(zhì)所束縛和奴役的生活的失敗者正是那些停下來說‘我懂了’的人?!?/p>
現(xiàn)在的問題是,為什么當代藝術家要把文本的開放性作為他們的基本目標來苦心追求,它生成與擴張的理由和動力是什么?在《開放的作品》中,艾柯給文本的封閉以強烈批評。他將單義的、確定性的文本理解和闡釋,定格于兩個的更宏大、更深遠的歷史背景之上。我們可以從這里找到回答此問題的清晰線索。
一是對人類理性的反抗。從大的背景看,主張文本創(chuàng)作及其理解和闡釋的無限性,正是自尼采以來西方理論世界不斷興盛壯大的反理性、反本質(zhì)、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強烈訴求在文學和藝術領域的現(xiàn)實表現(xiàn)。對此,艾柯有一段總結(jié)性的話:“在如下文化聯(lián)系中,即二元價值邏輯(傳統(tǒng)的要么是真要么就是假,要么是事實,要么就是矛盾)不再是認知的唯一可能手段,而是多元的價值邏輯大行其道,確立了諸如認知活動的有效結(jié)果是不固定的這樣的觀念?!闭窃谶@樣的觀念的左右下,當代西方文藝理論主攻方向放在不斷提出和論證“藝術作品不存在必然的、可以預見的結(jié)果,在這些藝術作品中,演繹的自由作為不一慣性中的一個基本因素起作用”,非確定性、模糊性,無限開放與衍義等,成為西方當代文論的基本主張。
二是對專制制度的反抗。艾柯明確指出,對文本和闡釋的約束或收斂,體現(xiàn)了一種體制,這個體制“就是帝國社會和神權社會的那種體制;閱讀的規(guī)則就是獨裁政府的規(guī)則,這些規(guī)則指導人的任何一個行動,為他預先確定目標,并為他提供實現(xiàn)目標的手段”。由此,我們不能不說艾柯對封閉的文本闡釋理念的批評是犀利而深刻的。從中我們也可以梳理一條線索,即當代文本批評理論的濫觴,潛伏于近代以來西方理性主義興起并泛濫的大潮之中,生成于近代政治文明對中世紀蒙昧統(tǒng)治的反抗之中。
除此之外,還有兩個方向的問題需要明確。
一是當代社會生活的動蕩與前途的模糊性,使世人——包括理論家、文論家,恐怕尤其是后者——產(chǎn)生和擴張恐慌心理,更易于墜入非確定性和偶然性的盲目與迷失之中。艾柯有言:“也許可以肯定地認為,這種對確定的、確實的必然性的逃避,這種含糊和不確定的傾向,正反映了我們時代的危機狀況;或者恰好相反:這些理論同今天的科學相一致,表現(xiàn)了人們對不斷改變自己的生活模式和認知模式采取開放態(tài)度的積極能力,表現(xiàn)了人們有效地努力推進自己的選擇余地和自己的新境界的進程的積極能力?!弊鳛槿祟愳`魂的文學,它要表達和反映人類自身存在的環(huán)境和狀態(tài),超越對從必然到自由的飛躍的一切束縛和規(guī)約,各種困惑和探索,萬千的失敗、曲折與凱旋,當然也會千折百回,疑竇重重,不確定,模糊性,多義朦朧,無限聯(lián)系,僅提出問題而無確切解答,由此調(diào)動激發(fā)世人奮斗精神,未嘗不是進取向上的行為,未嘗不是人類社會不斷進步且難以繞開的必然歷程,也是文學與生活同步,在人類爭取自由和解放斗爭中發(fā)展自己的莊嚴使命。
二是現(xiàn)代科學的發(fā)展對人類理解能力和方式產(chǎn)生的沖擊,更確切地說,是現(xiàn)代科學方法的復雜與多樣,使人們對人類理性能力產(chǎn)生的誤解和偏見,使違背科學精神的文本及闡釋理論發(fā)生重大偏差。艾柯說:“在這一時代,認識論的局勢是相互矛盾的,是相互對立的,或者說是尚不協(xié)調(diào)的。于是就會出現(xiàn)比如說這樣的情況:作品的開放性和能動性要求確立不確定性和非連續(xù)性這樣一些概念,這也正是量子物理學的一些概念,與此同時,這些現(xiàn)象有顯出愛因斯坦物理學的某些情況所具有的啟示性形象?!庇谑?,文學和藝術家們的行動,呈現(xiàn)出與當代科學研究范圍相一致的努力方向?!耙O法弄清,作品的某些概念是如何同科學、心理學或者當代邏輯學的方法相一致或者明確的相互關聯(lián)之下而產(chǎn)生的。”對文本演繹的自由,成為一個基本因素而發(fā)生作用,不再被認為是方向的迷失,“而是科學驗證的一個不可缺少的方面,而是亞原子世界的可以驗證的、不可混淆的存在方式”。 “藝術只能接受這種狀況,只能努力——作為他的職責——給這種狀態(tài)以形式。”
艾柯的自我矛盾與自我否定,給我們以深刻啟示。這些矛盾不僅鮮明體現(xiàn)在兩個不同時期之間,就是在同一歷史時期,他對闡釋界限的理解和認識也一直是搖擺不定的。在《開放的作品》中,這種浮動與搖擺反復出現(xiàn)。在艾柯那里,文本的開放是有限度的開放,闡釋者對文本的理解和闡釋必須立足于文本。文本規(guī)定了開放的限度,決定了闡釋的界限及其合法性。
應該指出,如同艾柯這樣一類的個體對于文本的開放與封閉會有不同的觀點沖撞和輪番變化一樣,從古希臘開始,歷來就有兩種尖銳對立的不同意見。各方面的理論都是充分的,不同的歷史時期,各自占據(jù)著主導地位。20世紀末期至今,傳統(tǒng)的理論被徹底顛覆,絕對開放的文本觀主導了文論的生成發(fā)育??梢钥隙ǖ刂v,它們都有真理的一面,都有必須予以堅持的正確理論和原則。但是,凡事不可以絕對。真理向前跨越一步就是謬誤。在一個時期突出強調(diào)相對薄弱方面,甚至矯枉過正,用一面否定另一面在所難免,有時甚至是必要的。正如當下,我們撰寫如此長文從指出艾柯文本觀的自相矛盾入手,更多地強調(diào)文本無限開放的非法性一樣,我們是在今天當代西方文論無限開放理論占統(tǒng)治地位,并難以抗拒地導引中國本土文論構(gòu)建偏離正途的語境之下,講了一句或許也是矯枉過正的話。但是,我們今天批評絕對開放的謬誤,絕對不是要回到絕對的封閉。我們從不認為文本的最后意義是單義的;從不否定讀者包括批評家對文本作廣義的理解和闡釋。我們的主張是,文本是自在的,不能否認文本自身所蘊含的有限的確定意義;文本是開放的,不能否認理解者的合理闡釋與發(fā)揮。確定的意義不能代替開放的理解,理解的開放不能超越合理的規(guī)約。我們的結(jié)論是,在確定與非確定之間,找到合理的平衡點,將闡釋展開于兩者相互沖突的張力之間。各自的立場都應該得到尊重,無須對具體文本闡釋過程中各個方向有限的過度夸張加以過度責難。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摘自《文藝爭鳴》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