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永明
許佳紅一進房間就捂著臉哭起來。邊富貴正仰頭看著天花板,聽見哭泣聲,回過頭來,“好好的你哭個么事?”
許佳紅仍哭著,肩膀夾著,一聳一聳的,雙手捂著臉。
“新房子呢,哪有第一次進門就哭的?”邊富貴又說。
許佳紅這才把手拿開了。臉上的淚稀里嘩啦,她用幾個指頭把臉上的淚往兩邊抹,抹了幾下,又抓起掉在地上的手包,找出兩張紙巾來,“我也不曉得怎么搞的,突然眼睛一酸,眼淚就沖出來了?!?/p>
邊富貴把頭仰起來,望望天花板,又望望窗外,得意又像是譏誚地說,“真是沒發(fā)過財?shù)娜?,幾套房子,就把人激動成這樣?那些有二十幾套房子的人還活不活?”
許佳紅和邊富貴兩人剛才去物業(yè)拿了鑰匙,一人五套。他們本來是夫妻,拆遷之前辦了離婚手續(xù)?,F(xiàn)在房子到手了,一起來看房子。
許佳紅擤了擤鼻子,拿紙揩凈了,“想起來……就像做夢一般?!?這才仰起頭看只刷了薄薄一層石灰的白墻。
許佳紅是從菱角湖嫁過來的。那時磨湖離市區(qū)還很遠。晚上,大都市的萬家燈火,還是磨湖村人眼里一片橘紅色天空。
許佳紅從生下來,就想在那片橘紅色的天空下生活。如果說得更遠一點,這也是她姆媽的夢想。她姆媽原是花山村的人,想嫁到城里而不得,只好嫁到城郊菱角湖村,算是向大城
市靠近了一步,終于望得到城市的橘紅色天空了。到了她這一代,姆媽滿以為她從菱角湖村一躍進城,可沒想到她進城的路依然是那么漫長。高考落榜,復讀,再考,還是落榜。招工是農(nóng)村戶口,考兵,視力過不了關(guān)。最后不得不和她姆媽一樣,把進城的希望放到自己的長相上。她固執(zhí)地認為憑她的長相,會有人把她迎接到那片橘紅色的天空下去。
可沒有城市戶口,她就是天仙,城里人也看不見。只白白耗了她好幾年青春。最后,把自己等得花兒要謝了,才嫁到了磨湖村,嫁給了比她大好幾歲,而且左眼有塊疤瘌的邊富貴。
磨湖村要拆遷她是聽姆媽說的。邊富貴聽她說可能要拆遷,要建房子,問她是不是想變成城里人想瘋了。拆遷?等一千年吧。
許佳紅沒和邊富貴多說什么。她拿定主意了。這些年,她賣菜賣魚,積積攢攢,有了十幾萬塊錢了。
這是她準備在城里買房子的。自從她嫁給邊富貴后,這個想法就有了。無論如何要到城里去,即使沒有城市戶口,也要住在城里,生活在城里,哪怕只能住上一天,就是死,也要死在城里,和城里人一樣火化,做鬼,也做一個城里的鬼。所以這錢她沒有動過。兩個孩子上學、生病,她都沒動過一分。
可這次,她想都沒想就把存折拿出來了。她決計賭一把。
她賭贏了。她的新房還在建設中,城市像一條筋斗蟲一樣,幾拱幾拱就拱過來了。磨湖村要建還建房小區(qū)。
“我們結(jié)婚這多年,還是頭一次見你哭。我還以為你不會哭呢。”邊富貴說。
這話一下刺痛了許佳紅。許佳紅眼里又來了淚。
過去,許佳紅在娘家時,哭過不少。高考落榜,她哭,一哭幾天幾夜,茶飯不進;當兵,視力不行,被刷下來,她哭……甚至當邊富貴上門提親,她見到邊富貴之后,也哭。她真的沒有想到,命運是如此不公。只是她嫁給邊富貴以后,她不再哭了,就像淚腺壞掉了。
直到拆遷之前,她才知道,她其實還是能哭的。那是她去找老孟辦離婚手續(xù)。許佳紅家的老房子新房子加起來有一千多平方米,當村里人知道要拆遷,許多人種房、在房上加層時,許佳紅又在兩棟房子上用復合彩鋼板加了兩層,幾百個平方米。一家人面積這么多,讓別人眼紅。同時,過渡期的補償政策下來了:按戶頭,一個戶頭每月補貼生活費一千八百元。許佳紅這就想到了和邊富貴“離婚”的主意。寫了申請,去找村主任老孟蓋章。
老孟家里有很多人。老孟說章子在村里,他去村里了就打她電話。二天中午,老孟打她電話了,要她去他家的油菜地,他在給油菜打藥。她揣上申請便去了,可眼里只有金燦燦的油菜花。打老孟電話,老孟說他在呀,在地里歇著。許佳紅貓著腰,一行行油菜尋找過去,才望到茂密的油菜花下有一個黑乎乎的人影。許佳紅以為老孟貓在里面撿爛菜葉,就站在田埂上等,這時聽老孟在里面喊她了,要她進去。油菜花開得正盛,密麻麻的像一張金毯,上面蜂飛蝶舞。許佳紅想直著身子走過去,可走不過去,還怕被蜜蜂蜇了,只好彎下腰鉆進去。
老孟坐在里面,頭上落滿了花瓣。許佳紅蹲在老孟身邊,把申請書拿出來,遞給老孟。老孟把申請書接過去,放到地上,問許佳紅:你和邊富貴是真離還是假離?許佳紅說真離,老孟說真離你就叫上邊富貴一起來。許佳紅說,邊富貴都簽字了。老孟說簽字不算。許佳紅人往起站,要回去找邊富貴,老孟說,我曉得是怎么一回事,直說吧,你這個章我可以蓋,章子我裝在褲兜里,可要我在申請書上蓋章,我得先在你身上蓋一下。許佳紅慌亂地看一眼自己的手臂和伸出去的腿,以為老孟真要在自己身上蓋章。老孟呵呵笑起來,說許佳紅,你像個外星人。許佳紅仍然不懂,怔怔地望著老孟,老孟便伸手過來了,摸一下許佳紅白凈凈的小腿,明說了吧,我要搞你,我早就想搞你了。許佳紅說你說什么?老孟說,我真的早就想搞你了,說著就要抱許佳紅。許佳紅雙臂抱起來,縮成一團,犟著,反抗著,老孟說,別動,把油菜弄斷了。許佳紅還是掙扎,老孟又說,真的別動,一動蜜蜂就蜇人了,蜜蜂蜇了很疼的。許佳紅說,不行,真的不行,掰著老孟的手,掀著老孟湊過來的嘴巴,老孟說,許佳紅你
怎么這么渾?。磕阋魂?,油菜晃晃蕩蕩的,會招來人的,他們以為里面有豬獾呢。許佳紅還是犟。老孟說,你們家兩棟房子呢,補償費,還建面積都是按戶頭算的,你不曉得這一個章子值多少錢?老孟說到這里,許佳紅反抗的手和腿沒力氣了。許佳紅不動,老孟說你動啊。許佳紅還是不動,老孟說,該動的時候不動,不該動的時候又動。許佳紅就動起來。完了,許佳紅的眼淚嘩地一下就下來了,水開了閘一般。老孟把那份申請撿起來,瞥一眼許佳紅,哭?再哭我不蓋了啊,把章子遞給許佳紅,要許佳紅用嘴對著章子哈氣。許佳紅這才不哭了,把章子哈了氣遞給了老孟。老孟在大胯上把章蓋了。舒服,老孟說,想不到你身上這么光溜,像抹了油一樣,我還沒碰到過這么光溜的。許佳紅拿起申請書要走,老孟說,上面馬上要來測量房屋了,負責的是王科長,你去找找,帶兩萬塊錢。endprint
許佳紅去找了王科長,所以她的幾百平方米彩鋼板房才算成了房屋面積。
邊富貴看許佳紅眼淚又滴滴答答往下掉,說,“怎么又哭了?”
許佳紅又拿手抹淚,抹了一陣,說,“我們就住這套吧,這棟房子在我們老房子地基上。樓層也好,前面開闊,站在陽臺上,還可以望見我們家的船?!?/p>
許佳紅說的船是一條小木船,在磨湖做旅游。已做了好幾年了。旺季,一天可以掙個三四百塊。
許佳紅和邊富貴在房里走著,看著,臥室、廚房、衛(wèi)生間都看完了,最后去了陽臺。站在陽臺上,從兩棟樓之間望出去,果真可以望見磨湖一大片水面,和湖岸如墨般的柳樹。
許佳紅說,“我們總共十套房子,我們倆住一套,給邊亮一套,邊采芹一套,賣一套,其他的,簡單裝一下出租?!边吀毁F說,“賣一套?”許佳紅說,“補償費總共只有七十幾萬,裝修錢不夠。更重要的,我們得拿點錢出來,給邊亮找個穩(wěn)當?shù)墓ぷ鳎屵叢汕郯褧x好。邊亮書沒讀好,初中一畢業(yè)就出去打工,打到現(xiàn)在,也沒有一個正式單位,連個對象都談不到。這次,我們得拿點錢出來,給他在我們跟前找一個好工作。采芹現(xiàn)在讀高一,雖然成績不怎么樣,可我們不能再像對邊亮那樣了。我們要請最好的老師給她補課,要想辦法把她的成績升上去,爭取讓她考個好大學,然后出國留學。反正現(xiàn)在,我們也不是那么缺錢了。如果拿錢可以買到外國的大學讀,我們就拿點錢?!?/p>
出電梯時,許佳紅又說,“我們結(jié)婚時,沒照相,我想去補照一個,照個婚紗。掛在新房里。你說呢?”
拆遷后,許佳紅和邊富貴租住在春天里社區(qū)。房租貴得咬人,所以許佳紅只租了一小套,總面積六十平方米的兩居室。這種小套,如果只有許佳紅和邊富貴兩人住,或是城市的上班族,還可湊合??稍S佳紅邊富貴不是,她們有種地的鋤頭、背簍、鐮刀,有裝糧食的陶缸、木柜,有做泡菜的壇子等等。所以,客廳里、廚房里、陽臺上到處擺著柜子,走道上盡是壇壇罐罐,像擺的梅花樁。何況女兒邊采芹也住這里。
三個人住在這套房子里,渾身都不自在。而且房租還貴,每個月一千五。所以,還在路上,許佳紅就打電話給邊亮,要他回來幫忙裝房子。
要邊亮回來幫忙,許佳紅主要是兩點考慮。一是不想讓邊亮老漂在外面,她怕邊亮在外面把人漂壞了。二是為了讓邊富貴還能守船。在磨湖守船,除了每天可以撿幾百塊錢,還可以悄悄地在湖里下網(wǎng)弄魚。許佳紅家,從未買過魚吃。有時魚多了,還要送別人一些。
邊亮一接到姆媽的電話就回來了。他緊緊地擁抱了許佳紅,“姆媽耶,我們有錢了耶!”
“你別高興昏了頭,不過就是幾套房子?!痹S佳紅嘴上這么說,其實心里是蠻高興的?!澳穻屢慊貋韼兔ρb房子,就是不想你一直在外面漂了。房子裝完了,你就在武漢找個工作,找個靠譜的單位?!?/p>
許佳紅給邊亮說房子裝修的事時,邊富貴一直躺在沙發(fā)上看電視。許佳紅給邊亮交代完,問邊富貴有些什么想法,問了幾遍邊富貴沒有反應。
許佳紅把邊富貴手中的遙控器拿過來,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了,又問邊富貴對裝修房子有什么想法。
許佳紅交代邊亮的話,邊富貴剛才一句話也沒聽進去。見許佳紅問他,就含含糊糊地說,“行吧?!?/p>
邊富貴就是這么一個性格,家里事咸淡不管。不僅不管家里人的吃穿用度,不管孩子們上學生病等一些大事,就連他自己的事,穿衣、抽煙、喝酒什么的,都是許佳紅管。他身份證、離婚證也都交給了許佳紅。每天守船,晚上一回家就把錢交給了許佳紅。
許佳紅早習慣了。今天她問邊富貴,主要是覺得這事太大了?!皠e到時候說這里沒做好,那里沒做好?!?/p>
三個月時間,許佳紅和邊亮一起,就將房子裝修好了。房子裝修得不錯,全實木的,家具、電器都是名牌。過去的鄰居莊小鳳過來看,說許佳紅這房子裝得漂亮,像宮殿。如果家具換成紅木的,那就趕得上老孟了。
小區(qū)也在這段時間里變了樣。栽上了花草樹木,高的,雪松、銀杏、紅楓、玉蘭、桂花;矮的,合歡、女貞、冬青、山茶、黃楊,一排一排的,整整齊齊。房屋間的空當幾乎都被綠色填滿了。還有幾塊空地上鋪了綠色和紅色相間的塑膠,上面裝了一些健身器材。
許佳紅覺得這就像畫一樣美麗,覺得也像畫一幅畫那么簡單。
現(xiàn)在,小區(qū)的外面,馬路兩邊,雨后春筍般冒出了一家家商店:菲達舞蹈、伊貝姿豐胸、雅麗會所、徒手健康生活館、母嬰房、棋牌室、特色腹療、西麥爾蛋糕、李二甲魚、巴厘龍蝦、三禾小面、山溝溝羊肉粉、金麥坊、江城傳說農(nóng)家菜、國大藥房、首信煙酒……
這些商店,門面都做得考究,各有特色。入夜之時,裝飾燈亮起,霓虹閃爍,人多了起來,一條新街,搖身一變燈紅酒綠了、時尚繁華了。
一天在大門口看見莊小鳳,兩人說起小區(qū)來,都覺得漂亮。許佳紅說,想不到磨湖村會變得這么漂亮,就像畫兒一樣。莊小鳳說是呢,就像是給磨湖換了一件衣裳。古話說人要衣裝佛要金裝,其實什么都一樣的。
叫許佳紅感到滿意的還有:她簡裝的六套房子能很快出租了,價格可觀,平均下來,每月有一萬五千塊收入。邊亮在武漢的工作已有了著落,她通過娘家的一位表弟把邊亮弄進了武漢的一家合資公司,講好房子裝修好了就去上班。給邊采芹請的一對一補課老師也已經(jīng)開始給邊采芹上課了。
房子裝好后,許佳紅就將家搬了過來。莊小鳳比許佳紅早搬進來個把月。許佳紅搬進來這天,莊小鳳來幫忙,見許佳紅搬來了鋤頭、背簍、鐮刀,以及一些舊水瓶、舊電扇,便要許佳紅統(tǒng)統(tǒng)扔了。許佳紅說,“我想做個紀念?!鼻f小鳳哈哈笑起來,“紀念什么呀,紀念你是個農(nóng)民?許佳紅我跟你說哎,這些勞什子我第一次搬家時就丟了。你還真做得出來,搬進搬出,搬到新屋里來。你搬到新屋里放哪兒?別說是破銅爛鐵,就是金子做的,我也得把它們?nèi)恿?。我看著它們就要吐?!鼻f小鳳說著就抓起一把鋤頭往外甩。一旁擺弄電視的邊富貴向邊亮努嘴,邊亮便就走過去,把莊小鳳手里的鋤頭接到手里,“姆媽早晨是說要丟了的,可能是搬家的又收到車上了。”邊亮說時又拿起地上的鐮刀和背簍出了門。許佳紅想說我什么時候同意丟了,還沒說出口,邊亮就丟出去了。endprint
在廚房里,許佳紅從紙箱里往外拿電飯鍋,莊小鳳便接過去,看一眼,說這鍋不能用了,內(nèi)膽不衛(wèi)生了,電視上說這種內(nèi)膽涂層壞了,會往外滲重金屬,便把電飯鍋放到地上。許佳紅往外拿筷子,莊小鳳又接到手里看,說這筷子也不能再用了,筷頭兒上發(fā)黑了,這發(fā)黑的東西是黃曲霉素,致癌的。專家說了一雙筷子最多只能用半年。許佳紅說不會吧。我們原來,一雙筷子,用幾輩人呢,只要沒斷,用了一代又一代,也沒見著哪個吃了這種筷子長了癌。莊小鳳說那是過去,那是鄉(xiāng)下啊。
許佳紅想不到莊小鳳知道得這么多。
許佳紅不幾天就把家收拾好了。房子收拾好之后,就閑在家里了。她有些不習慣,想出去找點事做。
租住在春天里時,許佳紅在小區(qū)物業(yè)當保潔員。裝修房子時才把這事辭了。許佳紅人長得漂亮,又肯吃苦,活做得又好,和同事關(guān)系也處得不錯,所以,辭職的時候,馬經(jīng)理有些不舍,對她說,如果房子裝好了,她想找事做,就
去找他。他可以安排她去物業(yè)辦公室值班。
想到這兒,許佳紅便想給馬經(jīng)理打個電話。正考慮著怎么說,莊小鳳打進來了,問她在做什么。許佳紅說她準備去春天里上班。莊小鳳驚叫起來,“上班?你還覺得錢不夠多啊,你是掉到錢眼里去了吧?!?/p>
“不是錢的事。我就是閑得慌。現(xiàn)在,突然沒事了,我不曉得日子怎么過了?!?/p>
“你下來。下來我好好給你說說你該干什么?!?/p>
許佳紅不知道莊小鳳要干什么,不想去,可不好拂了莊小鳳的好意。
剛下樓,一輛轎車徐徐駛了過來,“嗞”一聲在許佳紅身邊剎住。許佳紅嚇得倒退了兩步,心咚咚跳,正想罵人呢,車窗徐徐落下來,一個女人的燙發(fā)、茶鏡、耳環(huán)、涂了口紅的嘴唇、掛了金鏈子的頸脖子徐徐出現(xiàn)在許佳紅眼里。
許佳紅沒認出人來,直到車門打開,那人抱著一條狗從車上鉆出來。
“你個莊小鳳,我還以為是香港來的富婆呢?!痹S佳紅笑起來。
開車的是莊小鳳的兒子冬子。冬子也下了車。他理個鍋鏟子頭,戴副墨鏡,頸上還掛了一根繩子粗細的金鏈子。
莊小鳳笑聲滾滾,“我就喜歡這樣,蠻有感覺的。”說著把狗放下來,“安迪,給許姨敬個禮!”安迪卻叫著,往一邊跑,不遠的地方,有人在遛一條金毛。
許佳紅想不到莊小鳳會養(yǎng)狗。她過去可是討厭狗的。那時許佳紅家養(yǎng)了只小黃狗,莊小鳳硬要許佳紅把狗處理了。她說,許佳紅的狗一天到晚咬,吵得她睡不好覺,她都神經(jīng)衰弱了;許佳紅的狗追她家的雞,追得連蛋都不下了;許佳紅家的狗身上有虼蚤,虼蚤都蹦到她家里去了。許佳紅的狗掉毛,掉得她屋里哪兒哪兒都是;許佳紅家的狗體味重,幾丈遠就聞到騷臭……說她這輩子是怎么都不會養(yǎng)狗的。
莊小鳳拉著狗繩,不讓她的狗去與金毛相會。
許佳紅被莊小鳳剛才的稱呼弄笑了,“你讓狗叫我姨,罵我呢?!鼻f小鳳也笑,“你別見怪,我可是把它當兒子待的?!?/p>
莊小鳳這時便給許佳紅說她這條狗,這是一只泰迪,又叫貴賓犬,她們這種人養(yǎng)最好?,F(xiàn)在小區(qū)里養(yǎng)狗的人多了,有邊牧、德牧、金毛、拉布拉多、蝴蝶。又說老孟的老婆周秀蘭養(yǎng)了一只藏獒,十幾萬,比一輛車都貴,而且每天狗糧就要幾百塊。
許佳紅想不到小區(qū)里有這么多人養(yǎng)狗,狗也有貴賤,也有三六九等,也想不到莊小鳳變化這么大。她認真看了莊小鳳一眼,說,“感覺你臉也變白了,細皮嫩肉的了?!?/p>
莊小鳳說,“真的?我自己也是這么感覺。我感覺像換了一層皮一樣的。原來那張被太陽曬、被風吹雨打的皮不見了?!?/p>
許佳紅笑起來,“拆遷之前,老孟動員說,磨湖村這么一拆,再這么一建,搖身一變成大城市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祖宗八代,就把農(nóng)民這張皮徹底撕下來了,就都變成城里人了,我當時還不相信,心想老孟是瞎吹?,F(xiàn)在看見你,我感覺老孟這話沒說錯?!?/p>
莊小鳳哈哈笑起來。
許佳紅也笑了,笑了一陣問莊小鳳,“你要我下來,不是就為了讓我看你換了一層皮吧?”
莊小鳳說,“你不是說閑在家里無聊嗎?我今天就是專門來給你上課的。走,上車,我?guī)闳€地方?!?/p>
上了車,許佳紅又問莊小鳳今天到底要帶她去哪里,莊小鳳說今天就要帶她去體驗一把美容。許佳紅本來長得漂亮,可惜這些年風里雨里,把臉弄得不像張臉了,無論走到哪,都像個土克西。
許佳紅想不到莊小鳳是要帶她去做美容,“人都老了,美了給誰看?”
“邊富貴啊?!?/p>
“邊富貴?我還管他愛不愛看?他不愛看也沒辦法了。”
“你還有邊富貴,我呢?那你說我給哪個看?你不想給邊富貴看,也可以啊,給別人看啊?!鼻f小鳳說時,脧了冬子一眼。可能是有什么話有冬子在場不方便說,“你都千萬富婆了,想看你的人多呢?!?/p>
許佳紅說,“我這張臉,沒人看才好?!?/p>
“許佳紅你叫我怎么說你好呢?你怎么一
定要給哪個看呢?難道女人一定要漂亮給別人看,不能給自己看?這么說吧,女人漂亮才會有自信?,F(xiàn)在女人走在街上,講的是回頭率。再說,你可莫覺得邊富貴現(xiàn)在不在意你漂不漂亮了。邊富貴現(xiàn)在不是從前的邊富貴了。他也算千萬富翁了。你一個黃臉婆,小心他成了別人的鉆石王老五?!?/p>
許佳紅笑起來,“還鉆石呢,除非那人是個瞎子。”
莊小鳳說,“你怎么就不開竅呢,說到底這就是城里女人的一種生活。有錢人就該這么生活?!?h4>三
許佳紅沒想到女人做美容有這么好。躺在床上,有人幫你洗臉,幫你按,按得舒舒服服。做過了,臉一洗,臉確實白凈不少,而且還很滋潤,很舒服,這讓她想起了待字閨中的時候,那個時候,她也是很在意這張臉的,曾希望這張臉是一張通往城市的通行證,每天用香皂洗,抹珍珠霜,抹得臉白里透紅。只是嫁給邊富貴后,才沒在意了。
做完之后,店主向許佳紅推薦年卡,推薦護理套裝。許佳紅猶豫了一下,就辦了。店主又向她推薦面膜,說是天然蠶絲蛋白,比外面要好,貨真價實,許佳紅也買了。endprint
而且,一天天地,許佳紅便越來越在意這張臉了,越來越喜歡上做美容了。每天早晨起床,就用從美容院買回來的洗面奶洗臉,然后用爽膚水、緊膚水、嫩膚水,噼里啪啦弄一大陣子。午休了起來,切些黃瓜片貼臉,到了晚上就做面膜。她真的感覺到,慢慢地,她臉上那些歲月沉淀在里面的顏色,太陽和風風雨雨一點一滴沁在里面的顏色都淡了。
她覺得這樣的日子很舒爽。
這就把去春天里的事忘了。是呀,她現(xiàn)在感覺,真的沒那么閑了。再說,她盡心盡力做美容,怎么還去春天里做保潔員呢?做幾十次美容,也許只要曬一天就白做了。
搬家后,邊亮一直沒去上班,他說這幾個月裝房子累了,要好好休息一下,這樣去表舅廠里才有一個好狀態(tài)。許佳紅催過幾次,邊亮總是找理由拖著。許佳紅心里明白,邊亮是因為買車的事故意和她拗著。
這天晚上,邊亮又說買車的事,許佳紅說,買吧,買了車你好去上班。邊亮似乎有些難以置信,“姆媽真同意我買車了?”
許佳紅說,“我不同意行嗎?”
許佳紅自己也說不清楚現(xiàn)在她為何同意買車了。
邊亮曾請莊小鳳勸勸他姆媽給他買車。莊小鳳說這車說到底它就不是車,而是一張臉。許佳紅這時又想起了莊小鳳這句話。
“就買輛奧迪吧?!痹S佳紅說,“可你得老老實實給我把技術(shù)學好,考到駕證兒?!?/p>
“莊姨說,如果買駕證兒,她有路子,冬子的駕證就是買的。”
“買駕證兒絕對不行!這世上什么東西都能花錢買,唯獨駕證兒不行!”
許佳紅做了一段時間美容之后,也喜歡上買衣服了。她感覺過去那些衣裳真的與她不相配了,怎么穿著都別扭。
許佳紅也想養(yǎng)條狗。邊富貴和邊亮一大早就出門了,晚上到她睡下都不回家,一天到晚,沒有說話的人,她感覺還是有些無聊。更重要的是,前幾天她在小區(qū)散步,看到牽著狗的人特別容易在一起交談。狗狗們相互親熱,拉扯不開時,狗主人也會站在一起交流養(yǎng)狗狗的事。就像有只狗狗,他們在一起交談才有理由,才是合理的。還覺得在小區(qū)里散散步,不牽一條狗,就好像不是這個小區(qū)的人似的。
許佳紅給莊小鳳打電話,要莊小鳳陪她去一趟寵物市場。
莊小鳳幫許佳紅挑了一條泰迪,公狗,許佳紅問為何要公狗,莊小鳳說,她的那條是母狗,這樣她們就成親家了。許佳紅說,“又不是人!”莊小鳳說,“你現(xiàn)在不明白,養(yǎng)些時日就明白了?!痹S佳紅說,“公狗氣味重呢。”莊小鳳咯咯笑起來,說這算個么事哦,前幾天,她的安迪發(fā)情,那才把她折騰夠了??此蓱z,先去買避孕藥喂,然后去給它找公狗,托了好大一圈人才找到。“你猜安迪怎么樣?它都抬起腿來給我作揖呢。它懂得報恩呢?!鼻f小鳳說著哈哈大笑起來。許佳紅有些遲疑,說,“畜生呢,有這個……必要嗎?”莊小鳳說,“你沒看到那時的安迪多可憐,看著我心里難受得不得了,
現(xiàn)在好了,我只要帶它出門,它都給我作揖,眼神特別真誠,好感動哦?!?/p>
許佳紅感覺莊小鳳真的變了。過去,她怎會同情一只狗發(fā)情?她只恨不能一腳將狗踹死。
許佳紅最終同意了養(yǎng)條公狗。因為莊小鳳說,許佳紅的狗狗尋死覓活時,她就主動把安迪送上門來。狗狗原來有一個名字:萌萌,莊小鳳說這名字土氣,狗狗的名字體現(xiàn)主人的品位,要大氣、洋氣。和許佳紅商量了半天,最終取名杰克?!啊栋⒎策_》里那個男主角就叫杰克?!鼻f小鳳說。
有了杰克,許佳紅的日子忙多了。而且在小區(qū)遛狗的時候,還真有了跟過去不一樣的感覺,好像自己真進入了另一種生活。
邊亮拿到駕證后,便和許佳紅一起去4S店提了一輛奧迪Q5。坐上車,邊亮把車打著,系好安全帶,拍一下方向盤,喊道:“我們有車嘍!我們也成了有車一族嘍!”
許佳紅聽邊亮這么喊,心里也涌起一股莫名的高興。
邊亮對這款車并不陌生。學車的時候,有個學員就買了這一款,還開去了駕校。邊亮和他混得熟,時不時開一開?!澳穻專@款車還行吧,你聽發(fā)動機這聲音,聽起來多舒服。你聽這音響,人聽著,像在云彩上飄……”邊亮操作著車上的開關(guān),這里那里,說個不停。許佳紅哪懂這些?只要邊亮上路要小心,要好好保養(yǎng)。
“姆媽我?guī)闳ザ刀碉L吧?”
“去你表舅的公司吧。熟悉熟悉路,明天就去上班。我也一便去看看你表舅?!?/p>
“姆媽你也忒急了吧。表舅不是說想幾時上班就幾時嗎?遲幾天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你也不指望我去掙這幾個錢?!?/p>
“說好拿了證兒就去?!?/p>
“姆媽耶,這幾天兒我還真去不了。我們練的車是東風世嘉,比這車小,也比這車矮,視線和這車差別好大,您得先讓我熟悉熟悉車再去吧?”邊亮說著將車掛了擋,起步了,“新車,還得去美美容,買點炭包什么的放在車上吧。姆媽聞沒聞到車上的氣味?這氣味對身體不好。更重要的,這車還沒上牌,臨牌呢,開到公司去,別人會笑話的?!?/p>
許佳紅說,“你總是有理由!”
車輛徐徐行駛在寬闊的馬路上。路上車如流水,高樓如林,許佳紅驀然感到自己是一滴水,一滴融進城市這片大海里的水。
“姆媽,我們?nèi)タ纯蠢习职?,”車行了一段,邊亮突然說,“給他一個驚喜,讓他也看看我們家的新車。”
“要去你去,我不去。我就當沒這個人了?!痹S佳紅收了一下腳,雙腿偏到一邊。
許佳紅前不久跟邊富貴鬧了矛盾。自從搬到新房以后,邊富貴每天守船的錢不再交給許佳紅了,說要把錢攢著油船(每年夏天船都要瀝干水,涂一遍桐油,防止水漚壞了船底),也不悄悄帶魚回家了。不僅不帶魚回家,常常連家也不回了??傉f他們在外面打牌。前幾天,一向不回家的邊富貴回了家,找許佳紅要錢油船,許佳紅便問他守船的錢干什么了,邊富貴便說都下館子了,打牌了,現(xiàn)在他們這些守船的,哪個都不把這點錢拿回家了,就是吃點喝點玩點牌。許佳紅說邊富貴大手大腳,兩人便吵了起來。邊富貴甚至提出要分家,各管各的。endprint
“老爸這個人,和您過了大半輩子,您還不清楚他的脾性?他就是那么一個人,老實、規(guī)矩、實話實說。再說,現(xiàn)在我們家,在您的英明正確領(lǐng)導下,發(fā)了財,致了富,享受一下生活也是人之常情吧,不然發(fā)財有什么意思?您們都辛苦了大半輩子了,也到了該享受的時候了是吧。您看看我們原來灣子里的那些人家,有哪個還像我們老爸那樣老老實實一心一意守船?有哪個不是天天在泡館子?我感覺老爸做得很好了?!?/p>
“船是掙錢的呢,現(xiàn)在倒好,連油船的錢都沒得了,那這船還有什么守頭?他以為我們現(xiàn)在是金山銀山了?也不想想,你要戀愛、要結(jié)婚成家,要多少錢?你妹妹現(xiàn)在補課一個月大幾千,以后還要上大學,去國外留學,要多少錢?”
邊亮不再說什么,謹慎開車。要到湖景小區(qū)時,便得意地問許佳紅他車開得怎樣,可許佳紅沒有答應。
許佳紅在想究竟去不去磨湖見邊富貴。邊亮說要去磨湖,明擺著是想借這個機會讓她和邊富貴和好起來,她不想讓孩子們跟著難受。
“你不是說要去兜風嗎?我就聽你的,去磨湖看一看?!?/p>
磨湖風景區(qū)是開放景區(qū),但并不讓車輛在景區(qū)內(nèi)通行。邊亮心里不爽。他是想把車開進去風光風光的。這不僅僅是他有了車的問題。
邊亮將車泊在門口,沒有熄火,讓許佳紅在車上等著。許佳紅說,“不讓進我們就不進吧,走進去。”邊亮說,“才邪完了呢,我們就是磨湖的人,還不讓進去了?”邊亮說時拿了手包,去了門衛(wèi)室。
也不知道邊亮和門衛(wèi)說了什么,門衛(wèi)竟出來把車輛通道打開了。邊亮上車,開車往里走,許佳紅問門衛(wèi)怎么放行了,是不是磨湖人的車子能夠進去,邊亮說,“磨湖人算個鳥,錢!我給了那個家伙一百塊!”
一進景區(qū),邊亮便把車窗放下來了,“姆媽,里面風好,吹自然風比空調(diào)舒服?!?/p>
磨湖是老公園,綠茵如毯,法國梧桐粗壯如柱,樹癭如小兒腦袋,枝繁葉茂,遮天蔽日。時間雖近中午,里面的空氣卻透著涼爽。邊亮沒有將車直接開到老爸那里,而是沿著主道向里行駛。
主道上有三三兩兩的游人,有電動觀光車。邊亮不自覺地把車開快了。
風就大了,邊亮和許佳紅的頭發(fā)都飄了起來。邊亮感覺有不少人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把音響開大了些,汪峰那深厚而又滄桑的聲音在磨湖里回蕩起來。
當我走在這里的每一條街道
我的心似乎從來都不能平靜……
“姆媽,我今天才有感覺?!?/p>
“什么感覺?”
“磨湖就是我們家的后花園?!?/p>
許佳紅撲哧一笑。她也有一種跟往常不一樣的感覺。過去,她總是站在一種她向往的生活之外,是一個旁觀者,隔著一層薄紗,她看不真切,更走不進去?,F(xiàn)在,這層紗不在了。她不知道是不是這車把她帶進去的。
“你慢點!”許佳紅說。
邊亮在公園里兜了一大圈,這才去了他老爸守船的地方。
這地方叫柳樹灣,湖岸栽了一排柳樹。柳樹很大,樹干要兩人合圍,黑黢黢地掩映在飄飛的柳絮中。這和許佳紅在家的陽臺上看到的有很大不同。在陽臺上,只能見到一團一團的綠色,像一團團綠色的霧。
許佳紅下車,眼光先是尋找岸上,卻沒見有船晾在太陽下。邊富貴往年油船時,她給邊富貴送過飯,她看見過邊富貴油船。把船倒扣在幾根木杠上,在太陽正烈時,拿一塊白棉布蘸了桐油往船上抹,抹一遍又一遍,曬干了又抹。那時邊富貴戴著草帽、身上只穿一條短褲,渾身也像抹了油一樣發(fā)亮。
可現(xiàn)在,往年油船的地方空空的。
船這么快就油好下水了?她想。
岸邊有幾條船在水面上搖蕩著。邊亮和許佳紅一條一條船看過去,卻沒有看到邊富貴。讓許佳紅感到奇怪的,居然船主們她都不認識,他們也都不認識許佳紅,一個勁兒地攛掇許佳紅和邊亮坐船游磨湖。
“姆媽,看到了吧,我們?yōu)匙永锏娜硕疾辉谶@兒守船了,都把船租給別人了。怎么說老爸不容易呢?別人都把船租出去,上岸了,曬不著淋不著了,泡餐館打牌去了,可我們老爸還堅守著,就憑這一點,我覺得就挺不容易的,我就很佩服的?!?/p>
許佳紅還真被邊亮這幾句不咸不淡的話給打動了。是呀,現(xiàn)在,邊富貴還能老老實實在這兒守船,她確實應該知足了。
遠處的水面上有幾只船漂著,像幾片樹葉。許佳紅以為有一片樹葉是邊富貴。
許佳紅記得她家的船一直拴在前面一棵歪脖子柳樹下,就和邊亮走過去,在樹下站著。等了一陣,終于等到那條船靠岸了。
船主卻不是邊富貴。她仔細辨認著那條船,認出她面前的這條船就是她家的。
船主是一個中年男人。他告訴許佳紅,船是從別人手里租來的,一年給他交三萬?!澳谴魅ツ膬毫??”許佳紅問。中年男人想了想說,
“可能是出去做生意去了吧。十天前還來過,要明年的租子,說他要出去做事?!?/p>
許佳紅一下懵了。做生意,做什么生意?要邊亮打電話問問他在哪里。
邊亮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邊撥電話邊往一邊走。開始邊富貴說他在守船,待邊亮說出他和姆媽就在柳樹灣時,才改了口,說他在河南,家里太悶了,他想出來散散心。
邊亮接完電話,走到許佳紅跟前,說老爸真是出去談生意了。許佳紅問去了哪里,什么生意,邊亮想了想說,河南,好像是藥材。
許佳紅疑惑地瞪了邊亮一眼。
“老爸……可能是想給姆媽一個驚喜吧?!边吜琳f。
上了車回家,邊亮怕她生氣,說,“姆媽千萬不要生老爸的氣。老爸這回,不經(jīng)領(lǐng)導同意,擅自將船租給別人,擅自出去做生意,這也確實太無組織無紀律了。他回來,我們一定要求他做深刻的檢討,給您寫保證書……”
許佳紅沒讓邊亮胡扯下去,“做生意?幾萬塊能做什么生意?”
出了公園,路過沿湖街,許佳紅突然說,“你找個場子停車吧,我今天也不做飯了。我們上館子?!眅ndprint
點了菜,許佳紅便給邊亮說去表舅公司上班的事,最多三天后就去上班。邊亮要等牌照上好再去,許佳紅說,“那你就坐公交,等牌兒來了再開車去!”邊亮知道姆媽的性子,不敢再說什么。
邊亮去公司上班后,許佳紅去遛狗??匆娗f小鳳,便朝莊小鳳走過去。
許佳紅的杰克和莊小鳳的安迪早熟絡了。人沒到一起,兩只狗狗先親熱上了。許佳紅說,“到底是畜生。”莊小鳳笑起來,“畜生比人好呢,想干嗎干嗎,無拘無束的,也不怕丟人現(xiàn)眼。”許佳紅沒心思和莊小鳳說笑,嘆了口氣。莊小鳳說,“你有煩心事?”許佳紅說,“你說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啊,原來我想,人要是有了錢,不愁吃不愁穿,日子就好過了,順心了。想不到有了錢之后,煩心事卻不見少。人真是沒一天好日子過。”莊小鳳說,“你有什么不順心?房子一大堆,一個指頭兒不彎,躺那兒吃躺那兒喝,幾輩人也用不完,兒子進了好公司,女兒聽話又上進,老公還天天給你守船掙錢,知足吧!”許佳紅說,“你想得到美!”莊小鳳盯著許佳紅的臉,看了一陣,似乎要從許佳紅臉上看出什么來,“邊富貴在外面找人了?”許佳紅想了想,把邊富貴將船租給別人,悄悄去河南的事說了。
莊小鳳哈哈大笑起來,“我以為有蠻大個事哩?!痹S佳紅說,“不大嗎?他可能是真有了什么人,一起出去野去了?!鼻f小鳳說,“不會吧,邊大哥可是個老實人?!痹S佳紅當然也希望不會??上肫疬吀毁F的變化,又不得不往這方面想。搬到新房后,許佳紅要和邊富貴去照個婚紗,可邊富貴不干。他說年紀大了照個婚紗,掛在屋里,別人會說他們是二婚。許佳紅要去補辦結(jié)婚證,邊富貴也不去,說沒這個必要,還說,房子拆遷前他們辦離婚,拿到新房子就去辦復婚,萬一上面追查起來,他們這就是騙取補償費?!岸颊f男人有錢就變壞?!鼻f小鳳說,“錢在你手里,他壞得到哪里去?許佳紅,現(xiàn)在我們不是磨湖村的農(nóng)民了。男人不會像過去那么老實了。照我看,邊富貴即使像你說的帶了別的女人出去野去了,也沒有多大個事情。你沒聽說,現(xiàn)在城里修鞋匠都找個二奶呢,沒有二奶就不是個男人呢,二奶就是男人的臉面呢。你知道我們老磨湖的男人,現(xiàn)在天天都在干嗎?坐飯館兒麻將館,上練歌房洗浴房,美其名曰聯(lián)系業(yè)務,其實就是吃喝嫖賭。邊富貴偶爾來這么一次,你就受不了了?現(xiàn)在你又不是沒錢,他壞你也壞啊,看看哪個壞得過哪個?”許佳紅說,“我是擔心孩子。你不知道,孩子跟過去也不一樣了,就好像我們家有金山銀山,花錢像流水。”莊小鳳說,“你掙了這么多房子,不就是為了讓孩子們花的?你還想要他們像我們一樣吃那些苦?”許佳紅長嘆了一聲。莊小鳳說,“也許我們把事情想復雜了。也許邊富貴真是去找生意了呢,也許是他們那一伙守船的人一起去看少林寺了呢?!?/p>
和莊小鳳扯了一陣閑篇,許佳紅心里稍稍輕松了些。許佳紅想找?guī)讉€守船的人問問,可覺得這樣做有些丟人,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午休時許佳紅做了一個夢:邊采芹考取了大學。她在太子酒店里設宴請客,把邊采芹學校的老師、補課的老師,磨湖灣子里的人,把姆媽和外婆都接來了。酒店里面張燈結(jié)彩,大家都恭喜她女兒考上了大學。
杰克的汪汪聲吵醒了她。她起床,一邊揉眼一邊往客廳走,這時看見是杰克在對著一個陌生人咬,許佳紅看清杰克咬的人是邊采芹,她正站在客廳里,身邊放著一只行李箱。
“大中午的怎么回來了?學校放假了?”許佳紅一臉的疑問,“剛才我還做著夢呢,夢見你考上了大學。”
“我不讀了?!边叢汕壅f著,拖著行李箱去她房間。
“讀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不讀了?”許佳紅望著邊采芹的背影說,人也往邊采芹跟前走。正要進房間,邊菜芹“砰”地將房門關(guān)上了。
這太意外了。許佳紅立刻打喬老師電話。喬老師說,邊采芹這陣子常常曠課、遲到,夜不歸宿,作業(yè)也不交,今天上課時打瞌睡,數(shù)學老師問她作業(yè),她竟然就出了教室。她正準備給許佳紅打電話說說這事的。
許佳紅想不到是這樣,對喬老師說,她會馬上把她弄到學校來,可喬老師說這事不能操之過急。她既然回家了,就讓她在家待幾天,慢慢引導。
許佳紅心中焦急,可不知如何是好。想起剛才的夢,眼里不知不覺流下淚來。
許佳紅在邊采芹身上寄托了她的理想。她沒有考上大學,她要讓女兒考上大學。她要讓女兒出國留洋,然后體體面面地在大城市工作。她總覺得這才是真正地進入了城市。雖然現(xiàn)在磨湖村變成城市了,可她總覺得那不是真正進了城市。
令許佳紅感覺自己不是真正進入城市,除了進入方式外,還有小區(qū)的狀況。雖說從表面上看,湖景小區(qū)具有了城市的所有特征。高樓、綠地、健身器材、亭臺回廊噴泉地下車庫等等,應有盡有,可許佳紅總感覺有些不一樣,總感覺它帶著一種奇奇怪怪的氣息。它既是城市又是鄉(xiāng)村,既不是城市又不是鄉(xiāng)村,這既是她想要的城市,又不是她想要的,總之有些似是而非。
許佳紅生出這種感覺并不難理解。小區(qū)還有不少人在自家陽臺上裝晾衣竿,天線鍋,把豪車停到自家樓前,把電視和音響聲音開得震天動地,存心要讓小區(qū)的人都聽得見。尤其是小區(qū)死了人之后,有人仍在院內(nèi)搭一個帳篷設置靈堂,放哀樂,唱卡拉OK,放鞭炮,吵得幾個小區(qū)的人不得安寧。城管曾因為相鄰小區(qū)數(shù)次投訴來管過,罰款,可罰款管不住這里財大氣粗的業(yè)主……除了業(yè)主,小區(qū)還有很多租戶,東西南北中,七行八作什么人都有。簡直就像一個大雜燴,一個升級版的城中村,就像一個邋遢的人換了一件時尚華麗的衣裳……
許佳紅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兒又站起來,走到邊采芹房門口,敲門。她想無論如何還是要讓邊采芹上學。
“采芹,你現(xiàn)在還小,你可能還不懂得姆媽的心,你開門,姆媽給你說說。”許佳紅在門外說。
“采芹你開門,無論有什么事,你和姆媽說。什么事都沒有讀書大……”許佳紅又說。
邊采芹不開門,也不吭聲兒,只有杰克望著房門汪汪叫著。許佳紅望著門嘆息,正要轉(zhuǎn)身,聽見邊采芹在屋里嚷起來,“你別說了好不好?我說不讀就不讀了。”endprint
“不上學怎么行?將來……”
“你究竟是為了我還是為了你自己?你要是真心為了我,你就把要花的那些冤枉錢給我好了,把我的房子給我好了,我用這些錢去做生意?!?/p>
許佳紅聽邊采芹這么說,頓時頭暈目眩。許佳紅真想把門砸開,好好教訓教訓邊采芹。
可想想還是忍住了。
許佳紅想,只有給邊富貴打電話了,讓他回來做做邊采芹工作??纱蛄耸畮追昼姡吀毁F都不接電話。
許佳紅只好給邊亮打電話,要邊亮下班后就回來,勸他妹妹上學。
邊亮晚上回來,一進門許佳紅就拉他在沙發(fā)上坐下,輕聲說要他如何如何做好邊采芹的工作,無論如何要讓邊采芹去上學。邊亮說,“妹妹這書,不讀就不讀吧?!痹S佳紅眼瞪大了,
“你說么事?”邊亮說,“姆媽我說句您不愛聽的話?,F(xiàn)在這書讀不讀真的很無所謂了。就拿您自己說吧,您當年一心想考上大學,您要是考上大學了,您現(xiàn)在在做什么?當廳長、工程師、經(jīng)理、教授?要是混得好,可以,混得不好,也可能一輩子就是個處長、科長、講師什么的對吧?就說當個教授吧,您看看現(xiàn)在的教授,有誰成了千萬富婆?有您現(xiàn)在這么多財產(chǎn)?您有現(xiàn)在這個財富,有您現(xiàn)在這樣的生活?也許正因為您沒上大學。要上了大學,您也許就什么都不是了……”
許佳紅像不認識兒子似的,嗔道,“你這是什么話?我把你請回來做你妹妹工作,你倒成了她的說客。難道人就只有錢重要嗎?”邊亮說,“您說干什么不是為了錢?就說那些死命讀書的,還不是為了錢?這個世界您沒看明白?有錢就有一切,沒錢就什么都不是?!痹S佳紅說,“我不跟你講嘴勁,你今天的任務就是把你妹妹工作做通,讓她馬上去上學?!?/p>
許佳紅這時站起來,倒了一杯水,放到邊亮面前,要他給邊采芹端過去,“無論如何,要讓她早點回學校。都高二了呢,耽誤不起了。”
許佳紅看邊亮敲開了邊采芹房門,這才去廚房做飯。
過了一陣,邊亮來到廚房。許佳紅問,“怎么樣?”邊亮說,“我曉得的道理都講了,連天天用奧迪車送她上學這樣的條件都許了,可她就是不答應上學?!痹S佳紅說,“她不讀書了,想干什么?”邊亮說,“沒說?!痹S佳紅說,“她真的以為自己可以躺著吃躺著喝,什么都不用干了?給你爸打電話,叫他馬上回來?!?/p>
吃飯的時候,許佳紅讓邊亮叫邊采芹吃飯,可沒叫出來,邊亮說邊采芹已經(jīng)睡了。許佳紅問邊亮給他爸打電話沒,邊亮說打了,他說這兩天會回來。
許佳紅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邊富貴身上,可邊富貴就是不回來。每次電話打過去,邊富貴都把電話掛了。
過了五六天,邊富貴才回來。
杰克還沒見過邊富貴,一見邊富貴,便竄到邊富貴前面咬起來,把邊富貴當成了一個入侵者。
許佳紅心里很煩,瞪著邊富貴說,“你還知道回家的路?”邊富貴說,“不就是邊采芹上學的事嗎?”
邊富貴坐到沙發(fā)上,靠住,把雙臂伸開架在沙發(fā)靠背上。
許佳紅說,“你覺得這是個小事?”
邊富貴把手臂放下來,“不就是讀書嗎?不讀就不讀吧,不讀書又不會死人。”許佳紅的聲音高起來,“你還是不是她爹?”邊富貴說,“你就是錢燒的。讀書是一個人的天分。沒這個天分,你就是用鉆子鉆她,也鉆不出個窟窿。再說,就說你鉆天拱地,傾其所有,讓她念上大學,可念上大學又怎樣?現(xiàn)在大學生多如牛毛,塞腳丫子的就是大學生,女孩子更慘。大學畢業(yè)不是去餐館里洗碗端盤子,就是去洗發(fā)店賣淫,去傍有錢人,去做小。所以,現(xiàn)在有些人根本不讓孩子上學了,把孩子讀書的錢給她存起來,長大了給他做點小生意。”
邊富貴跟邊亮簡直就是一個腔調(diào),她真懷疑他們是不是串通好了?!澳阆胱屗院笠踩プ錾??”邊富貴說,“天生一人,必有一路?!痹S佳紅說,“不讀書,路在哪里?難道可以玩一輩子?”邊富貴說,“玩一輩子怎么了?玩一輩子的女人還少嗎?有福的女人一輩子就是玩的?!痹S佳紅說,“她總要嫁人,成家吧?不讀書,沒份好工作,會嫁到什么樣的人家?”邊富貴說,“她長得不差,我們也辦得起像樣的嫁妝,她還嫁不到一個好人家?現(xiàn)在有錢人哪個還在乎女人有沒有才藝?在乎的就是你長相,你會不會玩,你有沒有像樣的嫁妝。”
“簡直是胡說八道。”許佳紅只覺得心里堵得不行,“邊富貴,你這個態(tài)度,回來做什么?你這個態(tài)度就不要回來!”
邊富貴望著許佳紅,不疾不徐地說,“我沒想管這個事,你管怎么折騰怎么折騰。我,是回來拿錢的。”
“拿錢?拿什么錢?”
“我做生意,要錢,打牌,輸了,要錢。”
許佳紅想不到是這樣。她頓時似乎明白了什么。“邊、富、貴,我明白你為何對邊采芹讀不讀書無所謂了,你是心中早就沒有我們了。”
邊富貴這陣子正跟一個叫翁倩的美女打得火熱。這些天,他和翁美女一起旅游,從河南到陜西跑了一大圈。
翁倩是邊富貴跟伙計們一起去K歌時認識的。磨湖村變成湖景小區(qū)后,在磨湖守船的十幾個船主隔三岔五便要下一次館,喝點酒,聊下天,享受一下生活。開始是在磨湖一帶的小餐館,以后就把檔次提高了,去湘鄂情、太子,而且不僅喝酒聊天,還去K歌,去洗澡,去熏蒸了。翁美女就是邊富貴前不久在巴山夜雨認識的。邊富貴認識翁倩后,找了家賓館,包了房間,讓翁倩住著,每天下了船就去賓館與翁倩幽會。
翁倩特別有風情。每次邊富貴到她房間,她總能弄一點花樣,把邊富貴樂得翻了天。更讓邊富貴想不到的是,她從來不向邊富貴要這要那,也不向邊富貴打聽什么,譬如說邊富貴的家庭情況等等。邊富貴曾試探過她,說他們不會有結(jié)果,只能做露水夫妻。翁倩說露水就露水,露水才新鮮呢。邊富貴說他在這城里沒房沒車,只有這一條破船,翁倩說,她也不是奔著邊大哥的財產(chǎn)來的,邊大哥有沒有什么一點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喜歡邊大哥這個人。邊富貴說你喜歡我眼上的疤子?翁倩躥上來,叭了邊富貴的疤瘌一口。邊富貴覺得她單純、真誠。他覺得和翁倩在一起與和許佳紅在一起完全是兩種感覺。endprint
翁倩這么可人,邊富貴有時很想和許佳紅離了,娶翁倩。是呀,他和許佳紅早就離了呢,從法律上說,他和許佳紅沒有半毛錢關(guān)系了。他完全可以再來一段婚姻,開始一段新的生活呢。
可又下不了決心。真離了,財產(chǎn)他就只有一半,或者還沒有一半了。更重要的,在伙計們口中,離了婚再娶是笨蛋。不離,財產(chǎn)都是他的,女人只是一個管家,是個出納。有錢人哪個在外面沒有幾個奶?
問題是現(xiàn)在他腰包癟了,囊中羞澀。偏偏許佳紅,不僅是個出納,是個管家,還真正掌著實權(quán)。他要用錢,都要給許佳紅說。他今天是一種試探,看看許佳紅的反應,如果許佳紅給他錢了,能保證他和翁美女的花費,就這么過下去。
邊富貴不回答許佳紅心里有沒有他們的問題,“我……欠了一屁股債,天天有人追著我要債,我沒法子了,才出去躲債?!?/p>
許佳紅說,“我看你現(xiàn)在就沒一句實話了。”
邊富貴說,“實話也好,假話也罷,你直說給不給錢吧。你要是不想給,我也不想為難你。我用我自己的錢?!?/p>
許佳紅這才明白邊富貴為何今天要錢這么理直氣壯,看來他心里早就盤算好了?!澳愕囊馑嘉颐靼琢耍且x婚,我同意離,我只有一個條件,孩子跟我?!?/p>
邊富貴這時心里更矛盾了。他只是想逼使許佳紅拿出錢來,沒想許佳紅不吃這一套,而且爽快地同意了,連忙說,“離……婚……法律上……我們早……離了……”邊富貴結(jié)巴起來,“我……沒說要離……婚。”
“那就是分家,一個意思?!?/p>
邊富貴想不到許佳紅是這種態(tài)度,頓時覺得自己離婚的想法真是太沖動了。這就好像你看上了某件物品,想花重金買下來,結(jié)果別人說送給你,你陡然會覺得那東西不是你想要的了。“我也沒說要分家。我是這個家的男人是吧,可我……像個男人嗎?我能做一分錢的主嗎?你沒覺得我窩囊?你天天侍候自己一張臉,沒想想男人也是你一張臉?”
許佳紅簡直被邊富貴繞懵了?!澳愕降滓趺礃樱且x婚還是要錢?或者還是要當家?”
邊富貴說,“我……要錢,我輸了二十萬?!?/p>
許佳紅沒想到邊富貴會要這么多。她沒問邊富貴拿錢做什么。她不想再說什么了。邊采芹這么待在家里,最重要的是邊采芹。她把銀行卡找出來,丟到邊富貴面前,“拿去!少給我陰陽怪氣的!”
許佳紅二天一早就去學校找喬老師,她想知道邊采芹怎么突然就變了。喬老師說邊采芹有可能是有了網(wǎng)癮,并要許佳紅現(xiàn)在不要著急邊采芹上學的事,而是要想辦法戒除網(wǎng)癮,喬老師并且建議她去找找?guī)煼洞髮W專門研究戒除青少年網(wǎng)癮的敖教授。
敖教授給了許佳紅一些建議。如,轉(zhuǎn)移孩子的興趣。她喜歡唱歌,喜歡音樂,可以請個老師教教她;喜歡旅游,可以陪她去看看風景……總之,要把她從網(wǎng)絡虛擬世界里拉到現(xiàn)
實生活中來。沉溺網(wǎng)絡游戲的孩子,某種程度上世界觀和價值觀都有一些扭曲,心理不太健康,在某種意義上說也算是病人,所以,當家長的要跟她多一些交流,多一些耐心。許佳紅覺得敖教授說得有道理,回家后,便敲門要和邊采芹說說話。可邊采芹不開門。許佳紅在門口,輕輕地敲門,輕言細語地說,“采芹,你不想上學就不上了,可你不能長期待在屋里,你這樣成天見不著陽光,身體會弄垮的。我們報個團去旅游吧,出去散散心?”
屋里沒有一點動靜。許佳紅又說,“你要是喜歡唱歌,喜歡跳舞,我們?nèi)フ覀€老師教教你……”
房里還是都沒回應。許佳紅心里的氣上來了,想發(fā)火,可想起敖教授說沉溺網(wǎng)游的孩子就是病人的話,便忍了下來。
杰克站在門邊咬著,許佳紅有了主意,“采芹,我去買菜,杰克就放在家里,你幫忙看著。”
許佳紅把杰克留在家里,出門買菜去了。買了菜回來,邊采芹房門仍沒有開。杰克顛顛地跑過來,站在她面前,可憐兮兮地望著她,似乎眼里充滿了幽怨。
許佳紅做好了飯,叫邊菜芹吃飯,叫了半天也沒叫出來。許佳紅吃完飯,邊采芹才出來了。
邊采芹吃飯時,許佳紅便說起旅游、說起學唱歌的話,邊采芹不吭聲兒,夾了些菜,端進房里吃去了。
一晃半個月過去,許佳紅和邊采芹沒有一次成功的交流。許佳紅有些著急了,像這樣下去,邊采芹什么時候才能像敖教授說的,回到現(xiàn)實中來?
這天晚上,許佳紅吃完飯就等在桌邊,邊采芹剛一端起飯碗夾菜,便抓住時機說,“采芹,你今天吃飯后,把杰克拉出去遛遛。姆媽早晨去買菜摔了跤,走路有些不方便?!边叢汕鄄恢暎椭话巡送肜飱A。許佳紅說,“你小時候是很喜歡狗狗的,你還記得我們家盼盼嗎?那條黑狗,毛像緞子一樣,眼眶上有撮白毛,像熊貓,是你給它取了名盼盼?”邊采芹嘴里蹦出一句,“你能不能不說這些?”許佳紅被噎住了,可仍耐著性子說,“我記得你最喜歡它了,走哪兒都要帶著……”邊采芹說,“說這些有意思嗎?你不就是想讓我出去嗎?想讓我出去,簡單啊,你把我的房子給我,我今天就出去?!边叢汕蹔A好了菜,說完就端著碗往房間走了。
許佳紅再也忍不住了,吼起來,“你的房子?你的房子在哪兒?我今天算明白你為什么要回來了,為什么待在屋里吃,還這么理直氣壯?”邊采芹“砰”地關(guān)上了門,可許佳紅沒有停下來,她肚子里積了一肚子火,差點都要把自己憋死了?!澳阋詾槟闶沁@個家的人,這個家的財產(chǎn)就天經(jīng)地義有你一份,你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你以為這一切都是理所應當?你打算就這樣活下去,活一輩子……”
許佳紅站在邊采芹房門口吵了一陣,才坐到沙發(fā)上。淚從眼里掛下來。杰克跳到她腿上,嘴里哼哼著,像哭,又像是在安慰她。
她搞不清楚邊采芹怎么突然之間變成這樣了。翻天覆地,就像磨湖村變成了湖景小區(qū)。
邊采芹一直是個乖乖女,除了讀書笨點兒,別的都好。許佳紅不讓她穿低腰的牛仔短褲,不讓她把頭發(fā)披著,不讓她用口紅,不讓她穿高跟鞋,她都聽了。邊富貴甚至說許佳紅偏心,對邊采芹苛刻了。許佳紅說,她不想讓邊采芹靠模樣吃飯。endprint
想起這些,許佳紅心里更難受起來。她有一種夢碎了一地的感覺。
令許佳紅感到心里還有點踏實的是邊亮。邊亮自愿住到公司里去了。他對許佳紅說,公司宿舍的條件雖然差點,但住在公司,可以省不少汽油錢,省去不少的時間,還可以鍛煉一下自己的吃苦精神。許佳紅有時候打電話和他說邊采芹的事,他也總做些勸解。許佳紅感到邊亮成熟了,省心了。
哪里想到這一切是邊亮裝出來的,是他的韜晦之計?
這天下午,許佳紅正在小區(qū)遛狗,一向不輕易給許佳紅打電話的邊亮表舅給許佳紅打來電話,說邊亮沒在公司干了。
許佳紅心“砰”地一炸,“他……沒……在公司干了?”邊亮表舅說,“聽經(jīng)理說,他一個多星期沒來了??赡苁浅圆涣诉@里的苦,趁我出國,他就開溜了。在我們這邊干操作工確實有些苦,我這么安排,是想鍛煉鍛煉他,我大學畢業(yè)后也是從操作工干起的?!?許佳紅腦子里嗡
嗡響,“昨天……給他打電話,他還說他在公司呢?!北砭苏f,“邊亮實在不愿意在我們這兒干,表姐也不要勉強他。但表姐卻不能什么事都慣著他。我今天詳細問了問他的經(jīng)理,他說了一些情況,我覺得有必要給表姐說說。他在廠里時候,沒怎么在食堂里就過餐,每天晚上出去喝酒,吆五喝六,男男女女,開車兜風、K歌、消夜,有時候還住酒店……我有點擔心這樣下去,他學壞,會成毛病……”許佳紅說話都有些結(jié)巴了,“他……這……是真的?”表舅說,“表姐也不必要太擔心。他現(xiàn)在人還小……”
許佳紅沒聽清表弟說了些什么,耳朵像一下聾了,里面只有一片嗡嗡聲。
六
許佳紅腦子里斷片了。她不明白是什么時候掛掉表弟電話的。清醒過來時,她發(fā)覺自己坐在小區(qū)乒乓球臺邊的水泥凳上。她這時才想起自己是出來遛狗的。可狗呢?她四下望,卻沒看見杰克的影子,不知杰克什么時候從手里溜掉了。
她站起來,又坐下。手機還捏在手里,她看了一眼,裝進了褲兜里。
她突然感覺這個地方很陌生,很不真實,她面前的高樓,綠化樹,健身器材,鵝卵石路面等等像一種虛幻。
剎那間,磨湖村原來的景象——她家的老屋,村里那些田壟、垂柳,莊稼、池塘……浮現(xiàn)出來。她突然有些想念過去了。她在心里嘆了一聲,要是能回去真好!
可是,怎么還能回得去呢?她感到自己就像一個趕路的人,突然走到了一個前不著村、后不挨店的地方;像是一輛沒有站點也沒有終點的列車,只能轟轟隆隆向前開去,停不下來,也沒有別的軌道……
直到莊小鳳把杰克給她送來。
回到家,她便給邊亮打電話,要邊亮回來。
邊亮晚上10點多才回來。一進門,便給許佳紅說表舅有些不了解情況,他在表舅那兒干不下去,不全是因為活太苦了,而是因為學不到東西。他現(xiàn)在就是想學東西,將來自己開個公司。所以,他出入餐館,是在做考察,想做個網(wǎng)商,在網(wǎng)上賣小龍蝦。
許佳紅沒讓他說下去,“別說這些沒用的。叫你妹妹。今天我有話對你們說?!边吜琳f,“我想給你解釋一下?!痹S佳紅發(fā)起火來,“把你妹妹叫出來!”
邊亮走到邊采芹房門口,敲門,屋里沒動靜,打邊采芹手機,聽到了手機鈴聲,但邊采芹就是不接聽。又敲了一陣,仍叫不開,只好跟許佳紅說,“我叫不開?!?/p>
許佳紅站起來,到餐廳抱了一把椅子,走到邊采芹房門口,朝房門砸過去。
“哐啷”一聲,門開了,椅子倒在地板上。
邊采芹仍盯著電腦,就像早料到了。
“你們!”許佳紅手指頭點著邊采芹和跟過來的邊亮,吼起來,“都給我聽著,聽仔細了。我今天要和你們把話說清楚,你們變成今天這個樣子,我有責任。自從搬了家,成了城里人,又有了幾套房子,有了錢,我就講究起來了,不做事了,過起了有錢人的生活。這給了你們錯覺,你們覺得有了房子,就不需要靠自己的雙手了,可以不勞動只享受了。今天我給你們做檢討。同時我決定從明天開始去找工作。你們兩個,也去找。從明天開始,家里再沒有飯給你們吃了。我今天給你們每人十天生活費,讓你們找工作這段時間有口飯吃。錢用完了,你們自己去掙。都聽到了嗎?
邊亮說,“姆媽,十天太少了。三個月,您給我三個月時間,我一定讓您看到我成功。”
許佳紅說,“除非你去表舅廠子,老老實實上班。”
邊采芹眼睛一直盯在電腦上,身子像被定住了。許佳紅說,“邊采芹,你呢?”
邊采芹說,“你不就是趕我們走嗎?你把我的房子給我,我馬上出門?!?/p>
許佳紅說,“你們不要指望靠房子養(yǎng)活你們。房子不是你們的。是我的。如果你們好好讀書,好好工作,我就把房子給你們,要是你們不讀書,不工作,我就把房子捐給國家?!?h4>七
許佳紅覺得她的變化是從去美容院開始的。如果不去美容院,她會去春天里小區(qū),她就不會想著城里人的面子。她覺得自己也是走得太遠了。
她把梳妝臺上的洗面乳、亮膚水、面膜等等一股腦都扔到垃圾桶里,把美容店的年卡和杰克給了莊小鳳。
她給馬經(jīng)理打電話,說想去春天里找份事做,可馬經(jīng)理卻說,管理員的位子早給別人了。許佳紅說她還是想做原來的工作,做保潔員。馬經(jīng)理說他們剛招了幾個保潔員呢。
記得社區(qū)經(jīng)常發(fā)布一些招聘信息,許佳紅便去社區(qū)。
許佳紅把身上的漂亮衣服都掛了起來,找出過去的舊衣裳穿上,把手上的金戒指脖子上的金項鏈耳朵上的金耳環(huán)統(tǒng)統(tǒng)都取了下來。
邊亮和邊采芹房間的門都關(guān)著。她知道他們都還沒起床,卻沒有喊他們。她不想再婆婆媽媽了,不想再嘮嘮叨叨,像他們還是三歲小孩子一樣對待了。她要讓他們知道,她是說一不二的。
她從提包里拿出錢包,數(shù)了五百塊錢放在茶幾上,又數(shù)了五百塊錢放在旁邊,然后在每沓錢上留了一張字條。
到了社區(qū),打聽到只有招聘送外賣、送快遞的,許佳紅便去找羅書記,羅書記建議她去街道看看。endprint
街道的撒大姐接待了她。撒大姐先介紹自己,說她不是傻子那個傻,是撒網(wǎng)的撒。撒大姐問她愿不愿意做環(huán)衛(wèi)工,磨湖路缺一名環(huán)衛(wèi)工,月薪一千四百五十元。許佳紅想想答應了,并說自己曾在小區(qū)物業(yè)做過保潔員。
撒大姐問許佳紅帶了戶口簿沒有,許佳紅拿出戶口簿。撒大姐看過許佳紅的戶口簿,又盯著許佳紅看,反反復復地看了一陣,問道:“你真是湖景小區(qū)的?我怎么看你都怎么不對啊。聽說你們小區(qū)的人,都是土豪,男人們都有產(chǎn)業(yè),交給別人打理,自己吃吃喝喝;女人都是全職太太,無所事事,成天是逛逛街,購購物,你怎么還要出來做事,而且還是做環(huán)衛(wèi)?”許佳紅說,“不都是這樣。有的人也就一兩套房子,活不了人,又沒田沒地了,也就只好找點事做,免得坐吃山空?!比龃蠼阌终f,“聽說你們管房子叫什么?啞巴兒子?這說法好。但我看,房子比兒子好?,F(xiàn)在,有幾套房子,什么都不怕,坐在屋里,每個月都有人送錢來。可要是有幾個兒子呢,那可就慘了。現(xiàn)在的年輕人啊,他就沒有孝敬老人的概念,別說送錢給你,恨不得買個榨油機,把你骨頭都給榨干嘍。說啃老那是好的。那他簡直就是來討債的,來折磨你的?!痹S佳紅笑笑,敷衍著,“誰說不是呢?現(xiàn)在最讓人不放心的就是孩子?!?/p>
撒大姐發(fā)了一陣感慨,才言歸正傳,要許佳紅把身份證、戶口本復印了,填了表交了,去環(huán)衛(wèi)所領(lǐng)活去。
到了環(huán)衛(wèi)所,所長讓人給許佳紅拿來了工作服、帶了布簾的草帽,然后叫了一輛垃圾清運車,把許佳紅送到路段。
路段上有一個很小的活動板房,幾個平方米。里面放著清掃工具,也是環(huán)衛(wèi)工換衣服和休息的地方。司機給了許佳紅一把鑰匙,要許佳紅將工作服也放在里面,把水和飯菜也放在里面。要許佳紅明天上班,凌晨三點鐘到崗。
司機走后,許佳紅便把橙紅色的工作服換上了,把鞋也換了。她想今天就穿著這身衣服回家。
工作服大了一圈,她感覺自己頓時變矮了許多。
許佳紅回家時,正是中午。開門時,看到門口站著送外賣的。掏鑰匙時,門開了,邊采芹來接外賣。
邊采芹沒認出她,接了外賣就把門關(guān)了。
許佳紅用鑰匙開了門,進屋時,邊采芹已經(jīng)去她房間了。
許佳紅做好飯,一個人吃了飯,便開始準備明天上班用的東西:水壺和飯盒。她想好了,她要和別人一樣,自己帶水喝,帶飯吃。
晚飯時,邊采芹又叫了外賣。許佳紅啥聲兒沒吭。許佳紅想,等她把五百塊錢吃完了,看她還怎么叫?
邊亮出去了,很晚都沒有回來。許佳紅想,他是去了表舅公司里,還是出去找事了呢?想打個電話問問,可想了想,忍住了。
許佳紅的心情卻比昨天好多了。她不再那么焦急,不再那么憂心。她感覺,邊亮和邊采芹會被她打動的。
凌晨三點鐘,許佳紅便挎著三個大可樂瓶涼水,兩個大飯盒去了路段。早晨,人車稀少,城市似乎還在睡夢中。
許佳紅想起她做美容,學養(yǎng)狗,想起前段時間一心要成為城里人的日子,也有一種做夢的感覺?,F(xiàn)在,夢醒了。那不是她的生活。
許佳紅的路段有三公里,從七路公交車湖景站到火車站,另有八個垃圾桶,一處簡易公廁。清掃一遍要三個小時。許佳紅先去活動板房,放下水壺和飯盒,拿了掃帚和撮箕出來。
許佳紅拿起掃把彎下腰要掃的那一刻,臉有些發(fā)燒。她抬手把帽檐上的布簾拉下來罩住了臉。
布簾有些遮擋視線。她想了想,還是把布簾掀上去了。她問自己,為什么怕別人認出自己?
是啊,為了孩子,我這有什么怕見人的,有什么可羞澀的呢?我原來不就是做保潔員的,做保潔前不是還擔過大糞?
畢竟在物業(yè)做過保潔,清掃路面、清理垃圾桶和沖洗公廁都不是難事。干完這些,六點半不到,基本在所里規(guī)定的時間以內(nèi)。許佳紅這時便回了板房,喝了水,提了撮箕和垃圾夾去火車站。司機交代過,從火車站出來,打出租或是坐公交的人最喜歡往外丟煙頭紙屑礦泉水瓶。巡查的人撿到了就要扣錢。她的其他時間幾乎一直要待在火車站那頭。
一晃幾天過去了。許佳紅每天按時出門,到下午四點多回家,做晚飯,準備明天要帶的飲食。邊采芹仍叫著外賣,邊亮也仍在外面晃蕩,與許佳紅打不著照面。
許佳紅并不說什么。
這天下班,許佳紅正在做飯,邊亮回來了,手里拎著一小瓶可樂,倚在廚房門上,“姆媽,你去掃大街了?”許佳紅正用刀拍黃瓜,回過頭來,“是啊?!薄澳闶亲鼋o我和邊采芹看的吧?”“我們家里,無論是誰,從現(xiàn)在開始,都要用自己的雙手過日子。”“那條路上常常有人飆車。而且不久前,有個環(huán)衛(wèi)工撿路上的煙盒時被車撞死了?!?/p>
飆車的事,許佳紅已親眼看見過兩次了。先是一種刺耳的聲音在遠處響起,緊接著一輛接一輛的車便飛一樣過來了,一眨眼又飛一樣過去了。她只感到有些驚心,有些不明白為什么有人要把車開得像飛。她能感到,那時公路兩邊的護欄,綠化帶里的樹都嚇得在顫抖。
許佳紅心里有一點點感動,邊亮這是擔心她安全呢,這就是效果呢,可表面上很冷靜,“我曉得?!?/p>
“現(xiàn)在我們小區(qū)的人,都知道您掃大街去了?!边吜琳f,“您可真能作的,您知道別人都在說什么嗎?”
許佳紅沒想到邊亮想說的是這個,沒好氣地說,“我用自己的雙手掙飯吃,別人愛么樣嚼么樣嚼?!?/p>
“我們呢?您想過我們嗎?我們在外面怎么見人?我開著奧迪出出進進,姆媽在掃大街,在撿垃圾,您說我成了什么人?我給您說過,我現(xiàn)在正在籌劃辦公司,我得有個形象啊,得讓人家知道我的實力啊,您這大街一掃,我生意還怎么做?還有邊采芹。您要她讀書,讀書,您說她好意思去學校嗎?”
許佳紅心中的氣上來了。她真想抽邊亮幾個耳光,真想質(zhì)問他,姆媽干清潔工兒子就不能出門了,姑娘就不能上學了?
可想想還是忍住了。“好辦啊,你們就說不認識我。”
“姆媽您怎么就不懂呢,我今天是專門提前回來和您說這事的。這掃大街的事,您就算了吧,就算您給我們留點面子。”endprint
“要留面子可以,你明天就去你表舅廠里,老老實實地上班?!?/p>
邊亮一轉(zhuǎn)身走了,出去了。
許佳紅心里氣得不行??上胂胗轴屓涣?。這樣畢竟比不聞不問好。
邊富貴回來過一趟,知道許佳紅在做保潔員,不置一詞。他是回來拿身份證、戶口本的,他說要辦公司,要貸款。許佳紅說起逼著邊亮邊采芹自己去找工作的事,邊富貴說,“你別跟我說,你一定要搞個花樣兒你自己搞去?!痹S佳紅聽邊富貴這口氣,心中不耐煩,“我是怕你給他們錢。你要清楚,給錢是害他們?!边吀毁F說,“錢都是你管著,我哪有錢給?”
一晃十天過去了。邊采芹仍然待在家里,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吃飯就叫外賣,邊亮也一天到晚不落家。許佳紅想,他們哪里來的錢?他們手里原來還有些錢?那就等他們把手里
的錢用光吧。
這天邊采芹生日,許佳紅上班時就想怎么給邊采芹過個生日。從小到大,兩個孩子過生日,她都要給孩子做點好吃的,實在做不出什么好的,哪怕就是煎兩個荷包蛋也行??山衲赀@生日怎么過呢?
今年和過去不同了。他們不再是農(nóng)村人了,他們有錢了。湖景小區(qū)的人,大人小孩子過生日,都要去酒店了。有的甚至還在小區(qū)里放鞭炮,還弄些豪車,風風光光地接壽星去酒店。許佳紅想,或許應該給邊采芹好好過個生日,給她沖一沖,也可以緩和一下她們間的對立??捎窒耄プ霏h(huán)衛(wèi),目的就是要讓他們懂得節(jié)儉,懂得靠自己的雙手過日子,在這種情況下又去鋪張浪費不好。
想去想來,最后決定還是自己親手為邊采芹做一頓飯為好。邊采芹從小愛吃肉餃,她想下班以后,去集市上買點豬里脊,自己動手搟面皮給邊采芹做一餐肉餃。
許佳紅就去市場上買了里脊和面粉,還買了一個大蛋糕。到12樓,一出電梯,便聽到家里傳出震耳欲聾的音樂聲。
誰把音響開這么大呢,許佳紅感覺門都在震顫。
打開門,眼前的一幕把許佳紅嚇呆了。
客廳里窗簾都拉上了,吊燈、筒燈、射燈統(tǒng)統(tǒng)打開了。一大群穿戴怪異的年輕男女,有的在客廳中間跳舞,有的斜躺在沙發(fā)上吸煙、喝酒。茶幾上擺著罐裝啤酒和一些奇形怪狀的塑料壺和吸管,一片凌亂。
許佳紅在幾個赤裸著上身、胳膊上有文身的男生中間看到了邊采芹,她甩著頭,似乎要把頭甩掉下來,許佳紅感覺她就像一個瘋子。
“邊采芹!”許佳紅叫了一聲,可邊采芹沒聽見,就像進入了另一個世界。屋里的其他人也沒聽見,沒有任何反應。
許佳紅嗅到屋里有一股特殊的香味。她警覺起來。電視上常常報一些吸毒的案子,她們會不會……想到這里,她的眼光盯住了茶幾上那幾個有點像澆花水壸的東西,她可以肯定,他們是吸毒了。
手中的里脊肉、面粉和蛋糕掉到了地上。
她走過去,把音響關(guān)掉,歇斯底里地喊:“出去!都給我滾出去!”
邊采芹這時才停下來,她沖到許佳紅面前,“同學來給我過生日,怎么了?”
許佳紅指著那些水壺,“那是什么?”
邊采芹說,“我不想生日就是蛋糕蛋糕,煩死了!”
許佳紅穿著工作服,一眾人都沒認出她來,一個男生沖到許佳紅面前,叫囂起來:“你什么人啊在這兒掃我們的興?一個掃大街的還管我們唱歌?出去!”
許佳紅說,“要出去的是你們,我是邊采芹的姆媽!”邊采芹背對著許佳紅。許佳紅說,“轉(zhuǎn)過來,你給我跪下!”
邊采芹不動,許佳紅揪住邊采芹的頭發(fā)一拽,踢了邊采芹腿彎一腳,將邊采芹踢倒了下來,“說!他們都是些什么人?你怎么認識他們的?你沾了毒沒有?”許佳紅歇斯底里叫起來,像一頭發(fā)瘋的母獸。
邊采芹歪在地板上,將頭低著,散亂的頭發(fā)遮住了臉。
“說,毒品是哪里來的?你沾過幾次,錢是從哪兒來的?”
邊采芹不吭聲,許佳紅雙手掐住邊采芹的脖子,“沾上毒品,你死期就不遠了。與其你吸死,不如我現(xiàn)在把你掐死……”
“我……”邊采芹掰著姆媽的手,“沒……沾,我……不曉得那是什么東西……那都……是他們自……己帶來的?!?/p>
許佳紅這才把手松開了?!澳忝靼讍??就憑剛才這個,聚眾吸毒,就要去牢里蹲幾年?!?/p>
許佳紅留心觀察了邊采芹幾天,覺得邊采芹吸毒的可能性不大,才把這顆懸著的心放下來了。
一晃兩個月了,邊采芹仍然天天叫著外賣,邊亮也一直在外面晃蕩著。許佳紅有些沉不住氣了,準備問問他們錢到底是從哪兒來的?
這天下班,剛回到小區(qū)大門口,門衛(wèi)便告訴她有人找,讓她去物業(yè)辦公室去。許佳紅去了物業(yè)辦公室,原來是銀行的人,一男一女。他們都穿著銀行的制服,問清她就是許佳紅后,拿出幾張單據(jù),要許佳紅還款。許佳紅云里霧里,“我沒在銀行貸過錢?。俊便y行女士說,
是邊亮和邊采芹的信用卡消費,他們申領(lǐng)信用卡時填的都是許佳紅的電話號碼,他們讓他們來找許佳紅。
許佳紅這才明白是邊采芹和邊亮為何有用不完的錢了。
“我不能給他們還錢,你們找他們本人?!痹S佳紅說。銀行女士說,“我們已找過本人了,他們沒有錢還。如果您不還,到時候,我們可以通過起訴讓法院強制執(zhí)行,您希望您的孩子上黑名單?被判刑?”
許佳紅說,“你們想怎么執(zhí)行怎么執(zhí)行。”
兩位銀行的工作人員望著許佳紅,百般不解。那女士說,“我們聽說您是有錢人,您覺得錢比兒子姑娘還重要?”
許佳紅說,“你們沒看出來我是個掃街的?”
很行女士說,“您這種人,我們也不是第一次見,越有錢越摳門兒?!?/p>
許佳紅狠狠瞪了他們一眼,轉(zhuǎn)身走了。
回到家,許佳紅正準備給邊亮打電話,告訴他銀行來催款的事,門鈴響了。打開門,見是四五個五大三粗,扎著寬牛皮帶,剃著光頭,臂膀上文著刺青的男人。
他們把雙手抱在胸前,冷冷地看著許佳紅。一個問:“你是邊亮的姆媽?”endprint
許佳紅從他們兇神惡煞的樣子上,感覺出來者不善,“是啊。你們……找他?他……怎么了?”
領(lǐng)頭的從懷里掏出幾張紙,拍到桌子上,“這是他親手寫的借條。你看看吧?!?/p>
許佳紅愣住了?!笆裁村X?剛才銀行的來人,要還信用卡?!?/p>
“我們可不管這是什么錢。我們只是收賬的。”
許佳紅抓起桌上那幾張紙看,果真是邊亮寫的借據(jù),還按有手印。
“給個答復吧,我們沒有工夫等?!?/p>
“五十萬?”許佳紅的聲音當時就變了,“他……借這么多錢做什么?”
“我們怎么曉得他借錢做什么。提醒你一下,不要報警,明天十點鐘以前,乖乖地在柜員機上把錢打過去,要是我們明天十點以前收不到這筆賬,我們就不能保證他的胳膊還能長在他身上了?!?/p>
領(lǐng)頭的說完,把借據(jù)拿走了,給了許佳紅一個賬號。
許佳紅到底還是去銀行匯了款。匯款后給邊亮打了電話,告訴他去還信用卡。回到家,又對邊采芹說信用卡還款的事,讓他們記清楚,無論他們?nèi)プ?,還是被別人砍腳砍膀子,她都不會理會了。
許佳紅感覺自己很失敗。她要絕望了!
她不明白兩個孩子怎么突然間就變成這樣了。她突然想去問問敖教授。
敖教授正在辦公室吃盒飯,見許佳紅等著他吃飯,就讓許佳紅說,他邊吃邊聽。
許佳紅這就給敖教授說邊采芹上網(wǎng)輟學、邀同學在家過生日吸毒,邊亮賭博借高利貸的事。說完時,敖教授飯也吃完了。敖教授用紙擦了嘴,然后擦汗,說,“獲取幸福的錯誤方法莫過于追求花天酒地的生活,這是叔本華說的。他還說,人總是企圖把悲慘的人生變成接連不斷的快感、歡樂和享受。”
許佳紅懵懵懂懂,怔怔地望著敖教授。
敖教授說,“追求享樂是人的本能吧?!?/p>
“您的意思是……他們沒救了?”
“這可能是一個過程。一個必然的也可以說是必須經(jīng)歷的過程。這個過程很長,很長。也許會伴隨人類始終。從另一個角度說,人類文明史也許就是與人自身的欲望斗爭的歷史。譬如宗教,就是要人怎么拋棄欲望的?!?/p>
許佳紅一臉茫然,“您能不能說得通俗些,譬如說,我現(xiàn)在該怎么辦?怎么才能讓孩子變好?”
敖教授說,“我問你一個問題:你要求孩子讀書,讀書了做什么他們知道嗎?你要孩子上班,上班了做什么?”
許佳紅說,“為了更好的生活啊。”
敖教授說,“也就是說,無論好好讀書,還是好好工作,目的只有一個,就是多掙錢,好好生活對嗎?”
“是的?!?/p>
“癥結(jié)就在這里。他們讀書也好,好好工作也好,終極目的就是掙錢,好好生活,現(xiàn)在,他們有錢了,就覺得讀書和工作無所謂了。所
以,你現(xiàn)在最重的事,是要讓他們相信,世界上有比金錢更值得追求的東西,有比那種燈紅酒綠的生活更有意思的生活。”
許佳紅似乎有些懂了,“您能告訴我……具體要怎么辦嗎?”
敖教授嘆了一聲,“現(xiàn)在,大道理已經(jīng)不起作用了?!?/p>
許佳紅想了想說,“您是說我……該把那些房子都捐出去?”
“那是你自己的事?!卑浇淌谡f,“不過,財富,對于不懂得如何使用的人來說,確實是災難?!?/p>
“電視上說過這些,一些有錢人并不留給孩子遺產(chǎn),而是去做慈善,捐出去。”
“那些財富大享回饋社會、幫助他人并不僅僅是為了孩子。他們在承擔自己的社會責任,也教給孩子社會責任。這正是我們現(xiàn)在缺少的。我們現(xiàn)在有很多有錢人,但有社會責任感的人卻鳳毛麟角。這當然也需要一個過程。我們一直面對的問題是貧窮,是饑餓,現(xiàn)在才面對著有錢這個問題。有錢了怎么辦?怎么生活確實是我們要面對的一個新問題了?!?/p>
許佳紅說,“我……有點明白您的意思了。過去我確實沒想過我們要的究竟是一種什么生活的問題,我就是想,只要有了錢,什么都好了……”
敖教授想結(jié)束談話,站了起來,“好了,我要去上課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我提的這些問題。”
許佳紅揣摩敖教授的話,想著把房子捐出去??烧嬉逊孔泳枇耍齾s很不情愿。這些房子,在別人看來,來得容易,可哪塊磚哪塊地板沒有她許佳紅的汗水和心血?
而且,邊富貴同意嗎?辦了離婚以后,她和邊富貴沒去辦復婚手續(xù),從法律上說,她沒有支配邊富貴那些房子的權(quán)利了。
掃地的時候,許佳紅一直在想這個問題。她甚至想和邊富貴商量商量。
下班回家,走到小區(qū)門口,突然一陣鞭炮聲打斷了她。她望過去,只見她們小區(qū)的中間冒著濃煙,而且有哀樂飄出來。
許佳紅心上一緊:誰又走了?
走到33棟,許佳紅看見靈棚,兩腿頓時就軟了。
死者是冬子!冬子的遺像放大了擺在靈棚中間。
靈棚里擺著一圈花圈。鼓樂班子敲著喪鼓,音響里放著哀樂。有三三兩兩的人坐在那里,臉木木的。
許佳紅給冬子上了香,給冬子鞠了躬,這才看見莊小鳳坐在角落里。安迪和杰克在莊小鳳身邊嬉戲著。莊小鳳瞪著大眼睛看著許佳紅,紅腫的眼里又流下淚來,她張著嘴,可嗓子早哭啞了,發(fā)不出一點兒聲音。許佳紅過去緊緊地抱住了她,眼淚刷地一下流下來。
許佳紅陪莊小鳳流了一陣淚,才問起冬子這究竟是怎么了。旁邊的人說是出了車禍。
湖景小區(qū)不算冬子,已經(jīng)有八個人死于車禍了。其中最慘烈的一家四口全死了。他們剛買了豪車,開著車在湖邊兜風,車子沖進湖里去了,一個人都沒爬出來。
許佳紅說,“冬子不是都開了小半年了嗎?是飆車?”
“他開錯了道,逆行,撞了大貨車?!?/p>
許佳紅陪了一陣莊小鳳,往回走。從物業(yè)辦公室門口經(jīng)過。門口聚集了幾個人,他們正議論著冬子的死。
“其實他并不是走錯了道,他是故意的。他認為有錢,想往哪走就往哪兒走?!眅ndprint
“說是吸毒了,吸過頭了,人產(chǎn)生幻覺,總感覺別人在追他。不然他怎么開那么快呢?!?/p>
許佳紅感到頭有些暈眩,恐懼感像一朵烏云一樣罩住了她。這種事情電視上常常報。許佳紅一直覺得這離她很遠,想不到原來離她這樣近。
“其實錢來得太容易不是什么好事。俗話說肥田生癟稻,老輩子的話不會錯……”
許佳紅卻聽得心驚肉跳,就像這些話是從她面前滾過去的一串炸雷。
天已經(jīng)完全黑下來了。許佳紅回家的時候,裝在綠化帶里的庭院燈和地燈一起亮了,發(fā)出白熒熒的光。她突然覺得自己像走在一
片墳墓里,覺得一棟棟樓房,就像一個渾身是眼的怪物,每一個窗口,都是一張吃人的大嘴。城市就是一個一望無際、深不可測的陷阱。
她第一次覺得城市太壞,壞得她不可想象。
許佳紅回到了家,像虛脫了一樣,渾身無力。她在沙發(fā)坐了一陣,倒了一杯水喝了,就去敲邊亮和邊采芹的房門。她想要他們?nèi)タ纯炊印?/p>
邊亮出來了??蛇叢汕鄄婚_門。許佳紅心中的憤怒忽地一下從腳底沖上頭頂。她一腳把門踹開,對著屋里吼叫起來:“冬子死了你曉得嗎?怎么死的曉得嗎?吸毒!”
邊采芹就像麻木了,不說話,不看姆媽,就像一個漸凍人。
許佳紅喘了口氣繼續(xù)說,“我早給你們說過,你們不聽話,我就把房子交出去。可我下不了這個決心,我一直在猶豫。可現(xiàn)在,我不猶豫了。冬子的死,讓我下定決心了。只有把房子交出去,才能保住你們一條命。不然冬子的今天,就是你們的明天!我告訴你們,我下定決心把房子捐出去了。你們要活下去,必須依靠自己的雙手。”
許佳紅聲色俱厲,邊亮從未見到過姆媽這樣。他感覺姆媽像瘋了。
“姆媽,我們現(xiàn)在就去看冬子。我再也不賭博了。邊采芹……在家也不全是在打游戲,她跟我說……想做平面模特……”
“別說這些無用的話,你真想做事,就不會去賭?!痹S佳紅的聲音小了下來,就像剛才把力氣用盡了,“你們記著,人只有用自己雙手掙來的東西,才是自己的。不然,老天不答應?!?/p>
許佳紅說完找出電話本,給那些租戶打電話,讓他們找房子,她想把房子賣出去。
打完電話又對邊亮說,“把車鑰匙給我,我要把車賣了?!?/p>
邊亮低下頭,甕聲甕氣地說,“車……抵債了。”
許佳紅打電話叫回了邊富貴。邊富貴聽說許佳紅要捐房子,跳起來,“你瘋了?”許佳紅說,“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步冬子的后塵。”邊富貴說,“一派胡言,冬子是死在房子上?”許佳紅說,“不僅冬子是,華子是,大毛是,劉雪英一家都是。”邊富貴說,“你還像個當姆媽的嗎?哪個父母辛辛苦苦不是為了孩子?哪個父母拼死拼活不是為了給孩子留點家產(chǎn),讓孩子過上好日子?你倒好,要把到手的東西都交了,要讓孩子們無遮身擋雨之地?!痹S佳紅叫喊起來,“我是要給他們留一條命!”
邊富貴說,“你實在要捐你就捐你的。我的你休想?!痹S佳紅說,“我們不是一家人嗎?”邊富貴說,“不是早就離了?不是你寫的申請,你去找的老孟,你去居委會辦的手續(xù)?”許佳紅說,“你怎么這么無賴,房子是哪個蓋起來的?”邊富貴說,“房子就是你蓋起來的又怎么樣?你應該知足了。你想想看,你要不是嫁給我,你會有今天?會有這么多房子?你說房子是你建的,我承認,可房子建在哪里?不是建在空中吧,是建在我邊富貴家的地上吧。你應該清楚一個事實,值錢的不是房子,是地?!痹S佳紅感覺到邊富貴絕不會同意她捐房子,“你要離也可以。但你別想帶走孩子?!?/p>
“你都把房子捐出去了,他們不跟我睡大街上去?”
“我就是要他們?nèi)ニ蠼?!?/p>
邊富貴不想再說下去了,站了起來,“我們辦離婚的時候,邊采芹就上在我的戶口本上。邊采芹跟我是天經(jīng)地義?!?/p>
許佳紅說,“你休想!”
第二天上班,許佳紅一直在想怎么保住邊采芹的問題。她打電話問表弟,表弟聽說她要離婚,要把房子捐出去,逼使孩子們自食其力,學好,便勸她冷靜,并說離婚和捐房子都不是辦法。兩個侄兒不求上進,是他們對待財富的觀念不對。所以解決問題的辦法只能是改變他們的觀念。
中午,許佳紅一個人坐在活動板房里吃午飯時,來了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說他們是報社記者,要采訪她。許佳紅愣住了,“采訪我?我一個掃地的,你們要采訪么事?”
女的說,“就是采訪您掃地。您身價千萬,是名副其實的千萬富婆,為什么還掃地?”
許佳紅拿手指自己,“千萬富婆?我?”
“我們?nèi)バ^(qū)物業(yè)采訪過了,您現(xiàn)在擁有十套房子,按市值,千萬不止?!蹦械恼f。
許佳紅想怎么讓這兩個不速之客早點走,“我不是什么千萬富婆。我也沒有十套房子。”
“我們問過了。您和邊富貴先生現(xiàn)在仍在一起生活。”
“你們走吧。掃街……我只是想給孩子們做個樣子,讓他們懂得人要用自己的雙手吃飯。這事你們不要再問了。我要去火車站了,要去撿煙頭,檢查的來了,一個煙頭要罰五十塊?!?/p>
第二天早晨,許佳紅掃到火車站時,火車站賣報紙的黃阿姨抖著一份報紙叫她:“許佳紅許佳紅,你上報紙了呢,快來看啊,還有你的大照片呢。”
黃阿姨朝她喊過,又指著她向報攤周圍的人喊,“快看啊,千萬富婆當環(huán)衛(wèi)工就是她!”
買報的人一下多了起來。許佳紅過去時,幾個手拿報紙的人盯著她看。有幾個看了報紙的人,對她豎拇指。說這是滿滿的正能量,要把這份報紙帶回去給兒子看看。還有的說,現(xiàn)在那些富二代,就是不懂這個最簡單的道理,以為上一代人拼搏就是為了讓他們揮霍的。許大姐做得太漂亮了。這可以讓那些護犢子的看看人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人越來越多,有的舉著手機照相,還拉著她合影。
許佳紅想不到她掃大街的事真會上報紙,而且在別人眼中她是那么高大。想起邊亮和邊采芹,她感到無地自容。她恨不得向他們喊:這都是被逼的!endprint
許佳紅拿一張報趕緊躲了。她走到一棵樹前坐下,看那張報紙。照片上的自己,穿著反光背心,古銅色的臉,汗?jié)竦念^發(fā),就像她過去一樣。她不知道這照片是什么時候拍的。
報紙還未看完,一輛電視采訪車“嗞”地停在她身邊,從車上下來一個拿話筒的美女和好幾個扛攝像機的帥哥。沒等她反應過來,帥哥們已經(jīng)將鏡頭對準了她。
一個美女這時才向她說明緣由。都市報的報道出來后,社會反響強烈,媒體轉(zhuǎn)載,跟帖刷屏,省、市領(lǐng)導高度重視,要求媒體搞好深度報道。
許佳紅想不到事情會鬧這么大。她不想再鬧下去了。她想怎么讓這些人回去?!澳銈兌蓟厝グ桑业脑捵蛱於颊f了,說完了?!痹S佳紅拿起掃帚就走。
一輛轎車過來了。車上下來兩男兩女。許佳紅望了一眼,兩個女人她認得。一個是社區(qū)羅書記,還有一位是街道的撒大姐。一下車,羅書記就向許佳紅介紹那兩個陌生男人:周區(qū)長、王部長,說他們專門來看望慰問她來了。
羅書記把許佳紅拉到一邊,囑咐她配合采訪,現(xiàn)在是區(qū)的典型,市的典型,省的典型了,還有可能成為全國的典型。許佳紅說,“我不能接受采訪了。我要跟邊富貴離婚。我要把房子捐出去。”
羅書記跑到周區(qū)長和王部長跟前,嘀咕了一陣,回來對許佳紅說,“我們社區(qū)出你這么一個典型相當相當不容易,而且是出現(xiàn)在湖景小區(qū)這樣的新小區(qū)。在這樣的小區(qū)出現(xiàn)這么一個典型,是多么有說服力。所以,這節(jié)骨眼上怎么能離婚?不僅不能離婚,還要搞好夫妻關(guān)系,成為模范家庭。捐房子的事也不行,房子一捐那還是什么千萬富婆?即使你分得一半財產(chǎn),那也只是百萬富婆了,說服力就小得多了?!蓖醪块L這時也走過來,對許佳紅說,“羅書記的意見也是我和周區(qū)長的意見。小許你可能還不明白你這一掃帚掃出來的歷史意義吧。現(xiàn)在像我們這種新城區(qū),住著的大都是過去的農(nóng)民,他們還不知道進入城市后該怎么生活。過去他們是過窮日子,只有過窮日子的經(jīng)驗,不知道有了錢富裕之后該怎么生活。所以,有不少在搬遷過程中發(fā)了財?shù)娜藷o所適從了,有的開始追求享樂,有的賭博打牌,把財富揮霍殆盡,有的甚至走上了犯罪的道路,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你這是給他們上了生動的一課,也給了我們許多啟示。城市不能只有一望無際的高樓,必須要有精神,有靈魂。而你就是我們城市靈魂的塑造者。所以我們希望你不要辜負省市領(lǐng)導、全市人民的希望?!蓖醪块L長篇大論般地說了一通后,羅書記又接著說,“許佳紅啊,你現(xiàn)在離婚也好,捐房子也好,弄不好就會成為一個全國性的網(wǎng)絡事件,網(wǎng)民們會認為我們樹假典型。我們無法向全國人
民交代?!绷_書記說完,撒大姐又接著說。
幾位領(lǐng)導輪番勸說許佳紅,說到最后,許佳紅已經(jīng)聽不清他們說的都是些什么了,耳朵里只有一片嗡嗡聲。許佳紅真搞不懂這是怎么了,掃街,離婚,捐房這不都是她個人的事嗎?
領(lǐng)導不讓離婚,不讓捐房子,而且那些租房戶也說他們最快也要兩個月才能租到房子,許佳紅只好把這事先放下來。
一天中午,她正在活動板房休息時,手機響了。有人給她發(fā)了一條信息:要她拿五百萬去贖邊采芹。
自從許佳紅對邊亮邊采芹宣布要把房子捐出去之后,邊亮邊采芹就再沒有出現(xiàn)在許佳紅視線中,也沒有打過電話,就像他們消失了一樣。開始,許佳紅還有些擔心,好幾次也想給他們打個電話,或者問問邊富貴,可最后放棄了。她覺得兩個孩子在跟她打心理戰(zhàn),她要打贏這場心理戰(zhàn)。她不能讓他們覺得她還在關(guān)心他們,不能讓他們覺得她動搖了,她不能給他們這樣一個錯覺。更重要的是對自己,她擔心自己會真的動搖。
想不到有人會綁架邊采芹。
許佳紅有點不相信這種事情會出現(xiàn)在她的生活中。她想是不是有人惡作劇,是不是邊富貴?她給邊采芹打電話,邊采芹關(guān)機。打邊富貴電話,邊富貴一聽邊采芹被綁架了,便罵起來:“都是你惹的禍!”許佳紅說,“你真沒看到邊采芹?”邊富貴說,“我告訴你,綁匪一定是看到報紙了才綁架邊采芹。”許佳紅緊張起來了,“我也沒想到要上報紙……”邊富貴說,“還不是你惹出來的!要是你不捐什么房子,邊采芹不會出門,不出門就不會出事?!?/p>
許佳紅這才相信邊采芹確實被綁架了。她感到恐懼,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澳恪灰f這些沒用的,你說怎么辦?報不報警?”
“你想邊采芹死就報?!边吀毁F吼了一句就把電話掛了。
許佳紅正翻出邊亮電話,邊富貴又把電話打過來了,要許佳紅聯(lián)系邊亮表舅,向他借五百萬,先把人贖回來再說。許佳紅猶豫了一下,她突然覺得還是報警好?!敖壏四昧宋灏偃f,也仍然可能撕票,綁匪不可能讓認識他們的人還活著?!?/p>
許佳紅急急忙忙趕回家。剛打開門,來了一男一女兩位警察。兩位警察都穿著便裝,拎著幾個大包。男警察給許佳紅看了警官證,說他姓吳,并介紹女警察姓朱。朱警官一進門就去拉窗簾,然后把大包拉開,取出一些儀器擺好。吳警官便看著許佳紅手機的短信,要朱警官查查號碼。
朱警官忙了一陣,對吳警官說號碼不是武漢的,她已經(jīng)把號碼發(fā)回處里做技術(shù)分析了。吳警官問可以了嗎?朱警官說,可以了。吳警官便讓許佳紅給綁匪打電話,盡量延長通話時間。
許佳紅把電話撥了過去,“是你發(fā)信息給我嗎?朋友,你只要不傷害我的女兒,我什么都答應你。你放心,我不會報警。我現(xiàn)在正在四處借錢。我已經(jīng)在女兒表舅那里借了三百萬了,我自己還有一百萬,還差一百萬,我剛才打了幾個親戚的電話,他們答應幫我,我算了算已差不多了。我明天一早就去銀行,把錢打給你們。我只有一個要求,我女兒一直嬌生慣養(yǎng),沒吃過苦,你們不要打她?!?/p>
許佳紅一邊說,一邊望著吳警官,吳警官示意可以了。
許佳紅卻沒有掛線,她想和女兒說幾句話。她已經(jīng)好久好久沒有心平氣和地說過話了。她問劫匪,“我聽聽我女兒的聲音可以嗎?我想和女兒說兩句。”
電話里果然是邊采芹的聲音:“姆媽,救我……”endprint
邊采芹這一聲姆媽,讓許佳紅的淚滴滴答答落下來了。她有多長時間沒叫她姆媽了啊。“采芹,你別怕,姆媽正在想辦法救你……”
劫匪把電話掛了,許佳紅“哇”地哭起來。
吳警官看了看朱警官畫的坐標圖,拿著對講機跟人說了綁匪藏身的具體位置,并讓他們執(zhí)行第一套方案。
案子不到一天就破了,邊采芹毫發(fā)無傷,三名綁匪全部落網(wǎng)。據(jù)綁匪交代,他們果然是看了報紙上那篇千萬富婆當環(huán)衛(wèi)工的報道后,策劃綁架邊采芹的。他們認為許佳紅是最好的作案對象。她掃大街給孩子做榜樣,說明她
不僅很有錢,而且很愛孩子。這樣的人是不會報警的,只會乖乖地拿錢贖人。
這件事后,許佳紅更想把房子捐掉了。她覺得這一切都是那幾套房子惹來的禍。這真應了那句古話:錢是惹禍的根苗。
這天上午干完活,坐在板房里,就給社區(qū)羅書記打電話,問她現(xiàn)在可不可以捐房子了,羅書記說,“這怎么行呢?現(xiàn)在剛剛過去半個多月,如果你一定要捐,至少也要等小半年吧?!痹S佳紅覺得這半年的時間太長了,“我悄悄地捐,不跟任何人說,更不會對記者說,我保證不會讓別人知道?!绷_書記說,“這不是你想象的?,F(xiàn)在的事情,只要一個人知道,全世界的人就都知道了。只要有一個人把你捐房子的事捅出來,我們就不好交代,網(wǎng)民甚至會說我們是造了一個假典型呢?!痹S佳紅說,“我想這事早日有個結(jié)果。”羅書記說,“許佳紅你為何一定跟房子過不去呢?你難道不知道好多人為了買套房子在拼命?不知道房子比錢還值錢?這事你不要說了。居委會現(xiàn)在絕對不會支持你,更不會給你寫證明?!痹S佳紅說,“羅書記我給你說實話吧,為什么我現(xiàn)在要捐房子,就是想救兩個孩子。因為有這幾套房子,兩個孩子不聽話了?!绷_書記說,“你不曉得對孩子撒個謊,就說房子已經(jīng)捐了?你有點愛心行不行?你可不可以想想別人的孩子?”
許佳紅覺得有些道理,反正半年后,就要把房子捐出去的。她把邊亮的號碼翻出來,準備打過去。
自從邊亮出去后,一直沒回過家,也沒有給她打過電話。她也一直沒聯(lián)系過邊亮。不是不想聯(lián)系,是非常想,想得心里發(fā)抖。那就像一根尖利的刺扎在心里,動不動扎一下她,把她心扎了個千瘡百孔,血肉模糊。每當這個時候,她特別想跟邊亮打個電話,聽他叫一聲姆媽,聽他說找了一份職業(yè)……可每次抓起手機,把邊亮的號碼翻出來,想撥過去的時候,她又覺得不行。她必須冷酷,必須讓他們放棄對她的依賴,自己去闖,哪怕撞得頭破血流;必須懂得承擔,懂得天上不能掉餡餅這簡單的道理……邊采芹被綁架,她覺得有了跟邊亮聯(lián)系的理由,可抓起電話后,又放下了。她想邊亮會打過來的。可她一直沒等到邊亮電話。
她想,大街小巷,電視上報紙上,都是邊采芹被綁架的消息,邊亮難道就不知道?這樣大的事,他難道就不知道要關(guān)心?
又想,他是不會不關(guān)心的啊?
想到這里,她心中涌上了強烈的擔心。她想打電話了?,F(xiàn)在,她感覺理由充分了。可最終都沒把電話撥出去。
可電話撥不通了。撥了好幾次,電話都是忙音。
她打電話問邊富貴給邊亮聯(lián)系了沒,邊富貴說沒有。她說,“他……不會有事吧?”邊富貴吼起來,“別問我!”就把電話掛了。
下午回家,一進門就叫采芹,問她和哥哥聯(lián)系了沒有,可叫了幾遍也沒聽到應答。推開邊采芹房門看,這才知道邊采芹不在家了。
邊采芹回來后,仍像往日那樣把自己關(guān)在房里。許佳紅做了飯,叫她吃飯時她便出來吃飯,吃完飯又回自己房里去。許佳紅想,邊采芹受了刺激,現(xiàn)在可能還處在一種恐懼中,因此,也不多跟邊采芹說什么。她還想,邊采芹這次經(jīng)受了這么嚴重的教訓,應該長大了,懂事了。也許壞事變成了好事。她甚至感覺邊采芹會去上學,會變成原來那個乖乖女。
出去散步去了?她想。這時瞟見那只旅行箱也不在了,電腦也不在桌上了。打開衣柜,衣柜里的衣服也不多了。這就拿起書桌上一張字條來看。字條上寫著:“我走了,不要找?!?/p>
許佳紅決定去尋找孩子。她不想報警,想自己找,找到邊亮、邊采芹,親口告訴他們,她把房子捐了。
她從小區(qū)的網(wǎng)吧、麻將館找起,一天比一天走得遠。這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城市比她想象的大得多,她感覺高樓無邊無岸,就像大海。
她買了一張地圖,到一個地方,就涂黑一個地方。太遠的地方,就坐公交車,乘地鐵。
一晃兩個月過去了。許佳紅的地圖已涂黑了巴掌大一塊,可沒有邊采芹、邊亮的影子,也沒有任何信息。可許佳紅卻一點也不氣餒。她像一個斗士,越斗越勇。
一晃又是半個月過去。這天許佳紅去了光谷大道,傍晚時到了一條小巷網(wǎng)吧門前,正
要進門,手機響了,“您是邊亮的母親吧?邊亮涉嫌搶劫……”
“搶劫?他搶劫?”許佳紅難以置信,“你們是什么人?”
“我是南山派出所的,姓吳,初步查明,他伙同他人搶劫了一位開法拉利的女士,并致車主受傷?!?/p>
許佳紅說,“人在哪兒?”
吳警官告訴了許佳紅地址,許佳紅說,“謝謝你們。我馬上到?!?/p>
到了派出所,吳警官簡要給許佳紅說了一下案情,并說車主傷勢不重,所搶金額也不多。如果家屬主動退賠,取得受害人諒解,刑期可能不會太長。吳警官并且說他知道許佳紅就是那個有千萬家產(chǎn)還要掃大街的典型。
吳警官問許佳紅想不想見見兒子,如果想見,他可以破例安排他們見一面。許佳紅說不必了,她今天趕過來不是來見兒子,是來見警官的,更不是來求情的。她來就是要讓吳警官轉(zhuǎn)告邊亮一句話,她把房子都捐了,讓他在里面好好改造。
許佳紅說完就走了。
邊采芹還沒下落。
這天下午,許佳紅又去了光谷大道。傍晚走到一條小巷里,這時看到從一棟樓里出來一個身影,有點像邊采芹。許佳紅緊走幾步過去,正要喊叫,突然看到一個男人走上前,鬼鬼祟祟碰了一下“邊采芹”的手,然后揚長而去。許佳紅沖過去,喊了一聲邊采芹,可“邊采芹”幾大步?jīng)_進了樓。endprint
許佳紅沖過去時,卻沒見到“邊采芹”的影子。
她越想越覺得那個姑娘就是邊采芹。她坐到樓梯上,拿出包里的冷水,喝了兩口,平靜了一下自己。
歇了一會兒站起來,她有了一個主意:換了工作服再來。
許佳紅換上工作服,拿了鐵皮撮箕和垃圾鉗,叫了一輛出租車趕過來,可在大樓口守了一晚,也沒有看到“邊采芹”。
直到第四天晚上,她裝模作樣地在樓道里打掃衛(wèi)生時,才看見了“邊采芹”,并認出了邊采芹。
等邊采芹一進屋。她撥通了警方電話:光谷大道櫻園小區(qū)一棟老平房的602號房有人聚眾吸毒。
撥過電話,她一直在樓道里坐著。警察一會兒來了,抓了五六個年輕人出來。認出披頭散發(fā)、消瘦了不少的邊采芹,許佳紅心里針扎一般難受。她走過去,輕輕喊了一聲采芹,邊采芹似乎聽到了她的聲音,朝她望了過來。淚積在眼眶里,許佳紅強忍了回去。直到邊采芹被帶走,坐上警車,她才讓淚流下來……
回到家,許佳紅給邊富貴打電話,告訴他邊亮和邊采芹的事,說了半天,邊富貴回了一句,“曉得了?!?/p>
一周以后,許佳紅下了班正在廚房做飯,邊富貴回來了。他走到廚房門口,咳了一聲,倚在門框上,甕聲甕氣地說,“我回來了。”
許佳紅正拿著刀拍黃瓜,扭過頭來掃了邊富貴一眼,又拍了黃瓜一刀,手中的力量不自覺大了不少。
“你還有臉回來?”許佳紅重重地拍了一下砧板。
“我……”邊富貴蔫蔫地,像被霜打了,聲音也小得很。
邊富貴從來沒有到廚房門口和她說過話,也從來沒用過這種口氣,許佳紅感到很奇怪?!澳憬o我滾!別讓我看見。我現(xiàn)在殺你的心都有。”
許佳紅心里火直往上躥,真恨不得一刀劈了他。
電水壺的水開了,尖叫起來,許佳紅不再理會邊富貴,放下菜刀,去上開水。邊富貴這才去客廳坐了。
許佳紅做好了飯,一個人在桌上吃著,也不叫邊富貴。吃完飯,拾掇廚房,邊富貴又踱過來,倚在門框上,“我要和你說個事?!?/p>
許佳紅正在刷碗。剛才,她想過了,邊富貴一定是把錢吃喝嫖賭光了,回來要錢來了?,F(xiàn)在,她沒錢了,她也再不會給邊富貴半個子兒了。要不就是來談離婚。
邊富貴又說,“我……”
許佳紅說,“我說過了,離婚我同意,但孩子不行?!?/p>
“我……被騙了。房子……我們的房
子……被人騙走了……”
“你說什么?”許佳紅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個騙子叫翁倩,這幾個月我……就是和她……在一起,我們……拿了結(jié)婚證。前不久……她和我說要把房子賣了,移民到國外……她……先賣掉了我的那幾套房子,后來,她請人偽造了你的委托書,通過中介低價把你的另外四套房子也賣出去了,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卷了所有的款子溜了?!?/p>
許佳紅手里的碗掉在地上。她發(fā)瘋似的撲向邊富貴,揪住邊富貴的衣領(lǐng),“邊富貴,你這個畜生!怪不得你不著家,怪不得你不理會孩子,你……把房子還我……”
邊富貴抓著許佳紅的手,“你不是……要把房子都……捐了嗎?”
“那是一回事嗎?”許佳紅頭向邊富貴撞去,邊富貴往后退著時,一條腿被餐椅腿絆住了,人倒到地上。許佳紅像瘋了一樣,騎到邊富貴身上,雙手掐住了邊富貴的脖子。邊富貴一開始還想把許佳紅的手掰開,掰了一陣,感覺手沒力氣了,干脆自己掐起自己來,“你掐吧……我?guī)湍恪?,掐,我不想……活了……?/p>
許佳紅這才放了手。
許佳紅自己也不清楚為何這么難以接受房子被騙的事,她感覺不是房子的事,而是一天一天積攢在心中那無邊的憤怒。她“嗷”地哭出一聲,暈倒在地上。
清醒過來,才問邊富貴報案了沒有,邊富貴說沒有,因為報了案,他也逃不脫……
許佳紅吼叫起來:“坐牢我陪你坐!”
深秋,行道樹落葉多了,一天到晚都紛紛揚揚地。馬路和人行道、綠化帶上,一會兒不掃就會滿地金黃。許佳紅一個人忙不過來,所里又在這段路上增加了一名環(huán)衛(wèi)工小玉,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她叫許佳紅許姐。許佳紅問她這么年輕,長得又漂亮,怎么要來當環(huán)衛(wèi)工。小玉說,她是農(nóng)村來的。她只要能在城里待下去,干什么都行。許佳紅就嘆氣。在心里說,她和邊亮邊采芹都差不多啊,要是磨湖村不變成湖景小區(qū),邊亮和邊采芹會不會掃街呢?
小玉招進來以后,所里給她們新來的一批環(huán)衛(wèi)工講了許佳紅的事。小玉被許佳紅的事震驚了,于是又上網(wǎng)讀了一些報道。中午休息時,她便問許佳紅,“許姐,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許佳紅說,“可以啊。”小玉說,“您是千萬富婆,為了讓孩子們上進,上街打掃衛(wèi)生,您的孩子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呢?”許佳紅說,“他們不學好?!毙∮裾f,“這說明您這個辦法并不奏效是嗎?那您為什么還要掃街呢?” 許佳紅看了小玉一眼,然后把眼光望向屋外,“我也說不清楚為什么還要掃街。我總感覺孩子們在我身邊,看著我。我只有拿著掃把掃街,我才不那么痛苦,心里才能平靜一點。再說,我現(xiàn)在,沒房租可收了,只有掃街,當保潔員,才有一口飯吃?!?/p>
小玉說,“您的房子呢?”
許佳紅說,“被騙子騙走了。”
小玉說,“是嗎?城里真可怕?!?/p>
深冬的早晨,許佳紅和小玉正在打掃綠化帶里的銀杏葉,一陣嬰兒的哭聲傳出來。黎明之前,嬰兒的啼哭聲格外嘹亮而驚心?!靶∮瘢煺艺?,可能又是哪個把孩子丟在綠化帶里了?!?/p>
兩人找了一會兒,便在一棵千年銀杏旁找到了一個襁褓。許佳紅把孩子抱起來。小玉說,“您剛才說又是哪個把孩子丟在這兒了,您以前就撿到過孩子?”
“是啊。小玉快看看,這里面還有一張字條?!?/p>
半個月前,許佳紅在火車站附近撿到一個被遺棄的女嬰。她打電話告訴社區(qū)羅書記后不久,來了兩位女警官把棄嬰帶走了。endprint
莊小鳳知道了這事,便來找許佳紅。
莊小鳳穿著灰色粗布衫子和褲子,腳下穿著布鞋,手上的玉鐲,項上的金項鏈都取了。而且,人瘦了許多。許佳紅第一眼差點沒認出來。
許佳紅說,“莊小鳳?你好像哪里變了,是不是現(xiàn)在流行這種裝束?”莊小鳳雙手合十,“阿彌陀佛,我念佛了?!痹S佳紅有些詫異,“念佛?”莊小鳳說,“冬子死了后,我只有一個
念頭,就是去陪冬子。是佛祖救了我?!鼻f小鳳說著,雙手合掌在胸前,又念一聲阿彌陀佛。
兩人聊了一會兒天,莊小鳳才說想收養(yǎng)一個孩子。許佳紅感到有些奇怪,“念佛呢?”莊小鳳似乎看出了許佳紅的疑惑,“我想做點善事。那些孩子……太可憐了?!痹S佳紅嘆了一聲,“我真懷念我們過去的磨湖村,田地、莊稼、人……都是那么親切?!鼻f小鳳說,“信了佛,滿眼的房子,都是青山?!?/p>
許佳紅有些懵懵懂懂,感到莊小鳳像變了一個人。
她給莊小鳳說,棄嬰當時就被警察帶走了,而且對收養(yǎng)棄嬰政府有規(guī)定,要莊小鳳去找社區(qū)申請。
莊小鳳這才走了。
小玉看了看字條,說字條上寫著孩子出生的時辰。許佳紅打開襁褓,襁褓里還有一只奶瓶。孩子一定是餓了,她拿起奶瓶給孩子喂起來。孩子的一雙大眼睛一動不動瞪著她。她突然覺得孩子有點像邊采芹。
給孩子喂了奶,這才抱著孩子去活動板房?!靶∮?,上次那兩個女警官來帶棄嬰時,給了我一張名片,我放在門后的小包里。你幫我找出來?!?/p>
小玉把名片找出來,從許佳紅手里接過孩子,逗著孩子,孩子望著房里的燈光,明亮的眼珠一動不動。小玉說,“這孩子好可愛哦!”
許佳紅按著電話,按著按著,突然停住了。
下午,許佳紅抱著孩子回家,走出板房不遠,看見前面站著一個姑娘,亭亭玉立,長發(fā)飄飄。
有點像邊采芹。許佳紅走過去,果然是。邊采芹叫了一聲姆媽,滾下淚來。
許佳紅把孩子交給小玉,“采芹,你是回來了?回來就好?!?/p>
邊采芹將頭抵在許佳紅肩上,“啊”的一聲哭開了。
許佳紅用手捋著邊采芹的頭發(fā),“采芹,你瘦了,沒原來好看了……”
邊采芹說,“我想去戒毒,我想你送我去戒毒……”
“好,姆媽送你去戒毒……”許佳紅拍著邊采芹的肩,“采芹,是姆媽報的警。那天你看沒看到姆媽?”
邊采芹只嗚嗚大哭著。
許佳紅說,“你可能還不知道,姆媽的房子,都沒了,都被騙子騙走了?!?/p>
邊采芹哭聲更大了……
小玉抱著孩子一直陪著許佳紅和邊采芹進了門。小玉一走,許佳紅便給莊小鳳打電話,讓她來看看孩子。莊小鳳一見孩子,喜歡得不行,抱著就不松手,許佳紅讓她去社區(qū)找羅書記。莊小鳳走時,把孩子抱走了,說養(yǎng)一天是一天。
半個月過去,莊小鳳的收養(yǎng)手續(xù)也沒辦下來。這天下午,許佳紅剛回小區(qū),莊小鳳便要她一起去街道,幫她跑收養(yǎng)手續(xù)。這時接到警方電話,說翁倩抓住了,而且追回了大部分贓款,要許佳紅和邊富貴帶著身份證去派出所。許佳紅只好要莊小鳳等她去了派出所后再去街道。
警方已經(jīng)決定將追回的贓款退還給許佳紅。從派出所出來時,街燈已亮了。等公交時,邊富貴說,“我們還是去辦個復婚手續(xù)吧?”許佳紅不吱聲。邊富貴又說,“婚紗照……你現(xiàn)在還想不想照?”許佳紅還是不吱聲。
上了車,許佳紅對邊富貴說,“我想辦個孤兒院,你說呢?”
邊富貴想了一會兒說,“是你報的案。”
走了一陣,許佳紅碰了碰邊富貴的胳膊,“我們……去看看采芹吧?”
邊富貴說,“還有邊亮。派出所給我打過電話,說他想見我們?!?/p>
在站點下了車,許佳紅招了一輛出租,和邊富貴坐上去。
出租車往一片燈光中駛?cè)?。許佳紅感到像是在燈光的海洋中穿行……
責任編輯 石一楓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