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諾婭

今年5月1日到9月17日，我有幸能行走在北美的落基山脈之巔，最終完成了4300公里的美國“大陸分水嶺步道”的縱貫。這次徒步是我的“三重冠”收官之旅。在過去的四年里，我用夏天的時間抽空徒步；加上早期的科羅拉多步道、2014年的太平洋山脊徑和2015年的阿帕拉契亞小徑，我的徒步總里程超過了13000公里。

在這一萬多公里的旅途之中，我曾經(jīng)連續(xù)12天不洗澡，最長連續(xù)負重行走24小時、100公里；行走的路面環(huán)境包括了針葉林小徑、土、泥、冰雪、碎石、巨石、公路、倒伏森林、草甸等等從CLASS 1至CLASS 3（Yosemite rating system，該系統(tǒng)把整個運動從走路到最最極限的攀巖劃分成了5類）包含的各種千奇百怪的路面和難度；曾扎營在懸崖邊、步道上、鵝卵石灘、沙漠里、草叢中……我對裝備的理念，尤其是對“輕量化”三個字的理解，也在這500多天的風霜雨雪之中被打磨得更加深刻。

大陸分水嶺步道（CDT）是什么

大陸分水嶺，顧名思義，其西側(cè)水域流向太平洋，東側(cè)流向大西洋。什么樣的地貌能成為“分水嶺”呢？撇開復雜的地質(zhì)地理，大多數(shù)人應該都能理解：大陸分水嶺主要應行于山脊之上，至少是同一地區(qū)海拔相對較高的地段。

這一地理特征，給大陸分水嶺步道增添了許多難度。

CDT的大多數(shù)官方線路位于極其暴露的高原地帶，受天氣變化影響大。暴露的山體要求徒步者會適當?shù)匾?guī)避雷電的風險，另外，低海拔的降雨到了中高海拔就可能是大雪和冰雹，風速在山脊、隘口等地段相對大。

即使天氣晴好，CDT上還有一個看不見的殺手—紫外線。這次徒步結(jié)束后，所有同伴一致認為大陸分水嶺是三重冠路線里最容易讓人曬黑曬傷的線路。我在CDT上除了積攢了堪比斑馬條紋一般分明的襪子線、手邊線、褲腿線之外，也被曬傷脫皮了數(shù)次。

由于整體暴露感的增強，露營的難度相對較大。在開闊暴露的區(qū)域，不論是中高海拔沙漠和草甸，還是山脊雪坡，CDT總迫使著徒步者向一些不太理想的露營地點妥協(xié)。在沒有樹木遮蔽的非傳統(tǒng)營地搭帳篷，風速風向、雷電、落石，都成了考量因素中的必要環(huán)節(jié)。

綜上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大陸分水嶺步道具備了中高海拔徒步的明顯特質(zhì)，環(huán)境更加惡劣，對裝備的要求也更高。同時，它還涉及了新墨西哥州的高地沙漠、懷俄明州大盆地等較為低洼干燥的路段，尤其是從新墨西哥州到科羅拉多州、從大盆地到風河谷的地形地貌急速轉(zhuǎn)折，幾乎不給徒步者喘息的機會，需要直接從仙人掌到云端、從沙漠到雪山、從低海拔到高海拔，裝備使用需一氣呵成，在各種情況下都能適用。

輕量化的“輕衰弱”

戶外裝備的輕量化和輕量化產(chǎn)業(yè)，在這兩年遇到了顯而易見的瓶頸期。北美和日本是世界上輕量化裝備使用的大國，而近兩年產(chǎn)品的差異化逐漸減小，材料逐漸趨于一致，新產(chǎn)品很少有質(zhì)的突破，而往往是在功能和結(jié)構上翻出新花樣。雖然長距離徒步在北美乃至全世界都愈發(fā)流行，太平洋山脊徑的“直通徒步”也連年刷新人數(shù)巔峰，北美老牌《Outside》和《Backpacker》雜志也聯(lián)合了REI這樣的大型戶外零售企業(yè)和某些小型輕量化公司實現(xiàn)產(chǎn)品推廣，但一些戶外老玩家卻發(fā)現(xiàn)：一些新產(chǎn)品的風頭已經(jīng)過去，還是“經(jīng)典輕量化”這個分支的產(chǎn)品和技術依然葆有生命力。這一點在大陸分水嶺徒步者中體現(xiàn)得尤為明顯。

另外，大陸分水嶺徒步者人群具有較多的共性。雖然有一部分人是首次嘗試長距離徒步，但絕大多數(shù)徒步者已經(jīng)完成了至少一條長距離徒步線路。“長距徒步”和“輕量化”這兩個詞匯時常被捆綁在一起：能讓人在長線中走得長久、舒適的產(chǎn)品和理念，往往脫離不了“超輕，超自由”的哲學。同時，長距徒步者所體會的“遠征”感、自給自足、遷徙和流浪的體驗，也都跟輕量化哲學當中的Minimalism（極簡主義）相一致：“如果在路上遇到突發(fā)情況，而我恰好（因為輕量化）沒有攜帶某種裝備，那我就不需要這種裝備。” （“If I need it but don't have it， then I don' t need it.”）

為什么要追求更輕更簡約呢？我無法從太過廣義的層面進行分析，但就個人經(jīng)驗而言，長距徒步的輕量化有以下幾大好處：

更輕松：減少背負壓力，就等于減少傷痛的可能性。例如，同樣是在棧道上摔一跤，背著10公斤的背包和20公斤的背包所造成的后果可能會大有不同。同時，輕量化背負對身體（特別是肌肉和關節(jié)）的壓力偏小，會降低因過度使用而造成傷痛的風險。

更便捷：簡約明了的裝備能讓非徒步時間的使用效率大大提高。例如，無帳桿帳篷的搭建只需要5分鐘，對比而言效率提升了不止一倍。另外，背包里的東西減少了，拿取也會變得方便。

更安全：很多人認為輕量化一定會以犧牲安全性為代價，其實這是一個重大誤區(qū)。裝備簡約高效，會使徒步者有游刃有余的空間去放置增加安全性的物品。背包內(nèi)部的精簡化，會在關鍵時刻縮短找到某樣裝備的時間。輕量化要求單件裝備的多功能。正因為背負的裝備并不繁冗，徒步者會更加小心翼翼，追求單件產(chǎn)品的使用效率。

更快速：行走速度，是輕量化最直接影響到的參數(shù)。徒步不是跑步比賽，但在極端天氣、復雜地形中的行進速度，乃至普通山道上的行進速度，都直接影響到露營地的選擇、補給和食物等關于戶外安全的大事。

但是，輕量化也有以下幾個弱點：

降低舒適性：例如cuben fiber的單層三季無帳桿帳篷與雙層四季自立式帳篷。

降低耐用性： 輕薄面料的耐磨損性會大大降低。

降低隨意性： 輕量化裝備對于使用者的技能要求高。

大陸分水嶺步道的輕量化觀察

我可以先做一個結(jié)論：大陸分水嶺步道，并不是輕量化徒步的天堂。

在徒步中，可以明顯發(fā)現(xiàn)幾乎所有人都使用了輕量化裝備，傳統(tǒng)的所謂重裝徒步者基本沒有。這一方面可能是徒步者在太平洋山脊徑等其他長線上對輕量化耳濡目染，另一方面也說明CDT所包含的山脊徒步、雪山跋涉，對徒步者的身體靈活性要求更高，而輕裝徒步至少可以在速度和徒步體驗中上一個臺階。

從另一個方面來說，CDT上的極端輕量化徒步者人數(shù)也基本為零。當輕薄的cuben fiber面料的帳篷遭遇科羅拉多高原的雷雨冰雹、泡沫睡墊遭遇山脊的石頭地、FroggToggs的雨衣遭遇連續(xù)幾天的季風季降雨，相信不會有人在基重3公斤的裝備中能獲得安全、舒適的感覺。同時，大陸分水嶺地理位置偏僻，交通基本無法直接到達，救援難度也非常高；加之CDT徒步者較少，即使有隊友，也可能要時常面對獨自行走的局面。“安全穩(wěn)妥”和“輕量 ”之間，必須做出權衡取舍。

和我一起徒步的三個隊友，其中兩人也是第三次參與長距徒步。非常有趣的是，我們?nèi)说难b備有極高的相似之處。我們?nèi)说谋嘲际峭黄放疲║LA），我和丹尼爾的睡袋（Zpacks）、睡墊（Therm-a-rest NeoAir）皆是同一款，我所擁有過的第一個帳篷是丹尼爾現(xiàn)在使用的Tarptent Contrail， 第二個帳篷是大陶正在使用的Zpacks Hexamid。“四大件”的高度吻合，也能在其他徒步者身上體現(xiàn)出來。

若不是有裝備更新的需求，CDT徒步者多傾向于依賴他們之前在其他步道上使用過的老裝備。我的CDT裝備清單中有80%的物品都是重復使用的，包括帳篷、睡袋、睡墊、頭燈、爐頭、絕大部分的衣物等等。唯一需要更新的物品是背包，而ULA 的CIRCUIT（周游）我背得并不舒服。在紛繁復雜的裝備選擇之中，CDT徒步者作為有經(jīng)驗的戶外人，能做到裝備高度的同一化，并保留如此高的忠誠度，愈發(fā)說明：線路越長，人和裝備之間就越需要“有默契”，最終二者融而為一，草木皆為劍。

如果說CDT徒步者的背包、睡袋睡墊選擇還較為“主流輕量化”，那么他們對帳篷的選擇可能會令人大跌眼鏡。我細心觀察記錄了這次所有徒步者使用的帳篷，發(fā)現(xiàn)cuben的使用率極低；而單層的登山杖輔助式帳篷，使用數(shù)量甚至輸給了雙層的自立式帳篷。如果我們仔細研究CDT的地形，會發(fā)現(xiàn)這并不難理解：能插地釘?shù)牡貎?，實在太少了。暴露的山脊、新墨西哥的高地沙漠，其理想的“林間步道”露營地表少之又少。為了不在科羅拉多州的冷雨里打地鋪、不在蒙大拿州的土坡上用石頭充當?shù)蒯敗⒉辉陲L河山脈的石頭堆中折騰帳篷的搭建，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不管今天走多少、遇到什么天氣，都能就地露營”的自立式或半自立式的雙層帳篷。其中，Big Agnes 的飛溪款使用量尤其多。在單層帳篷方面，Tarptent竟然高票勝出；而Zpacks系列的cuben帳篷位居第三。

傳統(tǒng)的上衣系統(tǒng)，從里到外有3層：排汗層、保暖層、防風/防水層。它們分別對應4件上衣：化纖或羊毛T恤，羽絨服或抓絨衣，防風外套，雨衣。傳統(tǒng)的硬殼，等價于雨衣+羽絨服的功能。傳統(tǒng)的軟殼，等價于防風衣+抓絨的功能。雨衣和羽絨服是徒步必須準備的衣物。硬殼笨重、限制行動，而且透氣性永遠沒有市場口號中的那么好。對于三季徒步而言，最重要的衣物是雨衣、防風衣外套、羽絨服和T恤這4樣上衣。我在大陸分水嶺步道徒步中使用的也是這4類。這4件上衣的重量加起來可能還不及一件硬殼的重量，而且成功應對了從零下到零上40℃、從沙漠到雪山的各種氣候溫度條件。

更有文章的，也許是褲裝。細心的朋友不難發(fā)現(xiàn)我的所有同伴幾乎都是穿著短褲露大腿的“雪山飛狐”。冷不冷，我無法評說；但短褲、短裙，幾乎是長距徒步者的標配。長距徒步就是由600萬步組成的半機械運動；每一步的阻力摩擦力，都有可能在細微之處損耗著寶貴的能量。這時候，緊身的打底褲和寬松的短褲短裙，基本取代了厚重的長褲。可見，長距徒步、越野跑，甚至是速攀等高強度耐力項目，在裝備上有著異曲同工之妙：速度和耐力互相平衡，輕量極簡和實用安全二者制約，最終的取舍還要看個人的經(jīng)驗。

在這次CDT徒步中，我在裝備上做出的最大改變竟然是烹飪工具。從太平洋山脊徑（PCT）上的每晚熱食、到阿帕拉契亞小徑（AT）上的無爐頭無氣罐冷食，到CDT上的用透明罐子浸泡米飯，我逐漸省卻了“烹飪”這一環(huán)節(jié)。加上美國今年夏天普遍干旱，不少地區(qū)山火肆虐，蒙大拿州還執(zhí)行了一級禁火令，要杜絕一切明火，“吃冷飯”竟然成了唯一選擇。

在行走大陸分水嶺之前，我照樣給自己列出了長長的裝備清單，稱了每一件物品的重量。徒步結(jié)束后，再回首這份表格，竟會發(fā)現(xiàn)不少東西都被請出了歷史舞臺：緊急衛(wèi)星聯(lián)絡器、爐頭、小鍋、部分急救物品、小三腳架、GoPro都在中途因長期未使用而被“請回了家”。雪鞋、冰爪沒有用上，反而是冰鎬成了我的救命稻草，連續(xù)一周不離身，在科羅拉多州的雪坡上起到了關鍵作用。

很多人聽說過“無痕山林七原則”，知道第一條是“旅行前做好充分的計劃和準備”，卻并不理解這一條的中心思想?！俺浞值挠媱澓蜏蕚洹保庵缸越o自足、盡量減少向自然的索取，也盡量減少自己和自然之間的隔閡。在裝備上，永遠不是“先斬后奏”“先買裝備、再談實踐”，而是根據(jù)自己所到目的地的天氣、地形、植被，甚至人文環(huán)境，選取合適的物品。撇開了徒步環(huán)境談裝備，都是耍流氓。

幾年徒步，是行走，亦是學習的過程。認識人力之渺小，自然之宏大。自小習慣了“侵入式”的景觀步道，然而融入美國西部的天地之間，縹緲孤鴻影，帶給了我全新的“邊界”意識。一個渺小的身軀簡簡單單地在土地上位移著，然后竟然劃出了一串綿延800公里的腳印，牽扯著“美洲背脊”的骨骼。幾十斤汽水，幾十包薯片，幾十磅壓縮餅干，和幾十件托起你每一步的裝備，牽著我們一同行走，相伴我們?nèi)杖找挂?。這，就是裝備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