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湘
氣候變化已成為備受矚目的全球議題。然而,多數論者主要從自然災害的層面評估氣候變化的后果,并未從人類命運的視角展開充分討論。這也使得公眾普遍對于氣候變化缺少足夠的危機意識。
新近出版的美國北亞利桑那大學犯罪學教授阿爾瓦雷斯(Alex Alvarez)的《不穩(wěn)定的基礎:氣候變化、沖突與族群清洗》(Unstable Ground: Climate change, Conflict, and Genocide)一書,是一部探討氣候變化對人類社會災難性沖擊的開創(chuàng)之作。書中指出,氣候變化所導致的資源匱乏和資源爭奪,將觸發(fā)頻繁而劇烈的沖突、戰(zhàn)爭和族群清洗,這是許多地區(qū)已經和正在發(fā)生的事實。
當今語境中的所謂氣候變化,主要指由于人類活動所造成的全球變暖現(xiàn)象。自從工業(yè)革命以來,人類大量使用礦石燃料,導致二氧化碳等溫室氣體排量劇增。如果未來地球的平均氣溫再上升4攝氏度,將導致全球一半的耕地荒廢,徹底摧毀人類的糧食供應。就當前而言,全球變暖的直接惡果是改變了大氣層的環(huán)流規(guī)律,從而改變降雨分布,導致部分地區(qū)洪澇頻發(fā),而另一些地區(qū)則陷于持久干旱。洪澇的危害不容小覷,而持久干旱所引發(fā)的水資源匱乏則更會動搖人類社會的生存基礎。
阿爾瓦雷斯詳細分析了21世紀發(fā)生的兩大與水資源匱乏有關的重大沖突事件:一是始于2003年、至今尚未消弭的達爾富爾危機,二是從2011年持續(xù)至今、不斷升級的敘利亞危機。
達爾富爾位于蘇丹西部,處于沙漠和草原過渡地帶,面積約50萬平方公里。歷史上其北部居住著游牧的阿拉伯部落,南部則居住著從事農耕的黑人土著。1998年以來,長年旱災使得達爾富爾北部草原大幅沙化,阿拉伯游牧部落陸續(xù)遷入南部尋找草場和水源,與黑人農耕土著的關系急劇惡化。由于蘇丹政府一向由其國內的阿拉伯族群所掌控,故而在沖突中偏袒南遷的游牧部落。從2003年開始,以黑人民兵為一方,政府軍和游牧部落民兵為另一方爆發(fā)沖突,黑人民兵起初取得了若干勝利,但游牧部落民兵隨后憑借精良的裝備占據優(yōu)勢,大開殺戒。迄今該地區(qū)已有約60萬人被殺,266萬人流離失所。聯(lián)合國將達爾富爾沖突稱為嚴重的“人道主義危機”,美國等西方國家則將其定性為“族群清洗”。
敘利亞危機是指分屬不同宗教派別的敘利亞政府與反對派之間從2011年開始的內戰(zhàn),不僅中東各國和美國、俄羅斯等相繼介入角力,而且直接導致了恐怖組織ISIS的崛起。在這場危機中迄今已有40多萬人被殺,近千萬人流離失所。
聯(lián)合國報告稱政府軍和反對派武裝均犯下了族群清洗的戰(zhàn)爭罪行。氣候變化是導致這場危機的重要原因之一。從2006年到2011年的持續(xù)干旱,造成敘利亞主要糧食作物小麥減產47%,大麥減產67%,牲畜存欄數從2100萬頭減少到1500萬頭,這對于一個有四成勞動力從事農業(yè)的國家來說是致命的。政府不但未能為民眾紓困,反而貪腐叢生。2011年,在遍及鄰國的“阿拉伯之春”運動的影響下,反對派發(fā)起示威活動,旋即與政府的安全部隊對抗,沖突遂一發(fā)而不可收拾。
在古希臘神話中,潘多拉打開諸神送給她的密封盒子,釋放出了種種禍患。氣候變化對于人類社會來說,其實正如打開了潘多拉之盒,釋放出人類自身的群體暴力。這些群體暴力主要是針對長期遭受偏見的少數族群,不但會導致騷亂、屠殺和戰(zhàn)爭,而且很有可能引發(fā)將特定宗教、民族、種族或國籍的群體屠戮殆盡的族群清洗。
身為犯罪學教授的阿爾瓦雷斯將人類社會的群體暴力根據其主導原因分為三大類型:政局主導、意識形態(tài)主導和心理主導,他在書中詳細分析了群體暴力與氣候變化的疊加效應。
先看政局主導的群體暴力,它主要是國家治理失敗的產物。在當今世界,南蘇丹、索馬里、中非共和國和蘇丹是4個治理最為失敗的國家,緊隨其后的是剛果民主共和國、乍得、也門、敘利亞、阿富汗、幾內亞、海地、伊拉克、巴基斯坦、尼日利亞、科特迪瓦和津巴布韋等國家。在這些國家的許多地區(qū),政府權力處于真空狀態(tài),公共管理缺位,為各種軍閥、革命運動、有組織犯罪集團和恐怖組織的崛起鋪平了道路,群體暴力接踵而至。
政局主導的群體暴力固然可怕,然而導致族群清洗的關鍵因素還是意識形態(tài)。當一個國家的社會精英主要出身于某一特定族群,而且該國的意識形態(tài)具有族群上的排他性時,其治理失敗易于引發(fā)族群清洗。相反,一個具有族群包容性的國家即使治理失敗,動蕩不安,也不大可能引發(fā)族群清洗。
在前述兩個例子中,蘇丹不僅自從獨立以來一直由阿拉伯人掌控國家機器,而且一直將自己定義為一個阿拉伯國家,多方壓制國內黑人土著的權利。敘利亞則長期處于阿拉維派和遜尼派的教派沖突狀態(tài),阿薩德政權屬于占人口12%的阿拉維派,這一教派在歷史上長期被遜尼派壓制,在法國委任統(tǒng)治時期大批從軍,在敘利亞獨立以后通過掌控軍權而掌控政權,長期通過凍結民眾基本權利的“緊急狀態(tài)法”治理國家。兩個國家的內戰(zhàn)最終都走向了族群清洗。
另一個較早的例子是1990年代的盧旺達大屠殺。從1994年4月6日至7月中旬的100天內,盧旺達的胡圖族對圖西族實施族群清洗,導致該國700萬人口中約有50萬至100萬人被 殺。
事實上,胡圖族和圖西族在語言和文化上都十分相近,其差異主要來自比利時殖民時期的強行劃分,個子高鼻子窄膚色淺者被界定為圖西族,反之則被界定為胡圖族,殖民者將圖西族扶植為統(tǒng)治階級。盧旺達獨立以后,胡圖族執(zhí)掌政權,展開報復,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中一再宣稱歷史上圖西族是壓迫者,胡圖族是被壓迫者,尤其是反復強調圖西族內心深處仍然希望奴役胡圖族,因此胡圖族應當不惜一切代價來鎮(zhèn)壓圖西族的反抗。1989年以后,由于氣候變化導致持續(xù)干旱,加之濫伐森林造成河流枯竭,盧旺達出現(xiàn)了嚴重的糧食短缺,族群矛盾惡化。扭曲的意識形態(tài)打開了族群清洗的地獄之門,那些支持和平的胡圖族人也因被施暴者視為叛徒而慘遭殺害。
阿爾瓦雷斯對此指出,“意識形態(tài)能夠強烈地塑造人的認識能力,以至于讓那些參加族群清洗和其他形式的群體暴力的人們認可其殘暴行為道德上的必要性。具有嘲諷意味的是,那些族群清洗的肇事者仍舊將自己定義為善良、道德和愛國的公民……危險的意識形態(tài)還經常強調歷史上的受害經驗,以此有效地強化和延續(xù)一種曾經被侮辱過的群體身份,從而對族群清洗和其他形式的暴力提供了一份預先準備好的辯護理由。這就是所謂‘被選擇的創(chuàng)傷,借此建立的群體身份能夠用來將當下的迫害和暴力正當化。”換言之,在盧旺達大屠殺中,族群清洗的主導因素已經不僅僅是意識形態(tài)作祟,而是源自心理層面、甚至是潛意識最深層的“惡”。
正如本文開篇提到的,當前的公眾輿論主要是將氣候變化當成自然災害問題,鮮有從人類命運的視角來洞察這一議題的縱深。然而,氣候變化對人類社會的災難性沖擊,并不能簡化為海平面升高多少、降雨量改變多少等可以量化的科學問題。氣候變化打開了潘多拉的盒子,讓人類社會在日益加劇的資源爭奪中釋放各種“自作孽”的惡端,才是其最直接、最致命的危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