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對于中國傳統(tǒng)女性問題的研究從未降溫,長久以來中國傳統(tǒng)女性和封建反封建、女性解放、人倫關系這一系列專有名詞緊密聯(lián)系,卻忽略了斑駁的歷史背后,那些血肉豐滿的個體所呈現(xiàn)出的溫暖的情懷與愛,這其實一種人性的溫度。在封建傳統(tǒng)觀念的影響下,女性群體其實不斷進行著自我的調整和適應,在這一過程里,充斥著自我的認同與反抗。馮驥才的《三寸金蓮》與余秋雨的《牌坊》中,呈現(xiàn)出的是兩種不同的女性,卻擁有共同的命運悲劇,她們在反抗、認同、妥協(xié)的過程中,其實從沒有丟失過人性的溫度。
關鍵詞:女性;認同與反抗;人性;溫度;金蓮;牌坊
作者簡介:蔣瑜(1989.1-),女,漢族,陜西漢中人,青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在讀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2-2139(2017)-30-0-02
一、不同的時代與人生
《三寸金蓮》中的故事發(fā)生在清末民初,作者以幽默詼諧甚至玩味的口吻,從發(fā)生在天津衛(wèi)一系列奇人異事展開敘述,引至貧家女戈香蓮的一門“雞上天”的婚事上,對于“買媳婦就像買魚一樣簡單”的佟家來說,明媒正娶香蓮讓全天津衛(wèi)的人都傻了眼。實際上,香蓮是憑借著一雙蓋世絕倫的小腳被戀足成癖的公公佟忍安看中并順利進入佟家。在第一次塞腳大會之后,初來乍到的香蓮由于沒有豐富的經驗和潘媽的支持,敗給了二兒媳白金寶,從此迎來了比孩童時期裹腳還要恐怖的噩夢。傻丈夫的折磨、佟家人的欺凌讓香蓮受盡屈辱和身體的摧殘,相依為命的奶奶因為孫女賽腳大會的失敗抱恨離世,守寡后的香蓮奢望生個男孩在佟家重新站起來的愿望落空都給她帶來了精神上的巨大痛苦。當潘媽來為香蓮的女兒取名時,一句“又是天生一塊稀罕料”成了壓垮香蓮的最后一根稻草,絕望中的香蓮帶著閨女自殺,潘媽及時阻止。在潘媽的指點和調教之下,香蓮的小腳逐漸改變,并引起了公公佟忍安的注意進而得到更深一步的指點,在第二次的塞腳大會上戰(zhàn)勝了白金寶,贏回了自己的尊嚴和家庭地位,在躲過白金寶的幾次暗算之后,香蓮開始底氣十足。佟家經歷家變之后,快斷氣的佟忍安命令下一輩的女孩集體裹腳,香蓮放走了女兒蓮心。多年后的天津,放腳之風盛行,作為以小腳出名的佟家的女人們,自然在這種風氣下首當其沖。此時的“保蓮”成了香蓮的精神支柱,她一生的酸甜苦辣和榮辱成敗都與自己的一雙小腳息息相關。當外來的風氣打亂她原本平靜的生活,她自然要奮起反擊。和天足會的斗腳中,香蓮認出了會長??∮⑹鞘й櫠嗄甑呐畠荷徯摹K木袷澜甾Z然倒塌,不久絕食離世。
《牌坊》中,余秋雨帶著滿滿的懷念和深情,回憶兒時故鄉(xiāng)的貞節(jié)牌坊和與牌坊有著密切聯(lián)系的外來女教師,他以一個孩子童真的眼光去探索牌坊背后的秘密。女教師們從孩子們不可知的地方來到了村莊,走進了尼姑庵,在村里各家游說,讓村里的孩子們走進了由尼姑庵改造的學堂。女教師們的神秘中隱約透露了牌坊秘密,她們是牌坊背后被迫出走的逃婚者。隨著鄉(xiāng)間郵差的一封信和陌生男人的突然來訪,其中一位女教師自殺了。她的遺容安詳平靜,所有的女教師們對她們今后可能面對的相同悲劇似乎早有預料。多年以后,從這個尼姑庵走出去的“我”重回故地,卻發(fā)現(xiàn)當年的女教師們早已經失去了蹤跡。
二、相同的命運悲劇
《三寸金蓮》與《牌坊》中的女性,雖然生活在不同的時代,經歷著不同的人生百態(tài),卻承受著相同的命運。
孩童時期的香蓮最初是不愿意裹腳的,《三寸金蓮》的第二章里這樣寫到:“香蓮看自己一雙腳,變成這丑八怪,哭得更傷心,卻只有抽氣吐氣,聲音早使盡。奶奶叫她起身試試步子??蓛赡_一沾地皮,疼得一屁股墩兒坐下起不來……一天夜里,她翻窗逃出來,一口氣硬跑到堿河邊,過不去也走不動,抱著小腳,拿牙撕開裹腳布,繞開看。月亮下,樣子真嚇人。她把腳插在爛泥里不敢再看,恨不得就這么死了。”初次裹腳帶給香蓮的是恐懼和痛苦,幼年是身體的疼痛,嫁進佟家經歷了第一次塞腳大會的失敗之后,香蓮吃盡了苦頭,傻丈夫的折磨、白金寶的欺辱、家庭地位的下降、企圖自殺前的絕望、骨肉分離的苦楚。因此在與天足會的斗腳中,香蓮穿上了一雙喪鞋,正如桃兒所言,她早已不想活。香蓮之痛,是精神與肉體的雙重痛苦。
《牌坊》中的女教師們,出走之后住進了尼姑庵,在作者隱晦曲折的敘述里,線索仿佛比較清晰,女教師們或許是“殉節(jié)”之后逃離家鄉(xiāng),牌坊和墳墓上刻著她們的名字,這些曾經待在繡樓里的大戶人家的姑娘們再也回不去原生家庭,流落異鄉(xiāng),走進了尼姑庵。盡管已經逃得很遠,卻依然被找到蛛絲馬跡,無路可逃之后她們只能選擇真殉情。
香蓮在無可奈何之下選擇了裹腳,承受斷骨之痛,走進佟家之后為了活下去,被迫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女教師們因為婚事的變故逃離家鄉(xiāng),在窮途末路的時候被迫選擇了自殺。她們的人生最終指向的是悲劇的結局。
三、相同的束縛
(一)共同的家長
香蓮的奶奶是房前屋后人人稱道的“大能人”,兒子兒媳死后,她和孫女相依為命,她疼惜孫女,一直等到不得不裹腳的年齡,她才收拾起往日的慈愛,在裹腳那天對孫女換了一張臉。在香蓮裹腳的過程里,奶奶的心情也是五味雜陳,為了孫女可以憑借一雙好小腳嫁個好人家,她不得不對香蓮狠心。即使是孫女對她心生不滿和怨忿,她也依舊堅持為其裹腳。香蓮出嫁之前,奶奶為當年裹腳的事情耿耿于懷。小說中這樣描述,“奶奶老淚縱橫對她說:‘奶奶身賤,不能隨你過去,你就好好去吧??偹隳氵M了天堂一般的人家,奶奶心里的石頭放平了。你跟奶奶這么多年,知道你疼愛奶奶。只一件事,那次裹腳,你恨奶奶……這是你娘死時囑咐過我的,裹不好腳,她的魂兒要來找我……。”香蓮母親死之前念念不忘的是女兒裹小腳,奶奶送香蓮上喜轎摔倒時完全顧不上疼痛卻念叨不讓孫女的小腳著地,聽說孫女賽腳失敗后,“氣閉過去,抱著悔恨作古了?!睆南闵彽淖婺傅侥赣H,她們將香蓮的小腳看成比生命還要重要的東西,在以小腳為美的時代里,她們不得不做出這樣的選擇。
《牌坊》中通過引入司徒華.達比克的短篇小說《熱冰》來暗喻女教師們的父親。有一個姑娘兩個男青年去劃船,在中途因為他們的非禮舉動,姑娘跳入水中溺亡。他的老父親抱回女兒的遺體,在痛苦的瘋癲中將尚未僵硬的女兒封進了冰塊。為了表彰女孩的貞潔,村里的老修女寫信給教皇,建議將她封為圣徒。在作者模糊的描述中,空棺和牌坊以及《熱冰》中痛苦的老父親,其實都說明了一個事實,女教師的父親為她們立下了牌坊,建造了墳墓,將她們送走。作者在文章結尾寫道,“偷偷種花的尼姑,還有我的女老師們,你們是否也有一位老父,哭著把你們送進冰塊?達比克用閃閃燭光形容那位姑娘的秀發(fā),你們的呢,美貌絕倫的中國女性?把女兒悄悄封進冰塊的父親,你們一定會有的,我猜想?!?/p>
《三寸金蓮》中的祖母與《牌坊》中的父親,都是無奈之下為自己的孩子做出選擇,從本質上來說他們都是一樣的家長,維護著當時不可挑戰(zhàn)的傳統(tǒng)。
(二)共同的夢魘
幼年的香蓮承受初次裹腳的恐懼和斷骨之痛,成年后在佟家受盡磨難,直到后來成為佟家真正的主人,始終都沒有真正快樂過。小腳成了她生活的全部,她裹腳養(yǎng)腳護腳,再用這雙蓋世絕倫的小腳壓倒眾人。金蓮與她的個人榮辱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她不想讓自己的命制死自己,絕地反擊,最終這雙小腳為她贏得了榮譽和家庭地位。但仙足的成長史上,苦難和血淚交織。送走女兒蓮心后,香蓮常常偷哭。這樣的經歷就像噩夢一樣摧殘著她的靈魂,因此在賽腳會上認出女兒后,她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牌坊》中,尼姑庵的花圃給孩子們心頭種下了彩色的宗教,讓孩子們感受到的是溫暖和親切。尼姑們偷偷繡的鴛鴦勾起了女教師心底的孤獨和愁思?!杜品弧分羞@樣寫到,“老師們?yōu)槭裁床唤Y婚呢?好像都沒有家。沒有自己的家,也沒有父母的家。也不見有什么人來找過她們,她們也不出去。她們像從天上掉下來的,掉進一個古老的尼姑庵里。她們來得很遠,像在躲著什么,躲在花圃旁邊。她們總說這個尼姑庵很好,看一眼孩子們,又說尼姑太寂寞。”女教師們在最美好的年紀中流落異鄉(xiāng),牌坊之下是她們被壓抑的青春,她們在日復一日的孤獨中逐漸老去,并且早已做好了自殺或再次出走的準備。多年以后的孩子重回學校,卻發(fā)現(xiàn)老師們全部都不知去向。
纏足的痛苦和戀足成癖的家庭帶來的磨難,以及牌坊之下被壓抑的青春和由此滋生的孤獨凄涼,都帶給了這些女子共同的抹不去的夢魘。
四、共同的自我認同和反抗
《三寸金蓮》里,香蓮對小腳的看法由不認可到接受,再到后面的自我陶醉和滿足,以及為了抵抗放腳所做的一系列努力,都說明了傳統(tǒng)中國女性在時代風氣浸潤下的自我認同。但為了不讓女兒承受和自己一樣的命運,在佟家纏足前夜,香蓮忍痛將女兒送走。她深知纏足的痛苦,做出了和奶奶不一樣的決定,送走自己的女兒讓她免受裹腳之苦。這是一種對于傳統(tǒng)的大膽反抗,在戀足成癖的佟家,香蓮的決定似乎充滿了矛盾。在自我認同和反抗背后,其實是人性的溫度。佟家的女人在變態(tài)的家庭中心靈逐漸被扭曲,以裹腳為生命的全部,但她們從未放棄過人性,她們依舊是有血有肉的大寫的人。
《牌坊》中,女教師們在“殉節(jié)”的假象下逃離家庭以及后來一位女教師無可奈何之下的自殺,以及多年以后的集體消失,都說明了她們對于傳統(tǒng)的認可,這其實是對傳統(tǒng)的妥協(xié)和對于女性倫理道德的默認,以及對于自己傳統(tǒng)身份的自我認同。當她們走出原生家庭,拋棄了之前大家閨秀的身份,脫離了原來的社會關系,來到他鄉(xiāng)異地,卻選擇了教書育人。在她們的潛意識里面,或許相信知識可以為這個貧瘠的山村帶來認知世界的窗口,可以改變同病相憐的女子的命運,可以趕走愚昧和無知,可以驅散封建傳統(tǒng)的幽靈?!杜品弧分杏羞@樣一個細節(jié),當孩子們畢業(yè),走出尼姑庵向著更遠更廣闊的地方走去的時候,平日里不大出門的女教師們將孩子們送得很遠,那些寓意女子貞潔的高大牌坊早已被推到修成了石橋。孩子們低頭,看見老師的布鞋,正踩著昔日牌坊上的漂亮雕紋。女教師們用知識作為武器,通過改變下一代來反抗自身的命運。
五、傳統(tǒng)的中國女性造就的下一代
香蓮的女兒蓮心,長大后成了堅決反對裹腳的天足會長??∮?,前衛(wèi)大膽,熱烈潑辣。小說中她第一次的出現(xiàn),充滿了活潑熱烈的生命力,她不在意傳統(tǒng)世俗的眼光,看似玩世不恭的一舉一動,實則是對于傳統(tǒng)的徹底蛻變和反叛。正是香蓮當年的決定,造就了擁有蓬勃生命張力的女兒,而不是在深宅之中被束縛捆綁的懦弱貧乏、缺失生命力的女子。
《牌坊》中的“我”,小時候走進尼姑庵接受知識的洗禮,被女教師們送出尼姑庵走向更廣闊的天地,長大之后反思中國傳統(tǒng)文化,呼吁人性解放。而這樣的“我”,其實是被傳統(tǒng)女性釋放出去,由她們造就的大寫的人。
六、人性的溫度
無論是三寸金蓮還是貞節(jié)牌坊,它們的興衰都與時代風氣息息相關。時過境遷之后,金蓮與牌坊成了一種特殊的文化。這兩者造就了女性的同時也毀滅了她們,但從沒有毀滅她們的人性。無論是佟家纏足的女人,還是“我”童年的女教師,都是有著生命溫度的女人,在封建傳統(tǒng)的枷鎖之下依然有著對于美好人性的渴望。即使是在變態(tài)的家庭中心靈被扭曲,即使是被迫出走流落異鄉(xiāng)甚至是自殺,都沒有失去過人性的溫度。當她們被貼上反封建反傳統(tǒng)的標簽,和女性解放以及女權意識捆綁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應該看到的,其實是時代背景下她們的所思所想以及她們身上從未丟失的人性的溫度。
參考文獻:
[1]馮驥才.三寸金蓮[M].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2017年9月.
[2]余秋雨.文化苦旅[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