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敏 高 心
《羅斯莫莊》中隱藏文本對悲劇性的消解
◎楊 敏 高 心
西方戲劇評論界普遍認為《羅斯莫莊》是易卜生“最深刻”的悲劇。劇作中,女主人公呂貝克前后不一的行徑,及劇終主人公雙雙“殉情”的舉動不僅讓戲劇懸念迭起、謎團重重,更是蒙上一層宿命色彩。易卜生本人也似有意引導(dǎo)讀者相信是“白馬”的報復(fù)。然而,戲劇中易卜生在創(chuàng)作中暗線情節(jié)、聯(lián)想思維、解釋性行為、干擾性介紹、重復(fù)意象、隱喻性語言等等這些技巧、策略及隱藏文本的有意使用,不僅消解劇作的悲劇性,更真實反映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初衷,即掩藏在悲劇性下,作家本人對社會深刻、尖銳的諷刺,對人類生存兩難困境的思考,以及對道德信仰力量的篤定。
《羅斯莫莊》是一部四幕悲劇。比約恩·海默爾曾評論道:“該劇是易卜生投入自我最多的作品,也是世界戲劇史上最晦澀難懂、最錯綜復(fù)雜的作品之一?!?該劇發(fā)表于1886年,取材于19世紀80年代挪威社會生活,反映了深刻的時代烙印。1814年,挪威歷史上爆發(fā)了一場“憲法戰(zhàn)爭”,實質(zhì)上是一場政治斗爭。當(dāng)時激進的自由黨與保守黨之間爭奪議會權(quán)利,這場戰(zhàn)爭前后持續(xù)七十年之久,最后以自由黨勝利告終,于1884年宣告“閉幕”。1885年,易卜生從國外歸來,這場政治斗爭的惡潮仍讓他驚愕,于是他創(chuàng)作了該劇本。劇中人物克羅爾校長,就是保守黨化身,摩騰斯果代表了激進的自由黨。
戲劇背景設(shè)置在挪威濱海小城附近的一個古老望族、氣氛陰郁的世襲宅邸——羅斯莫莊。在這里,“小孩子是不哭的……這是家族中的習(xí)性……當(dāng)他們長大后也絕不知道笑”。 戲劇情節(jié)以兩條主線展開,一條明線為克羅爾和摩騰斯果的政治斗爭,還有牧師羅斯莫公開為自己的崇高理想而奮斗,另一條暗線為呂貝克過去的隱私和現(xiàn)在的神秘行動計劃。暗線情節(jié)穿起一個個散落的珠子,讓撲朔迷離的懸念變得明晰。
一
幕啟時,悲劇性的神秘氣氛十分濃厚。黃昏時刻,羅斯莫莊籠罩在一片陰郁氛圍中。呂貝克正在“編織一幅將要完工的白毛線大披肩”(510)羅斯莫莊的管家婦海爾賽特太太與呂貝克正在議論女主人碧愛特自殺,白馬預(yù)兆之事。
呂貝克:(緊緊抓住活計)羅斯莫莊的人都是盯著死人不放手的。
海爾賽特太太:小姐,據(jù)我看,是死人盯著羅斯莫莊不放手。
呂貝克:(瞧她)死人不放手?
海爾賽特太太:對了,看起來好像死人撇不下活人。
呂貝克:你為什么有這種想法?
海爾賽特太太:要不是那樣的話,也許白馬就不會出現(xiàn)了。(511)
白馬,在挪威民間迷信中,預(yù)兆死亡的鬼魂。一有白馬出現(xiàn),就預(yù)示著死亡來臨。在本劇中,它即暗示死亡,也喻指挪威政黨紛爭對人們精神生活的束縛和禁錮,以及由此而來的社會混亂和人們精神生活的衰微。碧愛特是羅斯莫莊最后一位繼承人羅斯莫之妻,堅守羅斯莫莊傳統(tǒng),熱愛自己的丈夫,但精神抑郁,最后在便橋上投水自殺。此后,羅斯莫莊籠罩在死亡陰影中,人們總是產(chǎn)生“白馬”幻覺。這里,海爾賽特太太口中的“看起來好像死人撇不下活人”,其實借白馬在說碧愛特之死。而活人,指現(xiàn)任莊主羅斯莫,他很難擺脫碧愛特死亡的陰影,從不敢“輕易走上那座便橋”。而碧愛特兄長克羅爾卻輕易穿過便橋。可見,便橋是對于良心的拷問。對話中,從呂貝克下意識抓緊大披肩的動作以及緊張的態(tài)度(從窗簾和窗框縫里向外偷看)暗示事情遠非如此簡單。約翰·諾瑟姆(John Northam) 稱之為“解釋性行為”(illustrative action), 即某些視覺聯(lián)系的舉動在特定時刻可以揭示人物潛意識情感。從后續(xù)劇情發(fā)展,我們能得知這都與呂貝克意欲隱藏的“過去隱私”有關(guān)。而此暗線情節(jié)都與她拒婚舉措密不可分。
在劇作第二幕中,羅斯莫第一次向呂貝克求婚。克林斯·布魯克斯(Cleanth Brooks) 和羅伯特· 海爾曼 (Robert Heilman) 指出,羅斯莫的求婚動機是由呂貝克語意不清話語所激發(fā)、誤導(dǎo)。當(dāng)羅斯莫向呂貝克詢問如何可以擺脫對亡妻碧愛特自殺的愧疚感時,呂貝克回復(fù)道:“你可以締結(jié)新的關(guān)系啊?!保?48)羅斯莫將此誤讀為呂貝克對他的暗示:
羅斯莫:(走近些)呂貝克 --假如我向你求婚--你愿意不愿意做我的老婆?
呂貝克:(半響說不出話,然后快活的叫起來)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
羅斯莫:來,咱們試試。咱們倆合成一個人。死者的位子不能讓它再空著。
呂貝克:叫我填補碧愛特的空位子!
羅斯莫:那么一來,她的事跡就不會再提起了--完全不提了 --永遠不提了!
呂貝克:(低聲,發(fā)抖) 羅斯莫,你相信事情真會如此嗎?
羅斯莫: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著個死人過日子。呂貝克,幫我撇開這累贅。讓咱們用自由、快樂、熱烈的心情來勾銷那一大筆舊賬。你要做我生平唯一的老婆。
呂貝克:(克制自己)別再提這件事了,我決不做你的妻子。(549)
此處,呂貝克聽到羅斯莫求婚后的最初反應(yīng)是驚喜和難以置信。作者用了一個舞臺提示和三個感嘆號、三句臺詞來揭示呂貝克此時的欣喜若狂:“(半響說不出話,然后快活地叫起來)做你的老婆!做你的--!我!”。情動于內(nèi)而形于外。但她接下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zhuǎn)彎卻令人費解。她不僅堅決地拒絕了羅斯莫,并警告他,如果以后再提類似話題,她就走“碧愛特的老路”。(549) 人物行動的背后必然隱藏著動機,人物的動機即是人物的性格?,F(xiàn)代心理學(xué)研究成果展示人的動機包括了從感性到理性,從自覺意志到潛意識,從意識到本能的全部心理內(nèi)容,缺一則無法實現(xiàn)完整的人性。其中,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和潛意識、集體無意識是人的精神結(jié)構(gòu)中更深層次的動機,更能體現(xiàn)人性的本質(zhì)和真實。呂貝克的行動是由她的“本性根底醞釀出來的”,隱藏在一層又一層的“障礙”之下。她的動機不僅包括人的理性心理--自覺意志,也包含了人的本能沖動、潛意識等非理性心理。那么呂貝克為何如此?
呂貝克拒婚時的一系列行為,逐本求源,是由她和羅斯莫夫婦關(guān)系決定,也受她意圖隱藏的過去隱私影響。對呂貝克而言,無論過去還是現(xiàn)在,碧愛特都是她心底潛藏的一根刺。過去,碧愛特是她坐上羅斯莫莊女主人寶座的障礙。現(xiàn)在,碧愛特的死卻成為時常困擾她的“白馬”。在劇作第三幕中,呂貝克當(dāng)著克羅爾和羅斯莫的面坦白了自己的罪過:是她利用碧愛特不能生孩子的心理,引誘碧愛特相信“只有把自己一筆勾銷”(565)才對得起羅斯莫。即使在整個過程中她有過猶豫,她的道德感和恐懼感曾困擾過她。正如呂貝克在坦白中說道:
在我看來人都有兩種意志。我好歹想把碧愛特打發(fā)開,然而我從來沒想到這事當(dāng)真會實現(xiàn)。在我摸索前進,每次邁步的時候,我似乎聽見自己心里有個聲音在喊叫:別走了!一步都不能再走了!然而我收不住腳步。我只能向前再走一丁點兒,只是再走一絲絲??墒亲咄炅艘徊?,我又走一步,最后終于出了事。這種事都是那么發(fā)生的。(566)
但是對羅斯莫的強烈愛戀,正如她所言如“北方冬季遭受到的風(fēng)暴,緊緊裹住她,不由她做主,簡直沒法抵抗”。(571)正是因為愛,她害死了碧愛特。她也懂得只有羅斯莫“在實際生活和精神兩方面都得到自由以后”(572)她才能將他拿到手。她除掉碧愛特后,不遺余力地勸說羅斯莫擺脫羅斯莫莊舊傳統(tǒng)、背棄信仰。因為她相信只有這樣,羅斯莫才會原諒她所犯下的罪過。這也正是劇中呂貝克秘密計劃的行動。而羅斯莫正如她所愿的與克羅爾的關(guān)系決裂。
當(dāng)一切按呂貝克意愿進展時,聽聞求婚初時的欣喜若狂心境卻在羅斯莫說‘我不能--我也不愿意背著個死人過日子’后發(fā)生改變。此時,羅斯莫還不知道是呂貝克引誘碧愛特自殺,更不知呂貝克過去的“不清白歷史”,他只是在表達對亡妻之死的愧疚感。然而,心虛的呂貝克卻將此解讀成羅斯莫對她的指責(zé)和控訴,因而拒絕了他的求婚。她的拒絕也是由羅斯莫語意不詳?shù)脑捳Z激發(fā),正如前文提到的羅斯莫求婚也是由呂貝克語意不詳所引出同出一轍。
除此之外,呂貝克的拒婚還與文中隱藏的暗線,即她一直想隱藏的“過去”密切相關(guān)。在呂貝克坦白過程中,她一開始并未提及碧愛特,反而一反常態(tài)述及她和維斯特大夫的過往,感激其對自己的教導(dǎo)。此時,她就像一個接受精神分析的患者,一開始打算言說某事,但卻無意識跑題說了其他事。她的跑題被羅斯莫突然打斷,‘呂貝克--可是我都知道’(563)。接著,她言歸正傳交代如何將碧愛特誘向絕境。在此對話結(jié)構(gòu)中,易卜生應(yīng)用了聯(lián)想性思維(associative thinking)策略,即主人公有意識地披露他/她的某些信息,但卻在無意識中,以與此相關(guān)的其他事件開始。除此之外,易卜生還運用了“干擾性介紹”(interrupted introduction)策略,即“跑題”被談話者打斷并被警告言歸正傳。這些策略的應(yīng)用都揭示了呂貝克的無意識思想狀態(tài),她跑題先述及維斯特大夫的舉動,表明她在將養(yǎng)父維斯特大夫逼入絕境的過程中也曾深陷矛盾痛苦。這種愧疚感在克羅爾揭示養(yǎng)父實為親生父親的真相之后,更加讓她煩躁不安。但是她的深度坦白卻被談話者打斷,成為無法浮出水面的隱藏文本。
在第二幕中,克羅爾在爭取羅斯莫而不得,惱羞成怒時,他大罵羅斯莫是叛徒,用妹妹碧愛特之死來威脅羅斯莫。他認為妹妹之死以及羅斯莫的轉(zhuǎn)變都是由呂貝克引起。因為碧愛特曾在信中寫道:“我是活不長的人了,因為約翰尼斯必定馬上跟呂貝克結(jié)婚?!保?37)。他含沙射影指責(zé)羅斯莫與呂貝克“不清白”,暗示自己知道呂貝克是韋斯特大夫和她母親通奸而生的女兒,進一步強調(diào)呂貝克的出身存在著嚴重的歷史問題。在劇作第三幕中他對呂貝克說:“他待你很不好,可是你還跟他待下去。你也知道他死后一個錢都不會留給你 -事實上后來你只得到滿滿一箱子的書--然而你還是愿意待下去,耐著性子看護他,一直到他死?!保?60)克羅爾的揭發(fā)讓呂貝克驚慌失措并陷入精神危機。以至于羅斯莫第二次求婚,并且暗示可以原諒呂貝克對其亡妻所犯的罪孽時,呂貝克失聲痛哭并說道:‘這事絕對做不到!羅斯莫,你要知道,我還有--我還有一段歷史呢。’(573)著名心理學(xué)家弗洛伊德在其名作《從心理分析看性格類型》中(1915)曾指出,這段‘歷史’指的是呂貝克曾為其父的情人。由亂倫而產(chǎn)生的愧疚感是其拒絕羅斯莫求婚的原因。呂貝克因為過去的“隱私”,對韋斯特大夫和碧愛特之死的愧疚一再拒絕羅斯莫的求婚。從此可看出,呂貝克冷靜、聰明、執(zhí)著、有思想并藐視一切清規(guī)戒律,追求自由生活,但同時傳統(tǒng)道德已經(jīng)滲入到其潛意識深層,在不知不覺中侵蝕著她的靈魂。1887年易卜生的一封信件中,談及《羅斯莫莊》時,易卜生這樣評論到:“我們所言的道德意識,即良心,是非常保守的,它根植于傳統(tǒng)與過去”。 當(dāng)白馬代表由傳統(tǒng)束縛衍生而來的愧疚感時,幕啟時呂貝克正在編織的白色披肩同樣代表了由傳統(tǒng)家庭倫理觀念衍生而來的愧疚感。呂貝克編織白披肩的舉動象征了其對亡父逐漸加深的愧疚。雖然易卜生在戲劇中并未言明呂貝克前后不一行徑的根本原因,但是解釋性行為、聯(lián)想性思維、干擾性介紹,重復(fù)意象,以及隱喻性語言等策略的使用都揭示隱藏文本中并未言明的拒婚緣由,為劇終主人公殉情行為做了鋪墊。
二
《羅斯莫莊》就像是伴隨碧愛特影子而來的一部 “碧愛特復(fù)仇記”。陰郁的基調(diào)、令人困擾的人性抉擇和悲劇氛圍讓整部戲劇更加復(fù)雜、撲朔迷離。戲劇結(jié)尾,羅斯莫和呂貝克在舞臺外完成自殺環(huán)節(jié),觀眾僅從管家婦海爾賽特太太口中得知二人的死訊。她不僅報道發(fā)生的事件,而且提供事件重要性的主觀解讀,亦有些評論家將此視為作者的敘述聲音:
海爾賽特太太 維斯特小姐,馬車已經(jīng)----(四面一望)哦,不在這兒?這么老晚地一塊兒出去了?哎,真是!哼!(走進門廳,四面一望,又回到屋里)也沒在花園里坐著。算了,算了。(走到窗口,向外張望)哦,天??!那邊有一片白的!哎呀,他們倆都站在橋上!可了不得,兩個人不是摟在一塊兒嗎?。饨泻奥暎┼?--跳下去了----兩個人都跳下去了!跳在水車溝里了!救命??!救命?。▋上グl(fā)抖,扶著椅背,渾身打戰(zhàn),話幾乎說不清楚)不行!救不了啦。去世的太太把他們抓走了。(581)
如果說海爾賽特太太的清教觀讓觀眾認為主人公的自殺是羅斯莫莊舊傳統(tǒng)和白馬的報復(fù),并營造了《羅斯莫莊》結(jié)局的悲涼基調(diào),那么,遏爾呂克·布倫德爾在結(jié)尾時對羅斯莫莊的再次拜訪實則讓觀眾對結(jié)局的悲劇性產(chǎn)生質(zhì)疑態(tài)度。布倫德爾第一次拜訪羅斯莫莊時,他將自己的理想比作年輕女子時,說道:‘好像做母親的把一個嬌滴滴的女兒交給新郎的時候那樣’(524)。布倫德爾將自己為理性所做的犧牲與呂貝克為養(yǎng)父的犧牲關(guān)聯(lián)起來。終幕時,他同樣用隱喻來暗指自己理想的幻滅。
羅斯莫 如果我有什么能給你效勞的地方---
布倫德爾 約翰尼斯,你這人依然有一副小孩子心腸。你可以借點東西給我嗎?
羅斯莫 可以,可以!
布倫德爾 你能不能施舍給我一兩個理想?
羅斯莫 你說什么?
布倫德爾 施舍一兩個破舊的理想。這是一樁慈善事業(yè)啊。孩子,我現(xiàn)在是個窮光蛋。兩手空空,像個叫花子。(575)
此處,當(dāng)布倫德爾向羅斯莫要‘借點東西’時,他用隱喻將自己的理想比作了錢幣。第一次拜訪羅斯莫莊時,他向羅斯莫借了錢財,此次的借貸實際暗示他的困境從物質(zhì)層面轉(zhuǎn)為精神層面,從具體轉(zhuǎn)為象征。接著,布倫德爾對羅斯莫提出了勸誡:
羅斯莫(低聲)現(xiàn)在我明白了,為什么你離開此地的時候比來的時候還窮。
布倫德爾 好!既然如此,你就因該把你從前的老師當(dāng)個榜樣。把他從前印在你腦子里的東西全部擦掉。不要把你的房子建筑在流沙上小心點兒----先探探路線----不要輕易依靠使你日子過得甜蜜的那個美人兒。
呂貝克 你是不是指我說?
布倫德爾 正是說你這迷人的美人魚。(576)
此處,實際上,當(dāng)布倫德爾稱呂貝克‘靠不住’之時,他并未對呂貝克做個人攻擊,而僅是表達自己理想的幻滅。然而,作為一個年輕女子,呂貝克將此解讀成布倫德爾對自己的暗示,把自己當(dāng)成了布倫德爾語義的具體所指。接著,布倫德爾用隱喻的方式告訴羅斯莫如何才能獲得事業(yè)成功:‘這條件是:愛他的那個女人必須高高興興地走進廚房,把她那又紅又白又嫩的小手指頭 ----在這兒----正在中間這一節(jié) ----一刀切斷。還有,上文說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須也是高高興興地把她那只秀麗無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577)在羅斯莫堅定的天主教信仰中,精神轉(zhuǎn)化的前提是摒除一切物質(zhì)雜念和兩性之間的欲望。為了羅斯莫事業(yè)的成功,呂貝克所應(yīng)做的“犧牲”,實質(zhì)上是布倫德爾對她的諷刺或某種程度的傷害。
劇中,羅斯莫和呂貝克的死讓觀眾覺得是白馬的報復(fù),帶著濃重宿命色彩。實際上,易卜生戲劇濃郁悲劇氛圍下掩蓋著對社會深刻尖銳的嘲諷,對人類生存兩難困境的深思,以及對重拾道德信仰力量的篤定。劇中,主人公死后留下許多的不確定性和質(zhì)疑,他們死后的世界由摩騰斯果重新評價、海爾賽特太太重新解讀。他們清白的良心和自由理想屈從于政治的實用主義。這一點,布倫德爾在嘲諷自己失敗的理想主義,將摩騰斯果奉為二十世紀的先鋒時,早將此看得一清二楚:
“彼得·摩騰斯果是將來的主人和領(lǐng)袖…彼得·摩騰思果從來不想做他做不到的事。他是個沒有理想也可以過日子的人。你明白沒有,這一點就是行動和勝利的大秘訣。這就是全世界智慧的總和。(576)
打敗理想主義的勝利者看似高高在上、洋洋自得,但對未來的人而言,呂貝克和羅斯莫的死絕不是毫無意義的重復(fù)碧愛特的老路。呂貝克在改造羅斯莫,改變羅斯莫莊的同時,無形中也被羅斯莫莊改變,正如她所說:“羅斯莫莊的人生觀,或者至少可以說是你的人生觀,感染了我的意志…跟你在一塊的日子,提高了我的心智。我今天受了羅斯莫莊人生觀的支配”(579) 呂貝克走上了碧愛特自殺的道路,但是意義卻完全不同。正如羅斯莫對呂貝克說:“你跟碧愛特不一樣。你沒有受畸形人生觀的支配。”(579)死亡使呂貝克擺脫了對碧愛特自殺的愧疚心理,也使羅斯莫解脫。羅斯莫的結(jié)局注定死亡,不是因為他作了什么孽,或是他默許呂貝克自殺所受的懲罰。而是由于他無法與呂貝克結(jié)合。而這正是羅斯莫無法言說的文本。
《羅斯莫莊》中的語言伴隨戲劇情節(jié)的發(fā)展而愈發(fā)缺少可信度。實際上,整個戲劇語言都呈現(xiàn)出“語義欺瞞”,即品特式的逃避策略。重拾語言可信度的唯一方法是行動。劇中,呂貝克不僅對自己真實年齡隱瞞,更有對過去“隱私”的回避。甚至,當(dāng)羅斯莫想阻止呂貝克自殺,大聲喊出自己相信呂貝克時,呂貝克才承認對“不清白歷史”的刻意隱瞞消減了話語的可信度。為了恢復(fù)話語可信度,重獲羅斯莫的信任,她必須以行動佐證語言的可信度。同樣,羅斯莫不敢走上前妻投河便橋,也使他無法用語言證明他對呂貝克的愛已經(jīng)擺脫了對碧愛特的愧疚。因此,如呂貝克一般,羅斯莫用象征性的行動來恢復(fù)語言的可信度:
羅斯莫 我是說,我跟你一塊兒走。
呂貝克 對,走到便橋旁邊。你要知道,你從來不敢跨上橋。
羅斯莫 這件事你看出來了嗎?
呂貝克 (悲不成聲)看出來了。正因為如此,所以我的愛情沒有希望。
羅斯莫 呂貝克,現(xiàn)在我把手按在你頭上(照做),我跟你正式做夫妻。
擺脫了過去的束縛和愧疚感的折磨,他們邁出了以前從不敢邁的步伐。他們象征性的婚姻絕不是臨時的、無意義的儀式。戲劇中,克羅爾、摩騰斯果質(zhì)疑他們之間的‘不清白’,并加注上資產(chǎn)階級的政治色彩。此時兩個獨立靈魂為了自由而結(jié)合,更為自由而獻身。他們的結(jié)合象征著婚姻與死亡、激情與意志的結(jié)合。
他們做了現(xiàn)代人不敢去做的事情。他們的自殺,絕不是向傳統(tǒng)回歸(基督教不允許自殺),也不是向羅斯莫莊的“白馬”投降,而是完全獨立自主的、高高興興的行為,是他們自覺地追求,是為正義而獻身,重塑道德力量,重建人類價值觀。羅斯莫說“如果你走,我跟你一塊兒走?!保?80)在喪失道德標準、精神匱乏的時代,以殉情來證明最純粹、真摯的愛情,他們重新肯定了人類道德信仰的力量。羅斯莫第一次有勇氣站在了前妻碧愛特自盡的橋上,再也不是回憶的俘虜,終日飽嘗愧疚。
張志揚先生認為該劇表現(xiàn)了人類生存的兩難處境: “羅斯莫如果看不到呂貝克愿意為其‘犧牲’,呂貝克精神的提高和羅斯莫事業(yè)的信心就沒有絕對的證據(jù),那么這就是生存意義的失敗,生存的無價值;羅斯莫如果看到了呂貝克的‘犧牲’,呂貝克精神的提高和羅斯莫事業(yè)的信心固然有了絕對的證據(jù),生存的意義獲得了而生存本身卻不復(fù)存在?!薄芭?,天??!那邊有一片白的!”約翰·諾瑟姆(John Northam)指出海爾賽特太太在此處看到的“一片白”是象征著呂貝克清白良心的白色披肩。只有當(dāng)觀眾置身于海爾賽特太太話語之外,才能看到超越生死之外,作者隱藏其中的諷刺,才能看到隱藏在死亡背后的人類道德力量。
易卜生戲劇情節(jié)看似簡潔,如麥克法蘭(James Walter McFarlane)所言:“只有細讀文本,發(fā)現(xiàn)里面的隱形臺詞后,讀者才會發(fā)現(xiàn)易卜生看似簡潔的作品中所蘊含的強烈情感,《羅斯莫莊》中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懸念的設(shè)置、創(chuàng)作中暗線、聯(lián)想性思維、解釋性行為、干擾性介紹、重復(fù)意象、隱喻性語言等技巧、策略及隱藏文本的應(yīng)用不僅消解了悲劇性,更真實地反映了易卜生的創(chuàng)作初衷,即掩蓋在悲劇性氛圍下,作家本人對社會深刻尖銳的嘲諷,對人類生存兩難困境的深思,以及對人類道德力量的篤定。
作者單位: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 外國語學(xué)院 430065
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xué)基金項目(項目批準號16Q149)。
楊敏(1981-),女,黑龍江哈爾濱人,湖北中醫(yī)藥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講師,南開大學(xué)英語語言文學(xué)碩士,主要從事美國文學(xué)、性別研究。