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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姐妹

      2017-11-23 13:45趙志明
      長江文藝 2017年11期
      關鍵詞:堂叔堂姐二姐

      趙志明

      堂嬸躺在床上等死,她那些在世的早就分門立戶另過的兒女都趕回來守著。

      經歷了初開始的哀痛,延長期的煎熬,現(xiàn)在孩子們已經大體能接受至親辭世的噩耗,甚至多少顯得有些不耐煩起來。

      堂嫂和堂姐們忙得不可開交——散落在各個村莊的親眷們都陸續(xù)趕在上午過來張望,一則下午去看病人是不吉的,二則也能在當天趕回去。兩個堂嫂得輪流負責管好中午的餐頭,按順序輪到哪家堂姐們就去哪家?guī)兔Γ才湃耸忠淮笤缛ソ稚腺I菜,然后洗菜做飯忙得團團轉,差不多要忙一整個上午,沒有個歇時。

      在河邊洗菜洗碗的時候,她們還要回答河對岸人好心的問詢,“人好點兒了嗎?”“都這樣了,哪里還好得了!”“這么熬著,說不定能挺過來?”“哪里還能活過來呢!”

      似乎已經不大相信奇跡,說到底還是久病床前無孝子,覺著好轉無望,又給拖疲了。該來的總是會來,期間的等待才是最讓人受不了的,扳著手指頭腳趾頭計算時日,痛苦而又絕望,產生多少有些瘋狂和忤逆的想法:怎么還不死呢?

      看起來,作為病人的堂嬸似乎已經榨干了孩子們的體恤,說句實在話,他們像是看厭了,還能有什么辦法可想呢,只有作為死人的堂嬸才會讓一家人都得到解放。這才是告別的真正意義,即使心里說什么也不能輕易放下一個人,也要在墓碑上鄭重其事地刻下她的名字。

      不管怎么說,死亡的氣息在村子上空盤旋縈繞,并且越來越凝重,不僅郁積在活人的心頭,連狗子都感受到了。平時村里哪戶人家來個把客人,因為陌生,狗子們都會狂吠不已;現(xiàn)在絡繹不絕地有生人擁進村來,它們倒都沉默著,好像和死亡這件不祥的事情悄悄達成了協(xié)議。

      連狗子都不叫的村子總是讓人不安的,這意味著要出事。床上的堂嬸在等著咽下最后一口氣,還能四處走動的母親卻越來越緊張。以前只要天氣不十分糟糕,她原是要在村里走走的,上午一趟,下午一趟,在自己門口曬太陽顯得落寞冷清,總不如人多的地方那般扎堆熱鬧?,F(xiàn)在她被迫把兩根腳桿都盤在了家里,因為我們都建議她在家安老本分地歇歇,倒是覺得受到局促了。

      堂叔叫武志紅,我們的父親叫武青松,兩個人是供著同一個爺爺?shù)奶眯值?,兩家又是隔壁鄰舍,要說這也算疏遠哪里還有什么更親近的親眷,要說處得有多親熱卻也是僅限于紅白喜事的來往走動了。早些年子女們還互相在初一早上給堂嬸和母親拜年,現(xiàn)在也兩免了,不過是看到了尊喊一聲,說一句過年好,身體健康之類。

      堂嬸和母親是年少妯娌處到老,都說舌頭和牙齒再好也有咬著的時候,兩個女人隔壁住著,生活中的細小摩擦免不了,日積月累就把之間的關系框出了個大致輪廓。再好也好不成一個人似的,再惡也惡不成天生死對頭,日子不咸不淡地過著,順氣了互相串個門談點閑天,生罅隙了遠遠看見也會繞路走。年輕時可能還會扯著副喉嚨大聲地吵架,年紀大了最多背后講兩句輕描淡寫的閑話,言者雖然不可能完全做到無心,聽者即使耳朵塘里不舒服,也不至于揪著證人興師問罪,三面六對那樣頂真。這些耳畔風心里氣說過去就過去,不痛不癢,不溫不火,生活依然是外甥打燈籠——照舊。

      一開始堂嬸剛覺察出不舒服,母親還帶著嫂子她們去看望過,提著一只蹄髈,拎著點水果,這也是人之常情,總不能空著一雙手去。親人們都以為只是一場小病小災,人老了身體總會出點狀況,沒想到變得兇險起來,雖然熬了一段時間,就只怕是大限已然臨近。

      因為去看過一次,母親的人情算是盡到了,如果堂嬸真的走了,再去吊喪不遲,那已是另外一層的禮節(jié);現(xiàn)在堂嬸人雖病重,卻是不宜再去,因為母親年紀也大了,年老的人看望垂死的人,總歸是不吉利,也擔心堂嬸生的是惡病,會過到不相干的人身上,那就更是要注意了。這么說起來,兩個嫂子不讓母親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外出在村上散步溜達,也是怕她撞上了不潔之物,這是其一;第二呢,考慮到來看望堂嬸的人,一多半也都是母親的下小輩,自然要順便來看看母親這個老長輩,畢竟抬抬腳就到的事情。母親若不在家,讓客人摸個冷大門,或者要累客人久等,都是失禮。

      于是,堂嬸躺在床上等一撥撥親眷來了又去,母親則坐在椅子上等一撥撥親眷來了又去。這些人先去看視堂嬸,再來張望母親,仿佛揭示了某種神秘的關聯(lián),說到底母親早晚也會環(huán)縮在床上,接受客人們的看視,和所有沾親帶故的人逐一告別。

      母親是四下活動慣了的人,何況守在家中等待親眷上門,這與堂嬸躺在床上候著人去看視,中間實在也沒有多大區(qū)別,讓她很是難過,渾身不自然。

      說起來也難免母親會有這種想法,在鄉(xiāng)下老人都是和兒女分開過的,所不同的是,無非是有老伴還是一人零過,食宿能夠自理還是需要旁人服侍照應。堂嬸和母親都是寡居多年,拋開兒女的孝心不提,兩個人的境況是相差無幾的:都是一人蜷縮在一個小屋子里,空間狹小,不過是一床一灶一桌而已,平時一人走動尚且轉身不便,若同時進來幾個人便立覺擁擠,光線也頓時黯淡下來。堂嬸躺在床上還不覺逼仄,母親身體好好的,總不能躺在床上待客,當客人來了,她不是坐著,就是站著,這樣一來屋子更是填滿了。

      在那段時間,不管是村人還是客人,嘴里說的最多的就是堂嬸,好像迫不及待要開始緬懷堂嬸的一生,雖然堂嬸尚未瞑目,可是這段將死未死的過渡期恰能提供預習,沒有什么比這種緬懷更殘忍,也更容易讓人滿足。

      與此同時,多少往事沉渣泛起,有的和堂嬸息息相關,有的和堂嬸八竿子打不著,既有死去經年的舊人,也有活得好好的生者,陳谷子爛芝麻,檐上草鍋底灰,都被翻揀出來。床上垂死的人奄奄一息,正對應著墳墓里的鬼蠢蠢欲動,地上的生者在為一個人送行,地下的亡靈也正在準備著迎接新成員。白天光強陽氣重,還不覺得瘆人,一入夜陰風四起,人的汗毛孔就都豎了起來。那些辭世的人似乎都借機跑回到村子里四下逡巡,這可比清明節(jié)或臘月里祭祖時要嚇人得多。

      也許是說故往之事太多且次數(shù)太過頻繁,每個人都好像被帶到了一種情境中,我們不知道為什么張口閉口說的都是和死亡相關的事情,這難道不奇怪嗎?奇怪之余,恐懼感也越來越強。外公在母親做童養(yǎng)媳前就因病去世,我們這些外孫男女誰都沒見過外公真容,現(xiàn)在聽到母親回憶起當年的外公,好像他老人家此刻正栩栩如生地和我們坐在一起,不由得緊張起來。還有那些野死的人,那些惡亡的人,那些夭折的人,那些病故的人,那些自盡的人,有些人我們只聽過名字,有些人音容笑貌猶在眼前。所有這些人一起重新被語言的魔力重新召喚出來,或者血泊淋漓,或者全身濕漉,或者極盡恐怖,或者幽怨可憐。亡靈何其多哉,擠滿了每戶人家的每個房間,擠滿了整個村子,里三層外三層,層層疊疊,也有漂浮在半空中的,用鬼眼俯視著人世這一抔小小的角落。

      他們可能只是借死亡的契機現(xiàn)身回看人世,雖然僅此而已,卻也著實讓人心慌意亂。母親覺得活人不能生活在死人中間,這讓她很是煩悶憂愁。自從村里通上了水泥路,把村口的大樹砍倒之后,母親就一直覺得村子少了道重要的屏障,邪魅進村比先前更加容易;以前的老房子門楣上可以用釘子固定一塊照妖鏡,現(xiàn)在換了水泥墻鋁合金門,照妖鏡再也沒地方懸置,臟東西也就能從容登堂入室,這些都讓她沒有安全感。

      母親記起家中還存放有一點石灰,于是拎了袋子,去外面路口撒石灰,被人發(fā)現(xiàn)攔住了。堂嫂們自然不高興——因為按照道理,即使堂嬸過輩了,也該是由她們來撒石灰,何況現(xiàn)在堂嬸還沒有咽氣呢——為了這事和大嫂還爭了點口角。不過問題畢竟出在母親身上,母親是長輩,人老糊涂,眼花耳癡,做了點出格的事情,她們也不好說重話埋怨;如果硬要說是媳婦們授意指示的,倒落得小題大做借題發(fā)揮的嫌疑。在這個焦頭爛額的時節(jié),多一事總不如少一事,也就過去了。

      因為這件事,大嫂受了點冤枉氣,也沒地方出氣,干脆就把母親送到了城里的二姐家,交代母親在二姐家隨便住多久,最好等堂嬸死了出殯后再回來。二姐知道堂嬸病了,但并不知道這么嚴重,全家人都已經在著手準備后事。大嫂說堂嬸病在床上數(shù)著日子過,母親晚上一個人害怕,二姐也是信的,都說老小孩老小孩,老人年紀大了,心理可不就像小孩子一樣嘛。堂嬸病了,可能挨不了多久,母親住得不遠,當然會心神不寧。作為女兒的,二姐也希望母親能上自己家住一些時日。

      這么說著,母親就在二姐家安頓下來,大嫂自回鄉(xiāng)下不提。倒是二姐夫心細,隱約聽人說起堂嬸的事情,覺得這個時候母親離開村子不是很妥當。他跟二姐商量,想讓大嫂還是趕緊過來把母親接回鄉(xiāng)下去。

      “歇女家歇女家,什么時候都能歇,偏要這個時候,沒來由被人說閑話?!倍惴蚝眯膭穸?。

      二姐有些不高興,“這個時候是什么時候!你這個女婿倒做得來事,接丈母娘來歇幾天,你還要挑日子不成?!?/p>

      二姐夫被戳了下,避開這個話頭,只是問:“大嫂送娘來的時候,講什么了沒有?”

      二姐說:“沒講什么,只講隔壁堂嬸病落床上,娘估計有些害怕,才送來住幾天?!?/p>

      二姐夫說:“這就是了。我聽人講了,堂嬸病重得厲害,也就這幾天的光景,娘糊涂,撒了點石灰在路口沿,兩個房門里的媳婦又為這個事吵了點嘴皮子。我沒有估算錯的話,大嫂是由此才把娘打發(fā)過來的?!?/p>

      二姐沒考慮到這層,也緩和了語氣說:“堂嬸病得這么嚴重了?我倒是沒想到。上次回去看她精神頭還算健旺的?!?/p>

      二姐夫說:“年紀大了的人,好只能算是一時一時的,要講變壞呢,那就是什么也擋不住。我是擔心堂嬸萬一有個不好……”

      二姐說:“那也來得及把我娘送回去,捏一個電話叫一輛車的事,畢竟現(xiàn)在也方便?!?/p>

      二姐夫提醒說:“到那個時辰,忙里急促的,誰有這個閑工夫呢?如果那邊沒及時通知到呢,到時可不能怪人家失禮?!币姸阌悬c被說動了,二姐夫又補充說:“不說娘應該待在村上,就是大嫂,實在也是應該去那邊幫忙打打下手的。”

      夫妻倆又開始勸母親回去,講道理給她聽。二姐夫不忘開丈母娘的玩笑,說:“聽人講,你跟堂嬸——我隨你女喊嬸嬸,你喊就是弟婦——你們妯娌兩個幾十年不對付,都講你是老實頭人,她是厲害戶頭,壓了你半世人生,時時處處把你氣受,現(xiàn)在你才要逃避出來嗎?”二姐拿眼色狠狠地剜二姐夫,母親說:“沒有的事。我是在家里待得不自然,但也沒想出來住?!倍惴蛘f:“我知道這是你大媳婦出的主意。初衷是好的,但于禮不合。畢竟人死為大,堂嬸萬一百老歸天,你想想你們這個家門還有幾棵老樁樁頭在,你那個時候怎么能不在場呢?不說堂嬸和你也只是不十分親熱,總還是妯娌伙,就算是隔壁鄰舍,遇到這樣的大事,也不能抬起屁股跺跺腳就走的。你現(xiàn)在聽你大媳婦慫恿,做出這樣的表率,這下好了,以后她們的關系,自家門內,房門里面,這些堂兄弟也好,堂姊妹也好,該拿什么尺子來量呢?聽我一句勸,老丈母哎,去到堂嬸床邊坐坐,我估計啊,現(xiàn)在還能讓她想張嘴開口講話的,還能和她說上幾句話的,也就你們幾個為數(shù)不多的老的了。”母親說:“我也不會講話,不知道說什么好。”二姐夫說:“有就講點,沒有就是在床邊坐坐,陪陪堂嬸,也是好的。”

      就這樣,大嫂前腳跟剛把母親送到二姐家,后腳跟又得把母親從城里接回鄉(xiāng)下來,白出了幾張車票錢。二姐夫說的那番大道理大嫂也能聽進去,她只是人在氣頭上做事不過腦子而已,都是吃飯米泔水長大的,不可能水米不進,大的人情世故還是懂的。村里人看到大嫂和母親婆媳兩個人上一天才進城,隔天又望見她們回村,都豎大拇指,點評說:“青松老婆做事還是蠻考究的,不得已要出門一趟,在外面也不肯多住幾天,只歇一夜就回來了,還不是因為志紅老婆的事。她們雖然是堂妯娌,臺面上做得倒比嫡親姊妹還要漂亮,算是給后小輩做了榜樣出來?!?/p>

      幾個嫂嫂都心知肚明,免不了臉臊發(fā)熱。自此,兩個嫂嫂也主動去幫堂嫂們打點下手,逢到有長輩竟然親自過來問候堂嬸,堂嫂們也會把母親延請過去一起吃飯作陪,年紀大的人坐在一起才有話說。老人們的身體好像都長縮了,坐在一張桌子上,腰不直背也駝,慢慢地往嘴里劃拉米飯,小口地喝湯,不咸不淡地聊一些故人往事。

      難得的安寧祥和,好像被下午的陽光帶進堂屋心里,堂嫂和堂姐們就在陽光下忙碌著。陽光通過一扇小窗,也照徹堂嬸棲身的小屋。堂嬸半躺在她的床上,墊高了枕頭,只為了能望見西墻上貼著的耶穌像?;覊m在陽光下浮游跳躍,好像被陽光賦予了生命,暗處空間里想必同樣充滿著灰塵,但它們都蟄伏著,只等陽光降臨,也便歡欣鼓舞。堂嬸是耶穌的信徒,對于死亡,她這會兒并不感到畏懼,甚至身體的痛楚也大大減輕了,這完全是因為耶穌的仁慈和愛。堂嬸心里默默念著耶穌的名,靜靜地仰望著墻上的畫張,這個降臨到中國南方農村小屋進駐一個年老農婦心房的救主,被釘在十字架上。耶穌同樣在受難,在憐憫地看著她,就好像有一大束陽光傾覆光顧她的病床。堂嬸內心重歸寧靜,她開始禱告。事實上,自從她信教之后,她無時無刻不在禱告,為著自己,也為了她的兒女。

      幾天之后,堂嬸走了。在她彌留之際,母親過去相陪著坐了很長時間,她們還特意掩上了門,沒有人聽到她們的談話。在那樣一個密閉的狹小空間里,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陪著另一個油盡燈枯的老人,交流著后者留在人世最后的秘密。堂嬸的一大圈兒女、外甥男女、孫兒孫女們,都守在外面,他們等待著。

      母親走出來,告訴他們,“都進去吧,跟你們的娘說說話?!焙⒆觽冇谑谴負淼搅颂脣鸬拇睬?。這樣的場景在人世再難重現(xiàn),代之以的只能是一塊墓碑。堂嬸將會留下一塊墓碑,上面是她和堂叔的紅色的名字(因為死后與堂叔合葬一處),下面是一排排子孫的黑色的名字。紅色意味著已死,黑色意味著在生。在墓碑上孩子們的名字排列在父母名字的下面,就好像堂嬸生前被子女們最后簇擁的那一幕。

      母親說,她與堂嬸就算是徹底和解了。

      堂嬸是信教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前來吊唁的人用鞠躬代替了磕頭,這一定程度上抑制了悲傷毫無節(jié)制地泛濫。親人們聚在靈堂前,喝酒打牌,并沒有如傳統(tǒng)葬禮那樣大放悲聲。過去很久,母親還會談起堂嬸的葬禮,言語之間,終于還是覺得信教并不是完全沒有好處的。要知道,在堂嬸初信教的時候,堂嬸和母親一度勢同水火,看似要真的斷絕來往呢。

      母親和堂嬸先后腳嫁過來,父親是一個農民,堂叔則因傷剛剛退伍。

      由于能領一筆傷兵撫恤金,在那個農業(yè)學大寨的年代,這筆錢不能嚇死人,但也不算少,堂叔一家的日子自然過得比較順心。等到承包到戶,鄉(xiāng)里又鼓勵搞副業(yè)創(chuàng)收,父親和母親的吃苦耐勞終于派上了用場,竟然在八十年代率先成為了村里的萬元戶,受到廣播表揚。而隨著時間的流逝,堂叔的撫恤金金額一直沒有增長,很快就聊勝于無,父親受到萬元戶虛名的蠱惑,野心勃勃想要掙更多的錢,也栽了大跟頭。

      就這樣,堂叔和父親的人生高峰來得早,謝幕得也快。等到改革開放,基本就沒他們什么事了,他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孩子們折騰,不僅英雄無用武之地,想要發(fā)揮余熱也被無情拒絕。那幾年,堂哥和他的一個朋友合伙開辦了一個皮具廠,開始幾年還算風光,后面由于各種原因開始走下坡路,根本無力止住頹勢;大哥高中畢業(yè)后下海做生意,第一年差不多就掙了父親一輩子的錢,可惜好景不長,一朝倒霉連本帶利賠了個精光。

      對于這些事——丈夫和兒子們掛在嘴上的事業(yè),母親和堂嬸作為頭發(fā)長見識短的女人,完全插不上話,暫時獲得成功的時候沒人想起來要表彰她們的功勞,事敗之后所有的壓力卻一股腦兒壓在她們身上,加重了她們的苦勞,她們不得已要拼死累活,試圖把各自的家庭從一團泥坑里拉回正軌。

      作為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的農婦,堂嬸和母親牢記一句話,“不識天有飯吃,不識人沒飯吃?!蹦腥藗兊氖。齻兒唵螝w因為沒有碰到好人。對于一輩子只在幾個村子里走動的女人來說,她們的活動范圍不超過五公里,隨著年歲的增加,這些村子上的所有人幾乎都能認識,好人壞人自然一目了然,這句話對她們當然很適用;但男人們時不時去鎮(zhèn)上去城里喝酒,甚至到更遠的城市和那里的人打交道,認識的人既多且雜,遇到壞人遭受蒙騙的幾率就非常大。她們只能懷著驚恐,有時候晚上睡不著覺,從床上爬起來,在灶前虔誠地磕頭,嘴里銜著一根稻草,向“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的灶神菩薩默默祈禱,希望這個家庭能避開所有的壞人,多交好運,少攤壞運。

      在那段時間,她們極其相似的一個任務是生孩子。母親生了大哥,堂嬸生了大堂哥;然后那邊是大堂姐、二堂姐、二堂哥和小堂姐,這邊是大姐、二姐、小姐、二哥和我,就這樣堂嬸生了五個孩子,母親生了六個孩子。如果不是突然刮起來的計劃生育風,堂嬸說不定還會再生一個。

      孩子們一連串掉落到地上,嗷嗷待哺,讓她們苦不堪言,無暇他顧。孩子們一溜排地在風中成長,兩個母親也在暗暗較勁。是的,暗暗較勁,明里可一點也看不出來,只有當事人心知肚明。一開始她們希望自己的丈夫能夠成為更出色的那一個,對丈夫失望之后,她們把眼光放到了孩子們身上,期待著兒子們能夠有出息,女兒們能夠有好歸宿。

      父親和堂叔均是異常頑固分子,戰(zhàn)場上的槍子炮彈,農地里的稻尖麥芒,都沒有讓他們有所改變,他們堅信,男娃子要闖,女娃子要囥;男娃子要摔打,女娃子要嬌養(yǎng)。雖然在這樣的農家,嬌養(yǎng)是萬萬談不上的,而是變相為另外一種形式。比如說不給讀書,上學最多念到三年級,學會讀寫自己的名字,然后就要被強逼著退學回家,割草放羊養(yǎng)豬;又比如說不讓去外面拋頭露面,那段時間姐姐們本來都有機會去鎮(zhèn)子上的新興工廠上班,卻全被堂叔和父親攔在了家里,只學會了干各種農活;再比如說他們堅決反對自由戀愛,認為那是敗壞門風,所有被姐姐們吸引來的青年都被轟出門去。

      因此,姐姐們都只上了一兩年的學,勉強認得幾個字,除了小堂姐,其他五個姐姐都是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人的。雖然母親們都希望女兒們有個好歸宿,但卻絲毫沒有發(fā)言權,決定權握在父親和堂叔手上,而且他們無一例外地出昏招,至少在母親們看來,是把女兒們稀里糊涂地掃地出門。

      大姐和大堂姐年紀相仿,先后許配了人家,由此開始,母親和堂嬸寄望于女婿能給自己爭光。從老大姑娘,再到老二姑娘,母親和堂嬸可以說勉強戰(zhàn)成平手,雖然每個人偶爾都會略占上風,但時間一長,總體是拉平的。這種均衡讓母親和堂嬸得以維持住妯娌之間的一團和氣,甚至不時碰撞出友誼的火花,在一方黯然失色的時候,另一方會給予真誠的勸慰,雖然有可能完全只是擔心對方會就此完全退出這種小比賽,不想讓本已乏善可陳的生活進一步失色。

      這種默不作聲的攀比終于在小堂姐身上戛然而止。按理說,小姐結婚之后,就會輪到小堂姐,只不過小堂姐比小姐矮了六歲,嫁人結婚還要等上好幾年,這讓堂嬸悵然若失,覺得母親已然占了上風。讓堂嬸更受打擊的還在后面,小堂姐在十六歲的時候竟然跟鄰村一個小伙子私奔了,不說這個小伙子年齡比小堂姐大好多,單單這種讓父母顏面掃地的舉動,就讓堂叔暴跳如雷,讓堂嬸噤若寒蟬,不敢在堂叔面前提起這個小女兒。

      這個時候,堂嬸更需要母親的安慰,因為只有在母親面前,她才能坦承對小堂姐的埋怨和掛念。這種情況下,兩個女人還有什么好斗的呢,她們差不多結成了同一陣營,母親想方設法,甚至攛掇父親也能相幫著說兩句好話,以軟化堂叔那顆堅硬冷酷的心。

      堂叔始終沒有松口,也許他內心早就已經松動了,誰知道呢?小堂姐棄家出走之后,堂叔很快病倒了。戰(zhàn)場上落下的舊傷一直影響著堂叔,年輕時就不能干田頭的重活,年紀大了之后更是變成病秧子藥罐子,到哪都要扶著一根拐棍。受到小堂姐的刺激,堂叔竟然一病不起,很快辭世,這實在超出了許多人的意料。父親一直以為,一個小病不斷的人是用這種方式分攤了得大病的可能性,可以活得更長久,因而總是暗暗羨慕堂叔糟糕的身體。

      堂叔似乎是用死亡這種方式默許了家庭和小女兒的和解,小堂姐最終還是得以出現(xiàn)在了堂叔的葬禮上,懷里抱著一個吃奶的孩子,后面跟著畏畏縮縮的丈夫。

      小堂姐這么年輕就生孩子這件事對堂嬸的打擊,超過了堂叔的去世。堂嬸當初也是在十六歲頭上嫁給堂叔的,但那個年代的女人普遍早嫁,開懷也早,她完全沒有想到小堂姐在若干年后重復了自己的老路。堂嬸自覺在眾人三戶面前抬不起頭,和母親再也無心戀戰(zhàn)。更何況,小堂姐雖然得到了家庭成員的諒解,但兄弟姊妹之間已經生下了深深的隔閡,縱使堂嬸在中間一心周旋,也不過只是勉強維持住一母同胞表面的親熱而已,這讓堂嬸傷透了心。

      在鄉(xiāng)下,婆媳關系是永恒的主題。如果哪一家的婆媳好到像母女那樣貼心,所有人都會覺得這是反常的,是做婆婆的前世修來的福,并不敢奢望這樣的福氣會降臨到自己身上,自家媳婦能夠不無故挑釁,就要念阿彌陀佛了。話說回來,一個巴掌拍不響,婆媳關系不融洽甚至愈加惡化,雙方都存在問題。如果不幸兒子有兩個以上,而且都討到了媳婦,大兒媳好比東風,二兒媳好比西風,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做婆婆的好比墻頭草一樣左右為難前后不是人;如果有四個兒子的,那就更悲慘,東西南北風齊全,每天生活在風言風語中,這種局面下想要家和萬事興談何容易。諸如媳婦怎么挑刺找茬,把娘家人當寶,把婆家人當草,兒子如何忤逆,有了老婆便全然忘了娘。這種心酸苦楚只能找同病相憐的人哭訴,即使對方嘴口不嚴,轉身就去挑撥離間,讓自己家里婆媳關系更加惡化,也容易捏著把柄扳回一陣來,好歹能讓自己氣順一些。蟹有蟹道,蝦有蝦路,婆婆們湊在一起鬼鬼祟祟嘀嘀咕咕,媳婦們自然不是吃素的,也會心照不宣互通消息。這種家長里短,通過三兩人的口耳相傳,雖然難免夸張失實,造成無事生非,但總還在可控范圍里,沒有完全地破壞家庭的平和,不至于雞犬不寧、雞飛蛋打。

      等到我們的父親也去世后,堂嬸和母親的相處趨向和睦,她們身上的共同點越來越多:年輕時受過大苦,生育好幾個孩子,丈夫的去世讓她們成為寡婦,上了年紀的她們像吃水過深的船,飽經風霜,老態(tài)龍鐘,難堪風雨,行將翻沒。無數(shù)個晚上,同病相憐的她們會互相串門,反正住處離得也近,轉個身就到了,說些媳婦們的壞話,說些死鬼丈夫的往事,直到睡覺的時間到了,她們才依依不舍地分開,主人還不忘把門大敞開,以便讓瀉出門外的光照亮客人回去的路。

      這段讓人愉快的時光維持了兩三年,隨著大堂姐丈夫的去世,大堂姐步堂嬸的后塵,也成為了寡婦,堂嬸開始逐漸疏遠母親,好像兩個人再也找不到聊天的興趣了。并非沒有共同的話題,而是兩個人漸漸互相嫌棄,母親受不了堂嬸一天到晚長吁短嘆,老是埋怨自己命不好,連帶著兒女們也多災多難;堂嬸也覺得母親一天忙到晚,是自找苦吃,不懂得享福。在堂嬸看來,三個女兒有條件也愿意照顧娘家,兩個媳婦做事也有分寸,并不會太過分,母親的命比起她來是好多了,完全可以不用這么操勞,坐著享福,也不會餓死。

      堂嬸確實被各種揪心事圍繞著。

      大堂姐又結了一次婚,堂嬸看不出新女婿有什么好,至少在她眼里大大遜色于前一個女婿,但大女兒有一雙兒女要撫養(yǎng),沒得挑,只能認了。

      二堂姐夫據(jù)說染上了賭博的惡習,輸了很多錢,二堂姐回娘家,每次都哭訴,要離婚,讓堂嬸心痛不已,卻又無能為力。

      小堂姐像生老鼠一樣,又接連生了三個孩子,夫妻倆合力勉為其難地拉扯著一窩孩子,生活沒有絲毫改善的跡象。為這個蓬頭垢面的小女兒,堂嬸真是操碎了心。

      大堂嫂和堂嬸個性不合,平時都不怎么說話,連帶著孫子也和奶奶日見疏遠,讓堂嬸心里很不是滋味。

      二堂哥和二堂嫂婚后在城里謀生活,難得回來,堂嬸也實在是見不得二堂嫂光鮮的打扮,又聽說兒媳婦還去溜冰場跳舞,總覺得這個媳婦是留不住的,心里堵得緊。

      加上年輕時經受的各種罪和累,堂嬸的身體越來越差,生病六痛時,身邊又沒有一個噓寒問暖的人,堂嬸心里的委屈可想而知。有時深夜一個人摸黑去堂叔墳上哀哭,不免又要被村人暗地里笑話,遭到媳婦公開的埋怨。

      這種種事情和情緒相催,堂嬸急需找到一個慰藉,要不然怎么活得下去,于是在別人的指引下,她信教了。

      堂嬸信教,簡單而又奇怪。

      說簡單是因為根本無需堂嬸準備什么,她不識字,不會說普通話,也幾乎沒有積蓄,但只要人走進教堂,和教友們坐在一起,內心虔誠地做禮拜就可以了——在堂嬸身上,或者在任何一個快要崩潰絕望的老婦人身上,從來都不會缺少虔誠;說奇怪是因為堂嬸一開始對耶穌確實一無所知,而在她信教多年后,她對她的主的認識依然似是而非,就好像當年她嫁給堂叔,對堂叔也是一無所知,生活多年之后,對堂叔的認識也是一團模糊。

      不管怎么說,堂嬸通過信教找到了依靠,她的病差一點不治而愈,心情也開朗了很多。至于堂姐們生活如何,堂嫂們態(tài)度怎樣,她似乎統(tǒng)統(tǒng)看開了,雖然面對主的時候,她說不定是要為這些暗自禱告的。

      不僅風雨無阻周復一周地去鎮(zhèn)上做禮拜,堂嬸還聯(lián)絡了一幫教友,有的是同村的,有的是鄰村的,都是住得比較近的,她們定期輪流在每個教友的家中集會,唱經,做禱告,顯得非常熱鬧。

      堂嬸成了積極分子,開始在那些生活陷入困境的老人中間宣揚教義,發(fā)展教徒。

      母親是她第一個極力發(fā)展的對象,無奈母親堅決不為所動。母親的理由很簡單,她無法像堂嬸那樣將大把的時間花在做禮拜上,她還要養(yǎng)活自己,深覺還有能力避免成為孩子們的負擔。母親不愿意入教,生活中卻很迷信。在堂嬸看來,向死去的親人或者神仙祈禱好運是可笑的,人怎么能向這些東西祈禱健康、平安和財富呢?只有上帝是萬能的。在母親看來,無論是死去的親人,比如自己的父親和丈夫,還是家里的各路神仙,像門神、灶神和六神,都是能夠保佑一家老小的,母親對耶穌一無所知,怎么會向這個耶穌低聲下氣地祈禱呢?

      于是,兩個年近花甲的老人互斥對方為迷信,覺得對方的行為又蠢又壞,簡直不可理喻。看見母親在外面焚香燒紙,堂嬸就會繞得遠遠的;在堂嬸唱經的時候,母親同樣也從來不愿意走得更近。

      母親和堂嬸的各種小把戲,她們的較勁,她們的和睦,她們的慪氣,不過是她們?yōu)榱俗屪约旱娜松恢劣谄蕉O置的小小坐標而已。她們找不到更合適的人選,來陪她們走完人生。拋開大同小異的經歷,她們其實是同一個人,一個人是另一個人的映像,互為參照。既然如此,為什么不讓她們樂此不疲呢?也許在她們心里,早就再清楚不過,所有這些都是空中樓閣,而她們經營在意的一切無非鏡花水月,人生難免山窮水盡,人世間的些微差別不過是殊途同歸。

      責任編輯 吳佳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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