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中國古代文學傳統(tǒng)中,對親情的文學書寫,最早可追溯至《詩經》。親情詩是《詩經》的重要詩歌題材之一,它具備精湛的藝術特征與濃郁的思想情感,集中反映《詩經》自然淳樸的藝術風格。本文研究《詩經》中的親情詩,探究親情詩的藝術表現(xiàn)和文化意蘊,以此窺見先秦時期的社會文化倫理。同時,通過考察《詩經》對后世親情詩寫作的典范作用,可以再度審視《詩經》在文學史上的經典地位。
關鍵詞:《詩經》 親情詩 先秦時期 人倫關系
一、《詩經》親情詩創(chuàng)作概況
中國人自古以來就有重視人倫關系的傳統(tǒng),這一文化內涵不僅體現(xiàn)在傳統(tǒng)儒家經典中,更深刻反映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關于人倫關系的文學書寫,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詩經》收錄了大量勞動人民集體創(chuàng)作的詩篇,其中蘊含了豐富的血緣倫理思想,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君臣之間的種種人倫關系得到充分的書寫?!对娊洝返挠H情詩不論是在藝術表現(xiàn)上,還是在情感表達上皆有諸多開創(chuàng)先河之處,展現(xiàn)了先秦時期的社會倫理風貌,并對后世親情主題的文學書寫具有深遠的影響。
對《詩經》親情主題的研究,目前學界已有部分研究成果,如聶永華《〈詩經〉親情詩的文化蘊含與文學母題》①從中國古代家庭關系中的人倫思想母題入手,對《詩經》親情詩中的文化意蘊加以解釋;徐麗娟《<詩經>中的家庭倫理思想研究》②從倫理學的角度探討《詩經》所反映的先秦時期的家庭倫理思想;王春梅《<詩經>中的家庭倫理關系研究》③主要對家庭倫理思想與所處時代的制度之間的關系進行討論。關于親情詩的討論,已有的研究成果大多側重文化意義和倫理觀念等方面的探討,對其藝術表現(xiàn)與文學成就的探究相對薄弱,這便為本文留下了較大的研究空間。本文將著重論述《詩經》親情詩的藝術表現(xiàn)特點,及其所蘊含的文化內涵,探索《詩經》對后世親情詩寫作的典范作用,以重新審視《詩經》的藝術成就與文學經典地位。
《詩經》親情詩的創(chuàng)作時期大致在西周初年至春秋中葉,這一時期的經濟制度與社會形態(tài)發(fā)生劇烈的變革,促使親情詩的創(chuàng)作蓬勃發(fā)展起來。一方面,農事活動的發(fā)展催生了以親情詩為紐帶的農事詩、生活詩等文學作品,這些作品在寫作日常的農事或游樂之外,還抒發(fā)了人們對親情的珍視,以及規(guī)勸親情和睦的思想。另一方面,各個諸侯國的實力愈加強盛,爭霸戰(zhàn)爭愈加頻繁,社會底層人民受到的壓迫愈加沉重,在徭役、征戰(zhàn)背景之下,《詩經》親情詩多記述家人離別失散的內容,帶有沉重悲痛的情感意味,表達民眾對統(tǒng)治階級強征服役的無奈和憎恨,以及思念親人、向往團聚的生活愿景。據(jù)筆者的統(tǒng)計,在《詩經》中,以親情詩為主題的有近二十篇,另有相當一部分詩篇雖不是親情詩,卻明顯涉及親情元素。這些親情詩的主題大致可分為父母子女、兄弟、夫婦這三個類型。這一批親情詩作品既是歷史的產物,反映了先秦時期親密的人倫觀念與樸素的民風習俗,同時又是中國早期文學史的藝術杰作,具有高超的藝術技巧和豐富的情感內涵,為中國詩歌傳統(tǒng)中的親情詩題材提供了最初的學習范本。
二、《詩經》親情詩的藝術表現(xiàn)
就藝術表現(xiàn)而言,《詩經》慣用的表現(xiàn)手法,譬如“比興”及重章疊句,在親情詩題材的創(chuàng)作中也相當普遍。除此之外,《詩經》親情詩又具有其獨特性,它運用高超的表現(xiàn)藝術,成功塑造了眾多典型的人物形象,抒發(fā)了豐富的思想情感,下文將分別加以論述。
《詩經》抒寫日常情感時,慣用生活中習見的事物來充當“比興”的功能,親情詩也有類似的藝術匠心,詩歌常借用生活中的動植物意象比喻親密無間的親情關系,譬如《唐風·杕杜》以“杕杜”作比興之物,“杕杜”這一孤立生長、挺直而無所依靠的植物形象,恰讓人聯(lián)想起詩人孤身一人,形單影只的境遇,由此抒發(fā)孤獨無助之情。又如《小雅·蓼莪》,“蓼莪”生長之時常常是抱根依偎叢生,由此物起興,反襯詩人孤苦伶仃之意,為全詩敘寫苦于服役,無法終養(yǎng)父母的沉痛感情抒發(fā)作鋪墊。相似的例子還有《周南·葛覃》中借葛覃、黃鳥引起女子的歸家之思,《小雅·常棣》用“棠棣樹”兩三朵彼此相依的形態(tài)比喻兄弟親密的關系,等等。比興手法的運用將《詩經》種種復雜的情感化抽象為具體,使得親情的表達由起興之物引起,達到水到渠成的效果,詩人內心情感得以自然地吐露出來,真實而富有生活情致。
《詩經》親情詩還成功塑造了一批生動的人物形象,嫻熟地運用多種藝術表現(xiàn)使人物形象更鮮明突出,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短骑L·杕杜》:“獨行踽踽。豈無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④此詩展現(xiàn)浪子形象,其內心懷有對兄弟之情的渴望,卻又身處逆境而孤獨無助,無人可以施以援手,揭示人們對親情的強烈渴望?!锻躏L·葛藟》成功塑造了一個流落他鄉(xiāng)的贅子形象,表達其對親情的熱切渴望。慈母形象也是《詩經》竭力塑造的典型的人物形象,《邶風·凱風》中任勞任怨、撫養(yǎng)七子的善良質樸的母親形象,《魏風·陟岵》則塑造了思念游子、夙夜擔心兒子安危的憂慮母親形象。圍繞親情元素,《詩經》還刻畫了其他眾多精彩的人物形象,如《周南·葛覃》憨態(tài)可掬、思憶父母的普通小女子形象;《邶風·泉水》中追念往事、遠嫁他國的女子形象;《小雅·常棣》中的追求手足和睦恭順的貴族兄弟形象;《邶風·燕燕》送人遠嫁、瞻望弗及的兄長形象。就人物塑造方法而言,《詩經》親情詩多從語言、神態(tài)、動作等多個方面塑造人物,如《小雅·蓼莪》中“拊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⑤,運用一系列精彩的動詞,將父母愛子的感情通過對養(yǎng)育子女過程的生動刻畫提煉出來。這些生動的人物形象,充分顯示出戰(zhàn)亂頻繁的先秦時期,流離失所的民眾對親情的普遍珍視,真實地反映了亂世中的民眾對親人的摯愛和牽念。
《詩經》在結構上構思巧妙,既有空間場景的跳轉切換,也有今昔時間的鮮明對照。通過橫向與縱向、時間與空間的多重跨度書寫親情的廣博與綿長,意境開闊,感情強烈。如《魏風·陟岵》通過異鄉(xiāng)和家中兩個空間進行對照,將游子思家和父母兄弟呼喚思念的兩個鏡頭拼接在一起,形成映襯呼應的關系,使游子的思鄉(xiāng)之情躍然紙上?!囤L·泉水》通過回想故國的清澈泉水、滔滔淇水和分離告別時初宿泲地、喝酒餞行等多個場景,展現(xiàn)了遠嫁他國,懷念家國親人的女性形象,昔年歡樂與今日憂愁兩相對照,更突出離情之哀傷。endprint
《詩經》因多為民間創(chuàng)作,情感表達方式多直抒胸臆,詩句的節(jié)奏明快,感情質樸真摯而又強烈?!缎⊙拧まぽ吩疲骸盁o父何怙?無母何恃?”“欲報之德。昊天罔極!”⑥通過呼喚式的表達,作者將懷念父母卻無法贍養(yǎng),苦于服役,孑然一身的孤苦命運通過呼喚吶喊表現(xiàn)出來,強烈真實的表現(xiàn)了心痛追悔之意。又如《唐風·杕杜》中“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無兄弟,胡不佽焉?”⑦以連續(xù)的慨嘆和聲聲疑問直接表白了落魄游子對兄弟之情的渴望,表明亂世當中孤獨無助,無人可以施以援手的悲哀之情。當然,在情感處理方面,《詩經》也不乏詩篇采取含蓄的間接表達方式,通過渲染意境的鋪陳和滲透,使感情自然流露出來,例如《周南·葛覃》通過女子洗其衣物的急切和告訴婆家的一系列準備工作間接表現(xiàn)出女子歸寧前對娘家父母期盼和回娘家的喜悅。
三、《詩經》親情詩的后世影響
宋人呂公著云:“人生內無賢父兄,外無嚴師友,而能有成者少矣。”⑧在戰(zhàn)亂不休、徭役愈加繁復的古代中國,親情成為被迫分離、承受苦難的人們的一種強烈的心靈寄托。在后世文人的詩詞文集中,大量的文學作品借鑒和融入了《詩經》中的親情元素及創(chuàng)作手段,使得《詩經》的藝術造詣與文化內涵得到充分的繼承與發(fā)揚。
后世文人借用比興手法表現(xiàn)親情,如曹植的《七步詩》中運用同根而生的“萁”和“豆”這兩個意象比喻同父共母的兄弟形象,婉轉地抒寫對兄弟殘害的聲聲控訴。 《詩經》塑造的游子、慈母等人物形象更成為后世文人詩歌的人物原型,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和杜甫《月夜》都書寫了主人公骨肉分離的苦痛以及對家人的無限眷懷,生動地展現(xiàn)了漂泊在外、思念親人卻無法歸家的游子形象。孟郊《游子吟》則展現(xiàn)任勞任怨的慈母形象,表現(xiàn)慈母對子女的舔犢深情。場景切換、今昔對比、細節(jié)描寫等《詩經》親情詩常用的藝術手法也對后世親情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示范。白居易《邯鄲冬至夜思家》“想得家中夜深坐,還應說著遠行人”,在詩人的想象空間中,當自己想家之時,家中親人仿佛也正在思念著遠方的自己。通過異鄉(xiāng)和家中雙重空間的跳轉對照,抒發(fā)異鄉(xiāng)游子的思家悲己和對歸家的深切期盼。這種巧妙的藝術構思,究其文學淵源則應該追溯至《魏風·陟岵》。
在情感表達方面,后世文人對親人的真摯情感雖未曾削減,但與《詩經》多大膽直接抒情的質樸風格有異,文人詩多演變?yōu)槲窈畹娘L格,借用多種手法委婉傳達感情,這則是對《詩經》情感處理方式發(fā)展與創(chuàng)新。譬如唐代詩人杜牧《歸?!贰爸勺訝恳聠枺瑲w來何太遲?共誰爭歲月,贏得鬢邊絲? ”表面上,杜牧抒發(fā)對歲月已逝、時光變遷的感慨,實際上則暗含思家悲己的親情意味。孟郊《游子吟》“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則以寸草孝心、春暉普澤的慈母之意,巧妙地敘寫詩人內心的深切感激之情。
總之,后世文人的情感表達隨時代變遷、思想變化而有所差異,但對《詩經》親情詩本質內涵的集中保留,對親情的真摯感情則不曾丟失。后世文人對《詩經》親情題材的學習、借鑒與開拓,也生動地反映了《詩經》的可延伸性,充分顯示了《詩經》強大而深遠的藝術感染力?!对娊洝分械倪@些感人肺腑而富有哲理的親情詩作品,在當今社會中仍保留其文化價值,具有鮮明的啟迪、感化、警示作用,能夠有效地引發(fā)今人的情感共鳴,并使得“親情”在文學藝術的發(fā)展史上成為經久不衰的文化元素,長久地留存在作者與讀者的心間。
注釋:
①聶永華:《〈詩經〉親情詩的文化蘊含與文學母題》,《鄭州大學學報》2005年第6期。
②徐麗娟:《<詩經>中的家庭倫理思想研究》,中南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5年。
③王春梅:《<詩經>中的家庭倫理關系研究》,曲阜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2年。
④程俊英:《詩經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07頁。
⑤程俊英:《詩經譯注》,第406頁。
⑥程俊英:《詩經譯注》,第405-406頁。
⑦程俊英:《詩經譯注》,第207頁。
⑧(宋)朱熹:《小學集注》卷六外篇引呂公著語,《四庫全書》本。
參考文獻:
[1]程俊英.詩經譯注[M].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褚斌杰.詩經全注[M]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3]聶永華.《詩經》親情詩的文化蘊含與文學母題[J].鄭州大學學報,2005,(06).
[4]徐麗娟.《詩經》中的家庭倫理思想研究[D].中南大學,2015.
[5]王春梅.《詩經》中的家庭倫理關系研究[D].曲阜師范大學,2012.
(作者簡介:劉翼如,鄭州四中,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